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尼迪总统想让克里斯蒂安·克里和他在白宫卧室套房里共进早餐。肯尼迪在私人生活区开会的情形还是非常少有的。
总统的私人管家兼保镖杰弗逊给他们上了丰盛的早餐,然后小心翼翼地回到食品储藏室,等到蜂鸣器响起时才会再出现。
肯尼迪有意无意地问道:“你知道杰弗逊以前是个优秀的学生,还是个出色的运动员吗?杰弗逊从来不输给任何人,”他停了停,“他怎么会来做个管家呢,克里斯蒂安?”
克里斯蒂安知道自己非得说实话不可:“他也是特勤局最好的特工。我亲自招募的他,就是为了担任这项工作。”
肯尼迪说:“还是同样的问题——到底为什么他会做特工呢?还身兼管家?”
克里斯蒂安说:“他在特勤局的职位非常高。”
肯尼迪说:“知道,但是你还没能解释。”
“我为了这部分工作精心设定了一套筛选程序,杰弗逊是最优秀的人才,实际上他是白宫特工小组的负责人。”
“然后呢?”肯尼迪问。
“我向他保证过,您离开白宫以前,我会让他到卫生教育和福利部任职,这是个有实权的位子。”
“啊,这一招很聪明,”肯尼迪说,“但是他的简历上如果写着从管家一步蹿到一个实权职位,不是很奇怪吗?我们到底怎么操作呢?”
“他的简历上会说明是我的行政助理。”克里斯蒂安道。
肯尼迪举起他的咖啡杯,那是一个白色带有群鹰图案的杯子:“你不要误会,我只不过是发现白宫里我所有的贴身侍从工作都非常出色,他们都是特勤局的吗?太不可思议了。”
“有一些不是特工。”克里斯蒂安说,“他们在特殊的学校接受过特殊教导,能唤起他们的职业自豪感。”
肯尼迪大声笑起来:“连厨师也是?”
“特别是厨师。”克里斯蒂安说着,微微一笑,“厨师们可都是疯子。”跟很多人一样,克里斯蒂安也会讲点俏皮话,好给自己思考的时间。他知道肯尼迪准备涉及危险话题时都会这么做,开几句风趣玩笑,再说一件他本来不应该知道的事。
他们吃着早饭,肯尼迪玩着他称作是“扮妈妈”的把戏,递盘子,倒咖啡。除了肯尼迪专用的咖啡杯之外,其他瓷器都非常漂亮,有蓝色的总统印章,薄脆如蛋壳。最后,肯尼迪貌似不经意地说:“我想和亚布里尔一起待一个小时,我希望你能亲自安排这件事。”他看到了克里斯蒂安脸上焦虑的表情,“就一个小时,仅此一次。”
克里斯蒂安说:“你想得到什么,弗朗西斯?这对你来说是难以承受的痛苦。”肯尼迪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克里斯蒂安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
“行了,我承受得住。”肯尼迪说。
“如果会面的消息泄露出去,会招来很多问题。”克里斯蒂安说。
“所以你要保证不会泄露。”肯尼迪说,“这次会面不能留下任何书面记录,也不能记入白宫日志。说吧,什么时候可以?”
