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蒂娜该说晚安的时刻愈来愈近,最后她终于跟我道了晚安。但是这个晚上,她心不在焉、敷衍了事的吻,陡然使我变得更加焦躁不安,我心头怦怦直跳,眼看她一步步走到门口,心里想:“要是我想找个借口唤住她,留下她,跟她终归于好,就得赶快,不用几步,她就要离开房间了,就剩两步了,就剩一步了,转门球了,开门了。唉,门关上了!”不然,也许现在还不太晚。就像当年在贡布雷,母亲没用她的吻来抚慰我就离开时一样,我真想冲上去追住阿尔贝蒂娜,我觉得倘若不能再见到她,我的心灵就无法得到安宁,对我来说,见不见得到她,是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一件天大的事情,而要是我做不到靠自己就能排遣这种忧伤的话,也许我就只能养成去向阿尔贝蒂娜乞求的可耻的习惯了;她已经走进她的卧室了,我跳下床来,走出房门,在走廊上踱来踱去,指望阿尔贝蒂娜走出来,好唤住她;我一动不动,站在她的房门跟前,生怕她轻声唤我而我却错过了没听见,我又返回自己的卧室,去看看她会不会碰巧落下一块手帕、一个小袋,或者别的什么,让我可以装作怕她夜里用得着,寻个去她卧室的借口。可惜,什么都没有。我又回到她的房门跟前,但门缝里已经看不见灯光。阿尔贝蒂娜熄灯睡觉了,我待在那儿一动不动,巴望还会有个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的机会骤然降临;许久过后,我冻得浑身冰凉地回去钻进被窝,哭了一夜。
也有时候,在这样的夜晚,我会使个小花招让阿尔贝蒂娜吻我。我知道,她一躺下,很快就会入睡(她也知道,所以一躺下就会自然而然地脱掉我买给她的拖鞋,还像在自己卧室里临睡前那样,把戒指褪下放在身边),还知道她睡得很深沉,醒来时显得挺香甜的,于是我借口说要去找样东西,让她躺在我的**。等我回来,她已经睡着了,望见她此刻面对我的模样,我觉得眼前似乎是另一个女人了。不过她很快就又换了一个人,因为我挨着她躺下,看到的又是她的侧影了。我可以捧住她的脑袋,把它抱起来,用嘴唇去吻它,可以让她的手臂搂住我的颈脖,她依然那么睡着,犹如一只不会停摆的表,犹如一棵攀缘植物,一株兀自沿着你给它的那点支撑不断伸展枝叶的牵牛花。但我每碰她一下,她的呼吸都会有所变化,就像她是我拿在手里拨弄的一件乐器,我一会儿拨拨这根弦,一会儿拨拨那根弦,弹奏出不同的曲调。我的妒意减轻了,我觉得现在的阿尔贝蒂娜无非是个呼吸着的生物,很有规律的一呼一吸的纯粹生理功能,正好表明了这一点,呼出的气是轻轻流动的,既没有说话的深度,也没有静默的浓度,它一派天真无邪,仿佛不是从一个人体,而是从一根中空的芦苇里呼出来的,此时此刻我只觉得阿尔贝蒂娜空灵而无所依,不仅超脱在物质之上,而且摆脱了精神的羁绊,她的呼吸在我听来,就是天籁般的天使之歌。然而我突然想到,在这呼吸的溪流中,很可能会飘落有关人名的记忆碎屑。
有时候,在这音乐中还会有人声加入。阿尔贝蒂娜咕哝着说了几个词儿。我真想能听明白它们的意思!有一次我听到她唇间吐出一个我们说起过的人的名字,那人当初引起过我的妒意,但此刻我却没觉得不开心,因为引起她回忆的,好像就不过是她跟我说起那人的一些话而已。不过,有一天晚上,她闭着眼睛,半睡半醒,温情款款地对着我说:“安德蕾。”我掩饰住自己的激动。“你在做梦,我不是安德蕾。”我笑着对她说。她也笑了:“当然不是,我是要问你,安德蕾刚才跟你说了些什么。”——“我还以为你以前也像这样睡在她身边呢。”——“哦,从来没有过。”她对我说。不过,她在回答这句话之前,双手把脸蛋掩住了一会儿。这么看来,她的沉默只是一层面纱,她外表的温柔只是不想让我看出她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些回忆,那许许多多会让我锥心刺骨的回忆;这么看来,虽然她的生活中充满种种琐事,虽然我们平时谈起别的人或物(那些跟我们不相干的人或物),尽说些调侃的趣事、好笑的传闻,然而,既然那些人或物误打误撞进入了我们心间,他们或它们就俨然成了弄清她的生活内容的珍贵线索,而为了了解她隐蔽的内心世界,我甘愿付出我的生命作为代价。于是她的睡眠在我看来犹如一个美妙而神奇的世界,在那儿,不时会从近乎透明的结构深处,冒出一桩我们所不了解的秘密。不过一般来说,当阿尔贝蒂娜睡熟的时候,她似乎恢复了她的天真无瑕。我让她摆出的姿势,她在睡梦中很快就变得非常自如;她仿佛在以这种姿势向我倾吐真情。在她的脸上再也看不见狡狯或粗俗的表情,她把胳膊伸向我,把手搁在我身上,在她和我之间,仿佛有一种完完全全的放松,一种无法割舍的依恋。她的睡眠并没有把她和我分开,反而使我对她的柔情渗透到了她的心间,原先在那儿的别的思绪,反倒因此消退了;我吻她,对她说我要出去一会儿,她微微睁开眼睛,惊讶地问我——当时夜确实已经很深了——:“你要去哪儿呀,亲爱的——”(后面是我的名字),接着倒头又睡。她的睡眠无异于对生命中其他部分的一种消释,又不啻是一种均匀连贯的静默,而不时会有亲昵、温柔的话语从这静默之上飘过。把这些零落飘过的话语搜拢比照,就能听到一段不掺半点虚情假意的,纯粹与爱情的秘密有关的内心独白。我看着这恬静的睡眠,心头充满喜悦,就像一个母亲看着睡得又香又甜的宝宝那样——做母亲的知道,孩子睡得好就会长得结实。她睡得也真像个孩子。醒来时也一样,那么自然,那么香甜,无须关心此刻身在何处,我有时不由得会惶惑地思忖,莫非她在来我这儿生活以前,就习惯于跟人睡在一起,所以睁开眼睛总有人在身旁。但她那种孩子气的优雅毕竟还是让我很感动。我依然就像一个母亲,看见她每次醒来心情都这么好,心里好生欢喜。过了一会儿,她完全清醒了,尽说些可爱的话儿,前言不搭后语的,有如小鸟的啁啾。由于一种类似舞伴交叉移位的效果,她平时不大为我所注意的颈项,现在似乎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美,取代了因睡着而闭住的眼睛,显得分外光彩夺目——这双眼睛是我平时与她交流的对手,如今眼睑垂下,我也就没法跟她对话了。这双闭上的眼睛,使整张脸有了一种纯洁而严肃的美;同样,阿尔贝蒂娜醒来时说的那些并非没有意义,却时时被缄默所中断的话语中,也有一种纯粹的美,而平时的交谈,免不了要受谈吐习惯、无谓重复以及间或出现的用词不当所玷污,所以是难以从中感受到这种美的。而且,当我决意要唤醒阿尔贝蒂娜的时候,我可以一点都不用担心,我知道,她是否醒来,跟我们一起度过的这个夜晚毫无关系,对她来说,睡了过后醒来,就如夜晚过后是早晨那么自然。她刚笑盈盈地睁开眼睛,便把嘴唇伸给我,她还什么也没说,我已经感到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有如拂晓前依然一片寂静的花园那般让人心旷神怡。
