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卯年有感,丙辰年诗成[1]

九服归元化[2],三灵叶睿图[3]。

如何本初辈,自取屈氂诛[4]?

有甚当车泣[5],因劳下殿趋[6]。

何成奏云物[7]?直是灭萑苻[8]。

证逮符书[9]密,辞连[10]性命俱。

竟缘尊汉相[11],不早辨胡雏[12]。

鬼箓[13]分朝部,军烽照上都[14]。

敢云堪恸哭,未必怨洪炉[15]!

其二

丹陛犹敷奏[16],彤庭欻战争[17]。

临危对卢植[18],始悔用庞萌[19]。

御仗收前队[20],兵徒剧背城[21]。

苍黄五色棒[22],掩遏一阳生[23]。

古有清君侧[24],今非乏老成[25]。

素心[26]虽未易,此举太无名。

谁暝衔冤目,宁吞欲绝声?

近闻开寿宴,不废用咸英[27]。

[注释]

[1]有感:自注“乙卯年有感,丙辰年诗成”。据新、旧《唐书》李训、郑注等传记载,文宗大和九年(835)十一月二十一日,韩约奏“金吾院石榴开,夜有甘露”,文宗令宦官左右军中尉仇士良、鱼弘志帅诸宦往视,而伏官健执兵于丹凤门外,冀将宦者一网打尽。仇士良等至左仗,闻幕下有兵声,惊恐走出,即举软舆挟持文宗,并率禁兵五百人露刃出,遇人即杀,李训、郑注及宰相王涯等族灭者十一家,史称“甘露之变”。第二年春,李商隐作《有感二首》。

[2]“九服”句:九服,指全国疆土;元化,帝王德化,称颂文宗之辞。《周礼·夏官》:“职方氏辨九服之邦国。”云方千里为王畿,其外依次各方五百里,为侯服、甸服、男服、采服、卫服、蛮服、夷服、镇服、藩服。

[3]“三灵”句:三灵,指天、地、人,或谓天神、地祇、人鬼。叶,合,协。睿图,帝王之谋划、谋算。意谓天、地、人三灵皆协合文宗治国之谋划,亦称颂之辞。或谓三灵指日、月、星,用于此处不合。班固《典引》“答三灵之蕃祉”,李善注:“三灵,天、地、人也。”又《魏书·孙绍传》:“事恢三灵,仁洽九服。”三灵与九服对,亦指天、地、人。《隋书·音乐志下》:“睿图作极,文教遐宣。”《旧唐书·王彦威传》:“虔奉睿图,辄纂事功,庶裨圣览。”

[4]“如何”二句:言李训等原可如袁绍之捕杀阉人,何乃谋浅而反遭宦者族诛如刘屈氂。袁绍字本初。《后汉书·袁绍传》:“中常侍段珪等杀何进,劫帝及陈留王走小平津。绍勒兵捕诸阉人,无少长皆杀之,死者二千余人。”刘屈氂,汉武庶兄中山靖王子,征和二年(前93)为左丞相,为内者令郭穰告发,诏载“厨车以狥,要(腰)斩东市,妻、子枭首华阳街”,事见《汉书·刘屈氂传》。

[5]当车泣:《汉书·袁盎传》:“上朝东宫,宦者赵谈骖乘。盎伏车前曰:‘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奈何与刀锯之余共载?’于是上笑,下赵谈,谈泣下车。”

[6]下殿趋:《梁书·武帝纪》:“大通中谚曰:‘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

[7]云物:云气、云彩,指所谓夜降甘露之祥瑞。葛洪《抱朴子·知止》:“蹈云物以高骛,依龙凤以竦迹。”

[8]灭萑苻:《左传·昭公二十年》:“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子太叔兴兵攻之。”冯浩曰:“或谓宦官率兵杀训、注等,反似灭此众盗。”

[9]证逮符书:证逮,取证辞以逮捕。符书,逮捕之官书文告。《史记·五宗世家》:“请逮勃所与奸诸证。”《汉书·杜周传》:“诏狱益多,章大者连逮证案数百。”

[10]辞连:供辞株连。

[11]汉相:《汉书·王商传》:王商“长八尺余,身体鸿大,容貌甚过绝人。河平四年,单于来朝,引见白虎殿。”“单于仰视商貌,大畏之,迁延却退。天子闻而叹曰:‘此真汉相矣!’”据新、旧《唐书》载:李训亦容貌魁伟,神情洒落,宦者见训,皆震慑迎拜叩首。此“汉相”借指李训。

[12]胡雏:喻指郑注。《旧唐书·郑注传》:“注本姓鱼,冒姓郑氏,故号‘鱼郑’,时人目之为水族。”此处以石勒比之。《晋书》:“石勒年十四,倚啸上东门。王衍顾谓左右曰:‘向者胡雏,吾观其声视有异志,恐将为天下患。’遣使收之,会勒已去。”

[13]鬼箓:登录死者之名册。魏文帝《与吴质书》:“观其姓名,已为鬼箓。”

[14]上都:西京、长安。《旧唐书》:“至德元载,号西京曰上都。”

[15]“未必”句:言甘露之变皆由人事,不必怨天怨地。洪炉,大炉,指天地。《庄子·大宗师》:“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葛洪《抱朴子·勗学》:“鼓九阳之洪炉,运大钧乎皇极。”杜甫《行次昭陵》:“指麾安率土,**涤抚洪炉。”皆以喻天地。

[16]“丹陛”句:丹陛,宫殿赤色的台阶,借指殿廷。《隋书·薛道衡传》:“趋事紫宸,驱驰丹陛。”敷奏,陈奏。《尚书·舜典》:“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孔传:“敷,陈;奏,进也。”

