读书三万卷,仕宦皆束阁[1];

学剑四十年,虏血未染锷[2]。

不得为长虹,万丈扫寥廓[3];

又不为疾风,六月送飞雹。

战马死槽枥[4],公卿守和约。

穷边指淮淝[5],异域视京洛[6]。

于乎此何心[7],有酒吾忍酌?

平生为衣食,敛版靴两脚[8]。

心虽了是非,口不给唯诺[9]。

如今老且病,鬓秃牙齿落。

仰天少吐气,饿死实差乐[10]。

壮心埋不朽,千载犹可作。

[注释]

[1]束阁:束之高阁,弃置不用。

[2]锷(è轭):剑刃。

[3]寥廓:指天空。

[4]槽枥:马槽。

[5]淮淝:淮水和淝水,在安徽。

[6]京洛:开封和洛阳。

[7]于乎:即“呜呼”,惊叹词。

[8]敛版:放正朝笏,表示恭敬的姿态。版:即朝笏,古代官员上朝奏事时所执。靴两脚:两脚穿靴。

[9]唯(wěi委)诺:唯唯诺诺,答应。

[10]差乐:比较快乐。

[点评]

陆游有的以醉命题的诗似醉而实非醉。因为诗人在写作时,不但头脑清醒理智,而且抒情的脉络纹理、思路异常清晰连贯,一字一顿,爱憎分明,毫不含糊。所谓醉者,只是凭借酒力,可以更淋漓痛快地发泄心中的愤慨罢了。

这首醉歌作于绍熙元年(1190)诗人六十六岁闲居山阴农村时。这年年前,陆游被谏议大夫何澹以“嘲咏风月”的罪名弹劾,斥去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的职位,落职回乡,心中一直很憋气。一方面以“风月”名小轩,作诗自嘲以示抗议,另一方面还写了不少述怀诗,这首醉歌可以看作诗人彼时的情绪标本。也许正因为醉意醺然,才能激活诗人被压抑的思维,于是新愁旧怨一齐涌上笔端心头。

诗人自言“读书三万卷”、“学剑四十年”,但到头来书束之高阁派不上用场,剑连敌人的边都没挨着,更谈不上杀敌复国了。他感叹自己既不能化为长虹廓清天宇,又不能变成疾风给六月的炎夏送来冰雹的清凉。

接着十句写的是诗人对朝政的批判和自己内心冲突的剖析。“战马死槽枥,公卿守和约”两句触目惊心。陆游曾不止一次地感叹:“公卿可叹善谋身,当时误国岂一秦?”痛心朝中大臣只为个人利益打算,明哲保身,闭口不言北伐,谨守丧权辱国的和约,致使“将军不战空临边”,“厩马肥死弓断弦”(《关山月》)。更为可恶的是,这些靠和约苟安的执政者,竟把淮河、淝水当作边界,把开封、洛阳看作是异域他国,早已把沦陷的中原山河忘得一干二净!诗人一想到此,就呜呼纵叹,气愤得连滴酒也难以下咽!然而,诗人毕竟是一个坦**的人。他在批判朝政的同时,也勇于直面自己,解剖灵魂,回顾以往“辛苦为斗米”的仕宦生涯,为了衣食他也不得不“敛版靴双脚”,过着仰人鼻息、拘束个性的生活。特别是有的时候,心里虽然是非明了,但话到嘴边总是来不及应对,唯诺了事,对自身内心矛盾冲突的深刻剖析,表现了诗人的坦然与理性。这几句有激烈的批判和揭露,又有深刻的反省和回顾。

诗人因指斥时弊而遭免职。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眼下落职赋闲既老且病,然终于不用受人拘束看人脸色行事。“羁鸟”复归自然,被束缚的个性得到回归,岂不是一种幸运?虽头童齿豁,总算可以仰天吐气,理直气壮地做人。诗最后部分慷慨激昂,既表现了诗人坚定不移的意志,又表现出他对未来的远见与卓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