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蕾非常有钱,阿尔贝蒂娜却是个穷孤儿,所以安德蕾总是很慷慨地让阿尔贝蒂娜分享她的奢侈品。至于她对吉赛尔的感情,那倒并非完全如我先前想象的那样。这不,我们不久就有了这位大学生的消息,她给阿尔贝蒂娜来了封信,把她旅途的情况和平安到达的消息,告诉了这帮子女友,信上还请大家原谅她出于疏懒,没给其他人写信。让我感到惊讶的是,阿尔贝蒂娜手里拿着这封信给大家看的时候,我原以为跟吉赛尔不共戴天的安德蕾竟然说:“我明儿就给她写信,要不然,等她先来信可就有的等喽,她这人呀,漫不经心惯了。”说完还转向我加了一句:“您想必不会觉得她很了不起,可她是个非常正派的姑娘,我真的很喜欢她。”我得出的结论是,安德蕾跟人闹别扭,不会持续很久。

我们要骑自行车去悬崖或乡间。只要不是下雨天,我总是提前一小时就精心打扮。倘若弗朗索瓦兹没把衣服准备好,我就会嘟嘟哝哝埋怨她。

不过,即使在巴黎,自尊心得到满足时谦卑而又可爱的这个弗朗索瓦兹,一旦听到有人挑她毛病,也会火冒三丈,骄傲地挺起她那开始被岁月压弯的腰板。自尊心是弗朗索瓦兹一生中最重要的原动力,因而她的满足感和好脾气,是跟别人要她做的事的难度成正比的。她在巴尔贝克所要做的事,简直是小菜一碟,所以她差不多总是显出一副怏怏不乐的神情,碰上我要去会那些女友,抱怨帽子没有刷过,或者领带弄乱了的当口,她的无名火就会猛地直蹿上来,神色间透出一副讥讽的倨傲表情。平时干活儿再怎么累,她也不会在意,可是只要我一说上衣没放好,她就忙不迭地给自己开脱,不是说早就费心“把它给藏在柜子里了,要不准得沾上灰尘”,就是给自己摆功,抱怨说自己上巴尔贝克来也不知算是度的哪门子假,换了别人早就受不了喽。“我真不明白,怎么可以把自己的东西弄得这么乱七八糟。就是神仙也要摸不着头脑的嘛。”

或者,她干脆摆出一副女王的嘴脸,向我投来怒气冲冲的目光,缄口不语;但一等到她在身后关上门,进了走廊,走廊里顿时响起她的声音,我猜想那是些骂人的话,但它们就像剧中人物上场前在边幕旁说的头几句台词,叫人没法儿听清楚。当我准备跟这些女友外出时,即使没什么问题,即使她心情挺好,她也非要摆出那副讨厌的模样不可。其中的原因是,平时我感到有一种需要,想跟人说说这些少女的时候,我在弗朗索瓦兹面前说过一些开玩笑的话,现在她搬出这些玩笑话,做出有事要告诉我的样子。其实,如果事实真像她说的那样,我肯定比她知道得更清楚。可是情况不是那样,弗朗索瓦兹只是把我的意思给弄拧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她也一样;没有人会像一条笔直的路,那些曲里拐弯而又无法回避的路径,会令我们感到吃惊,这些弯路其他人根本看不见,可我们是注定要硬着头皮去走的。每当我准备就绪时,“帽子不见了”“见鬼,安德蕾”“见鬼,阿尔贝蒂娜”这样的话,总会让我被弗朗索瓦兹牵着鼻子在那些弯弯曲曲、匪夷所思的小路上转来转去,迟迟动不了身。甚至当我要她准备夹英国干酪和生菜的三明治,再去买些蛋挞的时候,情况也是如此。蛋挞我是准备下午和那些姑娘一起在悬崖上当点心的,可弗朗索瓦兹发话了:“她们忒小气了,也该大家轮流买买嘛。”她的那种带有返祖色彩的贪婪和外省做派的粗俗,在这句话中暴露无遗。在她眼里,死去的欧拉莉那分裂的灵魂,仿佛在我的这帮子女友可爱的躯体上找到了比圣埃洛瓦更亲切的化身[250]。我听着这些非难,怒火中烧地感到自己遇上了这么一个地方,打这儿开始,弗朗索瓦兹的性格这条熟悉的乡间小路,变得无法通行了,幸好,这样的时间不长。上衣找到了,三明治也准备好了,我便去找阿尔贝蒂娜、安德蕾、萝丝蒙德,有时还有别人,我们或步行或骑车,出发上路。

要在从前,我也许会更喜欢在天气不好时出去兜风。那时候,我一心在巴尔贝克寻找“辛梅里安人的故乡”,在我的印象中这儿本该是经年不见阳光的地方,如今洗海水浴的游客闯入这片雾气缭绕的古老地区,带来他们平庸的夏天,不啻一种僭越。但是时过境迁,过去曾经轻慢鄙夷、不屑一顾的事情,不光晒太阳,甚至赛船、赛马,我现在都非常热衷,这跟我以前向往波涛汹涌的大海出于同一个原因,那就是它们都与一种美学观念联系在一起。我有时候和女友们去看埃尔斯蒂尔,凡有这些少女在场,他最喜欢拿给我们看的,就是几张画游艇上漂亮女士的速写,还有一幅以巴尔贝克附近赛场为背景的画作。我起先腼腆地向埃尔斯蒂尔承认,我不大喜欢这些场合的聚会。

“您错了,”他对我说,“那真是太美了,也太奇妙了。您先瞧瞧遛马场上的这个人,这个全场瞩目的骑师,颜色鲜艳的绸上衣让他的脸显得灰暗而阴郁,他和在他控制下侧转的骏马完全融成了一体,画出他这些训练有素的专业动作,画出他和马衣在赛马场上形成的亮点,那该多么有趣啊!在赛马场这个充满光影变化的巨大空间中,一切都变了样,满眼都是这样的光影,真让人感到惊叹!女人在那儿会变得多么漂亮!开幕式更令人激动,优雅迷人的女宾们置身在荷兰风味的湿润的光线中,你甚至能感觉到海水刺骨的寒气在阳光中升腾。在这样一种想必来自海滨的潮湿的光线中乘车前来,把望远镜架在眼睛上的这些女性,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哦!我真想把它表现出来;我从赛马场归来,就像疯了似的,心里充满着工作的欲望!”

游艇盛会比赛马更叫他着迷。我明白,赛船表演,身着盛装的女宾沐浴在海滨赛马场海蓝色的光线之中的体育表演,对现代艺术家来说,是一个有趣的题材,一个堪与委罗内塞或卡尔帕乔最爱描绘的节日庆典相比的极好题材。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

“这个比较很贴切,”埃尔斯蒂尔对我说,“因为他们作画的那座城市里,这些庆典多多少少都和水有关。这些斯蒂尔未必肯不过,当时的舟艇之美,往往在于它们的厚重,在于它们的复杂。那儿也有水上比武,通常是为招待某位使节举行的,卡尔帕乔在《圣女厄休尔的传说》中画过这种场面。那些船都很厚实,建造得像城堡,看上去仿佛是威尼斯城中的小威尼斯,俨然都是一座座水城。当它们停靠在铺着深红锦缎和波斯挂毯的浮桥旁边的时候,船上满是身着樱桃红织锦或绿色花缎的女客,近旁那些镶嵌着各色大理石的阳台上,另有一些女客俯身在观看,她们长裙的黑袖上开着白色袖衩,上面缀满珍珠或是镶着镂空花边。一眼看去,不知道哪儿是陆地的尽头,哪儿是海洋的开端,看不清那是宫殿抑或已然就是船只,是快帆船、帆桨大木船,还是威尼斯大公的彩船。”

埃尔斯蒂尔为我们描绘的服饰细节,还有那些豪华的场景,阿尔贝蒂娜聚精会神地听得津津有味。

“哦!我真想瞧瞧您给我说的这些镂空花边,威尼斯的针钩花边太漂亮了,”她大声说,“我真想去威尼斯!”

