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玻璃上轻轻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接着是一阵簌簌落落的声响,仿佛有人在上面的窗口往下撒沙子,然后这声响弥散开来,渐渐形成一种节奏,流畅、洪亮而富有乐感,无穷无尽,无所不在:这是雨声。

“嘿!弗朗索瓦兹,我刚才怎么说来着?终于下雨了吧!可我怎么觉着听见花园的门铃在响,您倒是去瞧瞧,这种天气还会有谁来哪。”

弗朗索瓦兹回来说:

“是阿梅代夫人(我外婆)说她要出去遛个弯儿。雨下得可大呢。”

“我并不感到意外,”姑婆抬眼望着天空说,“我总说她这人有点别出心裁。谢天谢地,这会儿在外面淋雨的是她不是我。”

“阿梅代夫人呀,做事总比别人绝。”弗朗索瓦兹语气温和地说,有句话她要等单独跟其他仆人在一起时才说,那就是她认为我外婆有点儿神经兮兮。

“圣体降福仪式都做完了!欧拉莉怎么还不来,”姑妈叹气说,“她一准是让这天气给吓着了。”

“五点还没到呢,奥克塔夫夫人,这会儿才四点半。”

“四点半?可我已经得撩起薄窗帘,才能透进一点可怜的阳光喽。四点半!一星期后才是祈祷节呢!哦!我可怜的弗朗索瓦兹,这一定是我们惹老天爷生气了。是嘛,如今的人哪,也做得太过分了!我那可怜的奥克塔夫说过,人们太不把老天爷放在心上,他会报复的。”

姑妈的脸上升起一阵红晕,一下子变得容光焕发了:欧拉莉到。不幸的是,欧拉莉前脚刚进门,弗朗索瓦兹后脚就通报有客人来了,她通报这个消息时,心里认定我姑妈一准会高兴,所以脸上堆起笑容,话呢说得有腔有调,意在表明她虽然是转述,但是作为一个称职的底下人,她说的正是来客的原话:

“假如奥克塔夫夫人没在休息,可以接见神父先生,他将感到荣幸之至。神父先生生怕打扰夫人。神父先生在楼下,是我让他进来等在客厅里的。”

其实神父先生的来访,不像弗朗索瓦兹所设想的那样让我姑妈高兴得不得了,她每次来通报时自以为该做出的满脸笑容、兴高采烈的模样,全然不对我们这位病人的胃口。这位神父(他是个很善良的人,我真后悔没跟他多谈谈,原因是他不懂艺术,后来我才知道他在词源学方面知识很渊博)习惯了给参观者讲解教堂的掌故(他甚至打算写一本关于贡布雷教区的书),他那没完没了老一套的解说,姑妈早就听腻了。一旦他正好跟欧拉莉同时来访,姑妈干脆就觉得他来得不是时候,变得讨厌了。她向欧拉莉打探消息时,最好不要有旁人在场。不过她不敢不接见神父,只好对欧拉莉使个眼色,要她别跟他一起告辞,等他走了以后再待一会儿。

“神父先生,您瞧怎么来着,有人告诉我有个画家居然在您的教堂里支起画架,在临摹彩绘玻璃的画儿。我说啊,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还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呢!如今的这些人,到底想要什么呀!难道教堂里还有比这更难看的东西吗!”

“我不想来评说这是不是教堂里最难看的东西,因为,倘如说在圣伊莱尔教堂还有些地方值得参观的话,那么里面确实也有些地方已经相当陈旧了,我可怜的教堂,全教区就只剩它没修缮喽!我的主啊,那扇大门又脏又旧,不过再怎么说,总还有种庄严的意味;那两幅以斯帖的立经挂毯就甭提了,我个人认为它们根本值不了几个小钱,可是行家看了却说它们的价值仅次于桑斯大教堂的挂毯。

当然我也承认,除了某些细部有点写实以外,它们在不少地方还是表现出了一种真正的洞察力。不过,那些彩绘玻璃我真是不想提起喽。您说像话吗?窗子透不进阳光,那些我连颜色都说不上来的反光却照得人眼花缭乱,好好一座教堂,没有两块石板是一样高低的,居然还不许换掉,说是下面埋着贡布雷的历代神父,还有德·盖尔芒特家族的众位爵爷,也就是早先德·布拉邦家族的列位伯爵。您知道,今天德·盖尔芒特公爵的直系祖先,也就是公爵夫人的先人,因为她原本就是德·盖尔芒特家的小姐,后来嫁给了她的堂兄。”(我外婆向来不在意人家的姓氏出身,所以经常把这些名字弄混了,只要有人说到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她总以为那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一位亲戚。大家笑得乐不可支;她想给自己辩护,就拿一封请柬作借口:“我好像记得上面是写盖尔芒特夫妇来着。”有一回,连我也跟着大家一起笑她了,因为她竟然说她在寄宿学校的女友跟热纳维埃芙·德·布拉邦的后裔有血缘关系。)“您看鲁森镇,如今剩下的只是一片农庄,可在古代那儿想必是毡帽和钟表交易繁忙之地呢。[我并不很清楚鲁森镇的词源,但我觉得它好像是从鲁维尔(Radulé villa)衍变来的,情况就跟夏托鲁(Castrum Radulé)相仿,但这是后话了。]嗳!那儿的教堂里有最棒的彩绘玻璃画,差不多全是现代风格的,至于那幅令人肃然起敬的《路易-菲利普驾临贡布雷》,说起来它理当放在贡布雷才是,据说它可以跟夏特勒著名的彩绘大玻璃媲美呢。我昨天还碰见佩斯皮埃大夫的兄弟来着,他可是位行家,在他看来那是一件非常杰出的艺术品。不过,正如我对这位显得还挺有礼貌,看上去也像当真捏惯画笔的艺术家说的,您在这块彩绘玻璃上究竟能看出多大的名堂,它瞧上去还不如其他几块亮堂呢?”

“我说啊,只要您向主教大人开口,”姑妈有气无力地说,她觉得自己怕是快要累着了,“他绝不会让您失望,一定会叫您换块新的。”

“这您就别指望喽,奥克塔夫夫人,”神父回答说,“这块倒霉的彩绘玻璃,正是主教大人亲自出面,考证上面画的是坏东西吉尔贝,他是德·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位爵爷,因为热纳维埃芙·德·布拉邦出阁前是德·盖尔芒特家的千金,所以这家伙说起来还是她的直系后裔,画上圣伊莱尔在给这家伙赦罪呢。”

“我怎么没瞧见有圣伊莱尔?”

