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一问题,拟先从两方面说:一是如何对待权威、前贤关于习以为常的诗句的取舍和理解;二是对一些带有权威性注释的完善、补充和厘定。
关于第一点,可以以王之涣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光不度玉门关”为例。对此诗,《唐诗三百首》题作《出塞》,并将其置于乐府类。《合集》不从此本,而与其他常见本保持一致,题作《凉州词》编入七言绝句,这是从众的一面。另一面可以说是与众不同,即第四句的首二字,不随大溜作“春风”,而作“春光”。需要向读者略作说明的是,这并非笔者在标新立异,而是有理有据的。所谓“有据”,是指《全唐诗》卷二五三原文如此;所谓“有理”,则正如杨慎所云:“此诗言恩泽不及于边塞,所谓君门远于万里也。”(《升庵诗话》卷二)窃以为以“春光”喻君恩似胜“春风”一筹。因为自然界的春风是可以度过玉门关的,而温暖的“春光”却在万里之外,不及于边塞,所以《合集》此句径作“春光不度玉门关”。另外还可以以对王维《使至塞上》颈联“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理解为例。人们尝征引《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对香菱所说“想来烟如何直”云云表示赞同或欣赏。其实,这一对“直烟”的疑想,正说明曹雪芹和他笔下的人物香菱缺乏生活实践。因为这里的“烟”,并非是荣宁二府的袅袅炊烟,而是指烽火,而烽火则是燃烧时其烟直上的狼粪,所以说王维的诗句是“有理”的。在类似的问题上,《合集》时有与大家权威见解不同之处,斗胆提出,以供读者参酌。
第二点,关于注释问题。虽说关于唐代诗词的注本多不胜数,但本《合集》总共约一千多条注释,没有一条是照抄、照搬的。即使与各家完全相同的注释,也都经过自己的一番查证、咀嚼、消化,最后或对以讹传讹之处有所匡正,或归纳成较为简练准确一点的文字。对各家略有不同的注释,笔者则一定查找个水落石出。对那种意欠完备或各执一词的注释,更是本《合集》的用力所在,这可从以下两种类型中得到证实。一类是对于“禾黍”(见“天若有情天亦老”标题下许浑的《金陵怀古》一诗)的注释。这虽然是一种人们非常熟悉的典事,但是将它梳理完备到现在的地步,着实花费了一番功夫。另一类是对“日出江花红胜火”标题下张志和《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一词的注释。以往有征引《入蜀记》和征引《野客丛书》两种完全不同的说法,在笔者一时无所适从的情况下,姑且二说俱引,供读者自酌。
关于“大胆不妄为”,笔者最想说的是涉及大权威段玉裁的两件事:一件是有关许浑《咸阳城东楼》颔联:“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段氏以“阁”与“楼”犯复为由,力主改“阁”为“谷”。殊不知“阁”字是有生活依据的,许浑自注为:“(咸阳城)南近磻溪,西对慈福寺阁。”这样真实对景的风物,将它改掉,敢问划算吗?
另一件是关于白居易《琵琶引》的“幽咽泉流水下滩”一句的“水下滩”三字。这在前人的一些较有影响的版本里,诸如《唐诗品汇》《唐诗别裁集》《全唐诗》《唐诗三百首》等,均作“水下滩”,但在今人的一些选本里多作“冰下难”。今人的这种取舍,想必是受了段玉裁下述见解的影响:“白乐天‘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泉流水下滩’不成语,且何以与上句属对?昔年曾谓当作‘泉流冰下难’,故下文接以冰泉冷涩。难与滑对,难者,滑之反也。莺语花底,泉流冰下,形容涩滑二境,可谓工绝。”(《经韵楼文集》卷八)段玉裁是大家,其言有九鼎之力,但他毕竟是与白居易的思维方式迥不相埒的、书斋中的文字训诂学家和经学家,况且《琵琶引》是七言古诗,无须像律诗那样严格地去要求它的属对。从生活实际来说,泉水从地下流出,水温在摄氏零度以上。凡有泉水之处,即使在冬季,刚流出地面的泉水,不但不结冰,反而更显得热气腾腾。所以这里不拟以段氏之说来修正白居易的诗句,而仍然根据《白香山集》作“幽咽泉流水下滩”。
很显然,这两件事的症结都出在是重内容、重生活依据,还是一味看重字句格式?这既是涉及文学创作的原则性问题,也与对作品的阐释原则有关,所以不可不据理以辩。
在这一小标题的“其他”问题中,当务之急是要说明:《合集》的最后一组诗词,均无法完全根据本丛书的体例按题材划分,但这些诗词又几乎都是十分脍炙人口的传统名篇,选本中不可或缺,故作为“编余撷英”收入。
在属于“其他”的问题中,还要加以说明的是,《合集》中有少数作品并非出自传统名家之手。这是否与丛书的“名家精品”体例有所龃龉?这要看怎么理解。如果从实至名归的角度,当你看了马戴的《落日怅望》、崔珏的《哭李商隐二首》(其二)、高蟾的《初落第》等,你也会由衷地称这些作品为“精品”。那么将其作者视为名家,也就顺理成章了。再从另外的视角看,既然有一字之“师”,为什么不可以有一首之“名”?“家”有大小,对小家也应给予一定的名分。这也正是在本“丛书”新颖独到思路下,这一《合集》的特点和长处之所在。
《合集》遇到了和《千家诗》类似的难以两全的编排问题。比如《千家诗》只管诗的体裁,不考虑作家先后,宋人被置于唐人之前,同一朝代的更不管谁早谁晚,同一作者反复出现等。《合集》不仅体裁比《千家诗》的只选绝句和律诗,多出了歌行(包括五言、七言和杂言)与词等形式,它更要着重斟酌题材分类,以及在某一类中最有代表性的篇目等问题。这样一来,只能在首先考虑上述问题的前提下,加以兼顾体裁及其他,至于作者的时代先后,只得借书后的《唐代主要诗人词家简介》加以弥补。由此给读者所带来的翻检之劳,令编者深感不安和歉疚。
不言而喻,《合集》还会有不少短处、不足和不应有的谬误!鉴于目前笔者尚处在当局者迷的状态之下,又限于自己的水平和能力,还不可能达到完美无瑕的境界。但愿读者朋友援之以手,从而共同走近这一境界。我衷心地期待着对《万里归心对月明》这一拙编的任何批评、建议和修正,尤其是那难以数计的、无时不在思念着家国的莘莘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