“也许过不了多久,”埃尔斯蒂尔对她说,“您就可以看到她们穿的这些精美绝伦的衣料了。以前我们只在威尼斯画家的画上见过它们,即使在教堂的珍藏中,有时甚至在拍卖场上也能看见这么一种两种,那可真是凤毛麟角,少而又少了。但据说有位威尼斯的艺术家,名叫福迪尼,发现了它们的制作奥秘,不出几年工夫,这儿的女士们就可以穿着威尼斯专为它的名媛淑女设计的东方色调的锦缎衣饰,或外出散步,或待在家里了。不过,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喜欢这个,也不知道这种服饰对如今的女性来说,是否有些过时了——即使是在看赛船表演时出个风头,因为要说现代的游船,那可跟威尼斯作为‘亚得里亚海女王’的时代不可同日而语了。一艘游艇,游艇上的设施,游艇上的人的穿着打扮,它们最大的魅力就在于跟大海相称的简洁明快,我太爱大海了!说实话,跟委罗内塞乃至卡尔帕乔时代的服装式样相比,我还是更喜欢如今的式样。我们这些游艇,尤其是中号的——我不喜欢大号的,那太像游船,这就好比帽子,得讲究个分寸——美就美在整齐划一、简洁明畅,那种在阴天显得蓝莹莹的灰色调,有一种奶油般的朦胧之美。艇上的舱室应该看上去像个小小的咖啡座。游艇上女士的打扮也是这样;最动人的,正是那些素雅的清一色雪白的装束,或棉布,或细麻布,或宽条,或斜纹,它们在大海蓝天的背景上,有如一片白帆那么让人眼前一亮。懂得怎么穿衣打扮的女人,其实是很少的,不过有些人确实是妙不可言,莱娅小姐在赛马场上戴一顶小白帽,撑一把小白伞,真是迷人极了。要能得到这把小白伞,让我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我很想知道这把小白伞跟别的阳伞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阿尔贝蒂娜比我更想知道,不过那是出于别的原因,出于女人爱美的天性。可是正如弗朗索瓦兹说做雪花酥“有诀窍”一样,那伞的差别原来就在于裁剪。

“它又小又圆,”埃尔斯蒂尔说,“就像中国阳伞。”

我援引几位女士的阳伞作为例子,可是它全然不是那种样子。埃尔斯蒂尔觉得那些伞都很难看。他是个非常挑剔而又趣味高雅的人,在四分之三的女人穿着戴着,而他觉得其丑无比的东西,与一件让他喜欢得着迷,一件跟我有时觉得奢华会使人变得乏味的观点相左、激起他“尽力画得像它们一样美”的欲望的漂亮物件之间,那种看似微不足道的差别,到了他眼里就变得意义极其重大。

“瞧,这儿有位姑娘已经明白那帽子和阳伞是怎么回事了。”埃尔斯蒂尔指着阿尔贝蒂娜对我说。阿尔贝蒂娜的眼睛里闪着贪欲的光芒。

“我真希望自己有钱买个游艇!”她对画家说,“到时候怎么装修,我会请教您的。我要驾着游艇尽情游玩儿!到考斯去看赛船表演,那有多美啊!我还要买辆汽车!跟汽车相配的女装,您觉得漂亮吗?”

“不漂亮,”埃尔斯蒂尔回答说,“不过以后会漂亮的。时装设计师,出色的实在不多。卡洛,尽管他花边用得多了些,杜塞、谢吕依、巴甘有时候也还可以。剩下的都是蹩脚货色。”

“照这么说,一件卡洛店里的女装,跟一家普通裁缝店里做的衣裳,差别很大吗?”我问阿尔贝蒂娜。

“大了去了,小傻瓜,”她回答我说,“哦!对不起。只不过,唉!别的店里卖三百法郎的衣服,他们店里要卖两千法郎。可东西就是不一样,当然,换了不识货的人,看上去也差不多。”

“说得一点不错,”埃尔斯蒂尔说,“或者不妨说,就像兰斯大教堂的一尊雕像和圣奥古斯丁教堂的一尊雕像之间的差别一样大吧。嘿,说到大教堂。”他特地对着我说,因为我们那天聊到这件事情时,这些姑娘并不在场,何况,她们对这种事儿压根儿就不会有兴趣,“我那天不是跟您说巴尔贝克教堂就像一座悬崖,一座由当地的石头垒成的大坝吗?现在反过来,”他指着一幅水彩画对我说,“您看看这座悬崖(这幅画是在离这儿不远的克勒尼埃画的),您看,这些棱角分明而又妩媚动人的岩石,不是会让人想起大教堂嘛。”

果然,它们看上去就像巨大的粉红色的墙拱。但是被酷热的阳光染红的这座石拱,仿佛在已经饮吞半个大海的酷热的烘烤下消融挥发,化为尘埃,在画布上几乎呈现气态的形体。在这似乎摧毁了现实世界的强光下,现实世界集中到了那些暗淡而透明的影子上,通过对比,这些影子给人以一种更为强烈、更为真切的具有生命力的印象:幽灵。它们中的大部分为求阴凉,逃离灼热的外海,躲在岩石下面避开阳光;另一些像海豚似的慢悠悠地游着水,紧挨移动着的船舷,在白茫茫的水面上,它们油亮发蓝的躯体使船体显得很高大。也许,正是它们身上透露出来的对凉爽的渴望,才使我更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一天的炎热,我情不自禁地大声说,没去过克勒尼埃真是太遗憾了。

阿尔贝蒂娜和安德蕾一定说那地方我去过不止一百次。这样说来,当初我一定似乎浑然不知,不曾想到克勒尼埃的景观竟可以激发起如此强烈的美感——那不是我至今为止一直在巴尔贝克的悬崖上寻找的纯天然的美,而是一种建筑之美。当我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起坐马车出去兜风,一心想领略暴风雨王国的风光时,我们往往只是从树林的间隙中远远地望见大海,我感觉不到大海的真实,感觉不到它在流动,感觉不到它充满生机,足以让人相信它真能掀起惊涛骇浪,我想欣赏的也许就是裹在冬日雾气下的静止的大海,我根本不可能想象,此刻让我心驰神往的竟是化作一片迷蒙的白雾,既无稠度也无色彩的大海。然而这大海,埃尔斯蒂尔就如同那些在被炎热凝住的小船上遐想的游客一样,对它的魅力心领神会,因而得以把难以觉察的海水的回流,把美妙的时刻的律动,都表现在画布上;你瞧着这幅神奇的画作,会在霎时间变得心中充满爱恋,一心只想跑遍整个世界,去寻回逝去的时日,寻回它那转瞬即逝的沉睡的美。