阿尔贝蒂娜有天晚上说她可能要去韦尔迪兰夫妇家,但后来没去,第二天我醒得很早,还在睡眼惺忪的当口,喜悦的心情就告诉我,冬季里插进了一个春日。屋外,回响着为各种乐器精心谱写的世俗主题的旋律,瓷器铺掌柜的圆号,修椅子伙计的小号,还有牧羊人(在这晴朗的日子里,他就像西西里岛上的一个羊倌)的长笛,把清晨的曲调轻快地交织成一首《节日序曲》。听觉,这一令人愉快的感觉,把我们带到了街上,唤起我们对周围环境的记忆,向我们描述熙熙攘攘的街景,勾勒它的线条,渲染它的色彩。肉店和乳品店的卷帘铁门,昨晚拉得低低的,遮蔽了所有那些女性的憧憬,如今它们高高卷起,犹如即将启航的船上轻盈的滑轮,随时准备放开缆绳,扬帆穿越透明的大海,驶入年轻女店员的梦境。倘若我住在另一个街区,倾听这卷帘铁门的声音或许就是我唯一的乐趣。但在这个街区,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乐趣,让我不想睡过头而错失其中任何一种乐趣。在我所在的街区边上,年代悠久的贵族街区如今充满了平民色彩,这就是这些街区的魅力所在。不仅大教堂门口不远处就有商贩摆摊(教堂门口因此——就像鲁昂大教堂的门口一样——有了个书市的雅号),形形色色做小生意的流动商贩,还在高贵的盖尔芒特府邸跟前走来走去,让人禁不住想起往昔教会统治下的法兰西。他们朝邻近那些低矮小屋大声嚷嚷的有趣的吆喝声,除了少数例外,都称不上是歌声。这正如《鲍里斯·戈东诺夫》和《佩利亚斯》[21]里的吟诵——仅仅点缀着几乎难以觉察的旋律变化——很难说得上是歌唱一样;从另一方面说,这些声音却使人想起神父做弥撒时唱圣诗的声调,喧闹的市声恰恰是圣事仪式的一种世俗的、富有集市色彩,而又多少带点宗教气息的翻版。阿尔贝蒂娜和我住在一起以后,我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种种快乐;这些街景和市声,在我眼里犹如她即将醒来的一个欢快的信号,它们在提醒我关注屋外生活场景的同时,让我越发感觉到,身边有个我愿意她待多久她就能待多久的亲爱的人儿,才是最能让我的心获得宁静的幸福。街上传来那些卖吃食的叫卖声,虽然我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但是它们却正中阿尔贝蒂娜的下怀,于是弗朗索瓦兹就差手下的小厮上街去买,而那小厮说不定还觉得去跟那群平头百姓混在一起有点辱没自己呢。各种不同调门的喊声,在安静的街区里显得格外清晰(它们不再让弗朗索瓦兹心烦,给我则带来了愉悦),组成群唱的宣叙调传到我耳边,有如《鲍里斯》中那段著名的唱段,起始的音调几乎始终保持不变,一段旋律却转成了另一段像说话而不像歌唱的群唱。听到这“哎!买滨螺啰,两个苏就买滨螺啰”的叫卖声,集市上的人都朝圆号的方向涌去,这些模样难看的小贝壳动物,就在那儿有卖,要不是因为阿尔贝蒂娜,我对滨螺也好,对同时在卖的蜗牛也好,都会感到很厌恶。这叫卖声又让人想起穆索尔斯基那些没有多少歌唱性的吟诵,而且不止于此。这不,在几乎像说话那样吆喝了几声“蜗牛蜗牛,又新鲜又漂亮”以后,卖蜗牛的摊贩怀抱梅特林克的忧愁和惘然(当然,被德彪西赋予了音乐语言),用一种如歌的忧郁声调唱道:“六个苏就买一打嘞……”让人想起《佩利亚斯》作者在悲伤的结尾处模仿拉莫[22]的那个唱段(“假如我注定要战败,难道打败我的竟然是你吗?”)。
我始终觉得难以理解,为什么意思如此明白的两句话,要用如此不恰当、如此神秘的语调如怨如诉地吟咏,仿佛它就是使古老城堡里(梅丽桑德没能给城堡带来欢乐)人人都愁容满面的那个秘密,深邃得有如那位想用简单语言道尽智慧和命运的老阿凯尔的思想[23]。在一首首旋律中,响起阿尔蒙德老国王或戈洛越来越柔和的嗓音,或是说:“没人知道这儿会发生什么事情。说不定看来有些奇怪,但也许每件事都是有因由的。”或是说:“你不用怕……她是个可怜的、神秘的小东西,就像我们大家一样。”而卖蜗牛的摊贩用的正是这些曲调,只不过在他的叫卖声中,这些旋律成了自由发挥的cantilena[24]:“六个苏就买一打嘞……”不过这些形而上的轻柔的声气,还没来得及发挥到极致,就被一阵嘹亮的小号声打断了。这回事关狗啊猫啊,可说的不是吃的了,那唱词是:“剪狗毛嘞,剪猫毛,割尾巴嘞,修耳朵。”
男男女女的商贩兴之所至,常会给我在**听到的这些旋律引进各种各样的变调。然而,当一个词(尤其当它重复两遍时)念到一半稍作停顿时,照例会有一个休止符,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古老的教堂。收旧衣服的小贩赶着驴子拉的小车,挨家挨户停在人家屋前,执鞭走进院子,口中念念有词:“旧衣服,收旧衣服,旧衣……服”最后的“衣服”两个字中间,总会有个停顿,听上去就像在唱素歌[25]“Per omnia saecula saeculo...rum[26]”或者“Requieseat in pa...ce[27]”,尽管他未必相信这些旧衣服会流芳千古,也不会奉献它们做天国长眠的殓衣。在清晨开始就此起彼伏的这些旋律中,还能听到一个卖时令蔬果的女商贩推着小车,用格列高里圣咏[28]体吟诵她的连祷文:
鲜嫩鲜嫩,碧绿生青
朝鲜蓟又嫩又好哎
朝鲜——蓟
尽管她对圣歌唱本很可能一无所知,并不知道七种音调都有其象征意义,四种代表quadrivium[29]中的四艺,三种代表trivium[30]中的三艺。
一个穿罩衣的男子,头戴巴斯克软帽,一手拎牛筋鞭子,一手拿芦笛或风笛,吹奏着南方家乡的曲调——家乡的阳光和晴朗的天气和谐极了;他时时停在人家的屋子跟前。这是个牧羊人,带着两条牧羊犬,羊群走在他的前面。他来自远方,所以要到很晚的时候才路过我们街区;婆娘们端着碗跑来接羊奶,据说小孩吃了羊奶会长力气。不过此刻,在给孩子带来健康的牧人的比利牛斯曲调中,已经融入了磨刀人的铃声,还有吆喝声:“抢刀磨剪子,磨剃刀来。”磨锯条的人没有乐器,只能甘拜下风,可怜巴巴地喊道:“有没有锯条要磨啰,要磨就来噢。”补锅匠可比他乐天得多,他先把自己能补的锅子,小锅啊、平底锅啊,通通报了一遍,然后唱起叠句:
叮当,叮当,叮当,
大锅小锅烧汤,
有缝我用焊锡烫,
走街串巷我补洞,
补尽大洞小洞,
叮咚,叮咚,叮咚……
还有一些意大利孩子,手捧漆成红色的大铁罐,里面装着摇奖的签子——有的数字有奖,有的数字没奖——一边转着嘎嘎作响的木铃,央求着:“玩一玩吧,夫人,可好玩呢。”
弗朗索瓦兹给我拿来了《费加罗报》。我只看了一眼,心里就明白,我的文章还是没有登出来。弗朗索瓦兹告诉我,阿尔贝蒂娜来问是否可以上我房间来,还让她传话给我,说决定不去拜访韦尔迪兰夫妇,而打算听从我的建议,先跟安德蕾一起去骑会儿马,然后就去看特罗卡代罗宫的精彩演出(如今哪怕是比这规模小得多的演出,也都称作盛大演出了)。我知道她这是放弃了去看韦尔迪兰夫人的念头(那十有八九是个鬼念头),笑道:“让她来吧!”心想她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好了,我无所谓。我明白,每天到了向晚时分,暮色降临之际,我大概就变了一个人,心情忧郁,阿尔贝蒂娜稍有一点动静,无论是出去还是回来,在我都是天大的事情,而放在现在上午这时候,何况天气又这么晴朗,我是不会太在意的。我之所以不在意,是因为我很清楚其中的缘故,明白自己不必担心。
“弗朗索瓦兹向我保证说您醒着,我不会打扰您的。”阿尔贝蒂娜进门时对我说。她平日里最怕不当心开了窗,让我着了凉,还有就是怕在我睡着的时候进我的房间,所以她又说:“但愿我没做错什么吧。我真怕您会对我说:
哪个无礼的家伙,竟敢前来找死?[31]”
她哈哈大笑,笑得我觉得浑身不自在。我也用开玩笑的口气回敬她:
严厉的禁令,又岂是对您而下?
