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女花影下(1 / 1)

我放弃了外交官的前程,选择了文学,母亲很担心。“你就别管了,”父亲大声说,“干什么事都得有兴趣才行。再说,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他知道自己的兴趣是什么,不会再改了,他应该明白怎样才能生活得舒心而有意义。”以后生活得舒心不舒心,先不去管它,反正父亲让我自己做主的这番话,当天晚上折腾得我不得安生。尽管这种出乎意外的亲切让我一时激动得想抱住他,吻他胡子上方红润的脸颊,只是怕他不高兴才忍住了。我就好比一个作者,眼看平时浮现脑际的种种思绪,因其尚未脱离自己而显得并无多大价值的种种遐想,竟然要让出版商费神挑选纸张,用说不定过于漂亮的字体来印刷,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我自问我的写作冲动是否真有那么重要,值得父亲给予这样的关爱。可是,他说我的爱好不会再改变,说我会让自己生活得舒心,却引起我忧心忡忡的两点猜疑。一是父亲这么说,言下之意是(尽管我每天都觉着还站在全新的生活的门槛前面,它将从明天才开始)我的生活已经开始,而且今后的生活不会再有多大改变。第二点其实只是上面一点换了个形式,那就是我已不再置身于时间之外,而是受它制约,有如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当我在贡布雷把身子埋在遮阳柳条椅里读小说,关注着那些人物的生活的那会儿,我曾为他们无法挣脱时间的摆布而伤心过。从道理上说,我们知道地球在转动,可事实上我们感觉不到这转动,我们行走时,脚下的地面看上去根本没在动,让人尽可放心。在生活中,时间也正是如此。小说家为了让读者感觉到时间的流逝,非得把时针拨得飞快,叫人在十分钟里过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可。在这一页的开头,某人还是个充满憧憬的恋人,可到了下一页的末尾,我们看到他已是八十老翁,在一座养老院的院子里步履蹒跚地散步,往事已不记得,人家的问话也不搭理了。父亲说的我“已经不是孩子,兴趣不会再变”云云,让我一下子觉得自己置身在时间之中,虽然还不是养老院里智能衰退的老人,也已经是那些小说中的主人公,由着作者以漠然(因而更残忍)的口吻在书末告诉读者:“他离开乡间的次数愈来愈少,就在这儿终老了……”

一天邮差来过后,母亲拿来一封信放在我**,我一看,信末的署名正是吉尔贝特。可我知道,我不可能收到她的信,所以即便看见她的签名,我还是不相信,也不感到喜悦。片刻间,我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了。这个难以置信的签名,以令人眩晕的速度打着转,床啊,壁炉啊,墙壁啊,都跟着一起转圈。看出去所有的东西都在摇晃,就像一个人从马背上摔下时的感觉。我心想也许真有另外一种生活,和我熟悉的生活迥然不同、格格不入,但它是真实的,它蓦然显现在我眼前,将一种踌躇充塞我的脑际,当初雕塑家在《末日审判》中塑造置身天堂门口的死而复生的人时,曾赋予他们这种踌躇的表情。我读这封信时,巨大的幸福降临了。但是我的心灵,也就是我自己,总之这主要的当事人,却还一无所知。这幸福,由吉尔贝特给予的这幸福,是我心心念念想着、时时刻刻念着的东西,我的思想无法一下子吸收它。 但从我读完信那一刻起,我就想着它,它成了我思念的对象,我对它充满爱恋,每隔五分钟就会情不自禁地再读一遍,再吻一次。这样,我认识了自己的幸福。

就这样,我随时可以见到吉尔贝特了 —— 心中怀着欣喜,但并不宁静。爱情中是无宁静可言的,原因在于你所得到的永远只是你的欲求的一个新起点而已。爱情中有一种永恒的痛苦,欢乐冲淡了它,使它显得虚缈、遥远,但是它随时有可能以本来的面目狰狞地出现在你面前——要不是你一度得到过你所想望的东西,你早就该看见它了。

我最后一次去看吉尔贝特,正好下雨。她眼里没有半点笑容,嘴角不再漾起一丝笑意,真让人说不出她那忧郁的眼神和阴沉的脸有多么单调,有多么让人扫兴。这张几乎变丑的脸,此刻犹如海水业已退去的落寞乏味的海滩,亘古不变的地平线匝住那片始终一模一样的反光,让你看得发腻。等了好几个钟头,吉尔贝特的脸色总也不见转晴。我一发狠劲,猝然决定以后不再见她。

后来,吉尔贝特带给我的忧伤早就消逝了,可每到五月,当我从那个日晷似的钟面上看到指针指在十二点一刻和一点之间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快乐,斯万夫人站在伞下,宛如在紫藤棚架斑驳的光影中和我交谈的情景,依稀又浮现在眼前。