所以,如果说在拜访埃尔斯蒂尔之前,在看到他画的那幅海景,看到画中身穿巴莱日纱或细麻布长裙,站在飘着美国国旗的游艇上的少妇,在脑海里留下一条细麻布白长裙和一面旗帜的“副本”,并马上孕育出一个仿佛从未有过,而又难以抑止的愿望,想要立刻去海边瞧瞧那些细麻布的白长裙,瞧瞧船上的那些旗帜——如果说在看到那幅画之前,我面对大海总是尽可能从视野中抹去前景中洗海水浴的人,以及船帆白得像沙滩服那般耀眼的游艇,因为我觉得它们妨碍我想象自己是在凝视早在人类出现以前就已经在展示它那神秘生命力的来自远古的波涛,在我看来,阳光灿烂的日子反而使这个多雾、多暴风雨的海岸有了普通夏日的平庸景观,给它标上了一个简单的休止记号,相当于音乐中所谓的休止符,那么现在,坏天气在我眼里成了一种灾祸,在美的世界中再也找不到它的位置:我急不可耐地想在现实世界中寻找那令我**澎湃的东西,我一心希望天气放晴,好登上悬崖远眺埃尔斯蒂尔画上的那些蓝莹莹的影子。

以前我总认为大自然有它自身的生命力,那是先于人类的出现而存在的,是跟所有那些令我厌烦的工业成果,跟在万国博览会上也好,在女帽制作铺里也好,直到现在为止总是让我呵欠连连的那些新技术背道而驰的,所以我对它们不屑一顾,面对大海只看那些没有蒸汽船出现的水面,在心中保留大海来自远古的面貌,那是它在刚与陆地分离的时代,至少是在古希腊初期的那个时代的面貌。这样,我就可以底气十足地吟咏布洛克最喜欢的勒贡特老爹的那些诗句:

乘坐装着撞角的战船,国王扬帆出发,

率领英雄希腊的长发勇士,嘿!

前往风狂雨暴、波涛翻滚的大海。

但我现在不敢再小看那些制帽女工了,因为埃尔斯蒂尔对我说过,制帽女工们把刚做好的女帽最后拾掇一番,轻轻地摆正蝴蝶结或翎毛的优雅的动作,叫他看得入迷,他真想把这种手势画出来,正如想把骑师的姿势画出来一样(这话让阿尔贝蒂娜听得心花怒放)。可是要看制帽女工,得等我回到巴黎,要看赛马和赛船,得等我回到巴尔贝克,而且明年以前不会再举办这些比赛了。就连载着身穿细麻布白长裙的女客的游艇,也不复可见喽。

我们经常遇见布洛克的妹妹,我在她们父亲家吃过饭以后,见了她们就不能不打招呼了。我的女友们不认识她们。

“家里不许我和犹太人一起玩儿。”阿尔贝蒂娜说。

一个人即使没听全这句话,但就凭她把“犹太人”说成“肴太人”的这种腔调,他就会明白,这些布尔乔亚小姐,出身虔诚的基督徒家庭,对那些上帝的选民没有什么好感,她们大概很容易相信犹太人扼死基督徒小孩之类的事情。

“再说,您的这些女朋友实在也不怎么样。”安德蕾笑吟吟地对我说,她的笑容表明她很清楚她们不是我的朋友。

“这个种族就这德行。”阿尔贝蒂娜接口说,用的是一种行家教训人的语气。

说实话,布洛克的这几个妹妹,衣服穿得挺多却又像是半**身子,神情萎靡,大大咧咧,又摆阔,又邋遢,没法儿让人恭维。她们有一个表妹才十五岁,却因对莱娅小姐大为倾倒,在游乐场里传为笑柄;布洛克老爹也非常赞赏莱娅小姐的演技,但她的首要兴趣并不在男士身上。

有些日子我们在邻近的农庄餐馆吃茶点。这些农庄的庄名都挺有特色:埃戈尔,玛丽-泰蕾斯,厄朗十字架,小乐惠,加利福尼亚,玛丽-安托瓦内特。最后那个,是我们常去的。

有时候,我们不去农庄,而是攀到悬崖上去。一到上面,我们就坐在草地上,把包里的三明治、蛋糕拿出来。我的女友们喜欢吃三明治,见我只吃饰有花体糖字的巧克力蛋糕和杏挞,觉得很惊奇。其实这是因为夹英国干酪和生菜的三明治,这种陌生的新式点心,我跟它没什么可说的。而蛋糕是文质彬彬的,杏挞是多嘴饶舌的。前者有奶油的典雅,后者有水果的清新,它们早就知道贡布雷,知道吉尔贝特,不仅是贡布雷的那个吉尔贝特,而且是巴黎的那个吉尔贝特,我和她一起吃午茶时又见过它们。它们让我想起那些画着《一千零一夜》故事的装小蛋糕的碟子,弗朗索瓦兹把这些碟子端上来时,它们的题材曾经让莱奥妮姑妈看得很开心,这天是“阿拉丁和神灯”,那天是“醒来的睡者”“阿里巴巴”,或者“水手辛巴达带着他的珍宝登上巴索拉号”。我真想再看看这些碟子,可是外婆说不知道它们现在怎么样了。再说,她觉得那只不过是在当地买的挺俗气的碟子罢了。但尽管这样,这些五颜六色的图画,依稀在灰蒙蒙的贡布雷乡间闪着亮光,犹如信徒在黑黝黝的教堂里走动时,彩绘玻璃上宝石般的闪光,犹如黄昏时分在我房间里幻灯投射的亮光,犹如映衬在车站和省属铁路背景上的印度金盏花和波斯丁香,犹如姨婆那幢幽暗的外省老妇住宅里的中国古瓷瓶。

我躺在悬崖上,满眼看出去都是草地,草地上方,没有基督教教理中的七重天,而只有两重,一重颜色很深——那是大海,另一重在高处,颜色浅浅的。我们一起吃点心,倘若我还带着一件什么小玩意儿,让她们中间的某一位喜欢上了,那么欣喜就会猛地一下子充溢她们透明的脸庞,一瞬间这些脸变得通红通红,那欣喜再也抑制不住,张开嘴高声笑了出来。她们聚在我的周围;她们的面庞彼此相距不远,空气在这一张张脸之间,留出蔚蓝色的间隔,仿佛园丁在玫瑰花丛中留出空隙,好让自己穿梭其间。

带来的东西吃完了,我们就玩游戏。在这以前,我一直觉得这些游戏很无聊,像“塔楼巡哨”和“看谁先笑”之类的甚至很幼稚,可是现在,哪怕让我换一个帝国,我也不肯放弃这些游戏了;她们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的青春的曙光,我感到在我的年纪已不复可见了,此刻这曙光照亮了她们面前的一切东西,有如某些文艺复兴前期艺术家色调明快的油画那般,把她们生命中最微末的细节全都在金色的背景上勾勒了出来。对这些少女中的大部分来说,她们红扑扑的脸掩映在清晨朦胧的红霞之中,独具个性的轮廓线条还没有凸现出来。所能看到的只是笑靥如花的鲜艳脸色,若干年后方始定型的脸部轮廓,那会儿还无法分辨。如今的脸庞,当时还全然是不确定的,至多只是与家族的某位先人有些相像——大自然以此向逝者表示敬意,作为对逝者的一种纪念。会有这样一个时刻的,到那时已没有东西再可期待,身体早就定了型,不会再有轻盈的曲线给人带来惊喜,看见依然年轻的脸庞周围变白、脱落的头发,也不会让人再生任何希望,这样的时刻很快就会到来的,霞光绚烂的早晨是短促的,要爱就爱这些花季的少女吧,这些少女的身体犹如一坨弥足珍贵的面团,还在发酵呢。她们就是一团可延展的材料,每时每刻都任凭主宰她们的瞬时印象在揉捏。你简直会觉得,她们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是那个,就是些代表兴高采烈、代表少女矜持、代表温存或惊奇的小塑像,这些塑像的表情是真诚的、完整的,却又是转瞬即逝的。这种可塑性,会使一个少女对我们的亲切态度变得仪态万方,魅力无限。当然,这种亲切的态度对一个妇女来说,也是不可或缺的,我们不讨她喜欢的,或者不让我们看出我们讨她喜欢的女士,在我们眼里总有某种令人厌倦的千篇一律之处。

