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帏睡起。残妆浅,无绪匀红补翠[1]。藻井凝尘[2],金梯铺藓[3],寂寞凤楼十二[4]。风絮纷纷,烟芜苒苒[5],永日画阑[6],沉吟独倚。望远行,南陌春残悄归骑[7]。

凝睇。消遣离愁无计[8]。但暗掷、金钗买醉。对好景、空饮香醪[9],争奈转添珠泪。待伊游冶归来,故故解放翠羽[10],轻裙重系。见纤腰,图信人憔悴。

[注释]

[1]匀红补翠:此指女子梳妆打扮。

[2]藻井:指绘有文采、状如水井栏干形的天花板,一般有荷菱等图案。

[3]金梯:指金饰之楼梯。

[4]凤楼十二:此指女子绣楼上的曲曲栏干。十二,言其多。

[5]芜:丛生的杂草。苒苒:指芳草茂盛的样子。

[6]画阑:即雕栏,指经过装饰的栏干。

[7]陌:指郊野。

[8]凝睇:凝望。消遣:此指排遣。

[9]香醪(láo):美酒。

[10]故故:犹言特特,指故意,特意。如唐代薛能《春日使府寓怀二首》其一云:“青春背我堂堂去,白发欺人故故生。”解放:解开。翠羽:此指系裙之带。

[点评]

《望远行》本为唐教坊曲,后入词为小令,柳永此词是首次将之衍为长调。全词实为一美女伤春念远图,其意旨与词调名倒也颇为符合。起句写清晨之绣帏鸳帐中,此女子从梦中初醒,但见她睡眼蒙眬,残妆退尽,一派慵懒惺忪的娇态。本是盛饰严妆之时,然而她却全无心绪去梳洗打扮,这正是温庭筠《菩萨蛮》中“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之意的深化,温词中的美人虽“懒”、虽“迟”,可毕竟还是在描眉梳洗,而柳词中的这位女子恐怕索性就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了吧。如果说起笔三句是重在描其态,那么以下六句则侧重于描写她所处的环境。“藻井”也好,“金梯”也好,都只不过是修饰性的词汇,不可看得太认真了,以为柳永笔下的这些歌伎生活在如此优裕、如此金碧辉煌的环境中。实际上这些看上去富贵堂皇的字眼,在真正的上层人眼中反而显得俗不可耐。如《青箱杂记》曾载,北宋宰相晏殊观某人《富贵诗》中有“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之句,遂曰:“此乃乞儿相。余每言富贵不言金玉锦绣,惟说气象。”他举出自己的几句诗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等,并谓:“穷儿家有此气象也无?”其实说白了就是真正有钱有地位的人不谈钱,只有穷酸者才会因羡慕而望梅止渴,或是暴发户为了夸耀而津津乐道。温庭筠、柳永等词人,都很喜欢将其笔下的歌伎置于精美得有点庸俗的环境中,这一方面和作者的社会地位有关,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欣赏趣味。就词本身来说,这类场景的描写却也有助于反衬主人公的心境,她们心理的灰暗、落寞与环境的明亮、堂皇形成对照。而在此词中,藻井落满灰尘、楼梯已生苔藓的环境,说明这座小楼久已无人造访,当然并不是真的无人造访,只是因为所思所想的那个游子一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此女子对于梳妆打扮尚且“无绪”,自然更是懒下楼了。这三句描写的是主人公所处的近处环境,“风絮”数句则是远处的外在环境即远景,时近春暮,柳絮随风飘**,天边芳草萋萋,日日沉吟,画阑独倚,沉吟、独倚,无不都是因为那个远行的游子。然而小楼上的遥望,只见到一片春残景象,却悄然不见那归来游骑的身影。这几句让我们既联想到《楚辞》淮南小山《招隐士》中的名句“芳草兮萋萋,王孙游兮不归”,又暗用江淹《别赋》中“闺中风暖,陌上草薰”之语,总之都是和离别、盼归有关。下片以转接见长,随承随转。游子既不归,终日凝望又有何用?此种离愁最难排遣,但总须设法排遣吧,于是只好以金钗换酒买醉,以酩酊大醉换取从愁绪中片刻的脱逃。此为一转;可古往今来,酒最多只能暂时掩盖愁,却从来就消不了愁,李白不是早就说过“举杯消愁愁更愁”吗?对此良辰美景,孤独地自斟自饮,怎奈反而更禁不住两行珠泪无言流淌。一个“空”字,已道出其中消息。此为二转。“待伊”以下则是三转,转而去设想将来与情郎重聚之时的情事,等他归来之后,要故意解开罗带,重系衣裙,让他亲眼看看,自己为相思而消减了多少娇弱的小腰围,到那时他总该相信自己“为郎憔悴盼郎怜”的心意了吧。全词层层迤逦而下,随扫随生,虽为慢词却不觉繁冗,这主要靠着词意转折和修饰处所下的功夫,从中可以看出柳永词长调的组织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