在那条铺着细沙的小路上,只见姗姗来迟的斯万夫人脚步轻缓地款款而行,犹如只在正午盛开的最美的花儿,周身繁丽的衣饰,色彩每次不同,但我记得最牢的是淡紫色;她举起长长的伞柄,在最为光彩动人的那一刹那,撑开一把宽幅阳伞的绸面,上面是跟长裙上的花瓣同样的颜色。在她周围是一队随从;其中有斯万,还有四五个上午去她府上或是她在路上碰到的俱乐部成员:这支黑灰相间的驯顺队伍,簇拥着奥黛特近乎机械地前行,仿佛一副没有生命的框架将她围在中央往前移动,让人觉得这个唯一目光炯炯的女人正越过这些男人,犹如越过面前的窗户注视着前方,她纤弱而无畏,浑身上下闪耀着柔和的色彩,就像是属于一个不同的、陌生的、尚武的种族,而她就凭此孤身与众多的随从相抗衡。

日出陪伴着我的旅途,就像煮鸡蛋、带插图的报纸、纸牌以及那些河流一样 —— 船在河里使劲往前却始终不动。就在这时,我从车窗看出去,只见黑黝黝的小树林上方,有几片凹形的云朵,柔和的云絮是粉红色的,那是一种凝定的、沉寂的粉红色,仿佛鸟翼羽毛的颜色,或者画家即兴涂在画布上的一抹色彩那样,就此不变了。但是我却感觉到,这片色彩既不呆滞,也不随意,它是势所必然的,充满生机的。不一会儿,只见云彩背后聚集起了大团的光亮。云彩变得鲜艳了,天空呈现出一种浅浅的肉红色,我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想看得更清楚些,因为我觉得它和大自然深邃的存在有着一种联系。但是铁路轨道转向了,列车拐了个弯,车窗中的拂晓景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月光下的村庄蓝蒙蒙的屋顶。在仍然缀满繁星的夜空下,污浊的洗衣池泛着乳白的珠光。我正为那片玫瑰色天空的隐没感到惋惜,却在铁路拐第二个弯,那片天空离弃对面车窗之际,蓦然又见到了它,不过这回是鲜红色的;这景色真是太美了,我禁不住从一边车窗奔到另一边车窗,想把这彤红而多变的清晨一幅又一幅相向而现的图景连缀起来,拼接成一幅完整的连续的图景。

我发着烧,真想好好睡一觉。周围的一切,这个房间,我这个人,仿佛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团团围住我的敌人,只是沦肌浃髓的热度,我感到孤独,我真想死了算了。这时,外婆进来了;我那颗压抑已久的心顿时绽放了开来,无限广阔的空间一下子敞开在我眼前。

她对我说:“夜里你想要什么东西,就敲敲墙壁好了,我的床就靠着你的床,板壁很薄。待会儿你睡到**,先敲两下,看看咱们是不是听得清楚。”

我鼓起勇气在墙上敲三下,怯生生的,轻悠悠的,同时又是很清晰的,因为虽然我生怕自己万一弄错,在她睡着的时候吵醒了她,可我也不想让她由于一开始没听清楚,而我又不敢再敲,就那么一直等着。我刚敲完三下,马上就听到了另外三下,音调和我的不同,其中自有一种安详的权威意味,敲完一遍又敲一遍,好让我听得更清楚,那意思是说:“别急,我听见了;我马上就过来。”

一会儿工夫,外婆就来了。我告诉她我刚才挺怕她没听见,或者以为是哪个邻居在敲。她笑了起来:“把我小宝贝的声音跟别人混起来,怎么会呢?就是有一千个人在敲,你外婆也分得出你的声音!你难道以为这世界上还有哪个人,会敲得这么傻呵呵,这么激动,这么既怕吵醒我又怕我听不见的吗?只要听见有轻轻的搔墙声,我马上就会认出这是我的小耗子,况且,这个小耗子又是这么与众不同,这么叫人可怜呢。你还在犹豫,还在**挪动身子,折腾来折腾去的那会儿,我就已经听见了。”

几星期过后,我上楼时,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就像我在贡布雷散步回家,准备下楼用晚餐时在耶稣受难像上方看到的景象一样,一抹红霞悬在大海上方,海面看上去有如肉冻那般浓稠,稍过一会儿,大海已经变得色泽冷峻,蓝得如同鲻鱼那样,天空则红得就像我们晚上会在里弗贝尔吃到的鲑鱼,我看着眼前的景色,想到一会儿要换装外出去用餐,心情好极了。在大海上面,紧靠着岸边,一层层黑得如烟炱,却又玛瑙般光亮而紧致的雾霭,正在使劲往上升腾,一层高过一层,越来越宽阔,但是这雾气看上去又显得很沉重,已经把它们托上半空的支架,仿佛再也承受不住,最上面的雾层压弯支柱,偏离了支架的重心,整个支架眼看就要倒塌下来,掉进大海。看着一艘轮船有如夜行的旅人那般渐渐远去,我回想起坐在火车车厢里,想要摆脱蒙眬的睡意、不愿被囚在一个房间里的感受。然而在现在的房间里,我并没有被囚禁的感觉,因为一个小时以后,我就要离开它去乘马车了。我合身扑到**;我仿佛置身不远处驶过的轮船的卧铺上——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在沉沉的暮色中行驶得那么缓慢的轮船,就像天鹅幽暗的身影静静地在滑行——我只觉得大海的景象团团围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