然而从某个年龄开始,这种亲切的态度就不再管用了,一张因生存斗争而变得粗粝,变得或好勇斗狠,或精神恍惚的脸上,再也表现不出柔和的变化了。有的——在迫使妻子服从丈夫的那种力量的持续作用下——已经不像一个女人,倒像长了一张大兵的脸;有的日复一日浸润在母亲甘愿为子女做出牺牲的氛围中,有了张使徒的脸;还有的,在历经多年的挫折和风雨过后,那张脸看上去就像个饱经风霜的老水手,唯有身上的衣裳还能显示她的性别。诚然,当我们在爱一个女人的时候,她对我们表示的眷注也还会给我们在她身边度过的时光添上几许新的魅力。但是她在我们眼里不可能是一个相继变化、前后不同的女子。她的欢愉是一个不起变化的形体的身外之物。而青春时期先于这一完全固化的阶段,因而我们在少女身旁会有一种清新的感觉,这是一种当我们看着某些事物处于不停的变化之中,不断变换着形态时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想起大自然的原始元素不生不灭的永恒创造——那正是我们在海边凝望大海时的感觉。

跟这些女友一起玩“传戒指”、猜谜游戏,我牺牲的岂止是社交聚会和陪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乘车出游呢?罗贝尔·德·圣卢好几次让人带话给我,说既然我没空到冬西埃尔去看他,他可以请二十四小时假,到巴尔贝克来看我。可我每次都写信给他,要他千万别这样做,我的借口是那天我正好要和外婆到邻近的地方去看望亲戚,所以不在巴尔贝克。等他从姑妈那儿得知那是我的什么亲戚,我说的外婆其实是谁,他大概会觉得我这人很差劲。不过,我不光是牺牲了社交的乐趣,而且牺牲了友情的乐趣,就为了能终日待在这个花园里,这也许并不算错。但凡能够做到为自己活着的人——没错,这样的人都是艺术家,而我早就死了心,知道自己做不了艺术家——都有责任这么做:而友情,对他们而言意味着免除这个责任,意味着放弃自我。就拿谈话来说吧,这是表达友情的方式,可是这种东拉西扯的闲聊是多么肤浅啊,谈话过后,我们一无所得。一个人可以把一生都花费在闲聊上,聊来聊去就是没完没了地重复一分钟就能说完的那些废话,而艺术创作不是这样,在孤独中进行艺术创作,思想始终是往前,往纵深的方向前行的。这是唯一没有对我们封闭,能让我们沿着它前进的方向,这条路走起来确实更艰难,但这是一条能让人得到正果的路。友情不仅像谈话一样毫无好处,而且还是有害的。因为,对于我们中间那些循着内省的轨迹成长起来的人来说,当他们只剩独自一人,动情地回想起朋友对他们说的话的时候,刚才和朋友一起时没法儿不感觉到的无聊,也就是始终停留在自己的表层上,而不是沿着发现之旅向纵深前进的那种感觉,会让他在友情的影响下感到自责,他会觉得那些话是很珍贵的。然而他们毕竟不像建筑物那样,可以从外面来添加砖块,他们就像大树,得靠自己的汁液来滋养下一节枝干和顶上的叶丛。当我在庆幸自己被一个像圣卢这么善良,这么聪明,这么人人愿意跟他交往的朋友引为同道、知己,当我努力让自己的心智去适应,不是去适应自己那些混沌的印象(其实我是有责任廓清这些印象的),而是去适应圣卢说过的那些话,在我重温这些话语时——或者说是在我听着那个寓于我们身上,却又不是我们自己的另一个人对我重复这些话语时,因为我们总是乐意把思考的担子卸给他去挑的——我竭力在其中寻找一种美感,它跟我在真正独处时默默追求的美很不相同,但会使罗贝尔、使我自己都变得更出色,使我的生活变得更有价值。当我在这么想、这么做的时候,我是在自欺欺人,是在中断自己沿着一条可以让我获得幸福的成长道路前进的步子。在这样一位朋友为我设计的生活中,我看似舒舒服服地避开了孤独,堂堂正正地愿意为他而牺牲自己,其实在这样的生活中,我是不可能实现自我的。

在这些少女身边,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虽然我品尝到的欢愉是自私的,但它至少不是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那种谎言要让我们相信我们并非绝对孤独。而且在我们和别人交谈时阻止我们承认那并不是我们在说话,其实我们是在模仿别人,所以那已经不是跟别人应该有所不同的我们自己。这一小帮少女和我之间,交谈的内容并没有什么意义,再说我们说得也很少,话头到了我这儿,常常会被长久的沉默中断。但这并不妨碍我在她们对我说话时,怀着跟凝视她们同样喜悦的心情静静地听着,从她们每个人的声音中发现一幅色彩斑斓的图卷。我欣喜地听着她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爱意会让人善于去辨别,去区分。一个爱鸟的人,可以在树林里一下子就分辨出每一种鸟儿的不同的鸣啭声,而一般人是听不出的。一个爱少女的人,知道人声比鸟鸣更加丰富多彩。人声所能表现的音色、音调,胜过表现力最丰富的乐器。每个人将各种不同音调加以组合的方式都是不可穷尽的,正如每个人的个性都是千变万化的一样。当我和这些女友中的某一个交谈时,我就感到那幅独一无二的、归她的个性所专有的画卷,在我眼前灵巧地展现出来,凭借脸部丰富的表情,更凭借抑扬顿挫的嗓音,让我无论如何非得去看这幅画卷不可,表情也好,嗓音也好,它们都在以各自的表现方式表达同一个奇特的现实。嗓音的声线,大概也像脸孔的线条一样,尚未最后定型;脸部轮廓会变,嗓音也会变。正如婴儿有一种唾液腺,分泌的**能帮助他们消化牛奶,而长大以后这个唾液腺就不再存在一样,在这些少女叽叽喳喳的话音中,有着成年妇女不会再有的美妙的音符。她们怀着贝利尼[251]笔下音乐小天使专心、热情的劲儿,用双唇演奏着这件音色更为丰富的乐器,而这种专心和热情也正是青春的特权。这些少女说话时热情而确信的语气,以后总有一天是会消失的。然而现在,这种语气使最简单的事情都具有了一种魅力,那可以是阿尔贝蒂娜以权威口气说出的一个文字游戏,几个年纪更小的姑娘钦慕地听着她往下说,最后实在按捺不住,疯笑就像打喷嚏那般喷将出来;那也可以是安德蕾在讲她们学校的作业。她的语气比她们做的游戏更孩子气,完全是一副小孩学大人一本正经的模样;她们说话的语调忽高忽低,犹如古希腊悲剧中的台词,那时诗歌还没有跟音乐分家,诗剧中的台词是用各种不同的音调吟诵的。但尽管如此,从这些少女的嗓音中已经可以清楚地听出,这些小姑娘人人都有自己对生活的定见,正因为这些定见是非常个性化的,所以她们会用一两个很普通的词儿来评价别人,比如说某人“她把什么都当玩笑”;说另一个人“她就爱发号施令”;说第三个人“她老是在犹豫,在观望”。我们的脸相,其实就是由习惯而定型的音容举止。大自然将我们习惯的动作、姿势固定下来,有如喷发的火山将庞贝变成死城,有如林中的仙女被点化成静止的塑像。我们的音调中还包含着我们的人生哲学,也就是一个人时时处处对外界事物的看法。

