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离开鲁国,第一站就到了卫国。可是在卫国呢,卫灵公的脸色让他很难看,南子的美色又让他很难堪,最终,他觉得在卫国待不下去了,离开了卫国。
但是离开卫国以后,他又能到哪里去呢?转了一圈,无处可去,他又回到了卫国。
他曾经讲过这么一段话:
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1]
贤德的人啊,往往是避世的;次一等的呢?避地。离开一个地方,比如说孔子离开鲁国,就叫避地。鲁国不适合他了,那他离开它,到卫国;卫国不适合他,他离开它,到曹国;曹国不适合他了,他再离开它,他一直在避地。
地有什么问题呢?还是人的问题,是国君的问题。国君的问题往往表现在语言和脸色上,所以“其次辟色,其次辟言”。有人因为国君说了难听的恶言而避开他;但言可能有失,未必国君真的是恶人。而一旦脸色难看,对待自己已经没有了礼貌,这就说明他真的是厌烦自己,不会听从自己的主张了,这时要避开他。更甚者,不仅是一个国君不好,他把一个国家都弄得混乱不堪,在这个国家显然已经不可能有什么作为,那还是离开混乱之国,去清明之邦吧。更甚者,是不仅一国混乱,整个天下一片黑暗,已经无路可走,无国可去,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实行自己的主张了,这时就只能彻底心灰意冷,避世而去,做一个隐士。
避言、避色,都是躲开某一特定的、不喜欢的人,可以称之为“避人”。也就是说,除了这个人,可能还有好国君,所以,“避人”的人还不绝望,因为他认为还有别的国君能实行他的主张。避地比避人进了一层,不仅国君不好了,整个国家都已无可救药,只好离开这个国家。避世者更绝望,天下无一人、无一地可以实行他的主张,他只能避世而去,与世隔绝了。这就是那些隐士了。所以,隐士是彻底冷了心的人。
而孔子则是终生一副救世的热心肠。
所以,孔子离开齐国,是避开齐景公;离开鲁国,是避开季桓子和鲁定公;离开卫国,是避开卫灵公。避言也好,避色也好,避地也好,都是避人。但是有一点我们要注意,贤者避世,孔子怎么样?一直坚持不避世,所以,孔子不是贤者,而是圣者!
圣贤圣贤,圣在贤之上啊!
孔子坚持住了这一点,这就是儒家和道家的区别。这一点坚持住了,他和老子之间就有界限了,儒家和道家就有区别了。所谓儒家,就是纠缠于世道之中,介入当时的纷争,为正义而战。这就是孔子的儒家,这就是孔子的儒家的崇高,这就是孔子的儒家的精神,这就是孔子给我们塑造的士的精神。以前的士,就是一种职业,孔子以后的士,就担当道义了,就志于道了。所以,周游列国十四年,就是孔子避人的十四年,但是他永远也不避世。
而且在这个过程里面,孔子还迎来了他人生中的又一个境界:六十耳顺。
还有什么比精神上攀越新的高度而更令人快乐的呢?
讲到孔子的“六十耳顺”,我们首先要搞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何为耳顺?
说得通俗一点,“耳顺”就是别人的话成了自己的“耳边风”。民间的说法: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
归纳一下,至少有三点。
第一,听到逆耳之言不再大惊小怪——尊重别人的意见;
第二,听到顺耳之言不会沾沾自喜——明白自己的斤两;
第三,听完以后仍然我行我素——坚持自己的立场。
这类似于庄子所说的“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也类似于但丁的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概括而言,就是八个字:理解别人,坚持自己。
知道别人为什么说,知道自己为什么做。
知道别人说自己实际上是表达他自己——与己无关。
知道自己做事实际上是实现我自己——与人无关。
所以,把别人的话当成“耳边风”,是一种境界。
第一,不计较别人,不纠缠别人,大度、宽容。
第二,不受别人干扰,不被别人误导,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做给别人看,这样,才能集中精力做成大事,完善自己的人生。
为什么孔子在这样的阶段领悟到了这样的境界?因为,周游列国的过程,是他听闻别人对他批评和表扬最多的时期。
孔子曾经说过:“自吾得由,恶言不闻于耳。”好像身边有一个猛人,就可以吓阻那些不入耳的话。但是,对恶言充耳不闻,或者闭明塞聪,不是正当方法。正当的方法是:恶言闻于耳——但是,听到什么,都没有忤逆不顺之感了。
在孔子周游列国的过程中,除了诸侯、政客、小人们排挤他,迫害他,敷衍他,他还受到来自同样知识阶层的嘲弄与误解。
我们就来看看孔子听到了哪些逆耳之言,以及他对待这些逆耳之言的态度。
有一次,在一条小河边,孔子一行找不到渡口在哪里了。远处水田里有两个人在劳动,一个高个子,一个大块头。因为他们都站在水田里,所以,《论语》后来根据他们的外形特征,把他们记为“长沮”“桀溺”。
孔子让子路去打听渡口。
子路恭敬地向他们问路。
高个子长沮向远处的孔子一行望了望,问:“那驾车的人是谁?”
