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天子神武姿[2],彼何人哉轩与羲[3]。
誓将上雪列圣耻[4],坐法宫中朝四夷[5]。
不据山河据平地,长戈利矛日可麾[7]。
帝得圣相相曰度[8],贼斫不死神扶持[9]。
腰悬相印作都统,阴风惨澹天王旗[10]。
愬武古通作牙爪[11],仪曹外郎载笔随[12]。
行军司马智且勇[13],十四万众犹虎貔。
入蔡缚贼献太庙,功无与让恩不訾[14]。
帝曰汝度功第一,汝从事愈宜为辞。
愈拜稽首蹈且舞,金石刻画臣能为。
古者世称大手笔,此事不系于职司。
当仁自古有不让,言讫屡颔天子颐[15]。
公退斋戒坐小阁,濡染大笔何淋漓。
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16]。
文成破体[17]书在纸,清晨再拜铺丹墀。
表曰臣愈昧死上,咏神圣功书之碑。
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18]。
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19]。
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
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
汤盘孔鼎有述作[20],今无其器存其辞。
呜呼圣皇及圣相,相与烜赫流淳熙[21]。
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五[22]相攀追?
愿书万本诵万过[23],口角流沫右手胝[24]。
传之七十有三代[25],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26]。
[注释]
[1]韩碑:指韩愈《平淮西碑》,见《韩昌黎全集》卷一。宪宗元和十二年(817)十月,宰相裴度率军平定淮西吴元济。十二月,诏命韩愈撰《平淮西碑》。
[2]神武:英明威武。《易·系辞上》:“古之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者夫。”孔颖达疏:“夫《易》道深远,以吉凶祸福威服万物,故古之聪明睿知神武之君,谓伏羲等用此《易》道能威服天下,而不用刑杀而畏服之也。”
[3]轩与羲:轩辕氏黄帝与伏羲氏。
[4]列圣耻:列圣,指玄宗、肃宗、代宗、德宗、顺宗。耻,言自安史乱后,藩镇割据,不遵朝命。
[7]可麾:可战。麾、挥通,指挥,挥动。《书·牧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
[8]“帝得”句:言宪宗得圣相裴度。《晏子春秋》:“仲尼,圣相也。”
[9]“贼斫”句:元和十年(815)六月,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为阻止朝廷攻讨淮西,派刺客暗杀主战宰相武元衡,却刺伤御史中丞裴度。裴度伤愈后拜相。神扶持,言似有神明暗中护卫。孙绰《天台赋》:“实神明之所扶持。”按《新唐书·裴度传》:“王承宗、李师道谋缓蔡兵,乃伏盗京师,刺杀宰相武元衡。又击度,刃三进,断靴,刜背裂中单,又伤首,度冒氈,得不死……驺人王义持贼大呼,贼断义手。度坠沟,贼意已死,因亡去。帝曰:‘度得全,天也。’”
[10]“阴风”句:阴风,朔风。裴度平淮西在阴历十月,正朔风寒吼节气,此言隐含杀伐之风。杜甫《北征》:“阴风西北来,惨澹随回鹘。”惨澹,惨切凄凉。董仲舒《春秋繁露·治水五行》:“金用事,其气惨澹而白。”天王,天子。《春秋·隐公元年》:“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孔颖达疏:“天王,周平王也。”杜甫《忆昔》:“犬戎直来坐御床,百官跣足随天王。”天王旗,天子之旗帜。
[11]“愬武”句:愬武古通,指李愬、韩公武、李道古、李文通四将。牙爪,亦作爪牙,借喻武臣、将军。《诗·小雅·祈父》:“祈父!予王之爪牙。”《汉书·李广传》:“将军者,国之爪牙。”