“有啊,就在那个角上,您没注意到有位穿黄色长裙的夫人吗?嗳!您想想,这位圣伊莱尔,有些省的人还管她叫圣伊莉耶、圣埃莉耶呢,在汝拉索性就叫伊利。sanctus Hilarius[77]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叫法,说起来还不算最过分的,那些受真福品的圣人的名字,有些简直给弄得莫名其妙了。就说您吧,我的好欧拉莉,您的保护神sancta Eulalia[78]在勃艮第变成什么了,您知道吗?变成了圣艾洛瓦——女圣人变成了男圣人。您瞧瞧,您死了以后,人家要把您当成男人喽。”

“神父先生说话尽爱打趣。”

“吉尔贝的弟弟结巴夏尔,原先是位虔诚的王子,但因早年丧父(疯子丕平[79]死于精神病反复发作),他少年得志,集大权于一身,目空一切,为所欲为。一座城里只要有一张脸让他瞧着不顺眼,他就下令把全城居民斩尽杀绝。吉尔贝想报复夏尔,就放火烧了贡布雷的教堂,自然是原先的那座。当年提奥德贝尔特在离此地不远的蒂贝吉(拉丁文是Theodeberciacus)有座行宫,他率兵去跟勃艮第人作战时,曾在这儿许过愿,要是圣伊莱尔保佑他得胜,他就在这位圣人的墓前建造一座教堂,那就是原先的贡布雷教堂。吉尔贝一把火烧了那座教堂,如今只剩下个地下室,泰奥多尔想必带你们下去过。后来吉尔贝打败背运的夏尔,仰仗了征服者纪尧姆[80](神父念成了纪洛姆)的帮助,所以呢,如今经常有许多英国人来参观此地。不过吉尔贝看来没能赢得贡布雷的民心,有一回他刚望过弥撒从教堂出来,民众一拥而上,把他的头给砍了下来。反正泰奥多尔会借给您一本小册子,里面有详细的说明。

“我们教堂的最奇妙之处,毋庸置疑当数从钟楼眺望的景观,那真是壮观极了。当然喽,对您这样不很壮实的夫人,我无意劝您去攀登那九十七级台阶,说来也巧,正好是著名的米兰大教堂的一半。有些地方,会让一个身体挺棒的人也感到很累的,尤其是你始终都得弯着腰,要不就会撞痛脑袋,一路还得使劲撩开楼梯上的那些蜘蛛网。无论如何您可得穿得严实些,”他还在往下说(没有觉察到他认为我姑妈居然还能去爬钟楼的念头,引起了姑妈多大的愤慨),“因为到了顶上,风刮得可厉害呢!有好些人跟我说,他们只觉得寒风刺骨,冻得要死。可尽管如此,一到星期天,总会有成群结队的参观者,有的从大老远赶来,欣赏风光如画的美景,兴冲冲地赶来,乐滋滋地回去。这不,下星期天还是天好的话,您准能看见大队人马,因为正赶上升天节的前两天。说实在的,站在钟楼顶上,远远地望见别有一番风貌的原野,一个人确实会心旷神怡,陶醉于迷人的景色。天气晴朗的日子,可以一直望到韦尔纳伊。有好些地方,平时是没法同时见到的,比如维沃纳河的水道和贡布雷近郊圣阿西兹的沟渠,它们中间隔着一道高高的树林,再比如儒伊子爵镇上大大小小的运河,也是这样啦(儒伊子爵镇,自然您也知道,在拉丁文里是叫Gaudiacus vice comitis的)。每回我到镇上去,总能见到一段运河,可待会儿拐个弯,到了另一条街上,见到的是另外一段,先前的那段就不见了。我再怎么想在脑子里把它们连在一起,也不管用。从圣伊莱尔钟楼看下去,情况就大为不同喽,市镇村庄分布在一张错落有致的网络上。可河里的水是看不见的,整个市镇就像被切成一个个街区,切痕清晰可见,犹如一个大面包切成了好几块,但是它们仍然并在一起。一个人要是有法子既在圣伊莱尔钟楼上,同时又在儒伊子爵镇上就好喽。”

神父唠叨个没完,姑妈实在累坏了,所以神父一走,她就只好把欧拉莉也打发走了。

“喏,我可怜的欧拉莉,”姑妈轻声轻气地说,一边从手头的小钱包里掏出一枚硬币,“您拿着吧,平时祷告时别忘了我。”

“哦!奥克塔夫夫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您也知道,我不是为这才来的呀!”欧拉莉每回都显得这么犹犹豫豫,这么不好意思,就像她是第一次拿赏钱似的,那副不很乐意的样子一点不扫姑妈的兴,倒是惹得她乐呵呵的。要是哪天欧拉莉拿赏钱时看上去脸没拉得那么长,姑妈就会说:

“我不知道欧拉莉这是怎么了;我给她的没比平时少啊,可她像是不高兴了。”

“我看哪,她也该知足了。”弗朗索瓦兹叹了口气说,她的看法一向如此,不管姑妈给她或者给她孩子多少赏钱,那都是几个小钱而已,可是姑妈每星期天早晨塞在欧拉莉手里,又塞得那么谨慎小心,叫弗朗索瓦兹总也看不清到底是多少的那几个小钱,那都是白白浪费在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身上的财富。姑妈给欧拉莉的赏钱,弗朗索瓦兹倒不是想自己要。她是希望这些钱姑妈能留在身边,因为她心里明白,女主人有钱,女仆在别人眼里也就有了身价,有了面子;而她弗朗索瓦兹,在贡布雷,在儒伊子爵镇这一带,也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女仆,因为我姑妈有众多的田庄,因为神父常来登门拜访,而且拜访时间总是很长,还因为府上的维希矿泉水空瓶特别多。她要把住这些钱,全是为了我姑妈;要是有朝一日由她来经管姑妈的财产,这可是她做梦也想的美差,她一定会像狠巴巴地护住孩子的母亲那样牢牢把住这份财产,绝不许任何人觊觎染指。她知道我姑妈的慷慨大方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但即使姑妈花钱大手大脚,只要是花在有钱人身上,她倒也觉得并无大碍。也许在她想来,这些人并不真的需要姑妈的礼物,所以他们绝无收了礼才对她好之嫌。再说送礼给家产殷实的有钱人,给萨兹拉夫人,给斯万先生,给勒格朗丹先生,给古比尔夫人,给这些跟姑妈地位相当,相互又处得来的人,她觉得本身就是这些有钱人奇怪而又体面的生活的一种习惯,就像他们打猎、开舞会、相互拜访一样,她对他们向来是笑吟吟地尊敬有加的。但是,倘若姑妈的慷慨的受惠人是弗朗索瓦兹称之为“和我一样,不比我强”的那些人,是那些不叫她弗朗索瓦兹夫人、不承认自己比不上她,因而被她最看不起的人,那就一切都另当别论了。当她眼看姑妈不听她劝告,一意孤行地把钱滥塞给——至少弗朗索瓦兹这么认为——根本不配的人,她就觉得姑妈给她的那些东西,跟她想象中姑妈挥霍在欧拉莉身上的数额相比之下,显得微不足道了。按弗朗索瓦兹估摸,贡布雷邻近的田庄,哪怕它再贵,欧拉莉凭她积聚起来的赏钱,都能轻而易举地买下。其实欧拉莉对弗朗索瓦兹数额保密的财富,也做同样的估计。平时,欧拉莉一走,弗朗索瓦兹就要不怀好意地估算她拿了多少钱。她对欧拉莉又恨又怕,自认为当面还得对人家笑脸相迎才是。欧拉莉走了,她可要找回这点失落的平衡,当然她从不指名道姓,而是大声说些含义晦涩、模棱两可的话,或者《传道书》[81]之类作品中经常为人引证的某些句子,但话中有话的意思姑妈自然是不会听不明白的。从窗帘边上看着欧拉莉关上园门后,她就说了:“阿谀奉承的家伙总有法子上门来捡便宜;可是等着瞧吧,老天爷总有一天会让这些家伙得报应的。”她说这话时,用的是心心念念想着阿达莉的若阿斯[82]的乜斜的眼神和下面这句台词的影射意味:

恶人的幸福如湍流去而不返。

可是因为神父也来,而且唠叨个没完,弄得姑妈筋疲力尽,弗朗索瓦兹等欧拉莉一走,也就退了出去。她说:

“奥克塔夫夫人,我不影响您休息了,您看上去很疲倦。”

姑妈没搭话,只是吁出犹如最后一息的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死了一般。可是弗朗索瓦兹刚要下楼,只听得訇然炸响的四下铃声传遍整幢屋子,我姑妈从**直起身来嚷道:

“欧拉莉已经走了吗?哎呀,我忘了问她古比尔夫人是不是在举扬圣体之前去望弥撒的!赶快去追!”

