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2]。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注释]
[1]黄鹤楼:始建于三国吴黄武二年(223),故址在黄鹄矶头,即今背靠蛇山的武汉长江大桥的武昌桥头。传说仙人王子安(亦有关于费文祎等其他仙人之说)乘鹤由此经过,他飞升后在这里只留下了一座黄鹤楼。
[2]鹦鹉洲:唐时尚在汉阳西南长江中,后沉没。此地之得名有二说:一说东汉末黄祖为江夏太守时,有献鹦鹉于此洲者,故名;一说写过《鹦鹉赋》的祢衡,被黄祖杀于此洲,因此得名。
[点评]
最早而又最为推崇此诗的是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评》:“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引《该闻录》云:“唐崔颢题武昌《黄鹤楼》诗……李太白负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欲拟之较胜负,乃作《登金陵凤凰台》诗。”元方回举李白《鹦鹉洲》诗并品之曰:“太白此诗乃是效崔颢体。”(《瀛奎律髓》卷一)稍后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一称:崔“后游武昌,登黄鹤楼,感慨赋诗。及李白来,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无作而去,为哲匠敛手云”。明杨慎不以严、辛之说为然,其在《升庵诗话》卷四说“太白见崔颢《黄鹤楼》诗,去而赋《登金陵凤凰台》”,并认为这是基于“同能不如独胜”的缘故。又说:“李太白过武昌,见崔诗叹服之,遂不复作,去而赋《登金陵凤凰台》诗,其乃本如此而已……”清纪昀则认为:“崔是偶然得之,自然流出……”《沧浪诗话》的校注者郭绍虞不赞成严羽等人的见解,认为:“论甘忌辛,好丹非素。各人所嗜不一,恐亦难得一致的论断。”
对这一诗歌“公案”的论述,尚有许多条,但上述几则是有代表性的,它说明一首好诗能引发出多少趣事。这里则拟着重从律诗写作的角度,对崔诗加以解析。
同样是诗,古体与律体的结构大有区别。前者好比是近世散文,随意性较大;而后者好比是带韵脚的八股文,有许多讲究。首先全诗的立意不仅要贴题,还讲究起句要接住题面。此诗的第一句不仅接住了“黄鹤楼”三字,还引出了一段有关的神话传说。首联破题谓之“起”,颔联叫“承”,或者“接”,就是要接住首联的意思,承接越密合越好,就像紧紧地抱住那样,即所谓“此联要接破题,要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杨载《诗法家数》)。颈联需“转”,也就是要避开前联的意思,不仅要转出新意,而且转变要突然、要像疾雷破山那样令人惊愕。以此诗而论,一、二联留给读者的是仙人消逝后的空楼和高不可攀的天际之悠悠白云,这景象给人的感受是伤怀渺茫和前途无望。颈联则令人精神振奋,眼前充满了生机,随着诗人登楼后举目远眺,楼西的晴川乔木和江中鹦鹉洲上茂密的芳草,历历在目。这种种生机蓬勃的景象,自然使人为之心旷神怡,从而“转”出了与上联造成失落感相反的一种赏心悦目的享受,在诗的结构上也造成了必要的波折。这里还有必要指出:有论者把“晴川”说成“既是地名,又令人联想到晴朗的天空下那一望无际的平川”。此说恐难成立。因为第一,晴川、绿树是“历历”在目的实景,不必“联想”;第二,在蛇山对面的龟山东端虽有过“晴川阁”,但它是明人所建,是取意于“晴川历历汉阳树”之句。这恰恰证明在崔颢的笔下,“晴川”不是地名,也不是双关语。
按照律诗的另一种要求,由颈联翻转了的景象和意向,在尾联还必须收回来,从而“合”到与一、二联相衔接的意思上面。此诗更见功力之处是在翻转中为“合”留下了余地,这就是“芳草萋萋”中所包含的故实,其出处见于《楚辞·招隐士》的“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芳草萋萋”遂成为游子思乡的象征。这样一来恰好与尾联乡关何处、归思难禁的意绪相一致,自然而然地回到了一、二联所渲染的那种时不我与的落拓氛围之中,从而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诗人的仕途失意和名声不佳以及羁旅怀乡等情绪所诱发的怅惘之感。看来此诗对于“起承转合”的运用,十分得心应手。至于首联,由于“黄鹤”二字的重复出现等原因,自然与仄起式的平仄要求不合。但这一切并不能抵消它的成功之处,用沈德潜的话说这是一首“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纵笔写去,遂擅千古之奇”的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