“这得花几天时间做些必要的安排,”克里斯蒂安说,“而且杰弗逊一定得知道。”
“还有其他人吗?”肯尼迪问。
“大概从我的特别小组抽出六个人,”克里斯蒂安说,“他们得知道亚布里尔在白宫,但是不一定知道你要见他。他们可能会猜到,但是没法确认。”
肯尼迪说:“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你关押他的地方。”
“绝对不行,”克里斯蒂安说,“白宫是最好的地点。应该是凌晨时分,我建议凌晨一点。”
肯尼迪说:“后天晚上可以。”
“好的,”克里斯蒂安说,“你得先签几份文件,文件的内容很含糊,但是如果真出了什么偏差,可以帮我掩饰。”
肯尼迪叹了口气,似乎感到一丝宽慰,然后果断地道:“他又不是超人,别担心。我只是想和他随便谈谈,也让他坦诚地回答一些问题,没有任何拘束。我不希望他受到药物控制,或者受其他任何方式的胁迫。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因此我可以不那么恨他。我想知道像他那种人真实的感受到底是什么。”
“会面时我必须亲自到场,”克里斯蒂安有些尴尬地说,“这是我的职责。”
“你和杰弗逊一起在门外等着,如何?”肯尼迪问。
克里斯蒂安被这句话中的暗示含义吓了一跳,失手碰翻了精致的咖啡杯,他急切地说:“求你了,弗朗西斯,我不能这么做。当然我们会采取措施让他不能自由活动,他应该也没有什么攻击力,但是我还是要站在你们两个人之间。这一次我不得不行使你给我的否决权了。”他担心弗朗西斯或许要有什么动作,不过他尽量让这种焦虑不被看出来。
两人都笑了笑。在克里斯蒂安负责总统安保任务期间,协定中的一部分内容就规定,作为特勤局局长,他可以否决任何会导致总统公开暴露的提议。“我从来没有滥用过这项权力。”克里斯蒂安说。
肯尼迪扮了个鬼脸:“但是你现在已经有效地行使它了。好吧,你可以待在房间里,但是最好能跟那些老家具一样,让我们感觉不到你的存在,杰弗逊待在门外。”
“我会安排好一切。”克里斯蒂安说,“但是,弗朗西斯,这帮不了你。”
克里斯蒂安安排好了亚布里尔和肯尼迪总统的面谈。当然,他们已经审讯过他了,但是亚布里尔微笑着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他非常淡定,非常自信,也愿意就一般话题——政治、马克思主义、他称为“以色列问题”的巴勒斯坦问题——随便谈谈,但是他不肯谈论自己的背景或者恐怖主义行动。他也拒绝谈论他的搭档罗密欧,或者特丽莎·肯尼迪以及她的死,或者他和舍哈本苏丹的私人关系。
亚布里尔的监狱设在一间只有十个床位的小医院里,这是联邦调查局为了关押危险罪犯和重要线人而专门修建的。这间医院里的医生都是特勤局的医务人员,并且由克里率领的特别小组成员担任保卫。美国有五处这样的关押医院,华盛顿特区一处,芝加哥一处,洛杉矶一处,内华达一处,还有一处在长岛。
这些医院有的时候也用来对犯人志愿者进行一些秘密的医学试验,但是克里已经清空了华盛顿特区的医院,就为了单独隔离关押亚布里尔。他也把长岛的医院清空,单独关押了安置原子弹的那两名年轻科学家。
在华盛顿的医院里,亚布里尔住在一间医疗套房中,其中的设施都经过处理,防止他用暴力或者绳索的手段企图自杀,还有一些物理限制和设备,以防静脉注射的自杀。
亚布里尔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包括他的牙齿,都经过了X光扫描,而且他一直被罩在一件特制的宽松外套里,只能有限度地活动一下胳膊和双腿。他能够读书写字,也能小步走路,但是不能进行剧烈运动。同时,还有克里的特别小队中的特工人员通过一面双面镜子对他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
克里斯蒂安离开肯尼迪总统之后,就去看了看亚布里尔,因为他知道自己有个问题得解决。他和两名特工一起进入了亚布里尔的套房。他坐在其中一把舒服的沙发中,让人把亚布里尔从卧室带到他面前。他轻轻把亚布里尔推坐在一把扶手椅中,让特工检查了一下他的约束衣。
亚布里尔颇为轻蔑地道:“你的权力如此之大,却还这么小心。”
“我信奉小心为上的原则,”克里斯蒂安严肃地说,“我就像那些工程师一样,建造的桥梁楼宇必须能够承受比实际承重量高一百倍的压力。这是我工作的方式。”
“这不是一回事,”亚布里尔说,“你无法预知命运的承重量。”
“我知道,”克里斯蒂安说,“这可以消除我的顾虑,而且效果不错。现在说说我此行的目的,我要请你帮个忙。”一听此话,亚布里尔便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嘲弄,但又是发自真心的高兴。