可是弗朗索瓦兹没能追上欧拉莉就回来了。

“真是扫兴,”姑妈摇着头说,“就这件事最要紧,我怎么偏偏会忘了问她呢!”

莱奥妮姑妈的日子就这么一成不变地过着,其中自有一种令人惬意的单调意味,她装着不屑地管它叫老一套,心里却对这样的生活充满温情。大家都对这老一套保护有加,不仅家里每人都在徒费口舌地劝过她采用某种更好的生活起居方式以后,渐渐提不起那份兴致,干脆不去干扰它了,而且就连镇上离我们家三条街开外的包装工也知道,在往箱子上敲钉子以前,先得让人去问一下弗朗索瓦兹,我姑妈有没有在休息——尽管如此,这套起居常规在这一年上还是受到过一次惊扰。恰如一枚果子悄悄长熟了,会趁谁也没注意的当口,一骨碌从树上掉下来,有一天夜里那个帮厨女工突然临产了。她疼得实在受不了,而贡布雷又没有接生婆,弗朗索瓦兹只好天不亮就赶到蒂贝吉去请助产士。这个女工疼得直叫,弄得姑妈没法休息,而弗朗索瓦兹,那么短的一段路程,却去了好长时间才回来,也让姑妈放不下心。所以妈妈一大早就对我说:“上楼去看看姑妈要不要帮忙。”我走进外面那个房间,里屋的门开着,我看见姑妈侧睡在**,她睡熟了;我听见她轻轻的打鼾声。我正想轻手轻脚地走开,但大概我弄出的声响干扰了她的睡眠,按开汽车的说法,使她的鼾声换了挡,只听得节奏分明的鼾声停顿了一小会儿,而后降低声调重又响起,接着她就醒了,半转过脸来,刚好让我看见。这张脸上有一种受惊的表情;她刚才准是做了个噩梦。她睡的姿势,让她没法看见我,我待在那儿,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就在这时,她好像神志清醒过来,明白了刚才吓人的情景都是假的;一丝喜悦的、对主充满虔诚谢忱(感谢天主不像梦中那么可怕)的笑容,使她的脸稍稍有了些生气。她平时习惯了在以为旁边没人时自言自语,于是她喃喃地说:“谢天谢地!总算只有那个要生孩子的女人让我不得安生。我敢情是梦见我可怜的奥克塔夫复活了,他还劝我天天都要散步呢!”她伸手想去拿放在小圆桌上的念珠,但是睡意重又袭来,她使不出劲去拿它,又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退出房间,她也好,别的任何人也好,谁也不会知道我听到了些什么。

刚才我说了,除了生孩子之类的突发事件,姑妈这老一套的生活常规是一成不变的,可我还没说由这项成规派生出来的另一项成规,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原封不动重复一次。事情是这样的,每个星期六,弗朗索瓦兹下午要到鲁森镇的集市去采购,于是大家提前一小时吃午饭。姑妈对这项每周动她一次规矩的规矩习以为常,对它也一视同人了。就像弗朗索瓦兹说的,她对此已经惯了,倘若有哪个星期六,非要让她等到平时的钟点才开午饭,那在她就像其他日子里得把午饭时间提前一小时,事情全乱了套。对我们大家来说,午饭这么一提前,也使星期六有了一种特殊的、宽松的、相当有趣的意味。到了平日还得过一小时才能坐在餐桌跟前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再过几分钟,刚上市的苦苣,周末加菜的煎蛋卷,还有叫人受宠若惊的牛排,都会端将上来。这个过六天才来一次的星期六,是个全家、全地区,几乎全民性的重要日子,在平静的生活和固定的成员中,它生成了一种上下左右广泛的联系,成为各种谈话、玩笑、逸闻趣事的最受欢迎的题材;倘若我们中间有人才思敏捷,能以相同的题材和人物写出一部大作的话,它肯定是现成的核心内容。一大早,连衣服都还没穿好,也说不上什么原因,也许就为感受一下利害关系一致时的力量,大家都乐滋滋的,非常真诚地以一种同心同德的口吻相互说道:“赶紧啊,别忘了今儿是星期六!”而姑妈和弗朗索瓦兹交换了意见,考虑到这一天的白天比平时长以后,就说:“要不您就给他们来一块小牛肉吧,今儿是星期六嘛。”要是十点半时有个心不在焉的家伙掏出怀表看了看说:“得,还要等一个半钟头才吃午饭呢。”每个人都会兴高采烈地冲着他说:“嗨,你真糊涂,把今儿是星期六都给忘了!”说过以后,大家还要笑上一刻钟,而后一起上楼去把他的粗心讲给姑妈听,让她高兴高兴。就连天空的脸面仿佛也变了。午饭过后,太阳意识到这是星期六,就又在高高的天空上悠**了一个钟头,有人想到出来散步晚了,却听得圣伊莱尔钟楼上传来两下钟声,不禁会说:“怎么,才两点?”(平日里正是吃饭或午睡时分,沿着泛起白光、无人垂钓的河流,这两响钟声在杳无人影的小路上谁也遇不到,只得孤单单地飘上空旷的蓝天,那儿还停着几朵懒洋洋的白云。)大家齐声回答他说:“你弄错了,是咱们开饭早了一个钟头,今儿是星期六呀!”碰上有个没开化的家伙(凡是不知道星期六特殊意义的人,我们一律这么称他)十一点钟来找父亲,瞧见我们已经都坐在餐桌旁不由得大吃一惊,这算得上是弗朗索瓦兹平生最开心的事情了。不过,如果说她觉得那位客人因为不知道我们星期六提早吃午饭而受窘挺有趣的话,那么父亲根本想不到人家不知道这事儿,对着那位看见我们在吃午饭而惊愕不已的客人,不做任何解释,光是说:“哎,今儿是星期六嘛!”这就更叫弗朗索瓦兹觉得滑稽了(当然她打心眼里同情这种狭隘的沙文主义)。事后她一讲起这档子事,就会笑得眼泪都出来,还会兴之所至地添加细节,给那个让星期六给蒙住的客人编些应答的话。我们非但不怪她添油加醋,反而觉得听得还不过瘾,冲着她说道:“好像他还说了别的呢。您第一回说的时候比这要长嘛。”连姑婆也放下手上的活儿,从夹鼻眼镜上抬起眼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星期六还有比这更有趣的呢,到了五月里,我们吃好午饭就去参加圣母月的庆典。

