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饮江楼上,阑干四面空。

手把白玉船[1],身游水精宫。

方我吸酒时,江山入胸中。

肺肝生崔嵬[2],吐出为长虹。

欲吐辄复吞,颇畏惊儿童[3]。

乾坤大如许[4],无处著此翁[5]。

何当呼青鸾[6],更驾万里风。

[注释]

[1]白玉船:指白玉制的酒杯,杯椭圆形,旁有两翼,又名羽觞,杯形似船故称。

[2]崔嵬:本指山高不平的样子,此指胸中不平。

[3]儿童:指与儿童一般见识的平庸之人。

[4]乾坤:天地。

[5]著(zhuó着):安置。此翁:作者自指。

[6]青鸾:传说中凤凰一类的鸟。

[点评]

万景楼位于嘉州城畔的高丘之上,前临大江,四望空阔浩渺。范成大《吴船录》推誉为“西南第一楼”。陆游在代理嘉州知府职务期间,也经常在此“倚遍临江百尺楼”(《次韵师伯浑见寄》)。乾道九年(1173)重阳节,诗人还与朋友在万景楼上览景会饮,并写下了这首登楼醉歌。

这首醉歌写得气魄宏大,境界奇幻。诗人雄踞于百尺高楼之上极目远望,但见四面栏干之外,烟云空阔,浩瀚无际。他手把着白玉酒杯,一边斟饮一边观赏着四围的景色。饮到好处,渐入佳境,心**神驰。杯在不停地摇晃,给人以一种手扶白玉栏干在水面上浮动的感觉,于是自然地进入“身游水精宫”的幻觉世界。酒至酣畅处,诗人在江楼豪饮鲸吸的已不是杯中之物,而是在吸纳天地间的日月精华。这自然江山的灵气进入诗人胸中,涤**一切,使人感觉无比清新澄明,胸中豪气也如群峰汇聚,郁勃峥嵘。诗人以江河为饮,以万象为客,大气包举,吞吐八荒,豪气冲天,喷薄之势如虹霓横空出世,足令世间平庸之人惧畏震慑,惊恐万状。这些蝇营于世的凡夫俗子又岂能容忍伟大的存在?屈原曾经感慨“举世皆浊我独清”,因不满于世俗的恶浊,又不愿随波逐流,最终投身湘流,保全了自己高洁的品格。陆游在现实中,面临着同样的困惑,投降势力正占据着要津,哪里有他的立足之地?“此翁”不仅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履之途的凶险,而且更明确地表示自己将不与世俗小人合作,继续保全自己伟岸的浩然之气:呼青鸾,驾万里长风,腾空出世,脱离这个龌龊的尘世——选择了一条与屈原不同的道路。这种愤世超脱之举,与李白的“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颇有神似之处,均表示了对世俗的遗弃与鄙薄。

诗因醉增色,以气取胜,刻画酒后醉态十分成功。“手把白玉船,身游水精宫”两句,设喻想象奇幻,醉态颐人。至于后面的“江山入胸中”、“吐出为长虹”,更是出语惊人,气象盖世。与诗仙李白在宣州谢朓楼上“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的醉态,还有鬼才李贺描述秦王饮酒“酒酣喝月使倒行”的狂态相形,各有奇趣,各臻其妙。值得一提的是,这首醉歌所营造的意境,更有才气超逸、气象开阔的特点。诗中的豪言,不仅是因酒醉后思维受到刺激的缘故,重要的是诗人胸中本就涵养着吞吐八荒、神游四极的浩然之气。诗人一直有穷江河之源的气魄,入蜀后,此地之山川相寥,气象万千,浩浩莽莽,非常人所能想见,遂大开眼界。蜀中郁郁森森的原野大川,涵养了他胸中的豪情,开阔了他的创作境界。于是诗风为之一变,雄肆开阔成为蜀中诗的特点。古人评放翁诗最重气象:“放翁之胸中,吐纳众流,浑涵万有,神明变化,融为一气,眼空手阔,肝肺槎枒。容王导辈数百,吞云梦者八九。此乃放翁诗,非诗人所能为者尔。”(杨大鹤《剑南诗钞序》)这首醉歌气势超迈,有往来排拓的境界,风调极似李白的《月下独酌》。音律节奏舒缓,从容不迫,娓娓道来,写得比较舒展。所不同的是,李白的独酌意在表现遗世拔俗的自适与自得,而陆游在醉歌孤傲之中,还是掩饰不住“无处著身”的愤世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