可我生怕她会有恃无恐,所以接着又说:“不过您吵醒我会让我很生气的。”阿尔贝蒂娜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您不用担心。”这期间,街上的叫卖声始终跟我俩的对话交混在一起,我为了缓和一下气氛,继续跟她扮演《以斯帖》中的场景,我说道:
唯有在您身上,我感受到难于言表的优雅,
这优雅让我永远不会感到厌烦,迷恋有加。
(可我肚子里在说:“才不呢,她常常让我感到厌烦。”)我想起她昨晚说的话,就用一种很夸张的语气感谢她放弃了去韦尔迪兰家,为的是她下次遇到类似的情况也能听我的话,我对她说:“阿尔贝蒂娜,我爱您,您却不相信我,反而去相信那些并不爱您的人。”(言下之意是,只有那些爱你的人,才会费这份心思对你撒谎,以便弄清真相,免得让你走错路,你怎么居然能不相信呢?)我还编了这么句谎话:“您心底里并不相信我爱您,这可真有趣。说真的,我并没发疯地爱您。”接下去是她说谎了,她说她只信任我一个人,然后又很真诚地告诉我,她知道我爱她。不过她这么说,似乎并不表示她不相信我在骗她、监视她。她看上去原谅了我,原因好像是她认为我的嫉妒正是爱之深的恼人后果,或者因为她觉得自己也不见得好。
“亲爱的,我求您别再像那天那样练骑术了,多危险啊。您想想,阿尔贝蒂娜,万一您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办!”自然,我不希望她出事。不过,倘若她突发奇想,骑着她的马去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在那儿日子过得挺开心,不想再回来了,那有多棒啊!如果她去了一个什么地方,生活得很愉快,那事情就变得非常省心,我甚至都不一定要知道那地方在哪儿!——“哦!
我知道我死了以后您也活不过两天,您会自杀的。”
我俩就这样彼此说着谎话。然而,有时候,有一种远比我们所说的真话深刻得多的含义,却是经由真诚之外的另一种途径表述出来的。
“外面的声音没烦着您吧?”她问我,“我喜欢这些声音。不过您一向睡得很浅,恐怕不想有声音吧?”其实,我有时候睡得很沉(这在前面已经说过,不过因为跟下面的事情有关,我非得再提一下不可),尤其是夜里没睡时,早上往往会睡得很沉。这样的睡眠——平均来说——可以有四倍的休息效果,所以尽管它其实比刚入睡时的浅睡时间短了四倍,感觉上却好像长了四倍。这样一进一出,居然就相差了十六倍,这种错觉赋予了醒来诸多美感,为生活平添了一种真正的新意,这就好比音乐节奏的大幅改变,会使andante[32]中一个八分音符的时值,听上去像prestissimo[33]中的一个二分音符,而这种情形在清醒时是感觉不到的。在清醒的状态下,生活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因而旅行总让人感到失望。梦,有时确实就像是由生活中最粗鄙的材料构成的,但是这种材料在梦中被反复加工、揉拌,又由于没有了清醒状态下的时间限制,它就可以充分拉伸变细,达到一种异乎寻常的程度,让人简直就认不出它。这些幸福突然降临的早晨,睡意已然在脑海中抹去了日常活动的标记,如同海绵擦去了黑板上的痕迹一般,这时,我必须让记忆苏醒过来;凭我们的意志,我们可以重新记起因睡眠或发病而遗忘的事情,眼睛张开、麻木消失之时,这些事情会渐渐地回到记忆中来。我在几分钟里经历了许许多多小时的事情,因而,我唤来弗朗索瓦兹,想要用一种符合当时情景、时间观念不显谬误的语气来和她说话的当口,我使足劲儿控制住自己,才从梦境中回过神来,没把下面这句话说出口:“哎,弗朗索瓦兹,现在是下午五点,我从昨天下午起就没见着您了。”我自欺欺人地想尽可能地把事情瞒到底,梦里是五点就偏不说五点,于是厚着脸皮说:“弗朗索瓦兹,都十点啦!”我并不指明早上十点,只说十点,就是想让这些不可思议的十点显得是非常自然地说出来的。然而,要让似醒非醒的我非得说这些话,而不能说脑子里还在想着的那些话,我必须努力达到一种平衡,就好比一个人从行进的列车上往下跳,必得沿着路基奔上一会儿,才能不摔倒一样。他要奔跑一会儿,是因为他刚离开的环境是一个高速运行的环境,跟静止的路面反差实在太大,所以他一时难以站稳。
睡梦的世界不同于清醒的世界,但不能因此得出结论,说清醒的世界不如睡梦的世界真实,情况正相反。在睡梦的世界中,各种感觉都处于超负荷状态,层层叠叠,重复乃至堵塞,变得滞厚迟钝,所以我们甚至都分不清,在我们似醒非醒的状态下,有些事情究竟有没有发生过;究竟是弗朗索瓦兹来过,还是我懒得唤她,自己去找她来着?在这种时候,沉默是保护自己的唯一办法,这就好比某人被捕了,知道法官手里掌握着他的一些证据,但又不清楚到底是哪些证据的时候,此人最高明的做法就是不开口。弗朗索瓦兹究竟有没有来过,我究竟有没有唤过她?或者,究竟是不是弗朗索瓦兹在睡觉,而我刚把她叫醒呢?甚而至于,既然在昏暗的夜色中,周围的事物有如一头豪猪体内的脏腑那般迷蒙,几近麻木的感知或许有如某些动物那般鲁钝,这个人与那个人的区别,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几乎都已不复存在,那么弗朗索瓦兹会不会就只是我心中的一个影像呢?而且,即使在进入沉睡前的清醒亢奋状态下,虽然智慧的碎屑在闪闪发亮地飘**,虽然泰纳和乔治·艾略特的名字还没忘却,清醒世界的优势毋宁说还是在于它每天早晨都可以继续,而不像梦那样每晚都会变样。不过,说不定还有比清醒的世界更为现实的世界。我们难道没有看到,非但每一次艺术革命都在改变这个清醒的世界,而且,那些用以区分艺术家和一无所知的笨蛋的才能或教养的标准,也在改变这个世界吗?