我们有时会遇见凡特伊先生,他对“在当今思潮影响下年轻人令人可叹的不修边幅”持严厉的批评态度,所以母亲格外留意我的穿着是否整齐得体,然后我们出发去教堂。我记得我就是在圣母月爱上山楂花的。山楂花不仅装点着教堂——它那么神圣,却准许我们入内——的祭坛,与庆典仪式的氛围融为一体,而且把自己专为节日准备的相互缠绕的枝条,从烛台和圣瓶之间延伸过去,这些平置的枝条上挂满绿叶编成的条饰,绿叶上星星点点地撒着一小束一小束白得耀眼的蓓蕾。可我只敢偷眼去看,我觉得这些富丽的花蕾枝叶都是有生命的,大自然特意在绿叶上修出齿状边缘,把白色的蓓蕾衬托得极为典雅,使这种装饰在让人感到赏心悦目的同时,自有其庄重的宗教意味。更高处时而绽放的花冠,有着一种无忧无虑的优美,犹如拿出最后一件轻盈的首饰那般,不经意地托出那束雄蕊,让一茎茎细若游丝的雄蕊,薄纱般地罩住了所有的花冠。我后来试着在心里模仿它们开花的模样时,想起那不经意的神态,不由得就想象那是一个漫不经心、活泼可爱的白衣少女目光妩媚,眯起眼睛,轻率而急速地摇着头。凡特伊先生带着女儿来了,坐在我们旁边。他出身世家,曾经教过我那两位姨婆钢琴。他在妻子去世后得到一笔遗产,退休住在贡布雷附近,一度是我们家的常客。可是他实在太要面子,就为了不想遇见斯万先生,从此不再上我们家来了,因为照他的说法,斯万先生缔结了一桩“眼下时兴的不得体的婚姻”。母亲知道他会作曲,很客气地对他说,下回去他家希望能听他弹几首作品。凡特伊先生听了这话高兴得不得了,可是他礼貌过于周全,宅心过于仁厚,遇事先要为人设身处地着想,结果踌躇再三,总怕按自己的意思去做,或者哪怕只是让人家猜到自己的意思,就会给人家添麻烦,让人家觉得他光想到自己。有一次我父母去拜访他,把我也带上了,而且允许我待在外面不进屋。凡特伊先生在蒙舒凡的屋子,位于一座灌木丛生的小山冈的下方,我藏身在灌木丛中,正好对着三楼的客厅,离开窗口不过五十厘米。下人进来通报我父母来访时,我看见凡特伊先生急忙拿起一张乐谱放在钢琴上显眼的位置。可是我父母一进屋,他却把它挪到边上,放在一个角落里。他一定是生怕他们以为他是因为要给他们弹奏自己的作品,才这么高兴的。谈话间,只要母亲一提起这个话题,他就忙不迭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是谁把它放在钢琴上的,本来不该放这儿的。”随后他就马上转到别的话题,因为在那些话题中他是没有什么干系的。他唯有对自己女儿,才任凭真情流露。这个长得像男孩的姑娘,身体非常结实。看到做父亲的对她呵护得那么无微不至,明明不冷还要给她加上条肩巾,旁边的人都忍不住会微微一笑。我外婆要我们注意看,这个长相挺粗、满脸雀斑的孩子,目光中闪过的神情往往是那么温柔,文雅,甚至近乎腼腆。每当她说话的时候,她总跟谈话对方一起专注地听着自己说的话,唯恐人家误解了她的意思,这时在那个淘气男孩的外表下,就会清晰地显现出一个内心敏感而忧伤的少女清秀的面容。

离开教堂那会儿,我在祭坛前跪下,起身时突然感到从山楂花那儿飘出一阵苦中带甜的杏仁香味,于是我注意到这些花上有的部位金黄色更深郁,我猜想这股香味就藏在那下面,犹如藏在烘烤过的干酪丝下的杏仁奶油饼的香味,或者藏在凡特伊小姐雀斑下的面颊的香味。山楂花们默默无语,悄然不动,但这股时不时飘来的香味,犹如它们旺盛生命力的浅吟低唱,祭坛为承受这股强大的力而震颤,好似田野里的树篱受到生机勃勃的触角的撩拨。而让人想起触角的,正是眼前这些近乎橙红色的雄蕊,它们俨然是今天变成了花儿的昆虫,仍然保存着青春期的野性和挑逗刺激的蛮力。

出了教堂,我们在门口和凡特伊先生聊了一小会儿。他看见一群男孩在广场上打架,就跑过去保护年纪小的孩子,喋喋不休地教训那几个大孩子。他女儿用她粗粗的嗓音对我们说,见到我们她是多么高兴,但她的神情立刻就显得像个善感的姐姐,在为愣头愣脑的弟弟说的话感到脸红,因为那样说也许会让我们以为她是想要我们邀请她做客。她父亲在她肩上披了件外套,两人登上一辆小巧的敞篷轻便马车,她亲自驾车回蒙舒凡而去。我们呢,既然明天是星期天,起床后能赶上望大弥撒就行,那么只要那天月色很好,天气也暖和,喜欢露个脸的父亲就让大家别直接回家,由他带领我们进行一番艰苦卓绝的长途跋涉。母亲辨别方向的能力很差,一向不善于认路,在她眼里,这无异于一位天才将领安排的战略大转移。有时我们一直走到高架桥跟前,那些从火车站延伸过来的高大的石墩,对我而言就是被文明世界放逐、走上苦难历程的象征,因为每年从巴黎回来时,人家总是叮嘱我们当心,要事先做好准备,到了贡布雷千万别乘过站,因为火车在站头只停两分钟,然后就要驶上高架桥,而在我心目中,贡布雷就是我们的世界尽头,再过去就不是基督教的天地了。我们从车站大街往回走,全镇最别致的花园住宅都在这条大街上。每座花园里,月光犹如于贝尔·罗贝尔的画笔,把清辉洒上黑影幢幢的白色大理石台阶,喷泉,以及半掩的铁门。夜色把电报大楼吞噬了一大半,只有半截柱子还耸立在月色之中,保存着永恒的废墟之美。我拖着脚步,倦意连连,椴树散发的香气在我混沌的脑子里,就像一件非以精疲力竭为代价才能得到的、实在不值得去领取的奖赏。相隔很远的一扇扇铁门里,被我们寥落的脚步声惊醒的看家犬此起彼伏地吠叫起来,而今我有时也会在夜间听到这样的吠声,随之而来的(当我在吠声起处想象出了贡布雷的公共花园)是记忆深处的车站大街,因为无论我身在何方,一旦吠声此起彼落地响起,眼前就会浮现出这条大街,连同两旁椴树的清香和铺满银辉的人行道。

突然,父亲叫我们停下,问母亲:“这是哪儿?”她已经走得脱了力,但还是为他感到骄傲,她温柔地向他承认自己完全不知道。父亲耸耸肩膀,放声笑了起来。然后,他就像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那样,伸手往前一指,只见站在我们面前的正是我们家花园的后门,这扇小门连同圣灵街的街角一起来到这些陌生街道的尽头,等候着我们。母亲钦佩地对他说:“你真是绝了!”从此刻起,我无须再往前挪动自己的腿,花园的泥地在脚下兀自往后退去。这么多年来,我在花园里的一举一动早已无须刻意去留心了:习惯已经将我搂进怀中,像抱小孩似的一直把我送到**。

