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忍无可忍(1 / 1)

孔子这一生 鲍鹏山 3221 字 3个月前

孔子门下来了一对贵族兄弟,他们是仲孙何忌(孟懿子)和南宫敬叔。

这还要从他们的父亲孟僖子说起。鲁昭公七年的时候,楚灵王造章华台,落成时,想请各国诸侯参加典礼,鲁昭公就去了,同时带了大夫孟僖子,以负责外交礼仪。可偏偏孟僖子不懂礼仪,途经郑国,郑简公在国都城门慰劳鲁昭公时,孟僖子不知如何答礼。

到了楚国后,楚灵王在城郊举行郊劳礼欢迎鲁昭公时,孟僖子又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宴席上,楚灵王一时激动,把大屈宝弓送给了鲁昭公,以示友好。酒醒了,他又后悔了,想索要回去。这事很难办。可是他手下的大臣薳(wěi)启彊说:“这个好办,我去要回来就是。”薳启彊来到国宾馆,见到鲁昭公,鲁昭公还很高兴,告诉启彊楚灵王送他宝弓一事。薳启彊马上向鲁昭公拜贺,说:“齐国、晋国和越国很早就想得到这个宝贝了,我们的国君一直不给他们。现在给了你,你要谨慎地防备这三个大国,好好地保护这个宝贝啊!”

鲁昭公一听,这哪是什么宝贝?简直就是祸根!急忙把大屈宝弓还给了楚灵王。

鲁昭公这次出国,几乎丢尽了人!尊敬他,他不知道如何答礼;耍弄他,他又不知道如何反击。

要知道,鲁国的始封君是周公,周公是周礼的制定者。鲁昭公、孟僖子这一趟外交之旅,简直就是转着圈子丢人,丢老祖宗的人。好在孟僖子还有羞耻心,回国以后,就下决心研究礼仪,向懂礼的人学习。谁懂得礼,他就向谁学习,等到他临终之际,就嘱咐自己的两个儿子说:

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吾闻将有达者曰孔丘,圣人之后也……我若获没,必属说(南宫敬叔)与何忌(孟懿子)于夫子,使事之,而学礼焉,以定其位。[12]

于是,孟懿子与南宫敬叔师事仲尼。这兄弟二人同生于鲁昭公十二年,可能是双胞胎。这一年,是鲁昭公二十四年,孔子三十四岁了,这两个兄弟十三岁。

连这样的贵族都如此信任他,可见孔子的私学办得非常成功。

孟僖子两个儿子的到来,还给孔子带来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我们知道,孔子如果听说哪个地方有高人,一定会向他请教。孔子曾经去郑国向子产学习,曾经到宋国学习殷代之礼,他在鲁国学的主要是周礼,但是周礼的大本营,毕竟是在周啊!周此时在洛邑,就是今天的洛阳附近。而且在那个地方,还有一个高人,谁呢?老子。孔子早就想到那个地方向他求教,可是距离太远,没有人赞助,他自己不能步行去啊。现在贵族来了,机会来了,他就跟南宫敬叔说:“我想访问周,向老子请教,你能不能够跟国君说一说,让他支持我们一下?”南宫敬叔就找到了鲁昭公,把孔子的意愿跟国君说了。鲁昭公当即决定给他一辆马车、两匹马,还给他派了一个人,除一路上照顾孔子之外,兼做保镖,以确保出行安全。然后孔子还带了一个人,《史记》说带的就是南宫敬叔,现在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说南宫敬叔当时才十三岁,不大可能,应该是另外一个学生。就这样,三个人,出发到周向老子求教去了。

鲁昭公对孔子的确非常好,他在孔子人生的两个最关键的时刻,都帮了孔子。孔子二十岁生儿子的时候,鲁昭公给他送了一条鲤鱼。现在,又给他支持,让他去周问道于老子。

这两次,都是在孔子特别需要的时候,而鲁昭公的两次出手相助,都有象征意味。

“一条鲤鱼”,象征着国家、政府对孔子身份、地位的肯定。由此奠定了孔子在鲁国的地位,并为他以后的发展铺平了道路,搭起了上升的阶梯。

“一乘车、两马、一竖子”,象征着国家、政府对孔子创办的私学的肯定、承认和支持,孔子所办,虽为私学,却获得了公家的首肯。

更重要的是,得到老子这样饱经风霜、阅历丰富的高人指点,对于三十而立、雄心勃勃、血气方刚的孔子来说,非常重要!非常及时!