克里斯蒂安盯着他,微笑道:“不,我是当真说的,这个要求你可以接受,也有权拒绝。现在你仔细听好了,你受到了不错的对待——这是我的做法,也是我国法律决定的。我知道威胁对你没有用,我知道你很骄傲,但是我请你做的只是小事一桩,不会让你掉价的。作为回报,我向你保证,我会尽我所能阻止一切不幸的事。我知道你仍然心怀希望,觉得著名的百人先驱团中你的同志们会想出一些聪明的办法,让我们不得不释放你。”
亚布里尔瘦削而黝黑的脸上那种开心的讥讽表情消失了:“我们尝试过几次,发动针对你们肯尼迪总统的行动,都是复杂而巧妙的计划,但都在还没进入这个国家的时候就神秘地被突然破坏掉了。我对这几次失败和人员损失亲自作了些调查,发现最终的线索都指向你。所以我就知道我们的工作都是一路的,我知道你不像那些小心翼翼的政客。所以你只要告诉我你想要我帮什么忙,你应该知道我够聪明,会认真考虑的。”
克里斯蒂安向后靠在沙发上,他的一部分脑筋已经转动起来,既然亚布里尔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工作痕迹,那么他的确是太危险了,无论如何都不能释放。亚布里尔泄露了这个信息,真是愚蠢。然后克里斯蒂安开始专心考虑手头的问题。他说:“肯尼迪总统是个让人难以捉摸的人,特别喜欢思考人和事。所以他希望和你面对面对话,问你几个问题,以彼此平等的方式。他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死他的女儿,或许他也想因此能够解脱他自己的负疚感。我想请你做的就是跟他谈谈,回答他的问题。我请你不要完全拒绝他,你能做到吗?”
亚布里尔被困在宽松的外套里,他有些费劲地举起双臂,表示拒绝。他其实完全不害怕总统会对他怎么样,但是很奇怪,一想到要和被自己杀死的女孩的父亲会面,他突然感到很烦躁。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政治行动,美国总统应该最明白这一点。但是话说回来,如果能看着那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的眼睛,对他说:“我杀死了你的女儿,虽然你有几千艘战船,几万架战机,但是你给我造成的伤害远远赶不上我带给你的哀痛。”这一定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亚布里尔说:“好吧,我帮你这个小忙,不过最后你可不一定会感谢我。”
克里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一只手轻轻放在亚布里尔的肩头,但是亚布里尔却轻蔑地把他的手甩开。“没关系,”克里说,“我会感激你的。”
两天后,午夜一点,肯尼迪总统进入白宫的黄色椭圆办公室,发现亚布里尔已经坐在壁炉边的一把椅子上了,克里斯蒂安则站在他身后。
一张椭圆形的小桌子上有个银质浅盘,上面镶着星条旗图案的盾形徽章,盘子里有几块小小的三明治,一把银质咖啡壶,几个杯子和碟子,都描着金边。杰弗逊在三个杯子里倒好咖啡,然后走到门口,宽宽的肩膀靠在门上。亚布里尔向肯尼迪点了点头,肯尼迪看得出来他在椅子上是不能动的。“你们没给他服用镇静剂吧?”肯尼迪不客气地问。
“没有,总统先生。”克里斯蒂安说,“他穿的是约束外套和裤子。”
“你不能让他更舒服一点吗?”肯尼迪说。
“不能,先生。”克里斯蒂安说。
肯尼迪看着亚布里尔说:“很抱歉,但是在这种事情上,我说了不算。我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亚布里尔点点头。因为那套约束服的缘故,他有点费劲地拿起一块三明治吃起来,味道还真是不错。这让他对自己有点骄傲,至少在敌人面前,他不是完全无助的。他仔细打量着肯尼迪的脸,心中有点震撼,如果换个环境,他会不由得对这样一个人肃然起敬,而且还会信任他。他的面容显示出了痛苦,而且是巨大力量压抑下的痛苦。这张脸还说明,他对自己的不适是真的关心,并没有任何居高临下或者装模作样的意思。与此同时,他的脸上更有一种坚强的力量。
亚布里尔的态度更加礼貌,甚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恭顺。他心平气和地说:“肯尼迪先生,我们谈话之前,您一定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您真的相信我应该对你们国家的原子弹爆炸事件负责吗?”