多睡一个小时,往往会使人变得瘫软麻痹,你得重新学会挪动四肢,得重新学会怎么说话。这时管用的并非意志。一旦睡得太久,你就已经不再是原先的你了。醒来的过程是下意识的,是朦朦胧胧地感觉到的,就像水龙头关了,水管终究会感觉到一样。接下去是一种异常慵懒的状态,比看上去始终不动的水母还要沉寂,你会觉着自己刚从海底浮上来,或者刚从服苦役的地方放回来——假如你还能让脑子转得起来的话。然而这时女神摩涅莫绪涅[34]从高高的云端俯下身来,把重生的希望以照例吩咐端来牛奶咖啡的形式赋予我们。而我们收到记忆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你不由自主醒来的最初几分钟里,往往会觉得周围有形形色色、各不相同的生活场景,你就像在打牌时那样,可以从中选择一个场景。这会儿是星期五上午,我刚散步回来,或者这会儿是在海边喝下午茶的时间。想到这是在睡觉,自己还穿着睡衣躺在**——这往往是最后才浮现在你脑海中的场景。复原不是一蹴而就的,你以为摁了铃,其实你没摁,种种荒唐的话语只是在心里打转而已。唯有行动才能让思想复原,当你终于按了床头铃钮,你才能缓慢但清楚地说出:“都十点了。弗朗索瓦兹,请把咖啡给我端来吧。”
哦,真是奇迹!弗朗索瓦兹根本没猜到有那么一片虚拟的海洋,我直到此刻仍然整个儿沉溺其中,用尽力气才让那两句奇怪的话穿透海水说了出来。她果然回答我说:“都十点十分了。”这样一来,我的一举一动就都显得很正常,我入睡前翻来覆去念叨个没完的(每当生活没有被一座虚无的大山压垮的日子,都是如此)奇怪的对话,也就没人会发现了。我凭着意志,重新回到现实中来。我兀自玩味着睡眠的碎片,亦即我如此这般对读者讲述的方式中所仅有的那点新意,仅有的那点新鲜劲儿。在清醒状态下的任何叙述,无论多有文采,总是少了这么一点神秘的东西——而美感正是从中而来的。要说鸦片能创造美感,那只是说说而已。对一个长年都得靠药物才能入眠的人来说,意外的一小时自然睡眠,会使他发现,一种如此神秘而清新的清晨景色,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我们可以有多种多样的睡眠方式,或是变换睡觉的时间、地点,用人为的方式来制造睡意,或是机缘凑巧时自然入睡(对一个习惯了靠安眠药入睡的人来说,这是最奇特的方式),品种繁多的睡眠方式,就数量而言,比园艺师培育的形形色色的石竹或玫瑰品种还多上千百倍。园艺师在培育美梦似的花儿的同时,也会种出梦魇般的花儿。当我以某种方式入睡时,醒来时我会浑身发抖,以为自己在出麻疹,或者——那要让我痛苦得多——觉得外婆(我很久没想到过她了)为我在巴尔贝克那会儿揶揄她而伤心不已,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想让我保留一张她的照片[35]。我想去对她解释,告诉她说她没明白我的意思。但很快,我真正醒了,振作了起来。麻疹的预兆不见了踪影,外婆已经离得我远远的,我的心不再为她而作痛。
有时候,会有一个突如其来的巨大黑影向这形形色色的睡眠袭来。我正在一条黑黢黢的林荫大道上散步,但听见几个不三不四的人的脚步声,就吓得不敢再往前走了。骤然间,一个警察和一个女人吵了起来,这些女人往往以驾车为业,远远看去就像年轻的男车夫。她的驭座笼罩在黑暗中,我没法看清她,可是她在说话,从她的声音里我能感觉到她的脸长得很美,婀娜的身姿充满青春的活力。我在夜色中朝她走去,想赶在她离去之前乘上她的马车。这段路挺长。幸好她跟那警察还没吵完。我赶到了还停在原地的马车跟前。这个路段亮着街灯。我看清了车夫的模样。那的确是个女人,但是个老妇人,长得人高马大的,大盖帽下露出银白的头发,脸上满是斑斑点点的红瘢。这时我会走开去,心想:“难道女人的青春就是这样的吗?我们遇见了她们,尔后,当我们突然又想见见她们了,她们就会这么变老了吗?让我们心仪的年轻姑娘,莫非就像舞台上的一个角色,当初饰演她的那个演员一旦上了年纪,就必须把它让给新的明星来演吗?可是那样一来,这个角色就变了样了。”
一阵忧愁随即袭上我的心头。就这样,我们在睡梦中尝到了种种怜悯的滋味,它们有如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些Piet[36],但当然不是凿刻在大理石上的,而是柔情似水的怜悯。这样的怜悯自有它们的用处,那就是提醒我们记得,要用一种更温情的观点去看待某些事物,看出其中的人情味来,而在清醒的状态下,我们往往为冷峻的,有时甚至充满敌意的所谓常识所局限,会尽力去忘掉这种人情味。于是我记起了在巴尔贝克做出的承诺,当时我对自己说过,对弗朗索瓦兹我永远都要原谅她。至少整整一个上午,我尽量不为弗朗索瓦兹和膳食总管的争吵而恼火,尽量和颜悦色地对待从别人那儿都得不到好感的弗朗索瓦兹。但这仅仅限于这个上午;我得设法为自己制定一套内容更翔实的法典才行;要知道,正如一个民族不能长期依靠一种感情色彩过于浓烈的政策来统治和管理,一个人也没法老是靠梦境的回忆来管好自己。这种梦境的回忆已渐渐淡去了。我拼命去想,要把它们描述出来,结果它们反而消失得更快。眼皮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沉甸甸地搭在眼睛上了。尽管我一心想重新回到梦境中去,眼皮却陡地睁开了。我随时都面临一个抉择,是明智地选择有益于健康的做法呢,还是继续沉溺于心灵的愉悦?我一直鼓不起勇气去选择前者。然而,我所放弃的这种能力的危险性,其实要比我所能意识到的更大。怜悯和梦境,并不是单独消失的。一旦有意改变一下睡眠环境,那就不光梦境会逃之夭夭,而且会一连好多日子,有时甚至一连好几年,非但做不成梦,还睡不成觉。睡眠是神圣的,但又是不稳定的,稍稍一碰,它就会散逸。习惯与睡眠为友,较它稳定,每晚将它留在该留之地,不让它受到任何撞击。但若习惯改了,睡眠不再被留定,它就会像一缕轻烟那般飘散而去。睡眠有如青春和爱情,一去就不复返。
在形形色色的睡眠中,生成美感的是间距的或增或减,有如音乐中的音程变化。在清晨的睡眠中,我玩味着这种美感,但尽管睡眠时间很短促,还是漏过了那些市声,那些让我们感受到巴黎商铺、菜贩流动不居的生活的叫卖声。所以,平时(唉,可惜我没能预料到,不久以后,由于我醒得太迟,拉辛笔下的亚哈随鲁[37]严酷的波斯法律就会把那悲剧性的一幕带进我的生活)我总是尽量早早就醒来,以免错过这些叫卖声。我欣悦地知道阿尔贝蒂娜喜欢听这些声音,自己也很享受这种躺在**就能心驰屋外的乐趣,而且我把这些声音当作外部环境的象征,当作那种喧闹的生活的象征,对阿尔贝蒂娜,只有在我监护的情况下,我才会让她进入那种生活环境,对她来说,那是她幽居生活向外的一种延伸,我只要想让她回到我的身旁,随时可以把她唤回来。
所以我回答阿尔贝蒂娜下面的话时,是再真诚不过的[38]:“哪儿的话,我听着挺喜欢的,因为我知道您爱听这些声音。”
“卖牡蛎啦,船上刚到的新鲜牡蛎啦。”
“噢,牡蛎!我真想吃牡蛎!”