当然,这些音容特征并不仅属于这些少女。它们还属于她们的父母。每个人都沐浴在比他广泛的某种氛围之中。就这一点来说,父母不仅提供了脸相和嗓音的习见形态,而且提供了某些说话的方式,某些惯用的话语。它们几乎就像语调一样不为自己所觉察,几乎就如语调同样深刻地表明了一种看待人生的观点。诚然,对少女来说,有些话父母是不会在女儿长到一定年龄,通常是在她们结婚之前,教给她们的。这些说法,他们给女儿留着呢。所以,比如说,要是有人说起埃尔斯蒂尔一位朋友的油画,留着齐腰长发的安德蕾就还不会像她母亲或结了婚的姐姐那样说什么:“看来他挺有男人味儿的。”但等到她被应允去王宫的时候,她就会这么说了。阿尔贝蒂娜在初领圣体之后,说话腔调就挺像她姑妈的一位女友了:“我看它准得酷毙喽。”她另外还学了一招儿,就是人家对她说什么,她总要让人重复一遍,显得好像挺感兴趣,仿佛想要形成个人的一种看法似的。要是人家说某个画家的一幅画画得很好,或者他的房子很漂亮,她就会说:“啊!那幅画,很好是吗?啊!他的房子,挺漂亮是吗?”

而更常见的情况是,那种不仅让嗓音,而且让语调也透着一股乡音的外省味儿,比家族遗传的影响更为明显。当安德蕾撮紧嘴唇吐出一个低音时,她无非是让自己的声腔乐器上的那根低音弦发出一个乐音,一个跟她纯正的南方脸型极其协调的悦耳的声音。而那个一刻不停转着顽皮念头的萝丝蒙德,她那北方人的脸相和嗓音也是跟她的乡音非常匹配的。在某个外省和这位说话抑扬顿挫的少女的气质之间,我觉察到一种对话。那是对话,而不是争执。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这个少女和她的故乡分隔开来。她,也就是故乡。不过,当一个有才华的人应用这些富有地方色彩的素材,而这些素材反过来作用于他,赋予他更多的青春活力时,它们并不会削弱他的作品的个性化色彩,无论他是建筑师也好,细木工也好,音乐家也好,这种作用都会细致入微地反映出艺术家个性中最微妙的特征,因为他必须在桑利斯的磨石粗砂岩或斯特拉斯堡的粗红陶土上进行创作,因为他会保留白蜡树特殊的纹理,他会在创作时考虑到音响的来源和限制,考虑到长笛或女中音的音域。

就这样,我想了很多;可是我几乎从来不和她们谈论这些想法!跟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或圣卢在一起,我往往会说些话显得自己很开心,而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离开他们时我会感到很疲惫,而在草地上躺在这些少女中间,情况正相反,丰赡的感受远非贫乏、吝惜的话语所能表达,幸福的溪流汩汩而来,溢过我一动不动的身躯,溢过我的静默,消逝在这些初绽的玫瑰花的脚下。

对一个终日在花园或葡萄园中休憩的康复病人来说,浸润在花香和果香之中的一草一木,都会使他感到恬谧和闲逸,但跟我此刻用目光在这些少女身上寻觅的色彩和芳香,跟这种最终与我融为一体的恬美相比,那就都算不了什么了。葡萄就是这样在阳光中变甜的。于是,这些简单的游戏慢慢地继续着,让我感到身心的放松,嘴边浮起恬然的笑容,同时隐隐感到一阵晕眩,直到闭上了眼睛。正如那些什么事也不做,整天躺在海边,呼吸着带咸味的海风,让皮肤晒成褐色的游人一样。

有时候,她们中间的某一位会对我特别好,让我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一时间忘却了对其他少女的想望。比如有一天阿尔贝蒂娜说:“谁有铅笔?”安德蕾给了她一支铅笔,萝丝蒙德给她一张纸,阿尔贝蒂娜对她们说:“各位女士,我写什么你们不许看。”她把纸贴在膝头上,专心致志地写下一个个字母,然后递给我说:“当心别让人看见。”我把纸打开,看见她给我写的是:“我喜欢你。”

“好,不写这种傻兮兮的东西了。”她突然神情很急、很严肃地朝安德蕾和萝丝蒙德转过脸去,大声地说,“今天上午吉赛尔来了封信,我给你们看看。我真是疯了,这信搁在口袋里没拿出来,大家看了说不定都有好处的!”在吉赛尔想来,她参加中学毕业证书考试写的作文,应该给女友寄来,好让她读给大家听听。阿尔贝蒂娜早就担心作文试题会很难,没想到吉赛尔碰到的两题任选其一的题目,比阿尔贝蒂娜料想的还要难。一个题目是“索福克勒斯自冥府致拉辛,就《阿达莉》上演未获成功安慰作者”,另一个是“请在《以斯帖》首演后代德·塞维涅夫人致函德·拉法耶特夫人,表达她未能观看首演的遗憾心情”。而吉赛尔以一种想必令考官颇为感动的热忱,选了两题中更难的第一题,写得非常出色,结果得了十四分,考官一起向她表示祝贺。要不是西班牙语考砸了,说不定她还能得个优秀的总评呢。阿尔贝蒂娜立刻给我们读了吉赛尔寄给她的作文答卷的抄件,因为阿尔贝蒂娜也要参加同样的考试,她很想听听安德蕾的意见,安德蕾比她们都强,可以给她出些好点子。

“她运气真好,”阿尔贝蒂娜说,“她在这儿法语老师就叫她准备过这个题目。”吉赛尔代索福克勒斯写给拉辛的信,是这样的:

亲爱的朋友:

请恕我冒昧给您写信,我虽至今无缘与您相识,但由您的新剧《阿达莉》可以看出您曾充分研究过拙作,不知然否?您不仅为剧中主角和其他主要角色写了诗句的台词,而且为合唱队也写了——请允许我毫不夸张地对您说——非常出色的诗句唱词,合唱在希腊悲剧演出中据说还是效果不错的,但用在法国戏剧演出中确实是一种创举。再则,您的才情是如此敏锐,如此刻意求工,如此迷人,如此细腻,如此优雅,堪称炉火纯青,令人可敬可贺。您笔下的阿达莉、若阿德,其高度是您的对手高乃依所无法企及的。您的人物写得很雄浑,剧中的情节简洁而有力。此剧并不以爱情作为主线,为此我向您表示诚挚的敬意。最有名的格言也未必一定有理,下面即是一例:

动情地描绘**是通往心灵的捷径。

您向我们表明了,洋溢在您的合唱中的宗教感情,照样是通往心灵的捷径。公众也许会感到困惑,但真正的行家是会给您公正评价的。我谨向您表示衷心的祝贺,亲爱的同行,并致以崇高的敬意。

阿尔贝蒂娜在念这封信的时候,眼睛里一直闪着光。念完以后她嚷着说:“她准是抄来的。我不相信吉赛尔写得出这样的作文。还引用诗句呢!她是从哪儿抄来的?”