“不。”肯尼迪说。克里斯蒂安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没有透露更多信息。
“谢谢,”亚布里尔说,“怎么能有人以为我会这么傻呢?如果您想以此来指控我,我会非常愤怒的。您可以问我任何问题。”
肯尼迪对杰弗逊做了个手势,让他离开房间,并注视着他离开。然后他开始跟亚布里尔说话,语气轻柔。克里斯蒂安则低下头,就当没听见,其实他也真的不想听。
肯尼迪道:“我们知道你策划安排了所有这一系列事件:刺杀教皇,故意让你的同伙被我们抓住,然后你可以提出释放他的条件;劫持飞机,杀死我的女儿,其实你一开始就已经计划好要杀死她了。我们现在对这一切都确信无疑,但是我还是想让你亲口告诉我这一切。顺便说一下,我完全明白你做这一切的思路。”
亚布里尔直视着肯尼迪:“是的,一切都如您所说。但是,您能这么快就把线索整理出来,我真的很吃惊,您确实不一般。”
肯尼迪说:“我恐怕这没什么可自豪的,这说明,我和你基本思路一致,或者说,人类在干这样的卑鄙勾当时,想法都差不多。”
“即便如此,您也聪明过头了,”亚布里尔说,“您破坏了游戏规则。当然了,这毕竟不是下棋,规则也没有那么严格。原来您在我们眼里不过是个小卒子,只能按照卒子的路数走棋。”
肯尼迪坐下来,啜了一小口咖啡,纯粹的社交礼节。克里斯蒂安看得出他很紧张,当然了,对亚布里尔来说,总统表面上的故作轻松其实很容易看透。亚布里尔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很明显,他并无恶意,没想用自己的权力来威吓或伤害他。
“我一开始就明白了。”肯尼迪说,“你们一劫持飞机,我就知道你会杀了我的女儿。你的同伙被抓住之后,我就知道这是你的计划之一。这一切我都不吃惊。我的顾问们直到你的计划进行到后面才同意我的分析。所以,我真正担心的是,我的思考方式一定跟你的差不多。不过即便我们思路一致,我也无法想象自己能做出这样的事。我希望避免事态发展到下一步,这也是我想和你谈谈的原因。为了了解和预知,为了防备我自己伤害自己。”
肯尼迪说这番话时彬彬有礼的态度、淡定的语气,以及他对真相那貌似真挚的渴望,这一切都让亚布里尔十分佩服。
肯尼迪接着问:“你从这一切中能有什么收获呢?教皇还会有新的,我女儿的死也无法改变世界权力的格局。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亚布里尔想,还是资本主义的老问题,最终还是那一套,他能感到克里斯蒂安的双手轻轻地在他的双肩按了按。他犹豫了一下:“因为有了美国这样一个超级靠山,以色列才能建立,这就从本质上决定了我的同胞们受到的压迫。而且,你们的资本主义制度压迫世界上的穷人,甚至你们自己国家的穷人,所以有必要打破人们对你们实力的恐惧。教皇也是这种权威的一部分,天主教会已经对全世界的穷人实行了几个世纪的恐怖统治,天堂地狱就是它的工具,真是无耻。而这一切已经持续了两千年。让教皇死掉不仅仅是政治意义上的收获。”
克里斯蒂安已经慢慢从亚布里尔的椅子边走开了,不过他仍然保持警惕,随时准备用身体挡住总统。他打开通向黄色椭圆办公室的门,对杰弗逊低语了几句。亚布里尔看着这一切,什么也没说,然后他接着道:“但是我所有针对您的行动都失败了,我发动了两次精心策划的暗杀行动,都没有成功,以后您问问克里先生就能了解细节,估计您会大吃一惊的。总检察长,多亲切的头衔啊,我得承认一开始我被这个头衔误导了。他对我的行动破坏得很彻底,让我不得不佩服。不过他手下的人那么多,技术那么先进,我却无依无靠。您自己受到重重保护,所以您女儿就得死,我也知道您肯定倍感痛苦。这都是我的实话,如您所愿。”
克里斯蒂安又回到亚布里尔的椅子背后,同时尽量不看肯尼迪的眼睛。亚布里尔突然感到一丝恐惧,但是他继续说:“想想看,”亚布里尔说着还稍稍举起胳膊,表示强调,“如果我劫持一架飞机,我就是个魔鬼;但如果以色列人轰炸了一座无依无靠的阿拉伯城市,杀死了几百人,他们却是在激发自由意识,而且,这还是对他们曾经遭受过的大屠杀的复仇,尽管阿拉伯人什么都没干。可是我们能有什么选择呢?我们没有军事实力,没有技术实力。谁更像英雄?当然,双方的行动中都有无辜的百姓丧命。那么到底什么是正义?以色列人靠着外国势力安居乐业,我的同胞却被遗弃到沙漠上。我们才成了无家可归的民族,新一代的犹太人,多么讽刺呀。这个世界不希望打仗对吗?那么除了恐怖行动之外,我们还能干什么呢?当犹太人为了建立自己的国家而反抗英国人的时候,他们用的是什么武器?我们所有的恐怖手段都是跟那个时候的犹太人学的。那些恐怖主义者,那些屠杀无辜百姓的刽子手,现在都变成了英雄,其中一个甚至还成了以色列的总理,而且获得各国首脑的认可,好像谁都没闻到他手上血腥味似的。难道我比他们更可怕吗?”
