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蒂娜在巴黎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她的房间跟我相隔不过二十步路,就在走廊尽头,我把她藏起来,不让她见任何人。

两间浴室的窗子,用的都不是光玻璃,而是一种老式的磨砂玻璃,为的是让人从外面瞧不见里面。阳光骤然照亮了蒙着薄纱似的玻璃,给它们抹上一层金黄色,沐浴在这舒适的阳光中的,仿佛不再是长久以来被雷同的生活节奏所湮没的我,而是一个更年轻的我,我陶醉在回忆之中,宛如置身于空旷的大自然,面对染成一片金黄的树丛,甚至耳边还依稀有一只鸟儿在鸣啭。这是因为我听见阿尔贝蒂娜在反复不停地哼着一支歌:

心中的忧伤本就疯疯癫癫,谁听它倾诉,谁就更加疯癫。

我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认识阿尔贝蒂娜以前她在我身上激起的美丽的梦,这些梦,被以后的日常生活磨去了它们的光彩。

我想到了那些我们无从知晓的地方,她曾经在那儿生活过。她在那儿远离我们,不属于我们,比跟我们在一起时更快活。嫉妒的走马灯就是这样的转个不停。

阿尔贝蒂娜那双细细长长的蓝眼睛——现在更细更长了——有点变了模样;颜色依旧没变,但看上去就像是一汪清水。以致当她闭上眼睛时,你会觉得就像是合上了一道帘幕,遮蔽了你凝望大海的视线。在我脑子里留下最深印象的,大概就是她脸上的这个部位——当然这只是指每晚跟她分手时而言。因为,比如说吧,等到了第二天早晨,那头波浪起伏的秀发又会使我同样地感到惊叹不已,就像我瞧见的是一件从没见过的东西似的。不过,在一位年轻姑娘笑吟吟的目光之上,又有什么东西还能比紫黑光亮的华冠也似的一头秀发更美的呢?笑容平添了几份情意,而浓密秀发的末梢上的那些澄莹的小发卷,却更接近可爱的肌体,仿佛这就是从那儿传来的乍起的涟漪,叫人看得心旌飘摇。

有时候,在这样的夜晚,我会使个小花招让阿尔贝蒂娜吻我。我知道,她一躺下,很快就会入睡(她也知道,所以一躺下就会自然而然地脱掉我买给她的拖鞋,还像在自己卧室里临睡前那样,把戒指褪下放在身边),还知道她睡得很深沉,醒来时显得挺香甜的,于是我借口说要去找样东西,让她躺在我的**。等我回来,她已经睡着了,望见她此刻面对我的模样,我觉得眼前似乎是另一个女人了。不过她很快就又换了一个人,因为我挨着她躺躺下,看到的又是她的侧影了。我可以捧住她的脑袋,把它抱起来,用嘴唇去吻它,可以让她的手臂搂住我的颈脖,她依然那么睡着,犹如一只不会停摆的表,犹如一棵攀缘植物,一株兀自沿着你给它的那点支撑不断伸展枝叶的牵牛花。但我每碰她一下,她的呼吸都会有所变化,就像她是我拿在手里拨弄的一件乐器,我一会儿拨拨这根弦,一会儿拨拨那根弦,弹奏出不同的曲调。我的妒意减轻了,我觉得现在的阿尔贝蒂娜无非是个呼吸着的生物,很有规律的一呼一吸的纯粹生理功能,正好表明了这一点,呼出的气是轻轻流动的,既没有说话的深度,也没有静默的浓度,它一派天真无邪,仿佛不是从一个人体,而是从一根中空的芦苇里呼出来的,此时此刻我只觉得阿尔贝蒂娜空灵而无所依傍,不仅超脱在物质之上,而且摆脱了精神的羁绊,她的呼吸在我听来,就是天籁般的天使之歌。然而我突然想到,在这呼吸的溪流中,很可能会飘落有关人名的记忆碎屑。

要想让人爱你,既用不着真诚,甚至也用不着说谎的技巧。我说爱,其实是说一种相互间的折磨。

夜色深了;要想在阿尔贝蒂娜去睡觉之前跟她和解,相吻互道晚安,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俩谁都没跨出这一步。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还在睡眼惺忪的当口,喜悦的心情就告诉我,冬季里插进了一个春日。屋外,回响着为各种乐器精心谱写的市俗主题的旋律,瓷器铺掌柜的圆号,修椅子伙计的小号,还有牧羊人(在这晴朗的日子里,他就像西西里岛上的一个羊倌)的长笛,把清晨的曲调轻快地交织成一首《节日序曲》。听觉,这一令人愉快的感觉,把我们带到了街上,唤起我们对周围环境的记忆,向我们描述熙熙攘攘的街景,勾勒它它的线条,渲染它的色彩。肉店和乳品店的卷帘铁门,昨晚拉得低低的,遮蔽了所有那些女性的憧憬,如今它们高高卷起,犹如即将启航的船上轻盈的滑轮,随时准备放开缆绳,扬帆穿越透明的大海,驶入年轻女店员的梦境。倘若我住在另一个街区,倾听这卷帘铁门的声音或许就是我唯一的乐趣。但在这个街区,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乐趣,让我不想睡过头而错失其中任何一种乐趣。这些街景和市声,在我眼里犹如她即将醒来的一个欢快的信号,它们在提醒我关注屋外生活场景的同时,让我越发感觉到,身边有个我愿意她待多久她就能待多久的亲爱的人儿,才是最能让我的心获得宁静的幸福。