子路说:“是孔丘。”
长沮说:“是鲁国孔丘吗?”
可见,孔子的知名度很高。
子路说:“正是。”
长沮说:“既然是他,他自己就该知道渡口在哪里。”
这话说得难听啊。意思是:他应该明白,他这样颠簸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正确的方向不是往前走,而是掉转车头,回家!
子路原先是何等暴躁的人?今天被别人如此挖苦嘲弄,按说会很生气。但是,我们看到,子路恭恭敬敬。这就是孔子教育的效果了:他能把子路这样的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子路不生气,子路转过头去问大块头桀溺——桀溺也是不回答他的问题,先来个反问:“您是谁?”
子路说:“是仲由。”
桀溺说:“世道纷乱滔滔,礼崩乐坏处处如此。你们和谁去改变这种现状呢?至于你,你与其跟随孔丘那种避人的人,还不如跟随我们这些避世的人呢。”
一边说,一边还不停地翻土覆盖播下的种子。
问了半天,这两个人就是不告诉他渡口在哪里,反而把子路教训了一番,甚至要说服他,让他和他们一起耕作。大概他们看到子路身体强壮,是个种庄稼的好把式。
子路回来把这些话告诉孔子。孔子怅惘地叹息说:“人是不能与鸟兽生活在一起的,我不同这世上的人在一起,还同什么在一起呢?不正是由于天下无道,才要我们来努力治理吗?假若天下有道,我孔丘就不会来改变它。”[2]
孔子的意思是:人怎么能避世呢?既然是人,我们怎么能离开人群,和鸟兽在一起呢?这就是知天命。是人,就有人的道德责任;是人,就有人的历史使命,“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正因为天下无道,所以,我们才要努力去改变这种现状,这才是我们的道德责任。知天命的人,一定会做这样的选择,一定不会把自己身上的担子卸下来。
有一天,孔子的马车正在楚国的大路上颠簸前进,突然一个人张狂地唱着歌从孔子的车旁经过,他唱道:“凤凰呀!凤凰呀!你这个衰人啊!你过去糊涂就算啦,以后你可改了吧!算了吧算了吧,当今从政危险啊!”
孔子一听,这人是骂他啊!赶紧下车,想同这个人谈谈。这个人却快步避开了,根本不愿同他交谈。[3]
这些人都认为他们比孔子聪明,但是我们要知道,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不是靠聪明活着。那靠什么呢?靠责任心。是什么东西能够让我们成功?最重要的是有责任心。聪明不可贵,有责任心才可贵。
还有一位老人家,也是这样。
子路跟随孔子周游列国,掉队了。遇上一位老人,用木杖挑着锄草的农具。
大概子路有些急,所以,一见到这个老人,就问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您看见我老师了吗?”
老人没好气地说:“四肢不勤劳,五谷分不清。谁是你老师?”把木杖插在地上,开始锄草。
老人对子路没好气,大概是因为他不喜欢子路这样不事生产的人。心想:“我都这样老了,还亲自劳动,养活自己,你们身强力壮,却颠颠簸簸,周游列国,传食诸侯。”
那个时代,人们的社会分工意识还不明确,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听到类似这样的指责,这就需要“耳顺”。
子路拱手站在一旁——他要让老人看看孔老师的教学效果:被人抢白一顿,不但不生气发火,还恭恭敬敬地拱手而立。
老人被感动了。就留子路住宿,杀鸡、做黍米饭给子路吃,还让两个孩子出来见了子路。
第二天,子路赶上孔子,把这件事告诉了孔子。
孔子说:“这是隐士啊。”孔子让子路回去看老人,向他讨教讨教。子路又到了那里,老人却走开了,不愿意再见子路。
子路回来,很郁闷,就说:“不出来做官是不义的。您让孩子出来见我,可见您还是很重视长幼之间的规矩。长幼之间的礼节不可废弃,君臣之间的名分为什么就废弃了呢?您想洁身自好,却乱了君臣间大的伦理关系。君子之所以要从政做官,是为了推行义。至于我们的道不能行得通,这是我们早就知道的了。”[4]
可见,孔子对这些逆耳之言,给予了足够的尊重。或者自己赶紧下车,要与人家交流看法,或者要学生赶回去求教。
他确实是到了耳顺的境界了。
一个鲁国曲阜外城的门房大爷,本来要用一句颇滑稽的话嘲弄一下孔子,却不经意地说出了孔子的伟大。
我们后人把孔子称为“圣人”“万世师表”“素王”等等,他同时代的人,对他却有一些不同的说法。
有崇拜他的,也有讥讽他的。
也有讥讽而又不得不表示佩服的。