鲁昭公是一个很软弱的国君,他后来还被“三桓”赶出国,在国外待了七年,死在外面,但是此人死后被谥为昭。昭的意思就是明白人。我们看他帮助孔子,说明他在一些事情上还是很明白的,鲁昭公被三桓掣肘,实在是他人生的悲剧。

而孔子对鲁昭公也很感激,也会报答昭公的。

孔子到了周,见到了老子,那么,老子会给孔子什么样的指点呢?孔子在老子那里,又会有什么收获呢?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

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君子如果时运好,得到明君的帮助,就可以出来做官,出来做一番事业。可是如果时运不济,没有明君,那就不妨随波逐流,一切听之于命运。这是老子对孔子讲的第一句话。

这话对三十四岁的孔子而言,不啻醍醐灌顶,又如同当头棒喝。我们看,此前的孔子从社会的底层锐意进取,不折不挠地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行。老子的话,一定是他以前没有想到的。

老子提醒他:

知道进,还要学会退。

知道勇,还要学会怯。

知道直行,还要学会迂回。

知道坚定,还要学会灵活……

孔子从小就生活在社会底层,一直努力奋斗,他能够有今天,就是靠他那一股不屈不挠的精神。但是到了这个境界,就必须由老子这样的人,来给他讲生活中的另一面,讲一个硬币的另一面。所以这种教导,对孔子是非常有益的。从此以后,孔子的思想里,就有很多很多老子的痕迹。我们读《论语》,读着读着就会发现老子的影子。

子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13]

子曰:“……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14]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15]

老子接着说:

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

这句话里,有两个关键词:藏和愚。什么叫愚?愚就是藏。把智慧藏起来不就像愚了吗?所以孔子后来对颜回讲过一句话: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16]

把智慧藏起来,把才华藏起来,把志向藏起来,把理想藏起来。韬光养晦,和光同尘,这是老子的道家的智慧,孔子也有这个智慧。我们不能不说,这个跟老子有关。

例如,《老子》中“愚”字共出现三处三次,全是褒义词。

《论语》里面,“愚”字出现七处九次,基本上都是否定的贬义,唯有一处两次是褒义。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17]

孔子说,卫国大夫宁武子这个人啊,在国家有道的时候,就聪明;当国家无道的时候,就愚笨。他那聪明,别人赶得上;他那装傻的功夫,别人可就赶不上了。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聪明,就是愚笨;有一种愚笨,实际上是一种别人难以企及的聪明——愚不可及。显然,孔子对“愚”字的褒义用法,与老子有关。

最后,老子教导孔子:

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傲慢之色)与**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

老子的意思是说,戒除身上的骄气、傲气,戒除身上过多的欲望、过大的志向。欲望太多了不好,志向太大了不好。太骄傲了不好,太傲慢了不好,太锋芒毕露了不好。

句句都是针对孔子当时的状态和心态。我们也可以从中想象得到,三十而立的孔子,是何等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是何等志向远大、理想崇高!是何等意志坚定、自信自负……

这都是一个年轻人的优点,没有这些,一个人注定不会有所成就。但是,如果仅仅有这些,而缺少适度的弹性、适度的退守、适度的淡泊,也不会成为大才。

一个人,二十来岁时如果不意气风发、锐意进取,是不会有出息的。

一个人,到了三十岁,还只是意气风发而没有理性冷静的头脑,也不会有出息。

有一天,孔子带着他的弟子到鲁桓公的庙里面去参观,看到这个庙里面有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倾斜在那个地方。孔子就问管庙的人:“这是什么东西啊?”

