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 华盛顿
马修·格莱德斯将要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之内作出自己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决定。他的工作,是针对过去三天内发生的世界性事件及悲剧,控制媒体的反应,他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要将总统对这些事件即将采取的行动准确告知民众,并对此作出解释。格莱德斯必须万分小心。
这个复活节之后的周四早上,就在危机事件火烧眉毛之时,马修·格莱德斯暂时切断了和媒体的联系。他的几个助手在白宫新闻发布会会议室主持了几次会议,但只分发了一些经过仔细斟酌和编排的新闻简报,并对记者的大声质问选择避而不谈。
马修办公室的电话铃声不断,但是他一个也没有接,他的秘书们挡下了所有来电,把坚持不懈的记者和精力充沛的电视评论员们统统拦截下来——这些人都想借这个机会逼他还上过去欠下的人情债。不过,保护美国总统才是他现在的工作。
马修·格莱德斯从他过去漫长的记者生涯中认识到,在美国,纸质和电视媒体对政府重要成员极尽傲慢羞辱是一大惯例,人们最爱看的莫过于此。专横跋扈的著名电视新闻主播对着斯文的内阁成员大呼小叫,对总统本人也横加挑衅,还反复盘问高层职位候选人,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热血检察官;报纸打着言论自由的旗号,大肆发表诽谤性文章。他曾经也是媒体的一分子,甚至佩服过这些做法。作为媒体代表,每个公务员都不可避免地对他满怀厌恶,他却乐在其中。但是,三年白宫新闻秘书的经历改变了这一切,就像其余的行政人员一样——的确如此,就像历史上所有的政府官员一样——他不再信任所谓的伟大民主制度下的言论自由,并且怀疑这一制度是否真的有价值。如同所有权威人物一样,他开始认为言论自由无非就是人身攻击。媒体就是合法的罪犯,他们破坏机关和每个公民的好名声,其目的不过是向三亿人民兜售报纸和广告。
今天他不会给那些混蛋们一点可乘之机,今天他要投出一记快球,让他们找不着北。
他又回想了一下过去四天的情况,还有媒体提出的那些疑问。总统拒绝与媒体进行任何直接的沟通,把球都踢给了马修·格莱德斯。周一,人们问的是:“为什么劫机者至今没有提出任何条件?绑架总统女儿是否和刺杀教皇有关联?”这些问题最后都不言自明了,谢天谢地。现在答案已经明确,两件事有关联,劫机者也已经提出了条件。
格莱德斯发布的新闻简报都经过了总统本人的直接审查。这些事件是有组织的攻击,目标就是颠覆美国的特权和国际社会龙头老大的位置。再就是关于杀害总统女儿,以及那些愚蠢无聊的问题:“总统听说噩耗之后如何反应?”格莱德斯听到这样的问题就火冒三丈。“你他妈觉得他有什么感觉,你这蠢货?”他反问主播。还有另外一个愚蠢的问题:“这是否会让总统回忆起当年他叔叔遇害的事情?”格莱德斯当即决定,由他的下属主持新闻发布会就够了。
但是现在他得上台发言了。他要为总统针对舍哈本苏丹的最后通牒作出解释,他会故意略去有关毁灭舍哈本伊斯兰君主国的威胁。他会说如果人质得到释放,亚布里尔收监,达克城就不会遭到打击——这样就算达克城被摧毁了,他也能在语言上为自己留下余地。但最重要的是,美国总统下午将走上电视,面向全国发表讲话。
透过办公室的窗户,他瞥了一眼窗外。白宫已经被世界各地的电视转播车和媒体记者团团围住。哼,见鬼去吧,格莱德斯想。他们只能获得自己想要他们知道的消息。
周四 舍哈本
美国总统的特使抵达了舍哈本。他们的飞机降落在一条距离被劫持飞机有相当距离的跑道上——那架飞机仍然由亚布里尔控制,周围全部是舍哈本军队。军队后面是成群结队来自世界各地的电视转播车,媒体记者和大量的人群,他们都是从达克城赶来围观的。
舍哈本大使沙里夫·瓦力布吃了安眠药,在飞机上一路睡着过来。伯特·奥蒂克和阿瑟·威克斯则一路聊天,奥蒂克努力说服威克斯减轻总统提出的威胁,这样他们或许可以既营救了人质,又不必采取任何极端的行动。
最后,威克斯对奥蒂克说:“我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总统给我的简要声明非常严格——他们已经玩够了,现在该付出代价了。”
奥蒂克严肃地说道:“你是国家安全顾问——看在上帝的份上,发挥顾问的作用呀。”
威克斯冷冷地说:“我没什么作用可发挥,总统已经拿定主意了。”
甫一到达苏丹皇宫,威克斯和奥蒂克就被全副武装的卫兵护送到了他们富丽堂皇的套房。实话说,皇宫中的军事配备似乎有些喧宾夺主。瓦力布大使被卫兵带到苏丹面前,并正式呈上最后通牒的书面文件。
苏丹并不相信这番恐吓,他觉得眼前这个小个子男人见了谁都害怕。他说:“肯尼迪跟你说这些的时候,看起来什么样子?他大肆放出这种威胁言论,会不会只是想吓唬人?他的政府甚至都未必支持这样的行动吧?他这是以自己的全部政治生命为赌注,把筹码都押在这次行动中,这难道不是一种谈判伎俩吗?”