虽然星期六比平时提前一个钟点开始,而且没有了弗朗索瓦兹在身边,在姑妈来说时间过得要比平日里慢得多,然而她却从星期刚开头就心焦地等待着这一天,仿佛它容有着她那虚弱而躁狂的身体所能消受的新鲜、散心的乐趣。话虽这么说,她毕竟有时候还会向往更大的变故,毕竟每天还会有那么几个小时,心心念念地渴望发生一桩出格的事儿,就像那些精力不济或想象贫乏而无法从自身汲取新意的人,必须等待邮差捎来新消息(即使是坏消息)那一刻方才涌上心头的激动或悲痛;在这段时间,因安适而沉默的敏感的好奇心,犹如一架闲置的竖琴,会企望有一只手,哪怕是一只粗鲁的手,去拨弄它的弦,即使拨断也在所不惜;在这段时间,好不容易赢得放任欲念、烦恼自生自灭权利的意志,会想把缰绳扔给情急万分乃至残酷无比的结局去控制。不用说,由于姑妈的身体经不起疲劳的折腾,稍有累着,就得靠一点一点地养精蓄锐方能复原,这个容器得很长时间才能蓄满,好几个月下来才会稍有些许**溢出,换了别人只须做些活动就可以疏导区区这点溢出的**,然而姑妈既不知道该把它们怎么办,也无法决定怎样去使用它们。我相信在那会儿——正如她虽说天天吃土豆泥都吃不厌,但时间一久,从土豆泥的好味道中,还是滋生出了换吃奶油沙司土豆的念头——她在自己钟爱的这种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中,心心念念期待着这个家发生一次灾难,一次时间很短暂,也绝非她所能左右,但她却能确信对自己身心健康有益的重大变故。她真的很爱我们,她挺想有机会为我们恸哭一场;假如这一阵她觉得自己挺好,身上也不出汗,那么各种各样的想象就会萦绕在她脑际,比如家里突然遭遇火灾,我们全都未能幸免于难,整座房子转眼间变成一片废墟,而她却能从容脱险,原因是她起身及时等等。在诸如此类的想象中,她是两种乐趣兼而有之,其一是在久久的悲痛中细细品味自己对我们的满腔柔情,并在出殡时让镇上的人都为她衰弱而又坚强、哀恸欲绝而又决不倒下的形象惊得发呆;其二则珍贵得多,那就是她不得不当机立断,割舍犹豫迟疑之类恼人的可能性,即刻动身去米鲁格兰过夏天,她要在自己漂亮的田庄里傍着瀑布消暑。诸如此类的事情,她肯定在一遍接一遍地独自专心玩牌,既坐庄又代对手出牌的同时,冥想过它们发生的情景(灾祸刚起的景象,种种意想不到的细节,宣布噩耗时那种令人终身难忘的沉痛语气和措辞,以及与抽象的、逻辑上的死亡概念全然不同的真实的死亡所留下的印痕,诸如此类的事情一旦真的发生,她想必会一下子就坠入绝望的深渊),可惜的是这样的事情一件也没发生,要想让自己的生活能常常增添些情趣,她只得另想办法,把满腔热情用于想象一波三折的戏剧化的情节。她突然有个妙不可言的设想:假定弗朗索瓦兹偷她的东西,她顺藤摸瓜,来个略施小计,捉贼捉赃。这么想得一多,成了习惯,每当她独自玩牌,一边自己出牌,一边帮其他几家出牌的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地进入角色,一会儿模仿弗朗索瓦兹神情尴尬地道歉,一会儿火气很大地严词训斥弗朗索瓦兹,要是我们中间有谁正好在这当口进去,就会看见她汗流满面,两眼放光,假发歪在一边,露出光秃秃的脑门儿。弗朗索瓦兹在隔壁房间,有时候想必能听见这些冲她而来的刻薄挖苦的呵责,而对姑妈来说,光让设想停留在纯粹虚拟的状态,光是悄悄自语没法营造一种较为现实的气氛,实在还不足以消气。有时候,对这种**构想的场景[83]姑妈觉得太不过瘾,她要亲自出马来演这出戏了。于是,某个星期天,所有的房门神秘兮兮地关得严严实实,她把自己对弗朗索瓦兹手脚不干净的怀疑,以及打算辞退这个女仆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讲给欧拉莉听;另一个星期天,她又把自己觉着欧拉莉靠不住的疑心对弗朗索瓦兹和盘托出,并声称再也不会让欧拉莉进门了;但几天过后,她就懊悔自己竟然对一个不忠不义之人讲了那么多体己话,何况在下一场演出中,此人还要跟对方互换角色呢。不过,欧拉莉虽说有时也让她起疑心,但那只是一蓬干火,就这点草秸,很快就烧完了,因为欧拉莉毕竟不住在这个家里。而弗朗索瓦兹的情况就不同了,姑妈始终觉得她们俩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所以她对这个女仆的猜疑,就不是轻易打消得了的,要不是生怕下得床来会感冒,她真想亲自下楼到厨房去坐实这些猜疑。日子一长,她就变得满脑子净转着一个念头,就是想猜出此时此刻弗朗索瓦兹到底在干什么,又到底在想对她隐瞒什么。她留神观察弗朗索瓦兹脸上稍纵即逝的细微表情,琢磨对方说话有无自相矛盾之处,猜度这女仆想要对她掩盖什么企图。有一回姑妈当面点穿弗朗索瓦兹,只一句话就让这女仆脸色蓦地发白,而她自己则从一举击中可怜虫要害的战果中体味到一种残忍的乐趣。下一个星期天,欧拉莉披露了一个情况——其意义不下于为一门尚未走上正轨的新兴学科突然开拓出一个未知领域的重大发现——证明事态远比姑妈料想的更为严重。“刚才弗朗索瓦兹想必已经知道,您把马车送给她了。”——“我把马车送给她!”姑妈叫了起来。——“哦!我可不知道,只是这么想来着,刚才我瞧她坐在四轮马车上,骄傲得像阿尔达班[84],屁颠颠地上鲁森镇菜市场去。我还以为这辆车奥克塔夫夫人送给她了呢。”日复一日,弗朗索瓦兹和姑妈渐渐变得像野兽和猎人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对方使花招。妈妈担心姑妈这么不留情面地数落弗朗索瓦兹,会使她有朝一日当真对姑妈怀恨在心。不管怎么说,弗朗索瓦兹已经愈来愈对姑妈每句随口说的话,每个随手做的手势,都表现出异常的警惕。她如果有什么事要问姑妈,总要思前想后地考虑该采用怎样的神情语气,等等。把话说出口以后,她又会偷偷地观察姑妈的表情,竭力从中揣度姑妈的想法和可能做出的决定。就这样——设想有个艺术家,读了有关十七世纪宫廷生活的回忆录之后,十分仰慕太阳王[85]的风采,于是编写系谱表明自己是宗室世家后裔,或想方设法跟欧洲某位当政的君主攀上关系,以为这样一来便与路易十四有几分相像了,全不想如此单纯追求形式(因而全无精气神可言)的做法,恰恰是跟初衷南辕北辙的——外省一位上了年岁的夫人,原本心甘情愿地听任无法克制的怪癖和百无聊赖养成的坏脾气所左右,从来就没想到过路易十四,这会儿却发现自己日常起居的点点滴滴,比如起床啊,用餐啊,休息啊,都因其睥睨凡俗的独特之处,在某种意义上维护了圣西门所说的凡尔赛宫廷起居注的尊严,而且她可以认为她的沉默不语、她的一颦一笑,足以左右弗朗索瓦兹,让她或心神不宁或心花怒放,犹如廷臣乃至王公贵胄在凡尔赛御花园的曲径面奏圣上时,路易十四的沉默不语或一颦一笑足以让他们或诚惶诚恐或欣喜万分。

有个星期天,姑妈先后接待了神父和欧拉莉的来访,才得空休息。我们大家上楼去向她道晚安,妈妈对她经常碰上客人同时来访的坏运气表示慰问:

“我听说刚才您又遇到麻烦了,莱奥妮,”她语气温柔地对姑妈说,“一下子来了好多人。”

不料姑婆马上接茬说:“人越多越好……”打从姑妈病了以后,姑婆一直认为凡事都得往好的方面开导女儿,帮她精神振作起来。这时我父亲开口了:

“趁这会儿全家人都在,”他说,“有件事我想跟你们说一下,省得一个一个讲了。我觉得勒格朗丹先生好像在生我们的气:今儿早上他看见我连个招呼都懒得打。”