幸好阿尔贝蒂娜既有点多变,又有点驯服,所以很快就把她想要的东西给忘了,而还没等我来得及告诉她普吕尼埃餐馆有最好的牡蛎,下面传来鱼贩子的叫卖声,她听到叫什么就要什么:“卖虾嘞,只只活的虾嘞,还有新鲜的鳐鱼,新鲜的鳐鱼哎。”——“鳕鱼鳕鱼,油煎一级嘞。”——“鲭鱼到了,新鲜的鲭鱼,刚到的鲭鱼。太太们来瞧瞧嘞,多好的鲭鱼。”——“新鲜的上等贻贝,卖贻贝嘞!”
听到“鲭鱼到了”的提醒,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39]。但我心想这个提醒对我的司机未必会有影响,于是就集中心思只想这种我讨厌的鱼,不再感到不安了。
“哦!贻贝,”阿尔贝蒂娜说,“我可喜欢吃贻贝啦。”
“亲爱的!那是在巴尔贝克吃的,这儿的根本不能吃;再说,请允许我提醒您,当初说到贻贝那会儿,戈达尔是怎么说来着。”
可是我的提醒非常不合时宜,因为卖蔬果的女商贩喊的东西,恰恰是戈达尔严令不许吃的:
卖莴笋,卖莴笋!
不买没关系,过来瞧瞧啦。
不过阿尔贝蒂娜同意牺牲莴笋,条件是我得答应她,过两天女商贩来喊“上好的阿让特伊芦笋,特棒的芦笋嘞”的时候,要去买芦笋。一个神秘的声音影影绰绰地传来,让人侧耳等待其中的奥妙之处:“桶噢,桶噢!”但最终大家还是失望了,等来等去只是木桶而已,而且这轻吟几乎淹没在了另一个格列高里体的单旋律咏诵之中:“玻璃,修玻璃嘞,玻璃,玻璃,修门窗玻璃嘞!”而更使我想起礼拜仪式的,还是收旧货的吆喝声,它无意间重现了祈祷中音量陡起变化乃至中断的情景,这种情形在教堂仪式中是常常可以见到的,比如在咏诵“Praeceptis salutaribus moniti et divina institutione formati audemus dicere”[40]时,神父常会在dicere[41]上急促地打住。这声dicere,有如中世纪虔诚的民众在教堂前广场上表演的闹剧和滑稽剧,让人想起收旧货的小贩——我这么说并无不敬之意,他先是拖着长音吆喝,然后突然在最后一个音节上刹住,活像公元7世纪那位尊贵的教皇[42]的语气:“阿有破布卖伐,阿有废铁卖伐(这些都是缓慢地吟诵的,就连接下去的‘兔’字也拉着长腔,但刹尾的‘子皮’两字却比dicere还急促),兔——子皮。”“巴伦西亚橙子嘞,只只新鲜的无核橙嘞”,还有不登大雅之堂的韭葱:“卖鲜嫩的韭葱了”,以及洋葱:“洋葱只卖八个苏啦。”涌来的声浪在我听来,犹如波涛的回声,倘若阿尔贝蒂娜是独自一个人在那儿,她想必会被这波涛席卷而去,享受一种Suave mari magno[43]的恬适。
卖胡萝卜啊,
两个铜板买一捆。
“噢!”阿尔贝蒂娜嚷了起来,“卷心菜、胡萝卜、橙子,都是我喜欢吃的东西。叫弗朗索瓦兹去买。她可以做奶油胡萝卜。要是全都一起吃,那有多棒。咱们听到的这些声音,这不就变成一餐美食了吗。哦!求求您,还是让弗朗索瓦兹做个黑黄油[44]鳐鱼吧。那太好吃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亲爱的。但您不能待在这儿;要不然您会把推车上的东西全都买下来的。”
“行,我这就走,可是从今以后,我希望每顿晚饭都吃我们听到叫卖的东西。真是太有趣了。想想看,我们还得等上两个月才会听见:‘碧绿的扁豆,鲜嫩的扁豆嘞。’说得一点没错:鲜嫩的扁豆!您知道,我就爱吃极嫩极嫩的小扁豆,拿酸醋沙司一拌,你看着都舍不得吃哟,就像娇滴滴的露水。哎!就跟新鲜奶酪一样,还得等好久呢:‘鲜奶酪哎,鲜奶酪哎,呱呱叫的奶酪嘞!’还有枫丹白露的夏斯拉白葡萄:‘又大又甜的夏斯拉葡萄。’”(我忐忑不安地想着,我还得和她一起待多久,才能等到夏斯拉白葡萄上市呢。)“您听我说,我说了每顿都要吃我们听到叫卖的东西,可是当然总有例外喽。所以完全有可能我会上勒巴代的店里[45]去给咱俩订一份冰激凌。您准要说现在不是吃冰激凌的时令,可我就是想吃!”
去勒巴代店的计划弄得我心神不宁,那句“完全有可能”使这计划变得更确定,也更令人生疑。那天是韦尔迪兰府上的会客日,打从斯万告诉他们勒巴代的店是最好的以后,他们就总去那儿预订冰激凌和小糕点。
“您要吃冰激凌,我没意见,亲爱的阿尔贝蒂娜,不过您得让我来帮您选个地方,我也说不准,我到底会选普瓦雷-布朗什,还是勒巴代或里兹饭店,反正我看着办吧。”
“怎么,您要出去?”她用一种怀疑的语气对我说。
她经常说她很高兴看到我多出去走动走动,可每当从我的口气里听出我可能不打算待在家里,她的神情马上会变得很不安,让我想到她说很高兴看到我经常出去,也许是有些言不由衷的。
“我可能出去,也可能不出去,您很清楚,我从来不会事先计划好的。可也是,冰激凌既不是一路叫卖的,也不是装在推车里沿街零售的,您怎么会想到要吃冰激凌呢?”