瓦力布从金线织锦椅子上站起身,他那木偶一般的小小身形突然变得高大起来。苏丹注意到他有一把好嗓子。“陛下,”瓦力布说,“肯尼迪已经准确地预料到您要说些什么,一字不差。摧毁达克城之后的二十四小时内,如果您不满足他的这些条件,舍哈本全国将遭到致命打击。这就是为什么达克城已经无可挽回了——要让您相信他本次行动的决心,这是唯一的办法。他还说,只有在达克城被毁之后您才有可能答应他的条件。他很平静,当时还在微笑。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肯尼迪了,他现在是恶魔阿萨兹勒。”
晚些时候,美国总统的两位特使被带到一间漂亮的接待室,不仅配有带空调的露台,还有一个游泳池。穿着阿拉伯服装的男仆为他们送来食物和无酒精饮料。随后,苏丹在顾问和保镖的簇拥下接见了他们。
瓦力布大使向双方作了介绍。伯特·奥蒂克苏丹是认识的,他们在过去的石油生意上有过密切的来往,而且苏丹去美国参观过几次,都是奥蒂克做的东道主,此人服务小心谨慎,待人周到细致。苏丹热情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第二个人的到来则出乎意料,苏丹突然有些心跳加快,意识到前景不妙,并开始相信肯尼迪的威胁并不只是吓唬而已。按照苏丹的理解,肯尼迪政府中的二号人物非国家安全顾问莫属,也就是这个犹太人阿瑟·威克斯。他声名赫赫,是美国权力最大的军事官员,而且在阿拉伯国家和以色列的冲突中,他是阿拉伯人最大的敌人。苏丹注意到阿瑟·威克斯并没有伸出胳膊等待握手,而仅仅是出于礼节鞠了一躬。
苏丹脑子里转悠的第二个想法是,如果总统的威胁都是真的,他为什么要派这么高级的官员来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如果自己把这些高层人物当作人质,他们不也要在美国袭击舍哈本时跟着一起死吗?而且,伯特·奥蒂克真的会冒死前来吗?根据他对奥蒂克的了解,他可不是这样的人。所以这就说明,这事仍然有谈判的余地,肯尼迪的威胁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否则,肯尼迪就干脆是个疯子,他完全不顾及这两位特使的安危,也要坚决将他的行动执行到底。苏丹环顾了一下这间用作国务会议厅的接待室,白宫的哪一件东西都比不上它豪华。房间四壁都镀了金,地毯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其精致的花纹独一无二,世所罕见。地板由最纯净的大理石铺成,运用了最为精巧的切割。这一切怎能就这样被毁掉?
苏丹平静而不失尊严地说道:“我的大使已经把你们总统的信息传达给我,一个自由国度的领导人竟然放出这样的威胁,实在难以置信,更不要说真的付诸行动了。令我十分不解的是,我能对亚布里尔这样的强盗施加什么影响呢?你们的总统当自己是匈奴王阿提拉?他以为自己统治的不是美国而是古罗马吗?”
奥蒂克率先开口了:“莫罗比苏丹,我是作为您的朋友而来的,我来此帮助您和您的国家。总统会说到做到的,您似乎没有什么其他选择,必须交出亚布里尔这个人。”
苏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然后转向阿瑟·威克斯,不无讽刺地道:“那么你又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如果我不同意你们总统的条件,美国肯牺牲像你这么重要的人吗?”