[17]“彤庭”句:彤庭,亦作彤廷,朝堂。因以朱漆涂饰,故称。班固《西都赋》:“于是玄墀扣砌,玉阶彤庭。”亦泛指宫廷、皇宫。欻,忽,迅捷。

[18]卢植:义山自注:“是晚独召故相彭阳公入。”彭阳公,指令狐楚。此处显以楚比卢植。《后汉书·卢植传》:“大将军何进谋诛宦官,乃召董卓以惧太后。植知卓凶悍难制,必生后患,固止之,进不从。及卓至,果陵虐朝廷,议欲废立。群臣无敢言,植独抗议不同,卓怒罢令。”

[19]庞萌:《后汉书·庞萌传》:“平敌将军庞萌,为人逊顺,帝信爱之,使与盖延共击董宪。诏书独下延,而不及萌。萌疑,遂反。帝大怒,自将讨之,与诸将书曰:‘吾尝以萌为社稷臣,将军得无笑其言乎?’”此以庞萌比李训。

[20]“御仗”句:谓文宗被挟入宣政门。《通鉴》:“乘舆迤逦入宣政门,训攀舆呼益急,上叱之。宦者郗志荣奋拳殴其胸,偃于地。乘舆既入,门随阖。”

[21]背城:《左传·成公二年》:“残师散卒,请收合余烬,背城借一。”言仇士良率兵从内出。

[22]“苍黄”句:苍黄,同仓惶,意慌张、匆忙。《魏志》裴注:“太祖造五色棒,悬门左右各十余枚。有犯禁者,不避豪强,皆棒杀之。”五色棒,喻指金吾卫士、台府从人等抱关守门、游徼小吏等苍黄拒击。

[23]“掩遏”句:掩遏,壅塞、阻遇。甘露事变在十一月,正冬至时。刘学锴、余恕诚曰:《易复》:“后不省方。”孔颖达疏:“冬至一阳生,是阳动而阴复静也。”按冬至后日渐长,古代以为阳气初动,故称冬至为一阳生。

[24]清君侧:《公羊传》:“晋赵鞅兴晋阳之甲,以逐荀寅、士吉射者,逐君侧之恶人也。”

[25]老成:谓年高有德之大臣。《尚书·盘庚上》:“汝无侮老年人,无弱孤有幼。”《后汉书·和帝纪》“老成黄竡”,李贤注:“老成,言老而有成德也。”

[26]素心:本心。《晋书·孙绰传》:“虽《北风》之思,感其素心,目前之哀,实为交切。”李白《赠从第南平太守之遥》:“素心爱美酒,不是顾专城。”

[点评]

大和九年(835)十一月,文宗与宰相李训、凤翔节度使郑注等密谋诛宦官,伪称“金吾仗院石榴开,夜有甘露”,谋诱宦官往视而伏杀之。事未成,李训、郑注、王涯等皆为宦者捕杀,族灭十一家,诛死数千人,史称“甘露之变”。此变若就李训之才疏谋浅,郑注之人品、动机,以及总体之谋划、策略而言,甚未足谓,然就其反对宦官言,乃有其可嘉之处。似此具“两面性”之事件,极难予确当之评论。李商隐以其深邃之思想,冷峻之史笔,于事变后仅数月,即成此《有感二首》,实为难得。

“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为商隐对乙卯诛宦及李训个人之总评价。言其诛灭宦官,本心实忠于朝廷,然而仓促行事,近于胡来。条分之,则商隐于“甘露之变”约有以下深刻而不易之见解。其一,指出李训等诛杀宦官之行动,时机并不成熟。“九服归元化,三灵叶睿图”,言其时朝野尚为平静,君主亦英明有所为。言外宦官篡弑废立之事未见征候,诛杀之,实操之过急。其二,指出未能倚重老成大臣,事起仓促,筹划未周。“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既肯定诛杀宦者之正义性,又指出老成持重之大臣如令狐楚等皆未与其事,宰相王涯等至被杀而不知其情。如此朝廷大策,本应从长计议,周密谋划,乃于“丹陛敷奏”之时而“欻发战争”,结果只能是“苍黄五色棒,掩遏一阳生”了。其三,伪称“石榴开花,夜降甘露”,亦如同儿戏,老奸巨猾之仇士良、鱼弘志又岂能哄赚?“何为奏云物,直是灭萑苻”!结果是如刘屈氂之自取诛灭,而文宗则“下殿趋”走,株连数千人登上“鬼箓”。其四,指出败事虽由李训、郑注,然事起于文宗;文宗优柔寡断,急于成事,又不能知人善任。“竟缘尊汉相,不早辨胡雏”。直至败事之后才“临危对卢植,始悔用庞萌”。

《有感二首》立论精严,评论精当,可谓形象之史评。即于李于郑,亦严加区分。李训只是才疏无谋,空谈误国,原其本心,则在诛宦。而郑注则是阴险小人,谗事文宗,企图借诛灭宦官而操纵朝廷,包揽大权。故于《有感二首》外,又在《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中予以讽刺揭露。

一般言之,一起重大事件,于发生之时或之后未久,极难做出确评。不仅因许多当事者尚健在,难免以甲就乙,言不由衷,更因人们于事件之认识有逐步深化之过程,且事件本身亦须经历史之淘洗,始能刷其表象,显露其本质真实。商隐能于数月后确切精当地评价“甘露之变”,其把握现实及深刻之判断力,当以深邃之思想家、冷峻之史学家目之。

李商隐一介书生,于宦竖横行杀戮之时,以其诗心铁胆,不顾个人安危而发此震聩之声,实皆植根于维护朝廷,忧国忧民之爱国思想。李商隐应是晚唐一位热烈而清醒的爱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