[12]仪曹外郎:《新唐书·百官志》:“武德三年(620),改仪曹郎曰礼部郎中。”时李宗闵为礼部员外郎,冯宿为都官员外郎,李正封为司勋员外郎,皆兼侍御史为判官书记,从度出征。
[13]“行军司马”句:《旧唐书·宪宗纪》:“以右庶子韩愈兼御史中丞,充行军司马。”《新唐书·百官志》:“行军司马掌弼戎政。居则习蒐狩,有役则申战守之法,器械、粮糒、军籍、赐予皆专焉。”智且勇,此赞韩愈。何焯曰:“独提一句,分出宾主。”
[14]恩不訾:言恩遇之重不可计量。訾,量。王粲《咏史》:“结发事明君,受恩良不訾。”
[15]天子颔颐:指宪宗多次点头表示赞许。颔,下巴;颐,面颊,借言点头。
[16]“点窜”二句:言韩愈撰作碑文时斟酌推敲,力求合乎典诰雅颂之体式。《尧典》《舜典》,《尚书》篇名;《清庙》《生民》,《诗经》篇名。
[17]破体:释道源云:“破体,破当时为文之体。”即破四六“今体”。
[18]灵鳌蟠螭:灵鳌,负载碑石之石雕灵龟。蟠螭,碑上刻画盘绕之螭龙。《后汉书·张衡传》:“伏灵龟负坻兮。”何晏《景福殿赋》:“如螭之蟠。”《广雅》:“无角曰螭龙。”
[19]“谗之”句:《旧唐书·韩愈传》:韩碑“其辞多叙裴度事。时先入蔡州擒吴元济,李愬功第一,愬不平之。愬妻(唐安公主女)出入禁中,因诉碑辞不实。诏令磨去愈文,命翰林学士段文昌重撰文勒石。”
[20]汤盘孔鼎:汤盘,传为商汤沐浴所用之大盘,上有铭文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孔鼎,孔子先世正考父之鼎。
[21]淳熙:淳正光明。
[22]三五:三皇五帝。班固《东都赋》:“事勤乎三五。”《汉书》注:“三皇五帝也。”
[23]万过:万遍。过,量词,遍、次。《素问·王版论要》:“八风四时之胜,终而复始,逆行一过,不复可数。”王冰注:“过,谓遍也。”
[24]胝:皮厚成茧。此用为动词,言右手肘长茧。
[25]七十有三代:《史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冯浩曰:“谓可告功封禅,上媲古皇,传示后世”,“以唐宪宗益之,故云七十三代也。”
[26]玉检明堂:玉检,封禅文书外加玉石为盖。明堂,天子宣明政教之处。
[点评]
一至八言宪宗讨伐吴元济之决心及淮西之割据跋扈。九至十八叙裴度挂相亲征,军容整肃,讨平淮西,生擒吴元济。叙中特提一句,赞誉韩愈有智有勇。十九至二十六叙宪宗嘉奖裴度,并诏命韩愈撰作碑文。二十七至三十六写韩愈撰碑、上表及树碑过程。三十七至四十四叙因谗推碑,并赞韩碑之入人心脾,碑倒而辞存。四十五至末赞颂韩碑与宪宗、裴度之讨平强藩同辉千古。
此诗为义山刻意经营之杰构,维护唐廷朝纲,反对藩镇割据,于此可见。安史之平实乃妥协之结果,肃、代以承认强藩之割据现实,获得暂时的“相安”。自肃、代至于德、顺诸朝,对藩镇厚赏、加封,甚至出降公主,以换取其“听命”朝廷。顺宗朝二王八司马发起之“永贞革新”的失败,淮西、淄青等更其猖獗跋扈。朝廷中对藩镇割据势力也明显分为主讨伐与主妥协两派。裴度与韩愈均力主征讨,得到宪宗的支持,故有此“雪列圣耻”的平淮西之功。故诗颂裴度、韩碑见义山拥护朝廷及忧虑国家分裂之思想。其次,赞裴度“功第一”而不以李愬为第一,亦反映义山对平淮西战争获胜的正确认识,即统帅之运筹帷幄胜于具体之攻战,故李愬虽雪夜偷袭,进入蔡州,活捉吴元济,然与裴度之运筹决胜,仍不可比拟。李愬妻为唐安公主女,出入禁中,怨诉韩碑不叙愬功,唐史有载,当是事实。罗隐《说石烈士》又以为乃李愬属下石孝忠为愬抱不平,推碑几仆,面陈愬功。或言进谗者乃牛党李逢吉云。三说可互为补充,可见中唐以下,在藩镇(及宦官)问题上,朝官之间已形成派系,已伏晚唐之牛李党争。牛李之对待藩镇,牛主妥协,李主讨伐,义山或有感于此,而借《韩碑》一篇以抒慨邪?因此,《韩碑》应是晚唐朝廷与藩镇,朝官与朝官之间政治斗争的一面镜子。
此诗气象阔大,议论醇正。以赋法为诗,层层铺叙,笔力雄健;以文为诗,多散文句法,议论抒情化;避用律句,甚或七平七仄,如“封狼”句,如“帝得”句等,皆见其意态形式之古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