“您拒绝那些条件,并把我们扣为人质,这个可能性我们已经仔细讨论过了。”阿瑟·威克斯答道。他完全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并没有表现出心中对苏丹的愤怒和厌恶:“作为一个独立国家的元首,您的愤怒和对威胁的反抗自然是有道理的。但这也正是我到这里来的原因。我来向您确认,我们已经下达了必要的军事命令。总统是美国军队的总司令,他完全有这个权力。达克城即将不复存在,之后二十四小时里,如果您不接受条件,舍哈本这个国家也将被夷为平地。所有这一切都将不再——”他做了一个扫除这个房间一切的手势,“而您将生活在周围邻国的仁慈庇护中。您还会是一位苏丹,但将是一无所有的苏丹。”
苏丹并没有表现出愤怒,他转向另外那位美国人:“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伯特·奥蒂克几乎是狡狯地答道:“毫无疑问肯尼迪把他的威胁付诸实践,他不开玩笑,但是我们政府中还有其他人不赞同。这个行动或许会终结他的总统职位。”他几乎是抱歉地对阿瑟·威克斯说,“我觉得这个问题我们也不必再藏着了。”
威克斯铁青着脸看着他。他早就担心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奥蒂克极有可能会采取迂回进攻的战略。这个混蛋想把整个行动全盘毁掉,就为了挽回他那五百亿。
阿瑟·威克斯恶狠狠地看着奥蒂克,对苏丹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奥蒂克挑衅地瞥了威克斯一眼,继续对苏丹说:“考虑到我们之间长久以来的关系,我觉得应该告诉您还有一线希望,这样才公平。我觉得我现在必须在同胞面前说这些,而不是仅仅在您这一位听众面前,虽然这样更容易一些。美国国会正在召开特别会议,准备弹劾肯尼迪总统。如果我们能够宣布您释放人质的消息,我就可以保证达克城会逃过一劫。”
苏丹说:“我不必交出亚布里尔吗?”
“不用,”奥蒂克说,“但是您必须放弃要求释放教皇刺客。”
苏丹说:“威克斯先生,这难道不是更合理的解决办法吗?”虽然他尽量保持原有的矜持,但实在无法完全掩饰他的喜悦之情。
“难道我们的总统会因为恐怖分子杀害了他的女儿而遭到弹劾,而谋杀犯还能全身而退吗?”威克斯说,“不,绝对不会的。”
奥蒂克说:“我们早晚还是会抓到这个家伙的。”
威克斯看了奥蒂克一眼,目光中满是鄙视和厌恶,奥蒂克知道,他们这一辈子都将不共戴天了。
苏丹说:“再过两个小时,我们都会见到我的朋友亚布里尔。我们将共进晚餐,并达成协议。我会对他软硬兼施,但是我们在知道达克城安然无恙之后,才会马上释放人质。先生们,我以一名穆斯林和舍哈本统治者的名义郑重承诺。”
接着苏丹向通信中心发布命令,要求他们一旦获知国会投票的结果,就马上通知他。然后他派人护送美国特使回到各自房间,洗澡换衣服。
苏丹下令让亚布里尔秘密离开飞机,并被护送至皇宫。亚布里尔等在宽敞的接待大厅,他注意到房间里站满了苏丹的保安卫兵,还有其他一些迹象表明皇宫目前处在高级戒备当中。亚布里尔马上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不过他也无能为力。
亚布里尔被带入苏丹的接待室,苏丹拥抱了他,这让他松了一口气。接着苏丹对他简要概述了刚才发生在他和美国特使之间的一切。苏丹说:“我向他们承诺,你一定会释放人质,无需任何谈判。现在我们只要等待美国国会的决定就可以了。”
亚布里尔道:“但是这就意味着我抛弃了朋友罗密欧,这会大大损害我的声誉。”
苏丹笑了笑:“当他们认定他是教皇刺客的时候,你就已经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而你在刺杀案之后安然无恙,还杀了美国总统的女儿,这更是让你光彩熠熠。不过最后这一步的确走得不漂亮,你让我有点惊讶,竟然会冷血到杀害一个小姑娘。这个做法我不太喜欢,也不够聪明。”
“可这是事先就定下的,”亚布里尔道,“我根本就没打算让她活着下飞机。”
“现在你也应该满意了,”苏丹说,“实际上你已经把美国总统赶下台了,你原来再怎么疯狂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吧。”
苏丹对其中一个随从命令道:“到美国特使奥蒂克先生的房间去,带他来这里见我们。”
伯特·奥蒂克走进房间,他并没有和亚布里尔握手的意思,也没有其他任何友好的表示。他只是盯着亚布里尔看。亚布里尔鞠了一躬,笑了笑。他对这一套已经很熟悉了,这帮抽吸阿拉伯人民鲜血的吸血鬼,他们和各个苏丹或者国王签订合同,结果肥了美国和那些其他国家。苏丹道:“奥蒂克先生,请给我的朋友解释一下你们国会弹劾总统的程序?”