接下去阿尔贝蒂娜换了惊羡对象,钦慕之情却有增无减,由于惊羡,也由于持续的专注,她“眼睛瞪得都要掉下来了”,因为这时是她们之中年纪最长、懂得最多的安德蕾在发表高见,她先是不无揶揄地说到吉赛尔的作文,然后用一种没能掩饰住骨子里的严肃的轻率的口气,说了她会怎么来写这封信。

“算是不错啦,”她对阿尔贝蒂娜说,“但如果我是你,人家给我出了这么个题目,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他们经常出这个题目,这时候我可不会这样写。我告诉你我会怎么写。首先,假定我是吉赛尔,我不会拿起笔来就写,我会另外拿张纸写个提纲。一上来,提出问题,阐述主题;接下去在展开部分罗列几种观点。最后是评价,引语,结论。这样,有了个总体思路,写起来就有底了。从阐述主题开始,或者蒂蒂娜,既然这是一封信,如果你愿意,也不妨说从进入本题开始,吉赛尔就犯浑了。索福克勒斯给一个17世纪的人写信,他不该写‘亲爱的朋友’。”

“可不是,”阿尔贝蒂娜兴冲冲地大声说,“她应该让他写上‘亲爱的拉辛’,那就好多了。”

“不,”安德蕾用略带嘲弄的口气说,“她应该写:‘先生’。信的结尾,她也该比如这么写:‘在此,先生(至多是亲爱的先生),请允许我向您表示诚挚的敬意,您谦卑的仆人某某。’还有,吉赛尔说《阿达莉》中用合唱队是个创举。她忘了《以斯帖》和另外两个不大有名的悲剧,可那两个剧本今年老师刚好讲过,提一下它们正所谓投其所好,过关也就没问题了。那是罗贝尔·加尼埃的《犹太女人》和蒙克莱蒂安的《饶命》。”安德蕾说这两个剧名时微微一笑,这个相当优雅的笑容,没能掩饰住其中包含的宽厚的优越感。

阿尔贝蒂娜忍不住大声说:“安德蕾,你真是叫绝了。你得把这两个剧名给我写下来。你信不?没准我运气好,也会碰上这道题,说不定还是口试呢,我马上把它们唰唰一写,保准出彩。”可是后来每当阿尔贝蒂娜要安德蕾再把那两个剧名说一遍,好让她记下来的时候,这位博学的女友都装出忘记的样子,说是想不起来了。

“其次,”安德蕾接着往下说,口气里有一丝难以觉察的看不起这些比她幼稚的同学,但又庆幸自己受她们钦羡的意味,对自己准备运用的作文写法,其实她看得比指望她们领悟到的妙处更了不起,“索福克勒斯在冥界应该消息很灵通,所以他应该知道《阿达莉》首演时的观众不是一般公众,而是太阳王[252]和他的几位宠臣。吉赛尔说内行评价很高,这一点说得还真不错,不过说得还不够。索福克勒斯已经到了冥界,完全可能具有先知的本领,所以完全不妨让他按伏尔泰的话,说《阿达莉》将不仅是‘拉辛的杰作,而且是人类智慧的杰作’。”

阿尔贝蒂娜全神贯注地听着这些话。她的眼眸闪闪发亮。萝丝蒙德偏偏在这当口提议做游戏,阿尔贝蒂娜气不打一处来地断然拒绝。

“最后,”安德蕾依然以那种冷冷的,随便的,略带一点揶揄而又非常肯定的口气说,“要是吉赛尔先能把她要阐述的观点都不慌不忙地记下来,她也许就能想到像我这样,指出索福克勒斯剧中合唱的宗教感情是和拉辛有所不同的。我要借索福克勒斯之口表达这样的意见,就是虽然拉辛剧中的合唱像希腊悲剧中一样带有宗教感情的印记,但是他们信奉的并非相同的神灵。若阿德的神,跟索福克勒斯的神毫无关系。这样一来,在论点展开完毕以后,就很自然地可以用这样的结语:‘信仰不同又何妨?’不过索福克勒斯也许会有顾虑,未必敢这么说。他生怕伤害拉辛的宗教感情,说不定宁可就拉辛在王家港学校的老师们说上几句,对这个后生小子的诗艺之高明称赞一通。”

阿尔贝蒂娜听得又是佩服,又是聚精会神,身上一阵阵发热,头上冒出一颗颗汗珠。安德蕾脸上,始终是那副带着笑意的纨绔少女的冷漠神情。“要是再引用几位著名评论家的评论意见,那也不错啊。”她在大家开始做游戏之前说。

“对,”阿尔贝蒂娜回应说,“人家也这么跟我说来着。通常最值得推崇的,嗯,是圣勃夫和梅尔莱的评论吧?”

“你说得一点不错,”安德蕾说,不过,不管阿尔贝蒂娜怎么央求,她就是不肯把刚才那两个剧名写给她,“梅尔莱和圣勃夫都不赖。不过德尔图和加斯克-德福塞[253]是非提不可的。”

这当口,我在想着阿尔贝蒂娜从拍纸簿上撕下递给我的那张小纸片:“我喜欢你。”一小时过后,沿着回巴尔贝克的小路下山(对我而言,这条路稍许太陡了些)时,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这辈子最爱的人,大概就是阿尔贝蒂娜了。”

通常让我们觉着自己在恋爱的种种迹象,比如我在酒店里吩咐任何人来都别叫醒我,唯独这些少女除外,又比如等待她们(无论来的是谁)时的心跳,以及有些天由于找不到理发师给我理发,只好蓬头垢面地出现在阿尔贝蒂娜、萝丝蒙德或安德蕾面前时的气恼。这些迹象所表明的状态(它们会因这个或那个少女而交替出现)当然不同于我们所说的爱情,正如人类生命不同于植虫类动物的生命,这种动物的生存方式,或者不妨说个性吧,是分散在不同的机体上的。博物学告诉我们,这样的一种动物构造是可以观察到的,而对我们的生命(它毕竟更进化了些)来说,以往不曾想到,而此刻必须经受(即使随后可能会脱离)的种种状况,其现实性也照样是可以证实的:我这种把爱同时分配在多个少女身上的状况,也正是如此。说分配,不如说共有,因为在大多数情形下,使我感到无比美妙,感到与世界上任何其他东西都不一样,而且开始对我变得弥足珍贵,以致期盼第二天重见成了生活中具有最大欢悦的东西,其实是这些少女的全体,是在海风吹拂的绿草地上和我一起度过悬崖上这些下午的这一群少女。我躺在那片草地上,周围是阿尔贝蒂娜、萝丝蒙德、安德蕾引得我遐想联翩的脸庞,可我没法儿说出她们中间是谁使这些地方变得对我如此珍贵,也没法儿说出我最想爱的是谁。一场爱情的开头就跟结尾一样,我们这时并没有把爱情专注于某个对象,爱情开始前的欲望(以及爱情过后留下的回忆)挟着感官的快感,在**王国中游**,其中的种种**都是可以相互替换的——有时候纯粹是生理上的、美食的、住所的**——它们相互之间相当和谐,爱情面对其中任何一种**都不会感到不自在。而且,我对她们还没因见惯而感到厌烦,每次和她们在一起,望着她们的时候,我都能——这么说吧,都能感到内心深处的一种惊异。

