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手,黄縢酒[1]。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2],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3]。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4]。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5]。莫、莫、莫[6]。

[注释]

[1]黄縢(téng腾)酒:即黄封酒,宋时官酿名酒。

[2]恶:甚,程度副词。

[3]离索:离散。

[4]红浥(yì义):红指红泪,浥指湿润。鲛绡:借指揩眼泪的丝绢。

[5]锦书:指书信。

[6]“莫、莫、莫”句:与上片煞尾处的“错、错、错”是“错莫”一词的分用,意思是落寞,没精打采的样子。

[点评]

文学史上一些有浓郁感伤色彩的诗词作品,总特别令人关注。尤其是语涉悲剧爱情、有情人难成眷属的题材,往往更能牵动读者的心。像无名氏的《孔雀东南飞》、白居易的《长恨歌》、陆游的《钗头凤》等,皆属此类题材之中的佼佼者。《孔雀东南飞》是无名氏为焦仲卿妻代言,《长恨歌》是白居易有感于李杨帝妃的爱情遇合写下的一首抒情长诗,惟独这首《钗头凤》,是陆游以个人感情伤痛的直接抒发。词用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倾吐,嘘唏感叹,无疑更能激起读者强烈的感情共鸣。

词采用第一人称抒情的口吻,向读者倾诉了一段不堪回首的感情伤痛。笔调哀怨凄怆,悱恻动人。这首自创格式的新曲,在声情的把握上确实达到了“并茂”的效果。特别是“错、错、错”和“莫、莫、莫”两处三个仄声叠字的运用,更增添了抒情的力度和韵味,的确不失为一首感情投入的言情佳作。然而,历来的读者并不满足于对文本的解读和艺术品赏,除了体会文本所渲染的情调外,最感兴趣的还要算对本事的关注。这种兴趣有时甚至超出了对词内在意象之关注,以至于凡是选引这首词的选家笺注者,都无一例外地必须征引许多相关的背景材料。

最早对《钗头凤》进行背景介绍的是南宋陈鹄、周密二家笔记。他们提供了《钗头凤》词是陆游沈园题壁词的说法,并描述了陆游和前妻唐氏沈园相会的情形:陆妻“遣黄封酒果馔通殷勤”。陆游受之怅然,不胜感慨,遂题《钗头凤》词于沈园之壁。虽然二家笔记所记沈园题壁的时间上大有出入,但两家笔记都一致认定《钗头凤》是沈园相会时陆游为前妻唐氏而作。读者因为同情陆游年轻时的婚姻悲剧,而对《钗头凤》词寄予了更多的理解和赏爱。

自清代乾隆以后,开始有学者对《钗头凤》为沈园题壁词的说法表示怀疑。因为清人只表示直觉质疑,没有加以细考,所以并没有引起更多的重视。新中国成立后,词学大师夏承焘先生笺注陆游词时,曾怀疑《钗头凤》为沈园题壁词的可靠性。至20世纪80年代,吴熊和先生才从文本研究的高度,对词提出质疑的理由(《陆游〈钗头凤〉词本事质疑》,见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文学欣赏与评论》),系统阐述了《钗头凤》非沈园题壁词的见解。嗣后,又有周本淳先生《陆游〈钗头凤〉主题辨析》(1985年第6期《江海学刊》)相呼应,提出《钗头凤》非沈园题壁词,该是蜀中偶兴的冶游之作。词开头三句的“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暗合“凤州三出”,意指妓女之手纤白,公库多酿美酒,柳树青翠可爱,以“手、酒、柳”所构成的氛围与唐氏身份气质殊难调和为立论之本,再证以宋陈鹄、周密二家笔记多牴牾不足信处,使《钗头凤》为沈园题壁词沿袭几百年的见解受到了冲击。

词本以柔婉深幽见长,是很适合于抒写男女之情的。然而,从陆游平生的议论看来,他好像不太瞧得起这种倚声的文体,在自题《长短句序》中明显地表达出他菲薄这种文体的意思。为长短句作序时还称:“今绝笔已数年,念旧作终不可掩,因书其首,以识吾过。”(《渭南文集》卷十四)与致力于诗的编纂不同,陆游对词是很不经意也不重视的。他的词作不编年,这样就给后人研究平添了许多悬案。这首《钗头凤》词即是争论的焦点之一。由于年代久远,缺少第一手资料的实证,关于本事争论可能还将继续下去。

对历史人物陆游诗中就有“死后是非谁管得”之慨叹,没想到八百多年后的今天,陆游也面临着这样的关怀。陆游故里绍兴市洋河弄口的沈氏园内依然梅柳扶疏,孤鹤轩前的一堵粉墙上,也赫然镌刻着陆游的《钗头凤》词和唐氏的和词,供南来北往的游人欣赏,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