奥蒂克照做了,他很有说服力,亚布里尔相信了他。但是他又问道:“如果中间出了问题,你们没有得到三分之二的赞成票,怎么办?”
奥蒂克严肃地说:“那么你、我和苏丹就一起玩儿完。”
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总统把马修·格莱德斯送来的文件全部浏览了一遍,然后签了名。他看到格莱德斯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他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这说明现在是他们两个共同面对美国公众了。如果在另外的时间,另外的情况下,他是不会容忍那种自鸣得意的眼神的。但是弗朗西斯·肯尼迪意识到现在正是他政治生涯中最危险的时刻,所以他必须利用一切可能的武器。
今天晚上,国会将试图弹劾他,他们要利用宪法《第二十五修正案》中的模糊表述来达到目的。或许从长远来看,他能赢得这场战斗,但到那时已经太迟了。伯特·奥蒂克将安排人质释放,他会让亚布里尔逃跑,以此换取其余人质的自由。女儿的惨死变得轻如鸿毛,杀害教皇的刺客也会重获自由。但肯尼迪还是寄希望于上电视对全国人民进行呼吁,这样就会在全国激起反对的声浪,从而使国会动摇。他知道人民会支持他的行动,他们因为教皇和他女儿被杀害而义愤填膺。他们能感受到自己的心碎,而自己也觉得和全国人民的心紧紧相连。人民将和他联手对付腐败的国会,议员们只是一群功利而无情的生意人,就跟伯特·奥蒂克一样。
他这一生中,始终对不幸者的悲惨遭遇感同身受,同情那些为了生活而努力挣扎的大众百姓。刚刚踏上政坛时,他曾经暗暗发誓,绝对不被金钱腐蚀,虽然很多聪明人都用金钱来考量他们的成功。他愈发地鄙视有钱人,因为他们把金钱当作权力之剑。但是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立于不败之地,从来感受不到同胞们的痛苦。他过去从来没有深入地体会过底层民众心中的仇恨,但是他现在感觉到了。那些有钱或者有权的人想把他打倒,他必须为了自己争取胜利。
但是他决不能被仇恨冲昏头脑,在即将到来的危机中,他的思维必须清楚。就算他被弹劾,他也要保证自己还能重回总统之位,而后他的计划将产生深远的影响。国会和那些富人或许会赢得这一仗,但是他们会输掉整场战争,这一点他看得非常清楚。美国人民不会心甘情愿地忍受羞耻,十一月份还会有另外一场选举。即使他输了,这场危机也会为他赢得声誉,他的个人悲剧就是最有力的武器之一。但是他必须非常小心,隐瞒他的长期计划,连他的幕僚也不能知道。
肯尼迪明白自己已经准备好,要争取终极权力。他没有别的路可走,除非向失败和痛苦妥协,那样的话他会活不下去。
周四下午,还有九个小时,准备弹劾美国总统的国会特别会议就要召开了。这时,弗朗西斯·肯尼迪召集他的顾问、幕僚以及副总统海伦·杜·普雷开会。
这是他们在国会投票之前最后一次战略会议,而且他们都知道敌人已经得到了必要的三分之二赞成票。肯尼迪一眼就看出整个办公室都笼罩在沮丧和失败的情绪中。
他对大家笑了笑,以示鼓励,然后会议开始。他先向中情局局长西奥多·泰佩表示感谢,因为他没有在弹劾议案上签名。然后他转向副总统杜·普雷,大笑起来,真正的开怀大笑。
“海伦,”他说,“换我是你,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像你那样。你拒绝在议案上签名,你知道这样做为自己树立了多少敌人吗?你本来可以成为美国第一位女性总统呢。国会恨你,因为没有你的签名,他们的行动就不可能轻易得手;男人们恨你,因为你太宽宏大量;女权主义者恨你,因为觉得你背叛了她们。天哪,像你这样的资深人士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顺便提一下,我要感谢你的不离不弃。”
“他们都错了,总统先生,”杜·普雷说,“他们现在非要弹劾您,这是错的。还有没有机会与国会谈判呢?”