我不想留下来听父亲原原本本地说这件事了,因为早晨望完弥撒遇到勒格朗丹先生的时候,我就跟父亲在一起。我下楼到厨房里去问午餐的菜单,每天打听一下菜单,在我就如别人读报看新闻一样,是一种消遣,这份菜单会像音乐会的节目单那样使我兴奋。早上勒格朗丹先生从教堂出来遇见我们的当口,他身边有一位附近的女庄园主,这位夫人我们并不认识,只是面熟而已,所以父亲没有停下来,边走边向他友好而矜持地点头致意;勒格朗丹先生很勉强地稍稍点点头,样子显得很惊讶,仿佛他不认识我们是谁似的,他的目光有一种不想跟对方讲什么客气的人所特有的疏远的意味,仿佛他的视角骤然退缩到了远处,他是在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大路的另一端,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在看你,所以按你那木偶的身量的比例而言显得极小极小的头,居然还能对你有所示意,应该说已经不容易了。

勒格朗丹陪伴的那位夫人,素来人品高尚,口碑极好;其中不可能有什么暧昧之处,以至于被人看见他俩在一起他会很尴尬,所以父亲想不明白自己哪儿得罪勒格朗丹了。“看到他在那群衣着光鲜的人中间,”父亲说,“穿着那件窄小的单排纽上衣,领结皱巴巴的,神态没有半点刻意做作之处,神态显得那么真诚,那么天真得叫人感到亲切,我一想到自己居然惹得他不高兴了,心里就更感到歉疚。”但是家庭会议的一致看法是我父亲多心了,要不就是勒格朗丹当时在想事儿,有些心不在焉。再说,父亲的忧虑到了第二天傍晚就烟消云散了。我们散步走得挺远,回家路上在老桥附近瞧见勒格朗丹,他因为正逢上过节,在贡布雷要住好几天。他伸出右手朝我们走来:“您是否知道,爱读书的先生,”他问我,“保尔·代雅尔丹[86]的这句诗呢:

树林已经黑沉沉,天空依然湛蓝。

它用在此情此景岂不妙哉?您也许还从没读过保尔·代雅尔丹的诗吧。读读他的诗,孩子;听说他现在变了,当了多明我会修士了,可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是个笔触清丽的水彩画家……

树林已经黑沉沉,天空依然湛蓝……

希望天空对您永远是湛蓝的,我的小朋友;即使到了树林已经黑沉沉,夜幕迅即降临的那一刻,这一时刻对我来说正在降临,您也能像我这样望着那隅天空,感到心灵的慰藉。”他从衣袋里掏着一支烟,久久地凝望着远方。“再见,二位。”他突然间说了一句,就撇下我们走了。

我下去打听菜单的那会儿,厨房里已经开始打理晚餐,弗朗索瓦兹支配着自然之力,它们成了她的下手,犹如梦幻剧中的巨人装扮成了厨师,砸煤生火,给待煮的土豆提供蒸汽,让一道道主菜火候恰到好处,这些美味佳肴事先做过精心加工,在形形色色的大缸小缸、大锅小锅、长方形鱼锅、制糕点模具、炖野味罐钵乃至小巧玲珑的奶油壶里经受过洗礼,其间还使用过大大小小各种尺寸的整套平底锅。我停在料理台前,望着帮厨女工刚剥出来的豌豆,小小的豆粒排在一起,好似台球桌上绿色的台球;不过我最心爱的还是那些云青似染、粉红如洇的芦笋,穗状花序纤细地描出浅紫和天蓝,而后色彩渐次呈现直至根部——根上还带有植株的泥土呢——犹如人间不应有的虹彩。我觉得这些来自天际的色彩变幻,依稀让人看见一群可爱的小精灵,为取乐而变成蔬菜。透过它们新鲜可口的茎叶的伪装,在晨曦微露、彩虹初现、夜色由蓝转黑的光色嬗变中,可以瞥见那珍贵的精华;每当晚餐吃了芦笋,我总能重温这份精华,因为这些小精灵会像在莎士比亚的梦幻剧中那样,玩些诗意盎然而又带有粗俗意味的恶作剧,把我的便盆变成香水瓶。

那个可怜的女工,斯万所说的乔托的博爱,受弗朗索瓦兹支使在剥壳,一筐芦笋就放在她身边。她神情非常痛苦,仿佛尝尽了人间的苦难;芦笋的每瓣淡红的鳞茎皮顶端,都裹着淡淡的蓝色,宛如星星点点工笔画就的轻柔的冠冕,这情形让人想起帕多瓦壁画中围绕在那位美德前额或插在她的花篮中的花束。这时弗朗索瓦兹正在一根铁扦上烤她的母鸡,只有她才知道怎样把母鸡烤得恰到好处,因此她的美名也就随着这些母鸡香飘贡布雷了;而当这些母鸡装盆上桌时,我脑海里专为弗朗索瓦兹的品行而留的一角,顿时弥漫着温馨的气息,她从从容容烤得如此滑嫩的鸡肉,那诱人的香味在我心目中就是她本人的一种美德所散发的芳香。

不过这一天,亦即父亲就遇见勒格朗丹向家庭会议咨询,而我趁这工夫下楼去厨房的当天,刚巧在乔托的博爱最近一次生育后体质虚弱、无法下床的期间;弗朗索瓦兹少了帮手,手脚就乱了。我下去,她正在面朝家禽饲养棚的厨房后间里杀鸡,那只鸡出于本能拼命做垂死挣扎,一心想割断它喉管的弗朗索瓦兹骂声不绝:“该死的畜生!该死的畜生!”第二天这只母鸡端上餐桌时,颈脖的皮有圈金黄的镶边,有如主教的祭披,珍贵的汤汁则好似从圣体盒沥出,厨下之鸡与桌上之鸡相比,不免使我们这位女仆令人起敬的温馨和从容打了些折扣。且说弗朗索瓦兹杀了鸡,把它倒拎起来,鲜血汩汩而下注入盆中,可还是消不了她的心头之恨,一股怒火又蹿将上来,她瞅着这冤家对头的尸体,骂上最后一声:“该死的畜生!”我浑身发抖地上楼,真想让大人马上把弗朗索瓦兹赶出去。可是,谁来给我吃刚出炉的圆面包、香喷喷的咖啡,还有……这些烤鸡?……其实,这种卑怯的心理,每个人都有,都和我一样有自己的那点心计。莱奥妮姑妈知道——而我对此却一无所知——弗朗索瓦兹虽说对自己的女儿、侄子爱护备至,为他们送命也绝无怨言,对别人可是异常刻薄。但即便如此,姑妈还是留着她,因为姑妈尽管了解她心肠狠,但是对她的尽心尽责还是颇为欣赏的。我渐渐看出了隐藏在弗朗索瓦兹的温存、严肃和种种美德背后的厨房后间悲剧,犹如历史揭露了教堂彩绘玻璃上那些双手合十于胸前的国王和王后,他们在位时都跟那些血腥的惨剧脱不了干系。我意识到,除了她的亲人以外,人类之所以能以他们的不幸唤起她的怜悯,主要是因为他们生活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她在报上看到某个陌生人横遭惨祸会泪如雨下,然而一旦报道中的那个人让她觉着有点似曾相识,眼泪立时就收干了。帮厨女工分娩后的一天夜里,腹痛骤然发作;妈妈听见她在大声呻吟,下床去叫无动于衷的弗朗索瓦兹起来,弗朗索瓦兹却说她那么嚷嚷是在做戏,是想充主子,让人去伺候她。医生担心阵痛屡屡发作会有危险,曾在我们家的一本医学书上相关的一页夹了张书签,并叮嘱过我们,遇有类似情况时参照书上的指示先做初步处置。于是妈妈差弗朗索瓦兹去把书找来,还特意关照她别把书签弄丢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不见弗朗索瓦兹回来;妈妈有些生气,以为她又睡觉了,就让我再到书房去看一下。我看见弗朗索瓦兹在书房里,她想瞧瞧那一页上说些什么,结果看了书上说的阵痛症状(当然那是她不认识的某个女病人的阵痛),不由得大为伤心地哭了起来。每看到这本专著的作者所描述的一种疼痛症状,她就喊道:“哦哦!圣母马利亚啊,难道上帝当真就眼看着一个可怜的人儿这么受苦吗?哦!可怜的人哪!”