还有不少讥讽的话,本身就包含着对孔子伟大精神的概括。像这一位晨门,他对孔子的评价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这话说是讥讽也对,但出人意料地成为孔子伟大的救世精神的最好表达。
还有一个人,大概也想讽刺孔子,却也出人意料地传达出孔子的精神气质。
有一次,孔子带着他的弟子到郑国去,却和弟子走散了。孔子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城东门口,一副失魂落魄、惶恐无助的样子。
子贡到处寻找老师,逢人就问。有一个人就告诉他:“东门那里站着一个人,他的额头像唐尧,后颈像皋陶,肩膀像子产。可是腰以下比禹短了三寸,落魄得像个丧家狗。”
这个郑国人的口气真是不靠谱。唐尧也好,皋陶也好,大禹也好,又没有写真集传下来,他如何便如此熟悉唐尧、皋陶和大禹的长相和身材呢?连三寸的差别都能看出来?说子产还有点靠谱,因为子产是郑国人,也才去世三十多年,此人见过,也未可知。
他为什么要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很简单,就是要涮涮孔子。
可惜,他这番话对我们了解孔子的长相毫无帮助,因为我们也不知道唐尧、皋陶、子产和大禹这四个人是什么样的,我估计子贡先生也不知道。
但是,子贡还是判断出:这个人所说的,就是他的老师孔子。为什么呢?因为这个郑国人最后一句“累累若丧家之狗”的比喻很传神啊!
子贡一听,对啊,我的老师,就是这么一副模样啊!
他赶紧赶往东门,远远地,就看到一个老头——他个子高啊——在那里东张西望、失魂落魄,子贡赶过去,师生相见,分外亲热。子贡问老师:“老师,知道我是怎么找到您的吗?”
于是,子贡把郑国那个人不靠谱的话全部告诉了孔子。那么,孔子会作何反应?是生气还是伤心?都不是,是开心!
他对前面什么类同古代圣人长相的说法表示谦虚不受,但对“丧家之狗”的说法却欣然受之,并连声称赞:“说得真像啊,真像啊!”[5]
就在耳顺这一年,孔子倒是听到了一个顺耳的好消息,但是最后是空欢喜一场。
在这期间,鲁国传来消息,季桓子死了。此人和孔子有不少恩怨,两人曾有比较亲密的合作与信任,但终于分道扬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病重的季桓子抱病出游,望着鲁国的山川城郭,感慨万千,他对身边的人说:“这个国家曾经是有希望强大起来的啊。只因为我得罪了孔子,不听从他的教导,就失去了这样的历史机遇了。”在内疚自责之中,他回过头来,对儿子季孙肥(谥康,史称季康子)说:“我死后,你一定要把孔子召回来。”
没几天,季桓子就死了。季桓子要儿子季孙肥召回孔子,一方面是为鲁国着想,希望鲁国在孔子指引下强盛起来;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自己的愧疚:他对孔子,毕竟抱有人格上的巨大尊重。孔子因为他的缘故背井离乡这么多年,他是难辞其咎的。他希望他的儿子能予以补偿。
孔子听到这样的消息,一定感慨系之吧。他自鲁定公十三年(公元前497年)离开自己的国家到此已五年,孔子听到季桓子死前留言,大约还要晚一些。当初他离开鲁国时,走走停停,徘徊观望,行动迟缓。学生们埋怨他走得太慢,他说:“我走得这样缓慢迟疑,这是离开父母之国的正常心情和正当方式啊。”[6]
现在,听到了这样的消息,不能不触动他的归乡之思。我们知道,孔子对鲁国的感情,是双重的。因为鲁国对他而言,是双重故乡:血缘上的故乡与文化精神上的故乡。他生于鲁国,自他的六世祖孔防叔开始(一说自他的八世祖木金父起),他的家族就在鲁国繁衍生息,所以,鲁国是他名副其实的祖国。
同时,鲁国的始祖为周公,鲁国的文化是周公礼乐文化的嫡传,在“礼失而求诸野”的春秋末年,周代礼乐文化的重镇就在鲁国。孔子全心向慕的古代圣人,第一个就是周公;孔子热烈赞美并坚决维护的古代文化,就是周王朝的礼乐文化。所以,鲁国还是他的精神故乡、文化故乡,是他的思想资源。
他虽在外周游,心却时时牵挂鲁国,目光也时时在眺望着故乡。
现在,他似乎看到了回国的希望,看到了回到自己国家一展政治抱负的希望。他兴奋地对弟子们说:“回去吧!回去吧!我们家乡的那些年轻人啊,奋发进取,志向远大,我还不知道如何去培育修剪他们哩!”[7]
看来,孔子的心情极好,回到故乡的心情也很迫切,对未来更是充满了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