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1]，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折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2]，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3]，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4]。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5]。衰兰送客咸阳道[6]，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7]。

[注释]

[1]青龙元年：应为三国魏景初元年（237）。

[2]诸王孙：皇帝之子除继位者外，其他被封王的统称诸王。李贺，字长吉，他是唐朝宗室之后代，故自称“唐诸王孙”。

[3]刘郎：指汉武帝刘彻，因其写有《秋风辞》，又葬于茂陵（今陕西兴平东北），李贺别出心裁地称其为“茂陵刘郎秋风客”。

[4]土花：青苔。

[5]君：指铸造金铜仙人的汉武帝。铅水：铜人所流的眼泪。

[6]客：指铜人。

[7]渭城：秦国的都城咸阳，汉代改称渭城，在此诗中二者均代指长安。

[点评]

这是一首有史可稽的咏叹诗。从题面所指来看，写的是汉武帝曾在长安建章宫立神明台，台上铸有手捧铜盘承接露水的“金铜仙人”。汉武帝晚年迷信方士，以为饮用了这种和着玉屑的仙露可以长生不老。他的这种昏愚之想理所当然地破灭了，他树立的仙人也被曹操的孙子曹叡（庙号魏明帝）诏令拆除并遣离都城。这件事本身对李贺来说，洵为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那么此诗又为何写得这么动情感人？一个并无生命的铜人在诗人笔下又为何能这样活灵活现呢？

原来这里渗透着作者的一段任凭铁石心肠也要为之鼻酸的身世之戚——一个“少年心事当拿云”的有志之士，竟被所谓的名讳葬送了一生的前程！当李贺仕进无望、京城已无他的立锥之地而不得不悲愤交加地离去时，这个“潸然泪下”的铜人的一切感受，岂不就是李贺内心悲苦的外化！在这里，铜人也就变成了有血有肉的生命。不仅将其拟人化在所必然，诗中的其他异想奇语，也都不足为怪了。

诗的前四句意谓：一心想长生的刘郎，到头来不仅他本人成了历史的匆匆过客，后人也难免于黍离之悲，当年豪华的宫殿只留下碧绿的苔藓一片。接下去的四句，字面上写的是“仙人临载”时的感受，但它的眸子所感受到的酸风和流出的铅水，又何尝不是诗人的类似遭遇呢！最后四句中的“天若有情天亦老”，意谓假如上天也有感情的话，在它经历了这种人世沧桑和王朝盛衰的巨变之后，也会显得容色衰老，令人目不忍睹。所以，这一句从内容上成了代表王朝兴废和人世沧桑的名言。从形式技巧上，也被称为“奇绝无对”。多少年后，才有人巧妙地对之以“月如无恨月长圆”，遂成为文学史上著名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