看来,引起这种惊异的部分原因,是我们关注的对象此时向我们展示了新的面貌。但是,每个女性的多样性,她的脸和身体的线条(一旦我们不在她的身边,这些线条就很少会出现在我们专横跋扈而又头脑简单的记忆之中)的丰富性,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记忆会选取某个给过我们强烈印象的特点,把它隔离开来,加以夸张,把一个我们觉得长得挺高的女人在心里描绘成身材高得出奇,或者把一个看上去脸色红嫩的金发姑娘描绘成纯粹的“粉红与金色的和谐”。而等到再次见到这个女子时,与先前那个特点相互平衡,而当时被遗忘的所有特点,全都纷乱繁杂地突现出来,降低了身高,吞没了脸颊的红晕,用其他种种特点替换了我们特地去寻找的那个特点,这种种特点,我们记得当初也曾注意到过,但没想到现在重见会使我们感到如此意外。我们记得那是一只孔雀,迎上前去一看,却是一朵牡丹。这种不可避免的惊讶,并不是孤立的;在它旁边,有另一种由差异产生的惊讶,那并不是记忆的因袭与现实之间的差异,而是我们上次见到的那个人和今天换了一个角度出现在我们面前,显示出一种新的姿态的这个人之间的差异。人类的脸,其实很像东方多神教神谱中诸神的脸,那一张张脸并置在不同的面上,我们没法儿同时看到它们。

但是在大多数情形下,我们之所以惊讶,是因为我们所关注的对象为我们提供的是同一个面貌。我们需要做出极大的努力,才能将我们自身之外的其他人或物向我们提供的那一切——即使只是一种水果的味道——复制出来,所以我们刚有了一个印象,就会不知不觉地沿着记忆的斜坡往下滑,尽管自己并没意识到,但不多一会儿就已经远离了刚才感觉到的东西。我们已经想不起它们了,因为我们所说的“记起某个人”,其实正是忘记这个人的过程。但只要我们眼睛还看得见,那么当遗忘的面容出现在面前,我们认出了它的时候,我们势必会校正轮廓线条的偏差,于是一个接一个源源不断而来,使每天跟这些美丽的少女在海边的约会对我来说变得有益而放松的惊讶,也就不仅因新的发现,而且因回忆而萌生了。何况,每当我想到她们对我意味着什么(那从来都不会跟我的预想完全一样,总会使我对下一次相会的期望跟上一次的不同,却跟最近这次见面仍使我心潮难平的回忆很相像),我就感到心情很激动,所以读者想必会明白,每次散步都在使我的思绪猛然改变方向,而且全然不是沿着我孤身一人在房间里静心设想的那个方向。当我回酒店而去,那些撩拨我心弦的话语依然如蜂鸣般久久回**在耳畔的时候,当初设想的那个方向完全被遗忘,被废弃了。一个不再为我们所见的人,就是一个勾销了的人;而他的再度出现,则是不同于上一次出现——且不说是以前每一次的出现——的一个新品种。其中主要的品种,至少有两种。倘若我们记得的是一道锐利的目光,一种放肆的做派,那么下一次使我们感到惊异,或者说唯一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势必就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一副迷惘迟滞的神态,就是这些在上一次的记忆中忽略了的东西。正是这种情形,使我们在将回忆与新的现实做对比时,感到失望或惊异,让我们觉着现实所做的修正似乎在提醒我们:你记错了。上次忽略的面容,也因此成为这次给人印象最强烈的、最真实的、最精确地修正过的素材,供我们遐想和回忆。我们心想下回见到的,准是懒洋洋、圆乎乎的身影,迷惘而迟滞的表情。可是到了下一回,锐利的目光,尖尖的鼻子,抿紧的嘴唇,又会来校正我们的意愿跟这个意愿自许的对象之间的差距。当然,让我如此执着的那些最初的,纯然是外表特征的,每次与这些女友相遇都会重温的印象,并不仅与她们脸部的轮廓线条有关,读者想必已经看到,我对她们的嗓音同样也很敏感,说不定它还更让我感到困惑(因为嗓音不仅让我想到跟面容一样独特而性感的一些表面,而且让我依稀看到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其中充满着无法实现的吻的**),她们每个人的嗓音犹如一件小乐器独有的乐音,它的音色充分体现了她的特征,而且只有她才能发出这样的乐音。这样的嗓音抑扬顿挫勾勒出动人心弦的声线,当我在业已将它忘怀之后重又认出它的时候,每次我都感到非常惊讶。因而,我在每次和这些少女见面时,为求完全准确而不得不进行的校正,就使我不仅像一个调音师或声乐教师,而且像一个制图员。

这些少女在我心中漾起各不相同的情感波,其中每一种都对其他波的传播进行抵制,这些不同的波在一段时间以来相互抵消,达成了一种胶着的平衡,而当有一天下午大家玩传戒指游戏[254]的时候,平衡终于打破,向阿尔贝蒂娜倾斜了过去。那天是在悬崖上的一片小树林里玩游戏,玩这个游戏需要人多一些,于是这帮少女又叫上了几个不属于她们这帮的人。我站的位置正好在两个外来的姑娘中间,我妒羡地看着阿尔贝蒂娜旁边的那个小伙子,心想我要是站在他的位置,就可以趁这机会碰碰她的手,这样的说不定可以让我走得很远的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即便也许什么结果也没有,光碰碰阿尔贝蒂娜的手,已经让我感到甘美无比。并不是我从没见过比阿尔贝蒂娜更美的手。就在她的这帮女友中间,安德蕾的手修长而细腻得多,而且仿佛自有一种特殊的生命,既听命于少女,又是相对独立的。这双手常会如同高贵的猎兔犬那样,懒洋洋地置身于她跟前,做着漫长的梦,手指节一伸,它们就会猛地伸展开身躯。就为这个缘故,埃尔斯蒂尔画了好几张这双手的习作。在一张习作上,安德蕾正凑在炉火跟前暖这双手,它们在炉火的亮光中,如同两片秋叶那般有着半透明的金黄色。阿尔贝蒂娜的手稍稍胖一些,跟她握手时,她会先松着手让人握,尔后猛地顶住对方的握力,给人一种很奇特的感觉。阿尔贝蒂娜的手按在我手上时,我会有一种近乎性感的甜蜜感觉。这种按压会让我觉得仿佛融入了她的身体,进入了她的感官最隐秘的部位,她粗嘎的笑声也给我同样的感觉,这种笑声有如嗓音沙哑的私语或某些喊声,充满挑逗的意味。她属于这样的女性,跟她握手是一种巨大的乐趣,会让你感激社会文明将shakehand[255]纳入允许青年男女初次相见时采用的礼仪规范。倘若有什么别的不近人情的礼仪,用其他动作来代替握手,那我大概就只能成天心痒痒地看着阿尔贝蒂娜这双不可触摸的手无可奈何了——这种想知道握手是什么滋味的好奇心,是跟想知道她的脸颊是什么滋味的好奇心一样强烈的。不过,倘若在做游戏时我就站在她旁边,能把她的手久久地握住的话,我想到的并不仅是这样的快乐本身:我想到的是,许久以来一直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爱意的表白,终于可以在捏紧她的手时吐露出来了;而她也更容易回应我,只要也捏一下我的手,就可以表明她接受这爱意了;多么美妙的默契,多么带有感官刺激快感的开端啊!像这样在她身边待上几分钟,我的爱情就能取得自从认识她以来的空前的进展。我意识到这样的时刻不会长久,很快就要结束,因为我们当然不会老是玩这种小小的游戏,那么等这游戏一结束,一切就都晚了,我再也没法儿去捏她的手了。