这时她回答了我一番话;这番话让我明白,离开巴尔贝克以来,她身上原来一下子增添了许许多多的聪明才智和潜在的情趣,尽管她说这种情趣完全是受我的影响,是长期跟我待在一起耳濡目染学到的,可是她说的这种话,我却是根本不会说的,就像有一个无形的法规在那儿,不准许我在日常谈话中使用这么文绉绉的语言。也许阿尔贝蒂娜的未来是跟我有所不同的吧。每当我看见她忙不迭地要把一些书面语的比喻就那么说出来,我就会觉得这种不同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在我想来,这些比喻应该是保留给一种更神圣的、我暂时还不知晓的场合的。她对我说(我毕竟还是为此深受感动,心想:“当然我不会像她这样说话,可是说到底,要没有我,她也就不会像这样说话了,她深受我的影响,她不可能不爱我,她是我的作品”):
“我喜欢街头叫卖的食品,是喜欢看见一件听到的东西,比如一首狂想曲,到了餐桌上就变了样,光跟我的味蕾打交道了。说到冰激凌(我真希望您给我订的是老式冰激凌,用模子做成各式各样建筑的那种),我每次拿到一份冰激凌,寺庙和教堂也好,方尖碑和悬岩也好,总是先像欣赏一幅景色秀丽的风景画那样端详一番,然后才把这覆盆子或香草的建筑放进嘴里,让它化作喉头的一阵凉意——”
我觉得她说得有点矫情,可她以为我觉得她说得很妙,兴冲冲地往下说,只在自以为比喻妙不可言的当口,才打住话头笑上一阵,她的笑声很甜,但因为太性感,我听着很难受。
“天哪,在里兹饭店,我还真怕让您找到那些冰激凌旺多姆圆柱呢,不管是巧克力的,还是覆盆子的,那样一来,您可得买上好几份,才能在清凉之径上竖起还愿柱或塔门啦。他们还做覆盆子的方尖碑,这些冰激凌散布在令我干渴难当的灼热的沙漠中,粉红色的花岗岩融化在喉咙深处,真比绿洲的泉水还解渴(说到这儿,她突然纵声大笑,不知是对自己的口才之好感到得意,还是自嘲说起话来居然如此意象联翩,抑或是,咳!处于一种生理上的快感,觉得自己身上有一种东西,极其优美,无比清新,激起了类似肉欲享受的感觉)。里兹饭店的那些冰激凌山峰,有时看上去挺像罗萨峰[46],但倘若冰激凌是柠檬味的,我就不在意模样像不像建筑了,哪怕它不匀称,又陡又险,就像埃尔斯蒂尔画的一座山,也没关系。可就是不能太白,得带点黄,得像埃尔斯蒂尔山上的雪那种灰蒙蒙、脏兮兮的颜色。冰激凌不大也没关系,哪怕半块也行,那样的柠檬冰激凌照样是缩小的山峰,比例虽然缩得很小,但想象会重现适当的大小,就像那些日本盆景一样,你完全可以感觉到,它们就是雪松、橡树和番石榴树,要是把它们排在房间里一条细小的水流旁边,我眼前俨然就是一座山麓通往河流的山脉,就是一片会让孩子迷路的广袤的森林。在那半块淡黄色的柠檬冰激凌的山脚下,我甚至看清了马车夫、旅人和驿站的椅子,我的舌头舔到之处,它们纷纷吞没在雪崩之中(她说这话时残忍的快活劲儿,让我感到嫉妒);还有呢,”她接着说,“我用嘴唇一层一层摧毁那些草莓做的威尼斯教堂,听任难逃此劫的碎片砸向那些善男信女。对,所有这些建筑,全都石崩瓦解,进了我的胃袋:我感觉到它们在凉丝丝地融化开来。不过,就算没有冰激凌,矿泉水也够刺激的,看到矿泉水广告就叫人口渴难熬直想喝。在蒙舒凡凡特伊小姐家那儿,近边找不到好的冰激凌店,可我们照样在花园里玩自己的环法自行车比赛,每天都喝一种带气的矿泉水,这种汽水挺像维希矿泉水,你往杯子里一倒,就会从杯底升起一股白雾,要是你不马上喝,它就会散开,一会儿就不见了。”
听到蒙舒凡这几个字,我不禁悲从中来。我打断了她的话。
“你听得有点烦了,那就再见吧,亲爱的。”
自从离开巴尔贝克以来,变化多大啊!当初我还不相信埃尔斯蒂尔呢,觉得他怎么竟然会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看出充沛的诗意。那种诗意当然是不如塞莱斯特·阿尔巴雷那么奇特,那么富有个性的,比如说,塞莱斯特前天晚上来看我,见我已经睡下了,就对我说:“在**休憩的天使啊!”——“怎么是‘天使’呢,塞莱斯特?”——“哦!因为您是与众不同的,要是您以为自己跟那些在咱们这块卑微的土地上游**的凡夫俗子有什么共同之处,那您就大错特错了。”——“可又为什么是‘休憩’呢?”——“因为您根本不像一个躺着睡觉的人,您并不是躺在**,您没有动过,是天使们把您抱下来,让您在这儿休憩的。”这些话,阿尔贝蒂娜是无论如何想不出来的,但是爱情,纵然已经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也还是会让人产生偏见的。我喜欢的依然是果汁冰激凌的旖旎风光,它们廉价的美感,似乎就是我爱阿尔贝蒂娜的一个理由,就是我对她有影响而且她也爱我的一个证据。
阿尔贝蒂娜一出门,我就感觉到,她老在我眼前晃悠,动个不停,精力充沛,实在让我累得很;她这么走来走去,弄得我睡不好觉,她进出从不关门,害得我感冒总也好不了,这样就逼得我——一则是找个适当的借口,可以不要陪她出去,而又不让我的病情显得太严重;二则又要让她出门有人陪着——每天都得施展一条堪与山鲁佐德的故事[47]媲美的妙计。可惜的是,同样是施计,那位讲故事的波斯少女因此幸免于死,我却加速了死期的来临。生活中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一个人心头充满爱情的嫉妒,而羸弱的身体又使他无法享受跟另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一起生活的乐趣,这时就始终存在一个问题,它是以一种近乎医学问题的方式提出来的,那就是究竟是继续共同生活,还是恢复以前各自的生活:两种不同的宁静,到底该选哪一种(不是继续天天这么疲劳不堪,就是回到以前的焦虑状态)——头脑的宁静,还是心灵的宁静?