可是当我唤了她一起回到乔托的博爱床边,她的眼泪马上不流了;想到自己在半夜里给叫起来去照看那个帮厨女工,她又气又恼,往日所熟悉的、看报时经常感受到的那份慈悲为怀、柔情万种的愉悦感,那种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亲情之乐,此刻都已**然无存;刚才让她读了以后难过得流泪的阵痛症状,眼前亲眼见到,却只叫她觉得心里好不自在,满肚子牢骚,等到以为我们已经走开、听不见她说什么了,她干脆恶毒地冷讽热嘲说道:“她这才叫恶有恶报、自作自受呢!当初她不是得意来着吗!今儿个又何必装腔作势呢。跟她干这档子事的浑小子啊,反正也不会是见容于天主的好人。哦!还是我可怜的母亲乡下有句话说得好:

发红的狗屁眼儿,

他当是玫瑰花儿。”

要是她的外孙有点头疼脑热,她哪怕自己病着,也会星夜兼程赶上四法里路,就为瞧一眼他是不是药都有了,然后在天亮前赶回来干活儿,但也正是对亲人的疼爱和确保家族人丁兴旺的心愿,在对待其他仆人的态度上,转化成了一种既定的准则,就是绝不容许有人进入我姑妈的房间,任凭谁也别想接近我姑妈,成了她的一种骄傲的资本,即使她病倒了,她也宁可撑着下床去服侍姑妈喝维希矿泉水,而不让那个厨房帮工踏进女主人的房间一步。这就像法布尔观察到的膜翅目昆虫,那只善于掘地的胡蜂,它为了让后代在自己死后有新鲜的肉可以食用,借助解剖学来发挥残忍的本性,一旦捕获象虫或蜘蛛,就将尾刺精准而巧妙地扎进猎物的神经中枢,使它们的肢体就此动弹不得,而其他的生存功能一切照常,然后把这些瘫痪的虫子安置在靠近自己产卵的地方,让幼虫一孵化出来就能享用既无法逃跑也无力反抗的乖乖的、听从摆布的、绝对不曾变质的美味,弗朗索瓦兹的心愿是每个仆人都觉得在这个家没法待下去,她的心计之细、手段之辣,都是为实现这个终极目标服务的,好多年以后,我们才明白,我们之所以几乎天天吃芦笋,是因为被指派削皮的那个可怜女人闻到芦笋的气味会发哮喘病,发作一次比一次厉害,最后她只好辞了工。

唉!我们终于不得不改变对勒格朗丹的看法了。在老桥跟他相遇后,父亲承认自己看错了勒格朗丹先生,但就在下一个星期天,弥撒刚结束,外面的阳光和喧闹把某种渎圣的气氛带进了教堂,古比尔夫人和佩斯皮耶夫人(刚才我迟到了一会儿,进得教堂,只见所有的人都低着眼,专注地看着手上的祈祷书,我还以为连我进来都没人会看见呢,不想就在我要坐到自己座位上去的当口,有谁用脚把挡在我面前的小凳子轻轻挪开了)开始和我们大声谈了起来,话题都是再世俗不过的,就像大家已经是在广场上似的,就在这时,我瞧见教堂外阳光灿烂,广场集市五彩缤纷,嘈杂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勒格朗丹站在门洞下,上次我们遇见的那位夫人的丈夫,正在把他介绍给邻近另一位大庄园主的妻子。勒格朗丹的脸显得神采飞扬,异常殷勤;他深深鞠了一躬,随即身子后仰,腰板猛地挺了起来,这一招想必是他姐姐德·康布尔梅夫人的丈夫教的。这迅速的一仰一挺,使勒格朗丹那个我看未必有多少肉的臀部,骤然绷紧一扭,向后拱起;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这纯然形体的一扭,这仅仅肌肉的一拱,其中并没有表达任何意识,而只是激动难以自已,致使殷勤变成了卑躬屈膝,却使我蓦地意识到一种可能性,就是说不定存在另一个勒格朗丹,一个跟我们所认识的那个全然不同的勒格朗丹。那位夫人请他去给车夫捎个话儿,他朝马车走去的当口,脸上始终保持着方才被引见时羞怯而热忱的表情。他身处梦境那般心醉神迷,嘴角挂着微笑,捎完话急匆匆赶回来告诉夫人,由于走得比平时快,两个肩膀很滑稽地一左一右摇来摇去,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这个使命之中,对其他的一切都无动于衷,那模样活像一个听凭幸福操纵播弄的僵硬、机械的玩偶。这会儿,我们刚好走出教堂大门,眼看就要和他擦身而过。以他这么有教养的人,故意掉过脸去的事是做不出的,但他的目光仿佛突然进入了一个深邃的梦境,直勾勾地盯着远方的一样东西,以致没法看见我们,更无从跟我们打招呼。他的脸依然那么天真纯朴,那么憨态可掬,那件没有上浆的单排纽上衣,看上去像是一不小心陷入了可厌的锦衣华服的包围之中。他胸前打大花结的点子花纹领结,被广场上的风吹得高高飘扬,犹如展示他骄人的孤傲和高贵的独立精神的旗帜。我们刚回家,妈妈看见我们忘了买圣奥诺雷甜饼,就让父亲和我往回走,吩咐点心铺马上送来。在教堂边上,我们迎面遇见勒格朗丹,他陪着刚才那位夫人向马车走去。从我们身旁经过时,他嘴里仍和那位夫人说着话,但用那双蓝眼睛的余波朝我们稍做示意,这种类似眨眼的打招呼,丝毫没有影响脸部的表情,所以听他说话的那位夫人浑然不觉;他想表示的情感颇为浓烈,而他所限定的表达空间却过于逼仄,为了对此做出补偿,他让指派给我们的区区一点儿蔚蓝的眼角,焕发出一种兴高采烈的表情,那已经不只是活泼,而是一种近于狡黠的神情;他把这微妙的友谊浓缩在让人意会的眨眼里,让它进入一种相互默契、心照不宣、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境界;友情的表露最终臻于含情脉脉,臻于爱的表白,在此时此刻上升为唯有我们得以领受的启示,让我们领略了对于那位夫人隐而不露、使她无从觉察的惆怅,以及从一张冷冰冰的脸上暗送的热恋秋波。

恰好头天晚上他和我父母说过,让我今天陪他去吃晚饭。“来跟您的老朋友做回伴吧,”他对我说,“就如一位游客给我送来我不会再去的异国的花束,请您让我从远离青春的地方,再吮吸一下当年也曾拥有过的春天的花香。来吧,带着报春花、龙须菊和金盏花,来吧,带着巴尔扎克笔下作为爱情象征的景天花束[87],带着复活节的花儿,带着雏菊和花园里的雪球花来吧,趁复活节夹雪的骤雨过后,残留的雪球还没融化的当口,这些雪球花已经开始在您姑婆园子的小径上散发着香味了。来吧,穿上堪与极荣华时的所罗门媲美的印有百合花的丝绸衣服[88],捧着色彩缤纷的蝴蝶花,拂着春寒料峭中的清新微风来吧,让这清新的风儿为一早就等候在门口的那两只蝴蝶催开第一朵耶路撒冷玫瑰吧。”