我内心的**渐渐平息下来。阿尔贝蒂娜就要回来了。不一会儿我就会听到门铃声了。我感到像这样有了一个女人以后,生活不可能再像原来一样,她就要回来了,我自然得去等她,从今往后,我的全部精力,我的所有活动,都将日渐集中到让她变得更美的目标上去,这就使我有如一根茎秆,虽然在长壮,但吸取了所有积聚的养分的饱满果实沉甸甸地压在它身上。一小时前我还是满心焦虑,这会儿心头却是一片宁静,而且,阿尔贝蒂娜就要回来赋予我的这种宁静,比早晨她出门前我所感到的宁静更宽广。我依稀看见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位女友的顺从使我俨然像个主人,变得更强韧,仿佛她近在眼前的、不可避免的、恼人而又甜蜜的存在充实了我,使我变得更稳重重了,这种宁静(它使我们不必再从自身去寻找所谓的幸福)来自亲情和居家的幸福感。这种亲情和家庭的氛围,在我等待阿尔贝蒂娜时曾给我带来内心的安宁,而接下来,我在和她一起散步时又感受到了这种情感和氛围。有一小会儿,她摘下了手套,也许是要摸一下我的手,也许是要向我炫耀一下小指上的一枚戒指,在蓬当夫人送她的戒指边上的这枚戒指上,仿佛有着一片流光溢彩的晶莹的红宝石花瓣。

在我俩脚下,两人的影子平行、接近、交叠,构成一幅令人心醉神迷的图景。当然,想到阿尔贝蒂娜和我一起待在家里,想到是她躺在我身旁,我已经觉得很美妙了。但在我钟爱的布洛涅树林的大湖跟前,在树丛脚下,阳光把她的影子——她的腿和上半身轮廓纯净的影子投射到小径的细沙上,有如水彩画那般洇晕开来,就好比是把我俩在家的情景带到了室外,带到了大自然之中。我在两人影子的融合中感到一种魔力,它或许不如肉体的融合来得实际,但却是同样勾魂摄魄的。我们重又登上车子。车子调头驶上蜿蜒的小道,路旁攀满常春藤和黑莓的越冬的大树,看上去就像古老的遗迹,仿佛在将我们引向一座魔法师的住所。到了布洛涅树林的边缘,就在驶离参天大树的浓荫的当口,只见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明亮,我真以为时间还早,在晚饭前还能做好些事呢,可是过了不多一会儿,当车子驶近凯旋门时,我突然间惊骇地发现,巴黎上方已升起早早露面的满月,犹如一口停摆的大钟悬在半空,提醒我们时间已经很晚了。

当天我俩在她的卧室里,面对面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她那忧愁、倦怠的神情让我明白,她觉得这儿像个监狱,她心里赞成德·拉罗什富科夫人的说法,那位夫人在别人问她,住在利昂库尔这样一座漂亮的宅子里是否很开心时,回答说:“一座监狱无所谓漂亮不漂亮。”起先我对此并无觉察;我还心存懊恼地在想,要没有阿尔贝蒂娜在身旁(和她在一起住旅馆,她整个白天都会跟形形色色的人交往,让我备尝嫉妒之苦),这会儿我说不定正在威尼斯的一家小餐厅里用餐呢——餐厅又低又矮,有如货轮的底舱,从镶有摩尔式边线的拱形小窗望出去,可以看见大运河。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想显得很吃惊,不想让她看出她的不断撒谎已经弄得我心灰意冷。我感到恐惧,非但没想把阿尔贝蒂娜赶出去,而且有一种非常想哭的感觉。想哭,并不是因为她说谎,也不是因为我曾经确信无疑的东西,现在全都毁灭了——我仿佛置身于一座被夷为平地的城市里,没有一座房子能幸免于难,空旷的地面上只见一片片废墟。

“跟您分手让我感到非常难过。”

“我比您更难过一千倍。”阿尔贝蒂娜回答我说。

早已涌上眼眶的泪水,我觉得就要夺眶而出了。

轻微的声音传遍我的全身,使我心头乱跳,这情景就像我外婆在临终前那几天一样,当时她已经不能动弹,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反应,进入了医生所说的昏迷状态,但事后我听说,当她听见我平时唤弗朗索瓦兹的三下铃声时,她像一片树叶那样颤抖了几下——尽管我在那一个星期里,生怕干扰病室的安静,摁铃的动作特别轻,但弗朗索瓦兹肯定地说,虽然我自己不知道,但我摁铃的手势跟别人不一样,所以一听就知道是我在摁铃,绝不会和别人相混。这么说,莫非现在我也到了弥留之际?莫非死亡已经在临近?

这天晚上,就像温度计的温度蹿了上去一样,晴暖的天气又往前跳了一下。春天的早晨催人早醒,我躺在**,听见电车在馥郁的芬芳中穿行,空气中热量渐渐聚积,直至凝结得像南方地区那般致密浓郁。我的卧室里反倒比较凉快,稠腻的空气渗进以后,将盥洗室的气味、衣橱的气味和长沙发的气味隔离开来,形成三道泾渭分明的竖直的带子,相互并列而又彼此不同,半明半暗的珠光给窗帘和蓝缎扶手椅的折光平添一种清凉的意味,我从中依稀感到(这并非天马行空的想象,而是因为那确实是可能的)自己漫步在近郊某个新建的街区——有点像布洛克在巴尔贝克居住的街区,但在阳光照得人眼花的街道上,看见的不是了无生气的肉铺和白晃晃的方石,而是我兴许一会儿就要去造访的农舍餐厅,扑鼻而来的是高脚盘中的樱桃和杏子,以及苹果酒和格吕耶尔干酪的香味,各种各样的香味悬浮在凝冻般闪着幽光的阴影中,给它添上有如玛瑙那般精致的纹饰,餐桌上的棱柱形玻璃餐刀架,则在幽暗中呈现出彩虹的颜色,往桌布上投下孔雀羽饰那般美丽的斑点。

是的,到了该动身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