我故意让戒指停在我手里。我站到圈子中央,戒指继续传递时,我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暗中用眼角盯着这枚戒指,就等它传到那个小伙子手上。阿尔贝蒂娜站在他旁边,拼命地大声笑着,游戏的激动和欢乐,使她满脸升起红晕。

“我们不正是在美丽的树林里吗?”安德蕾指着周围的小树对我说,笑盈盈的目光正对着我,似乎超越在这些做游戏的伙伴之上,仿佛这儿只有我们俩很默契地分身于游戏之外,饶有诗意地评论着它。心思细腻的她甚至还唱起了歌(尽管她看上去并不很想这么做):

树林里的白鼬从这儿穿过,女士们,

美丽树林里的白鼬啊,从这儿穿过

正如去特里亚农的游人非得举办一个路易十六式的庆典,或者到了作曲家写出一首歌的地方,非得让人唱一下这首歌才觉得过瘾一样。

倘若我有闲工夫来想一下的话,我一定会发现她这么做的优雅之处。可是当时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参加游戏的男孩女孩都挺惊讶,我居然这么笨,一直截不住戒指。我望着阿尔贝蒂娜,她是那么美,那么毫不在意,那么兴高采烈,我使的这个小小的伎俩,她是猜也猜不到的(要不然她一定会生气),只等我在算计好的那人手里截住戒指,我就会出其不意地站在她的边上了。大家都玩得很起劲,阿尔贝蒂娜的长发散了开来,一绺一绺地搭在脸颊上,暗褐色的鬈发衬托得脸色更加红润。

“您的秀发可以和劳拉·狄安娜、艾莱诺尔·德·居叶纳,还有她那位让夏多布里昂倾心的后裔媲美。您要经常让头发披下来一点。”我常这么凑在她耳边说,这样我就可以跟她挨得近一些。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戒指传到了阿尔贝蒂娜旁边的那个小伙子手里。我纵身扑过去,一下掰开他的手,把戒指抓在手里;他被罚换下我,站到圈子中央,我替换他的位置,站在阿尔贝蒂娜旁边。不多几分钟之前,我看着那个小伙子的手在细绳上滑动,时时触到阿尔贝蒂娜的手,心里对他很嫉妒。现在轮到我了,我却腼腆得不敢去尝试,也激动得无法去品味这种接触,我只觉得心跳得很快,心头充满痛苦。

有一会儿,阿尔贝蒂娜带着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把胖乎乎、红扑扑的脸向我凑过来,装出好像戒指在她手里的样子,想骗过那个白鼬,让他不去注意戒指正在传递的那一边。我马上明白了,阿尔贝蒂娜这种心照不宣的眼神是冲着这个花招儿而来的,可是当我瞧见她的眼睛里闪过这种全然由玩游戏的需要而激起的秘密的、心照不宣的目光时,我的心不由得怦然而动,这种我俩之间从未有过,而此刻让我感到有了盼头的目光,我实在觉得它太甜美了。这个想法使我很激动,我觉得阿尔贝蒂娜的手轻轻按了我一下,她的手指温柔地抚摩着我的手指,与此同时我还看见她对我眨眨眼睛,但很当心地不让别人觉察。蓦然间,种种以前意识不到的希望涌到了眼前:

“她是趁玩游戏的机会,让我感觉到她喜欢我。”我心花怒放地想道。正在这时,却听得阿尔贝蒂娜气冲冲地对我说:

“快拿住呀,我传给你这么长时间了。”

我难过得脑子里一片茫然,松手放开了绳子。白鼬看到了戒指,朝它冲了过去,我只得又回到圈子里去,沮丧地瞧着这群玩得疯疯癫癫的伙伴继续把我围在中间,姑娘们都在取笑我,我虽然并不想笑,但为了回应她们,只好勉强笑着。

阿尔贝蒂娜却不停地说:“老这么心不在焉的,弄得别人也玩不好,干脆就别玩嘛。安德蕾,下次再玩儿别唤他,不然我就不来。”

安德蕾不受游戏的影响,唱着那首《美丽树林》,萝丝蒙德想学她的样,也跟着唱,但唱得一点也没自信。安德蕾想换个话题,为阿尔贝蒂娜的责备转个圜,她对我说道:

“克勒尼埃离这儿很近,您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吗?来,我带您去,沿着一条小路走就到了,让这些丫头留在这儿疯吧。”

看到安德蕾对我这么好,我一路上把自己觉着值得让阿尔贝蒂娜爱的地方,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她对我说,她也很喜欢阿尔贝蒂娜,觉得她很可爱;不过,我把阿尔贝蒂娜说得那么好,她看上去好像并不怎么高兴。

突然,童年的温馨回忆涌上心头,我在低洼的小路上停住了脚步。从那些边缘呈细齿状、闪闪发亮地探到路边的树叶,我认出了一丛山楂树,可惜,春天过后花儿都凋零了。四周飘浮着往昔的五月星期天午后的气息,那些蕴含着早已忘怀的信仰和过失的气息。我真想攫住这些气息。我停了一会儿,善解人意的安德蕾走了开去,让我独自和山楂树交谈片刻。

我向它们探询花儿的情况,那些山楂花挺像冒失、爱俏而又虔诚的快活少女。

“那些小姐早就走了。”叶丛对我说。说不定它们在想,我自称是她们的好朋友,怎么看上去好像并不了解她们的脾性呢。是好朋友,可是尽管当初信誓旦旦,我毕竟已经有好多年没见到她们了。然而,正如吉尔贝特是我初恋的姑娘,她们是我初恋的花儿呀。

“是的,我知道,她们六月中旬就要走了,”我回答说,“但能见见她们在这儿住过的地方,我也很高兴。她们到贡布雷我的卧室来看过我,是我生病那会儿,母亲带她们来的。在五月,我们每个星期六晚上都会在教堂见面。她们在这儿也会去教堂吗?”

“哦!当然!荒漠圣德尼教堂可看重这些小姐呢,那是离这儿最近的教区。”

“那么现也能见到她们吗?”

“哦!明年五月以前是见不到啰。”

“到时候她们肯定在那儿?”

“年年如此。”

“我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地方。”

“肯定能!这些小姐天性活泼,生来爱笑,只有在唱圣歌的时候才静下来,所以您准能找到她们,而且,从小径那头您就能闻出她们的香味。”

我赶上安德蕾,又对她说阿尔贝蒂娜怎么怎么好。我觉得我既然说了一遍又一遍,她不会不把我的话讲给阿尔贝蒂娜听的。可是我后来从没听说阿尔贝蒂娜知道这些话。比起阿尔贝蒂娜来,安德蕾确实更善解人意,举止也更优雅;她能用目光、话语和行动,巧妙地让人感到高兴,她能把脑子里闪过的、会伤害对方的念头忍住不说出来,她能牺牲(而且做出一副样子,仿佛那不是牺牲似的)一个小时的游戏,甚至一个上午、一场花园聚会,来待在一位伤心的朋友身边,以此向他或她表明她把纯朴的友情看得比无聊的娱乐为重,这些地方无不体现出她惯常的优雅。但是当你对她稍稍了解得更多一点,你会感到,她其实就像一个怯懦的人为了掩饰心中的恐惧,特地做出一副很英勇的样子,这种勇敢往往更容易为人称道;你还会感到,她不时通过优雅的举止、细腻的感觉,以及让人觉着她是可以信赖的朋友的高尚意愿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善良,其实根本不是她的天性中所固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