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自南郑来成都作
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吹笳暮归野帐[1],雪压青毡[2]。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3]。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
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市[4],元夕灯山。花时万人乐处,欹帽垂鞭[5]。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樽前[6]。君记取,封侯事在[7],功名不信由天。
[注释]
[1]笳:一种管乐器。
[2]毡:毡帐。
[3]蛮笺:蜀笺,唐宋时产于四川的彩色纸张。
[4]药市:据《老学庵笔记》,成都九月九日有药材集市。
[5]欹(qī期)帽垂鞭:歪带着帽,垂着马鞭,从容而过。
[6]樽前:酒杯前。
[7]封侯:用《后汉书·班超传》事。班超少有大志,尝投笔叹道:“大丈夫因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后来果然立大功,封定远侯。
[点评]
乾道八年(1172)岁暮,陆游从南郑前线调回到四川成都,心里很不得已,就好像一个鼓足勇气披锐执戈、正准备冲锋杀敌的战士被迫从战场撤回,一场排演日久的剧目刚刚拉开序幕却被告知必须停止上演一样,难免使人愕然、怅惘、遗憾!
陆游在南郑王炎幕中,曾经有过一段十分惬怀的生活。他在诗中写道“生长江湖狎钓船,跨鞍塞上亦前缘”(《书事》),自觉与塞上有缘。事实确也是这样:他一入南郑前线,就被川陕一带雄伟险要的山川形势所吸引。他景慕川陕一带雄豪的民风,喜欢紧张、热烈而刺激的军中生活,特别是川陕前线自觉的恢复热情。尤其令人感动振奋的是,自称“投笔书生从来有,从军乐事世间无”的他,在南郑似乎找到了张扬平生习气的最佳舞台。然而,正当陆游情绪高涨地准备直接参加北伐战斗时,主帅王炎被召,一时间幕中僚友四散。“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剑锦官城。”(《即事》)陆游也从气氛热烈的前线,退至花团锦簇的大后方成都。从军不到一年,“执戈王前驱”、“上马击狂胡”的人生理想即被击得粉碎。
这首词当是乾道九年(1173)陆游调回成都后不久的感怀之作。词上下两片今昔对比,泾渭分明。上片是对南郑军旅生活充满深情的回忆。词人在南郑的时间尽管不到一年,但有许多事却是终生难忘的,有的竟成为他一生回味不尽的诗料。词只是截取了三个典型的生活片断加以表现。第一组画面生动再现自己在军幕时弯弓射雕、呼鹰刺虎的壮举。“羽箭雕弓”,刻画了作为战士的外在形象。“呼鹰古垒,截虎平川”是作者在诗词中屡屡提起的豪举,凡十余见。如“云埋废苑呼鹰处,雪暗荒郊射虎天。”(《书事》)“去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昔者戍梁益,寝饭鞍马间……挺剑刺乳虎,血溅貂裘殷。”(《怀昔》)挺身刺虎是他军旅生活中一个突出镜头,亦可视作气吞狂虏的一种精神象征,是力量和勇气的自我检阅。行猎时有这等壮举,说明陆游身手非凡,完全有跃马疆场的实力。军中生活是豪放悲壮的,同时也是艰苦刺激的。第二组画面写行军露宿,在一片清笳声中,战士露营夜宿,帐外则是一片白雪笼野、冰封天地。艰苦的环境可以衬托词人坚定无畏的许国之心,也最能磨砺人的意志,劳其筋骨方见英雄本色。下面“淋漓醉墨”句则挥洒自如,写得潇洒尽兴!作者最擅草书,醉中落笔如龙蛇飞舞,洋洋洒洒,笔墨所至,酣畅淋漓。一个才气横溢、诗意纵横的浪漫诗人形象如在面前!至此,三幅画面武略文才尽摄笔底。过片处“人误许”虚晃一笔,“诗情将略,才气超然”才是对三组镜头的最好总结。
下片开笔就发浩叹,“何事”句包含着陆游对从军不果的愤慨与责问。成都的繁华舒适生活,重阳药市,元宵灯火,还有万头簇拥的花市,虽则喧嚣热闹,但这种闲散的生活只能使人消沉。词人身置其间“欹帽垂鞭”,倍感颓唐无聊,对酒闻歌,黯然伤神,不复再有淋漓之笔、超然之气了。词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像当年胸怀大志的班超一样,趁有生之年奔赴边塞驰骋疆场,在马背上获得功名。大丈夫不屈服命运的安排,不信功名由天定,这就是陆游的个性!
从这首词当中,我们可以看出陆游的人生目标非常明确:“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陆游有大量的作品都表明他怀抱的人生志向是尚武从军、敢为国殇。他的素志是从军习武,直接为恢复大业摇旗呐喊,冲锋陷阵。在未入蜀时,他就投诗参政梁克家,希望奋其所长。在南郑王炎幕中,他终于找到了实践抱负的人生感觉:戎装英姿,腾身刺虎,随军夜宿露营,倚马起草兵书。这一切都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和刺激,这才是个性回归的人生舞台。而生活偏要违背个性,活生生地让他离开心爱的人生舞台,让他到歌舞升平、繁华锦簇的锦官城里,做一名无所事事的闲散小官,他怎能不“时时流涕樽前”?
陆游一些描写壮志不酬的作品写得都极其出色。因为感情真挚源自内心,所以出手自然举重若轻。只须寥寥数笔,就能产生情景相生、深挚动人的艺术效果。后人评这类词“雄慨处似东坡”、“超爽处似稼轩”(杨慎)。有时虽然表达得不够蕴藉,但情之所至,本无暇遮掩,坦诚不隔,直接向人披露诗人那一颗悲怆受伤的心,亦有一种独特的感人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