管庙的人告诉孔子:“这是宥坐之器。”

什么叫宥坐之器?就是国君座位右边放的一个东西。我们都知道座右铭,古代除了座右铭还有一个是宥坐。座右铭是通过文字来进行提醒、告诫;宥坐是一种器具,通过这个器具进行一种形象的告诫。

当这个看庙的人告诉孔子,这是宥坐之器的时候,孔子说:“哦,既然是宥坐之器,那我知道,当它里面没有装水的时候,它是倾斜的;你把水装到一半,装到正中间的时候,它是端正的;装满的时候,它就倾覆了。”

孔子转身对弟子们说:“试验一下,往里面装水。”

当水装到一半的时候,这个宥坐果然端端正正地立起来了。

孔子说:“再往里面装。”

等到水满的时候,这个宥坐之器果然一下就倒了。

于是,孔子对弟子们说:“小心啊,万物都是这样,一旦自满就一定会倾覆,一旦骄傲就一定会倒台。”

子路说:“老师啊,既然这样,我们如何才能让人生完满并保持完满而不倾覆呢?”

孔子说:“你记住四句话:聪明睿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振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

聪明要用愚来守,功劳要用让来守,勇敢要用怯来守,富有要用谦来守。

孔子说:“这就是损之又损之道。”[18]

什么叫损?损,就是减损。孔子实际上在告诉我们,人生要学会做减法。我们总是想着往我们的人生中填充什么,务求填满,做加法;实际上人生更重要的是做减法。一个完满的人生、幸福的人生,不是看你有了什么,更多的是看你没有了什么。

一个人有了钱就幸福吗?有了权就一定幸福吗?这些东西有了未必就幸福。但是,有一些东西没有了,我们就会幸福,这些东西就是浮躁、焦虑、贪欲、嗔怪,蝇头小利的竞争之念,种种庸俗人生的得失之忧,这些东西没有了,心里面达到一种平静,那可能真是幸福。所以我们说人生要学会做减法,这就是损之又损之道,这就是道家告诉我们的,是老子告诉我们的,同时也是孔子告诉我们的。

孔子性格中的弹性,与世周旋,何尝没有老子的影响?

孟子至刚,庄子至柔。唯孔子至刚而至柔。其刚,乃自身气质;其柔,老子有以教之。

孔子要回鲁国了,临走之前向老子辞别,老子给孔子送行。老子说:“我听说有钱的人就给别人送财产,仁德的人就给别人送教导,我没钱,那我就冒充一下仁德的人,送你几句话吧。”

这几句话还真好,司马迁把它记到《史记》中了,所以,老子这几句话也就不仅是送给孔子的了,是送给我们这些所有的后来人的了。我们来看看。

第一句话是:

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

一个人很聪明,明察秋毫很好。我们要费多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成为一个聪明的人,明察秋毫?

可是老子说,聪明深察的人,往往比那些笨人更容易招来杀身之祸。为什么?他喜欢议论人。

为什么聪明人好议论人呢?因为他聪明,他明察秋毫,别人一点毛病,他就看见了,看见了忍不住要说,说了就得罪人,得罪人别人就要收拾他,他不就很危险吗?

我们看,老子看问题是不是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总是希望通过肯定的方式去看问题,而老子却是用否定的方式来看问题。所以我们往往看到正面,老子总是能看到它的反面。人确实需要有这样的教导啊!孔子后来被称为圣人是有原因的。韩愈说圣人无常师,他有这么多的高人教导他。

一个人知识广博,能言善辩,胸襟开阔,知识丰富,很好。可是老子又说,不好,“危其身”,它会经常让你处在危险之中。

为什么呢?因为这样的人,喜欢揭发别人的隐私啊!