亚布里尔停顿片刻,试着要站起来,但是克里斯蒂安把他摁在椅子上。肯尼迪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亚布里尔说:“您问我,我能有什么收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失败了,否则也不会以犯人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你们是世界头号力量,我却狠狠打击了你们的嚣张气焰,让大家知道美国并没有那么了不起。本来我可以有更好的结果,但是现在也不算是彻底失败。是我,在全世界面前揭露了你们所谓的人道主义民主制度的残酷,因为你们竟然摧毁了一座伟大的城市,依照自己的意愿无情地压制一个国家。是我,迫使你们发动了闪电战,震惊了这个世界,同时也让部分国家疏远你们。您和您的美国不再是人人喜爱的了。在自己的国家,您也引起不同政治派别的两极分化。您的个人形象已经改变,从受人尊敬的杰基尔医生变成了可怕的海德先生。”
亚布里尔沉默片刻,好克制住满脸激愤的表情。他更加有礼貌,更加严肃。
“我现在要说几句您想听的,虽然说出这些话也让我心痛。您女儿的死是必需的,因为她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那个人的女儿,因此她就象征着美国。您知道这对那些畏惧权威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这个行动给了他们希望,就算有些人仍然爱戴您,有些人仍然当您是恩人或朋友,也无所谓。从长远来看,人们必然会痛恨他们的恩人。他们看出了您跟他们一样脆弱,他们不必怕您。当然,如果我能获得自由,这个计划就会更加有效。想象一下吧,教皇死了,您女儿被杀,而您还不得不释放我,让全世界都看看,您和您的美国是多么无能呀。”
亚布里尔靠在椅背上,以减轻约束衣带来的压力,然后他笑着对肯尼迪说:“我只是犯了一个错误。我对您的判断完全错了。您过去的行为并没有显示出您能够采取这次这样的行动。您本来是个了不起的自由主义者,是个很有道德感的现代派,我以为您会释放我的朋友,我原来没想到您能这么快就顺藤摸瓜,搞清事件的前因后果,我也绝没有想到您能犯下这么大的罪行。”
肯尼迪说:“达克城遭轰炸的时候几乎没有造成什么伤亡——我们几小时之前预先撒了传单,告知他们。”
亚布里尔道:“我明白,这是完美的恐怖主义者的反应,我自己也会这么做的。但是我不会像您那样,为了挽救自己,竟然可以轰炸你们自己国家的一座城市。”
“你错了。”肯尼迪说。克里斯蒂安又一次松了口气,总统依然没有多作解释。他同样感到宽慰的是,肯尼迪并没有把亚布里尔的指责当回事。实际上,肯尼迪立即转移了话题。
“告诉我,”肯尼迪说,“你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出卖了人类的信任,那么你内心深处又是如何说服自己的呢?我看过你的档案材料,一个人怎么能够对自己说,为了改善这个世界,我要杀死那些无辜的男女和孩子;为了让人性绝处逢生,我要背叛我最好的朋友——这一切,是无论上帝或同胞都无法允许的。撇开同情心不说,你怎敢认为自己有权这么做呢?”