无论如何,安德蕾能陪阿尔贝蒂娜去特罗卡代罗,还是让我很高兴的,因为最近发生的几桩小事让我感到我这位司机——当然,对他的忠诚我一如既往深信不疑——在警觉程度,或者至少在警觉的敏锐程度上,好像稍微有些不如以前了。前不久,我有一次让阿尔贝蒂娜单独和他去凡尔赛,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午饭是在雷泽弗瓦餐厅吃的。后来有一天司机告诉我午饭是在瓦泰尔餐馆吃的,我觉得事情不对,就趁阿尔贝蒂娜换衣服的时候,找个借口下楼去跟司机理论(这个司机就是我们在巴尔贝克见到过的那位)。“您告诉我说您是在瓦泰尔餐馆吃的午饭,可阿尔贝蒂娜小姐告诉我是在雷泽弗瓦餐厅。这是怎么回事?”司机回答我说:“噢!我说我是在瓦泰尔餐馆吃的午饭,可我没法知道小姐是在哪儿吃的午饭。她一到凡尔赛就跟我分手去乘出租马车了,只要不是赶路,她就喜欢乘马车。”想到她是独自一个人,我已经很不高兴;现在知道还不光是吃饭那会儿这样,我心里更是生气。
“那您总可以,”我做出很客气的样子对他说(我不想让他看出我当真在监视阿尔贝蒂娜,那样未免太没面子了,何况,那样一来等于告诉他,有些事阿尔贝蒂娜是瞒着我做的),“和她一起,我不是说和她坐在一起,而是说和她在同一个餐厅里吃饭的吧?”——“可是她关照我下午六点到兵器广场接她。我总不能在她刚吃好午饭的时候就去接她吧。”——“哦!”我想掩饰自己的沮丧,转身上楼而去。这么说,阿尔贝蒂娜独自在外七小时之久,居然谁也没在照看她。我知道,乘出租马车确实不是为了摆脱司机的监视才想出来的应急办法。在城里,阿尔贝蒂娜喜欢乘出租马车四处闲逛,她说这样看得舒服,空气也好。话虽这么说,她毕竟独自一个人待了七个小时,而我对她在这七个小时里做了些什么一无所知。我不敢想象她是用何种方式度过这些时光的。我觉得这个司机真够笨的,不过从此我对他也就完全信得过了。因为他要是跟阿尔贝蒂娜有哪怕一丁点儿串通,他就不会承认他让她独自一人从上午十一点待到下午六点。这位司机之所以说了出来,还有另外一种听上去有些荒唐的解释。那就是他和阿尔贝蒂娜之间闹了矛盾,他想就这么点她一下,让她明白他是说得上话的人,要是这杯敬酒她不吃,仍然不肯就范,那他就要把事情兜底说出来,给她吃杯罚酒了。不过这种解释确实很荒唐:首先,得假设阿尔贝蒂娜和他之间发生过莫须有的龃龉,其次还得让这位向来笑容可掬的帅哥司机落下个讹人成性的骂名。何况,两天过后,我就发现他对阿尔贝蒂娜进行的监视确实又审慎又到位,我即便在妒火中烧之际也不曾想到他竟有这般能耐可以给我解恨。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瞅个空子把他拉到一边,跟他提起他上次说的凡尔赛的那档子事,我故意轻描淡写地对他说:“您前天跟我说了去凡尔赛兜风的事儿,这样做很好,您跟平时一样,做得非常好。不过有件事情我得跟您说一下,其实也是小事一桩,就是打从蓬当夫人托我关照这位外甥女以后,我总是生怕她出事,总是怪自己没能陪伴她,现在看到您这么可靠,这么精明能干,我觉得让您开车陪阿尔贝蒂娜小姐出去,是什么事也出不了的。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可爱的、天使般的司机非常得体地微笑着,一只手搭在状如祝圣十字架[48]的方向盘上。他随后对我讲了下面这番话(驱散了我心中的不安,让它顿时充满欢欣),教我真想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别担心,”他对我说,“她不会有事的,即使我没有开车陪着她,我的眼睛仍会跟着她。在凡尔赛,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着她,不妨这么说吧,和她一起参观了这座城市。她从雷泽弗瓦餐厅到城堡,从城堡到特里亚农,我自始至终跟着她,做得没瞧见她似的,妙就妙在她没看见我。噢!就算看见,也没关系。我整整一天空着没事干,去参观一下城堡不是很自然吗?况且小姐肯定不会不知道,我喜欢看书,对古玩之类的东西都很感兴趣(此话不假,我知道他是莫雷尔的朋友,看到他风度、品位都比提琴师高出一筹,心里曾暗暗吃惊)。不过她到底还是没看见我。”
——“她大概遇到朋友了吧,她有好几位女友就在凡尔赛。”——“没有,她一直都是一个人。”——“那总有人在看她吧,像她这么个靓丽的姑娘,又是独自一人!”——“当然会有人看咯,可她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她的眼睛不是在看导游图,就是盯在那些油画上。”可也是,去凡尔赛的那天,阿尔贝蒂娜给我寄过两张明信片:一张印有凡尔赛的景致,一张是特里亚农风光,所以司机的这番话听上去就更加严丝合缝了。这个讨人喜欢的司机,盯梢居然这么卖力,让我很感动。我怎么还会假设,他做这番更正——作为对他前天说的话的全面补充——是因为司机对我说的那些话让阿尔贝蒂娜着了慌,所以她软下来,跟他讲和了呢?我压根儿就没这么怀疑过。
不用说,司机的这番叙述,在消除我生怕阿尔贝蒂娜欺骗我的担心的同时,自然也使我对这位女友的热情减退了不少,她在凡尔赛的那一天是怎么度过的,我已经不感兴趣。我觉得,司机的解释在替阿尔贝蒂娜撇清的同时,使我越发对她感到厌倦了,但这番解释似乎却又不足以让我的心情迅速平静下来。或许还是阿尔贝蒂娜那两天在额头发出的两颗小痘痘,反而更能帮我转换内心的情感。后来我又碰巧遇见吉尔贝特以前的贴身女仆,她告诉了我一些很出乎我意料的隐情,于是我内心的情感终于跟阿尔贝蒂娜脱离干系,要不是见到她的人,我就根本不会再去想到她了。这个女仆告诉我,我天天都到吉尔贝特家里去的那会儿,她爱着另外一个小伙子,跟他见面要比跟我见面勤快得多。其实当时我也有过怀疑,甚至还问过这个女仆。可是她知道我正在热恋吉尔贝特,就否认了我的怀疑,赌咒发誓说斯万小姐从没见过那个小伙子。而现在,她知道我早就不爱吉尔贝特,有好几年干脆不回她的信了——也可能是因为她已经不当吉尔贝特的贴身女仆了——就主动把我全然不知情的有关我的那段爱情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我听。这对她来说,似乎是很自然的。可我想起当时她赌咒发誓的情景,还真以为她那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呢。殊不知那时正是她,奉了斯万夫人之命,每当我的心上人单独自处之时,就跑去通知那个小伙子。我当时爱得多深啊……但我不由得又问自己,我当年的爱情是不是真的像我所想的那样烟消云散了,为什么我这会儿听到这段故事,心里还会难过呢。我不相信嫉妒能唤回一段已经消逝的爱情,所以我就想,我之所以感到痛苦,是由于,或者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于自尊心受了伤害,因为在当时,甚至在稍后一段时间里——尔后情况就完全变了——有好几个我不喜欢的家伙对我表现出一种轻蔑的态度,而他们,在我热恋吉尔贝特期间,一定是知道我上当的。我甚至认真回想,当时我对吉尔贝特的爱情中,是否包含着自尊的成分,要不然现在发现那些曾使我感到无比幸福的充满柔情的时光,原来在我所不喜欢的那些人眼里,只是我的女友为我设的一场骗局,我为什么会心里这么难受呢。不管怎样,爱情也好,自尊心也好,反正吉尔贝特在我心中虽说已经几乎死了,却还没有完全死掉,这层关系阻碍着我去充分关心阿尔贝蒂娜,她在我心中只占一个很小的位置。我们还是回过来(在插了这么一大段话以后)说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凡尔赛之行吧。每当我整理桌上的东西,目光落在那两张凡尔赛的明信片上(难道我们的心真能同时从不同的角度,为两种交织在一起的、分别来自不同的人的嫉妒所困扰吗),它们总会给我一种不怎么愉快的印象。我心想,要不是司机这么诚实可靠,他第二回说的那番话跟阿尔贝蒂娜的两张明信片内容完全相符,就并不说明什么问题,因为,一个人要从凡尔赛给你寄明信片,倘若他不是一个专爱某尊雕像的艺术人士,倘若他不是一个会把有轨马车站和尚蒂耶火车站当作景观来看的傻瓜,那他不挑城堡和特里亚农,还能给你寄什么呢?