大家在家里讨论,到底还有没有必要送我去和勒格朗丹先生共进晚餐。不过外婆说她并不觉得这位先生有任何失礼之处。“你们也都看见了,他上教堂穿得那么朴素,一个爱虚荣的人是不会这样的。”她认为不管情况如何,即便往最坏处想,就算他是个势利之徒,我们最好的做法也是不动声色,只当什么都没看见。说实话,对勒格朗丹的态度最反感的当然是父亲,他对这种态度背后真正的含义也许还存有最后一丝怀疑。这种态度,跟所有那些把某人深藏不露的性格特点暴露出来的态度举止有共通之处:它和此人以前说过的话联系不起来,我们无法根据犯罪嫌疑人的证词来判断它是否可信,因为凡是嫌疑人总是不会承认的;我们只得按自己的感觉来推断所谓的证据,然而单凭这些零星的、孤立的记忆,我们不免会自问,这些记忆难道不会受幻觉的愚弄吗;于是,种种态度举止,唯一有其重要性的线索,留给我们的往往只是一些茫然费解的疑团。

我和勒格朗丹在他家的露台上共进晚餐;月色一片清明。“一种幽静的美,是吗,”他对我说,“一颗像我这样受过创伤的心灵,有位您以后会读到的小说家说过,和它相宜的唯有幽暗和寂静。您要知道,我的孩子,尽管那离您还远着呢,但人的一生中总会有这样的时刻,那时你疲惫的眼睛只能承受一种亮光,就是像今儿这么美好的夜晚透过黑暗渗出的月光,在这样的月夜,耳朵所能听见的,也唯有月亮的清辉在静谧这长笛上奏出的天籁。”我听着勒格朗丹先生说话,觉得动听极了;可是我不由得又分心想起一位我最近第一次见到的夫人,既然现在我知道勒格朗丹和附近的好些贵族世家都有过从,那说不定这位夫人他也会认识,我何不问问他呢,于是我鼓起勇气问道:“先生,您是不是认识那位……那几位盖尔芒特府上的夫人?”这个姓氏说出了口,我感到一阵高兴,就凭把它从我的梦幻中拽出来,赋予它一种客观的、有声音的存在,我终于能对它有所作为了。

可是一听到盖尔芒特这个姓氏,只见我们这位朋友的蓝眼睛中央凹进一个褐色的小孔,仿佛这双眼睛刚被一根看不见的针戳了一下,而周边的眼眸迅即做出反应,大量分泌蓝盈盈的水波。原先就有些发黑的眼皮,变得颜色更深,而且垂了下去。方才掠过一丝苦笑的嘴角,霎时间重又绽出一抹微笑,而目光却依然那么痛苦,仿佛他是个被乱箭穿胸的崇高的殉难者:“不,我不认识她们,”他说,可是就为给出这么简单的一个信息,这么毫无惊人之处的一个回答,他却不是用与之相应的语气,很自然、很平常地说出来,而是像念台词那样,一字一顿,说的时候又是弯腰,又是点头,而且就像一个人怕对方不信,故意把话说得很坚决,来说服对方接受一个不像是真话的结论——好像他不认识盖尔芒特府上的夫人们虽说听上去奇怪,却是造化弄人的真事儿——这种强调的语气,往往表明某人面对一个让他难受的情况,已经无法保持沉默,于是他宁可把话干脆挑明,好给人家留下这样的印象,即他这么坦陈事实,并没有感到一点尴尬,这样做是轻松的、愉快的、由衷的,而且这情况本身——和盖尔芒特府上没有来往——很可能并非他不得已遭遇,而是有意去造成的,其中原因,可能是某种专门针对盖尔芒特家族,禁止他与该家族来往过从的家族传统、道德准则或秘密誓愿。“不,”他接着说,用自己的话来解释刚才何以要用那样的语调,“不,我不认识她们,我不愿意结识她们,我始终不渝地捍卫着自己完全的独立;您瞧,骨子里我是个极端激进的人。好多人来劝过我,他们说我不该不去盖尔芒特府上,说我看上去就像个粗野的蛮子,像头孤僻的老熊。可是给人留下这样的口碑,我才不怕呢,他们说得没错!说心里话,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感到厌倦,能让我留恋的,不过就是几座教堂,两三本书,为数不多的几幅画,还有这清朗的月夜,当您青春的微风把老眼昏花的我已经看不真切的花圃的香气吹拂过来的时刻。”我弄不懂,为什么一个人不上自己不认识的人家里去,就非要坚持独立性不可,不上陌生人家里去又为什么会像一个野人或一头熊呢。不过有一点我是明白的,那就是勒格朗丹说他只留恋教堂、月色和青春,并不完全是实话;他挺留恋住在城堡里的那些人,在他们跟前唯恐惹得他们不高兴,所以不敢让他们看出他有布尔乔亚,有公证人或经纪人的儿子这样的朋友,一旦眼看事情就要露馅,他宁愿到时候自己不在场,离得远远的,经传唤未到庭;他是个爱虚荣的人。当然,在我父母和我觉得那么动听的谈话里,他是从来不会提及这种事情的。要是我问:“您认识盖尔芒特家的人吗?”巧于辞令的勒格朗丹会回答说:“不,我根本不想认识他们。”可惜,回答这个问题的他晚了一步,因为另一个勒格朗丹,那个他小心翼翼藏在心底从不示人的勒格朗丹——这个勒格朗丹知道不少事情,其中涉及我们心目中的他,涉及他的虚荣势利,等等——早就已经用痛苦的目光,用嘴角的苦笑,用顿挫过分的语调,用我们的勒格朗丹(犹如一个虚荣的圣塞巴斯蒂安)乱箭穿胸、虚弱至极的情状做了回答:“唉!您触到了我心中的隐痛,不,我不认识盖尔芒特家的人,请别再勾起我此生无可弥补的痛苦回忆吧。”这个爱捅娄子的勒格朗丹,这个以讹诈勒索为乐的勒格朗丹,尽管措辞没有另一位那么美妙,但说话要直截了当得多,正所谓口没遮拦,等巧于辞令的勒格朗丹想到叫他别作声时,这一位早就话已出口,我们这位朋友眼看自己的alter ego[89]露了底,给人留下坏印象,也已经后悔莫及,最多只能掩饰一番,虚应故事。

当然,这并不等于说勒格朗丹先生在怒斥虚荣势利之时是言不由衷的。他不可能认识到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至少无法单靠自己来了解这一点——既然我们每个人所了解的都是人家身上有哪些欲念的**,至于自己,所知道的无非就是能从别人嘴里听到的那些罢了。在我们身上,这些**仅仅以一种间接的方式起作用,它们启动我们的想象,以种种更体面、更堂皇的中介动机来取代原始的真实动机。勒格朗丹的势利,绝不会直接怂恿他频频上门去看望一位公爵夫人。它会启动勒格朗丹的想象,使这位公爵夫人在他眼里显得处处透着优雅。勒格朗丹趋前结交这位公爵夫人,只道自己是被这种才情令德的魅力所折服,还以为这种魅力是凡庸的势利之徒无法领略的呢。但在旁人眼里,他就是这样的一个势利之徒;因为对这些旁人来说,他们不可能明白他的想象所起的居间作用,他们劈面看见的,就是勒格朗丹趋炎附势的所作所为,以及他的原始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