亚布里尔非常恭敬地等着总统说完,仿佛还期待着他的下一个问题。然后他说:“我的所作所为并不像媒体和那些卫道士说的那么不可理喻。您的那些轰炸机飞行员不是也扔下雨点一般的炸弹,就好像下面的人都是蚂蚁一样吗?那些飞行员都是好孩子,道德高尚,他们受到的教育也是要尽到自己的职责。我觉得我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我没有那么多资源,可以在几千英尺的高空将死亡投掷下去,也没有海军的高射炮,可以在二十英里之外消灭对手。我只好亲自让双手沾满鲜血,我必须拥有道德力量,获得精神上的纯净,才能让鲜血为了我信仰的事业而流淌。当然,这显而易见已经是个争论已久的话题了,而且想想都让人胆寒。但是您问我如何有勇气在没有更高力量支持的情况下,就采取行动?这就更复杂了。我可以相信,我在我们的世界里目睹的一切痛苦已经给了我这份权力;我得说,我阅读的书籍,听过的音乐,那些更加伟大的人物所树立的楷模,他们给了我力量,去实践我的信仰。你有上百万的军队作后盾,可以驱使他们实施你的恐怖行动,这是他们的职责、他们的手段,但是我没有这些,所以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更加困难。”
说到这里,亚布里尔停下来呷了口咖啡,继续道:“我鄙视现有秩序,鄙视权威。为了参加反抗斗争,我已奉献一生。我至死都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全是正确的。而且,您也知道,没有什么道德原则是长久不变的。”他说话时,平静的语气中透着尊严。
最后,亚布里尔筋疲力尽,伸直了背坐在椅子上,胳膊看起来好像被约束衣弄断了一样。肯尼迪一直听着,没有任何不赞同的表情,也没有作出任何反驳。长久的沉默之后肯尼迪说:“我无法在道德层面争论——本质上来说,我做的是跟你一样的事情。如你所言,如果一个人不必亲自让双手染上鲜血,那么这一切做起来会更加容易。但是你也说了,我做这一切说到底都是社会赋予的权力,并不是发自我个人的仇恨。”
亚布里尔打断了他的话:“您说得不对。国会并没有同意您的行动,您的内阁官员也不赞同。本质上来说,您跟我的做法一样,是出于您个人的意愿。您跟我一样都是恐怖主义者。”
肯尼迪说:“但是我国的人民,那些选民,他们同意了。”
“那些暴民,”亚布里尔说,“他们什么都同意。他们不愿意预见这些行动造成的危险。您的所作所为在政治意义和道德意义上都是错的,您是出于个人报复的意愿而行动的。”亚布里尔笑了笑,“而且我以为,以您的地位应该不屑于这么做,多么高高在上啊。”
肯尼迪沉默半晌,似乎在仔细考虑该如何回答。然后他说:“我希望你是错的,时间会证明一切。我想谢谢你,对我如此坦率地谈话,特别是我听说你在先前的审讯中拒绝合作之后。当然,你知道舍哈本苏丹已经在美国最好的律师事务所付了订金,很快,那些律师就会获得许可,和你会谈,为辩护做准备。”
肯尼迪微笑着起身,准备离开房间。他走近门口时,大门一下子开了,然后他正准备迈出门去,突然听到亚布里尔的声音。穿着约束衣的亚布里尔挣扎着站起来,努力保持平衡。他站直身体:“总统先生。”肯尼迪转头看着他。
亚布里尔慢慢举起胳膊,在尼龙和铁丝的约束衣里扭曲着。“总统先生,”他又说,“您不要骗我,我知道我既不会见到我的律师,更不可能和他们会谈了。”
克里斯蒂安拦在了两人之间,杰弗逊则站在肯尼迪身边。
肯尼迪冷冷地对亚布里尔一笑:“我个人向你保证,你将见到你的律师,并和他们会谈。”说着,他走出了房间。
此刻,克里斯蒂安感到一阵烦闷,几乎让他恶心。他一直觉得自己了解弗朗西斯·肯尼迪,但是现在他意识到自己错了。因为他一瞬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肯尼迪脸上掠过仇恨的表情,那是他的个性中从来不曾流露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