我说傻瓜又说错了,光为它们来自凡尔赛而买那些明信片的,并不一定是傻瓜。近两年来,好些聪明人、艺术家觉得锡耶纳、威尼斯、格林纳达都是老一套,对刚刚问世的公共汽车和所有的火车车厢,却大加称赞:“这才叫美呢。”随后这种情趣也像别的情趣一样消退了。我甚至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有人会对这种“使往昔高贵的东西毁于一旦的亵渎行为”感到惊奇。无论如何,不会再有人说一节头等车厢a priori[49]比威尼斯的圣马可教堂更美了。但他们会说:“生活就是这样,老说从前您不觉得矫情吗?”话就说到这里为止,结论并不点明。不管怎么说吧,尽管我对司机依然信任有加,但想到一旦阿尔贝蒂娜要甩掉他,他会生怕被看作奸细而不敢对她说不,我就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就只肯让安德蕾陪她外出了——而在这以前,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有这位司机就足够了。有一次我甚至让阿尔贝蒂娜和他(打那以后,我可不敢再这么做了)单独外出三天,行程远至巴尔贝克,因为据说她喜欢坐着这种外形比马车来得简洁的交通工具,开快车兜风。这三天里,我心头一片宁静,虽说她源源不断寄给我的明信片,由于布列塔尼邮政状况欠佳(夏天还好好的,冬天不知怎么一来,运行好像就出问题了),迟至她和司机回来一个星期之后,才送到我的手上。这两位精力充沛,回来的当天早上,就若无其事地照常外出兜风。不过自从出了凡尔赛那档子事,我有了改变。得知阿尔贝蒂娜今天要去看特罗卡代罗宫的精彩演出,尤其是知道陪她去的是安德蕾,我心里高兴极了。
阿尔贝蒂娜出去了,我撇下这些思绪,走到窗前站了一会儿。先是在一片寂静中,响起卖下水的摊贩的吆喝声和公共马车的鸣号声,半空中回**着高低不同的八度音程,犹如一个盲目的调音师在调试钢琴。然后交织的动机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还加进了新的动机。又响起了另一个吆喝声,那是个我始终没弄明白卖什么的小贩的叫卖,这阵吆喝酷似公共马车的鸣号,而由于声音不是在行进中发出的,听上去仿佛一辆有轨马车没有启动,或是出了故障,停在那儿,犹如一头垂死的牲畜那样一声接一声哀叫。
我觉得,倘若有一天我得离开这个街区——除非是到一个真正平民化的街区——市中心的大街通衢(那儿的水果铺、鱼店等等都搬进了大型商厦,商贩根本用不着吆喝,再说,吆喝也没人听得见)在我眼里大概会显得死气沉沉,有如荒漠一般,店铺老板和流动摊贩的叫卖声都给过滤掉了,清晨起就让我那么着迷的市井乐队,也不复可闻了。人行道上有个毫无风韵可言(或是受了某种风尚误导)的女人走过,身上松松垮垮地穿着件山羊皮短大衣;噢不,不是女人,那是个司机呀,穿着山羊皮的工作服,步履匆匆地往车库而去。从大酒店出来一群身穿闪色制服、脚步轻快的雇员,他们俯身骑上自行车,鱼贯向车站进发,去为晨车抵达的旅客接站。提琴低音区的呜呜声,有时来自一辆驶过的汽车,有时却是从我没加满水的电水壶里传来的。在这首交响乐中,响起一支走调的过时曲子:原先由爱摇拨浪鼓的卖糖果女人占据的地盘,现在归了卖玩具的小贩,他在芦笛上挂一个由他操纵着四面移动的牵线玩偶,拿着其他的木偶边走边唱,他可不管什么格列高里体的咏诵、巴勒斯特里纳改编过的咏诵,还是现代抒情风格的咏诵,他就像一个老派的纯正旋律鼓吹者,一味扯开嗓子唱道:
爸爸来哟,妈妈来哟,
孩子们在盼着哟;
木偶是我做嘞,木偶是我卖,
小钱也是我来赚喽。
特拉拉拉拉。特拉拉拉拉嘞,
特拉拉拉拉拉拉拉。
孩子们来哟!
来自意裔居民区、头戴贝雷帽的小贩,无意跟这种aria vivace[50]打擂台,默默地兜售着手里的小雕像。但是一支短笛响起,却把这个卖玩具的小贩赶跑了,他渐行渐远,唱卖声愈来愈含混,尽管用的是急板:“爸爸来哟,妈妈来哟。”吹短笛的,莫非就是我在冬西埃尔的早上听他吹笛的那个龙骑兵?不是,听听后面的吆喝就明白了:“修彩釉古董嘞,修——瓷器。玻璃器皿大理石,水晶象牙骨制品,修古董嘞。统统包修嘞。”一家肉铺里,左边映着一圈阳光的光晕,右边挂着一整爿牛身,一个高高瘦瘦的肉铺伙计,长着金黄色头发,天蓝色的衣领里露出一截颈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专心劲儿,运刀如飞地把嫩嫩的里脊肉剔在一边,把档子最次的坐臀肉搁在另一边,再分别把它们放在亮得耀眼的磅秤上过秤,秤的上端有个十字架,一些漂亮的小链子从那上面垂下来,从而——虽说他接下去做的事只是把分好的牛腰、牛排、牛肋骨摊在铺板上——给人一种印象,仿佛他就是在末日审判时天主身边的天使,会把接受审判的人们按品行好坏分成善人和恶人,把他们的灵魂一一过秤。半空中又响起尖细而悠扬的短笛声,我从中听到的不再是让弗朗索瓦兹心惊肉跳的骑兵团列队驶过的声响,而是一个所谓古董行家大言不惭的统统包修的吆喝,也不知他是过于天真呢,还是有意开个玩笑,反正这个样样都会、样样不精的三脚猫,把形形色色不同材质的器皿都一股脑儿包揽下来,照修不误。送面包的女孩把一个个面包匆匆放进篮筐(这些细长形面包是专门供应正餐的),送牛奶的姑娘则手脚麻利地把一瓶瓶牛奶挂在特制的挂钩上。这些姑娘留在我记忆中的令人怀念的情景,我真能相信它是准确无误的吗?倘若我能让她们中间的某个人在我身边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待上几分钟,而不是一味从窗口瞧着她们不是在店铺里忙乎,就是在街上快步疾走,我的印象会不会有所不同呢?若要知道足不出户到底给我造成了多大的失落感,也就是说我在这一天到底错失了多少宝贵的机会,那就得在这幅活动长卷上截取一个画面,留下某个捧着洗净的衣服或带着一瓶瓶牛奶的姑娘,让她定格在我的门框中间,有如置身活动布景中的一个倩影,使我能好好瞧瞧她,说不定还能从她那儿得悉某种信息,好让我有朝一日能重新找到她,正如鸟类学家或鱼类学家在把鸟儿或鱼儿放归自然之前,在它们的肚子上系个识别标志,以便掌握它们迁徙的准确信息一样。
我对弗朗索瓦兹说,我想让人去买点东西,要是有人,比如说那些常来送取被单内衣,或者见天要来送面包、牛奶的姑娘(弗朗索瓦兹平时常会让人差遣她们干这干那的)中间有谁来了,就叫她上我这儿来。在这一点上,我就像埃尔斯蒂尔,他每天都得关在画室里画画,但到了春天,知道树林里开满了紫罗兰花,他心心念念想看上它们一眼,就让看门的女人上街去买一束回来;于是他被这束花儿感动了,恍惚间仿佛桌子上放着的不是一小瓶紫罗兰,而是他以前见过的繁花似锦的林地,弯曲的花茎,在蓝色的骨朵儿的重量下颤悠着,埃尔斯蒂尔只觉得眼前就是一片想象中的林景,这束唤起回忆的紫罗兰吐出的清香,把这片令他神往的景色揽进了他的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