“我不能谈判,”肯尼迪说,“他们也不会谈判的。”然后他对戴兹说,“我的命令都已经执行了吗——海军的航空舰队是否已经开往达克了?”
“是的,先生,”戴兹说着,在座位上很不舒服地扭动两下,“但是总指挥还没有发布最后的‘行动’命令,国会投票结果出来之前,他们会按兵不动。如果弹劾案通过,他们就会让机群返回。”他沉吟片刻,“他们并不是违抗您的命令,他们一向服从您,这一次他们只是觉得如果今晚的结果对您不利,他们还可以撤回命令。”
肯尼迪转向杜·普雷,表情十分严肃。“如果弹劾案成功,你就是总统了,”他说,“你可以命令总指挥继续执行摧毁达克城的命令,你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吗?”
“不会。”她答道。办公室陷入了令人尴尬的、长时间的沉默。她一脸镇定,坦率地对肯尼迪说:“我已经证明了对您的忠诚,”她说,“作为副总统,我支持您关于达克的决定,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所以我拒绝在弹劾议案上签名。但是如果我成为总统,当然衷心希望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不过如果真的那样,我会遵从我的良心,作出自己的决定。”
肯尼迪点点头。他朝她笑笑,笑容那么温柔,让她心碎。“你说得完全正确。”他说,“我问你只是为了了解一下,并不是要说服你。”他又看着房间里其他人,“现在最重要的是为我的电视讲话准备一份言简意赅的稿子。尤金,电视台网的节目都撤掉了吗?他们有没有发布公告,说我今晚将发表演讲?”
尤金·戴兹十分谨慎地说:“劳伦斯·萨勒坦就在这里,准备和您当面谈谈这个问题,看起来似乎不大对劲。要我叫他过来吗?他在我办公室。”
肯尼迪平和地道:“他们不敢,他们不敢这么公开亮出自己的底牌。”他沉思良久,“让他进来吧。”
等待劳伦斯的间隙,他们商量了一下讲话适合持续多久。“不能超过半个小时,”肯尼迪说,“到那时我应该能搞定一切的。”
他们都明白他的意思。只要弗朗西斯·肯尼迪出现在电视上,就能征服所有观众。因为他魔力般的嗓音如同伟大的爱尔兰诗篇那样迷人,而他的思考和论述逻辑又都无懈可击。
劳伦斯·萨勒坦被带了进来,肯尼迪没打招呼,就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希望你能跟我说些我猜不到的。”
萨勒坦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是受其他电视台网的委托,来告诉你我们决定今晚不安排你上电视的时间。我们如果这样做,就等于干涉了弹劾的程序。”
肯尼迪微笑着对他说:“萨勒坦先生,弹劾即便成功,也只有一个月。那么以后呢?”
恐吓并不是弗朗西斯·肯尼迪的风格。萨勒坦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其他台网的老板们卷入了一场危险的游戏。法律赋予联邦政府发放和吊销电视台牌照的权力,虽然在实际操作中已经过时了,但强势的总统还是可以重新启动这项权力的。萨勒坦知道他必须非常小心。
“总统先生,”他说,“因为我们觉得责任实在重大,所以我们不得不拒绝给予您播出时间。您正在受到弹劾,当然了,我对此表示遗憾,这对全体美国人民来说也是不幸。”他停顿了一下,“但是等到国会投票之后,不管您是赢是输,我们都会安排您上电视。”
弗朗西斯·肯尼迪愤怒得反而大笑起来:“你可以走了。”
劳伦斯·萨勒坦由一名特工人员带出房间。
然后肯尼迪对自己的幕僚说:“先生们,”肯尼迪的脸上收起笑容,眼中的浅蓝似乎变成了沉重的石蓝色,“他们已经开始滥用权力了,相信我,他们违背了宪法精神。”
白宫周围方圆好几英里的范围内,交通堵得只剩下了一条窄窄的通道,好让政府的车通过。电视摄像机和后面的转播拖车占据了整个地区。赶往国会山的议员们走在路上就会被电视记者们突然拦住,询问他们对国会特别会议的看法。最后,一份政府公报出现在电视台网上,内容是国会将于晚间十一点开会,投票决定要求肯尼迪总统离职的动议。