所以我们看,老子对孔子的这个临别赠言:“聪明深察,博辩广大”,这八个字讲的就是孔子。

可以说,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到三十而立,在这个过程中,孔子就是让自己成为一个聪明深察、博辩广大的人。

所以我们说,人生需要有这么几个过程:首先要让自己聪明起来,接着就是要善于把这个聪明藏起来。

三十岁以前,孔子让自己做到了八个字:聪明深察,博辩广大。然后这个时候老子告诉他,做到这一点很了不起、很不错,但是要注意它背后隐藏的危险。因此,此时千万不要议论别人,千万不要揭发别人的隐私。

接着老子又对孔子讲了两句话:

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19]

什么意思呢?不要太坚持自己,做儿子,要学会听父亲的;做臣子,要学会听国君的。

这都是老子对孔子的教导。孔子后来也把同样的话教给他的弟子。孔子有一个学生叫子贡,子贡就特别聪明,老子看到的孔子是聪明深察的人,孔子看子贡也是一个聪明深察的人,子贡就有“聪明深察好议人”的毛病。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20]

子贡批评别人。孔子说:“你端木赐天天说这个人不好,那个人不好,你就那么好?我可没有时间盯住别人的弱点,我自己改正自己的弱点还来不及呢。”

在孔子对子贡的教导里,我们是不是看到了老子的影子?

所以,孔子要求我们提升自己,对别人私德上的缺点,一般不做过分的批评。公德不好要批评,私德有缺要宽容。

比如孔子讲过这样的话,“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看到比自己强的人应该想着跟他一样,跟他学;看到比自己差的人,不是去指责他,而是要赶紧反省自己:自己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毛病?矛头对自己,不要对别人。

实际上,这还是老子的思想。老子说:“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什么意思呢?善人是不善人的老师,那不善人是什么呢?不善人不是我们批评的对象,而是我们用来照的镜子。在镜子中看到的正是自己。

孔子离开老子以后,深有感触,他的学生问他:“老师,你这次见了老子,你觉得老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孔子说,天上的鸟会飞,地上的兽会跑,水中的鱼会游。飞的鸟,我知道怎么办,用箭去射;游的鱼,我知道怎么办,用钩去钓;跑的野兽,我也知道怎么办,用网去捕。可是对老子,我真的没办法,因为他既不是天上的飞鸟,又不是地上的走兽,还不是水中的游鱼,他是什么呢?他是一条龙。

这就是孔子对老子的评价,老子是一条龙。[21]

孔子在周,不仅见到了老子、苌弘这样的高人,虚心受教,据说,他还看到一个金人,也让他大为感慨。

孔子观周,遂入太祖后稷之庙,庙堂右阶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22]

孔子从老子那里学完归来以后,有什么样的变化呢?司马迁很有意思,他说:“弟子稍益进焉。”

孔子的私学就办得更好了,来求学的人更多了。

这就说明孔子学问提高了,境界高了,名声更大了,因此,私学的规模也大了。

可是,也就在这时鲁国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件大事直接跟孔子特别亲近的人鲁昭公有关。刚刚看过三缄其口的金人的孔子,却没有沉默。

鲁国第十五任国君鲁桓公姬允有四个儿子,桓公死后,长子姬同继承国君的宝座,是为鲁庄公。次子、三子、四子都是庶子,做了卿大夫。因为姬允被尊称为桓公,所以他的三位庶子,被称为“三桓”。“三恒”的后裔,分别改姓,次子姬庆父的后裔改姓仲孙(也称孟孙或孟),三子姬牙的后裔改姓叔孙,四子姬友的后裔改姓季孙。

三大家族轮流掌握政权,并在自己的封地上建筑都城,世代相传,鲁国便开始了长达四百年之久的“三恒”政治。鲁国国君反而被冷落一旁。

我们看看孔子和季氏的关系。当时季氏的家长是季孙意如,谥号平子,所以,史称季平子。十七岁的时候,季氏宴请全国的士,孔子被拒之门外。

二十岁的时候,孔子终于可以在季氏手下任职,从事比较下层的具体的事务性工作。

接着,在季氏支持下,他可以从事较高层次的祭祀相礼之类的工作,甚至可以参与接待外宾。

而此时,孔子三十而立了,他已经从季氏那里辞职单干了。

这是他和季氏家长季平子之间的关系。

鲁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17年),也就是孔子三十五岁,刚从周回来,鲁国就发生了让孔子非常愤怒又非常悲哀的大事,这个大事偏偏就是和季平子有关,又和鲁昭公有关——这两个人彻底闹翻了。

按说,这两个人都待孔子不错,都有提携之力,而且,从功利的角度看,这样的两个人,也是孔子不能得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