白宫内部,肯尼迪和他的幕僚正在尽一切努力抵挡国会的攻击。奥德布拉德·格雷已经打电话给参众两院的议员,请求他们慎重考虑。尤金·戴兹给苏格拉底俱乐部的各位成员打了无数的电话,表示政府可以对他们的大单生意给予支持。克里斯蒂安·克里则给国会的领导人们发出了法律简报,强调没有副总统的签名,弹劾行为属于非法。
马上就要十一点了,肯尼迪和他的幕僚聚集到黄色会议室,一台巨大的电视刚刚推进来。尽管国会会议不会在商业台网播出,但是仍然会进行录像供以后使用。通过一根特别的光缆,录像内容可以传送到白宫。
金兹众议员和兰博蒂诺参议员已经圆满完成各自的任务,一切都协调一致。萨尔·特洛伊卡和伊丽莎白·斯通密切合作,敲定了所有行政工作方面的细节。一切必要的文件都已就绪,准备推翻政府。
黄色会议室里,弗朗西斯·肯尼迪和他的私人幕僚注视着电视上会议的进行。国会要先花时间完成发言和点名等等选举的正式手续,但是他们已经知道了结果。国会和苏格拉底俱乐部为了今天,已经对议员们施加了不少压力。肯尼迪对奥德布拉德·格雷说:“奥托,你已经尽了全力。”
就在这时,白宫正在值班的一名军官来到办公室,递给戴兹一份简报。戴兹看了一眼,然后仔细研究起来。他看上去颇为震惊,将这份报告递给了肯尼迪。
电视屏幕上,国会以远超过三分之二的大比例,刚刚投票通过议案,同意弹劾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总统。
周五 清晨六点 舍哈本
华盛顿时间周四深夜十一点,舍哈本已是清晨六点,苏丹召集所有人到有露台的接待室吃早饭。美国特使——伯特·奥蒂克和阿瑟·威克斯——随后也到了。亚布里尔由苏丹陪着进来。巨大的饭桌上摆满无数的水果和饮料,冷热都有。
莫罗比苏丹开心地笑着,他并没有向美国人介绍亚布里尔,没有必要装出这套礼节了。
苏丹说:“我非常高兴地宣布——岂止是高兴,简直是幸福洋溢——我的朋友亚布里尔已经同意释放人质。他没有别的条件,我希望你们国家也不会提出其他条件了。”
阿瑟·威克斯满脸是汗:“我不能对我们总统的条件作任何降低或者改变,你们必须要交出杀人凶手。”
苏丹笑了笑:“他不再是你的总统了,美国国会已经投票通过弹劾议案。我已经得到通知,轰炸达克城的命令已经撤销。人质将获得释放,你们已经胜利了,不能再提出别的要求。”
亚布里尔感到浑身充溢着能量——是他造成美国总统被弹劾这一结果的。他逼视着威克斯的双眼,看到里面充满愤恨。那是全世界最强大军队的最高统帅,而他,亚布里尔,竟然打败了那个人。他的脑海里闪现出用枪抵着特丽莎·肯尼迪那丝滑长发的场景。他又回想起那种失落,那份遗憾,就在他扣动扳机的一刹那,特别是当她的身体在沙漠上空跌落时,他心中那丝被痛苦灼烧的感觉。他向威克斯和房间里其他人低了低头。
莫罗比苏丹示意仆人将大盘中的水果和饮料分给客人。阿瑟·威克斯放下杯子:“你肯定总统已经被弹劾的消息准确无误吗?”
苏丹说:“我会安排你直接和你美国的办公室通话。”他顿了一下,“但是让我先尽尽地主之谊吧。”
苏丹要求大家一起吃最后一顿饭,而且坚持在吃饭时决定释放人质的具体细节安排。亚布里尔坐在苏丹的右侧,阿瑟·威克斯坐在左边。
所有人都坐在矮桌周围的软垫上休息,正在这时,苏丹的首席大臣急匆匆地进来,请求苏丹到另外一个房间说话。苏丹很不耐烦,最后大臣只好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苏丹惊奇地扬起眉毛,对客人们说:“有些意外情况发生,所有与美国的通信都被切断了,不仅仅是我们,世界各国都是如此。我要和手下会谈,各位请继续用早餐。”
苏丹离开之后,饭桌周围的人都没有说话,只有亚布里尔还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
美国特使离开饭桌,走到露台上。侍者给他们送去冷饮,亚布里尔继续吃着。
伯特·奥蒂克对威克斯说:“我希望肯尼迪不要做蠢事,希望他不会企图违抗宪法。”
威克斯说:“上帝啊,先是失去了女儿,现在又失去了他的国家,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像饿死鬼一样大吃大喝的杂种。”
奥蒂克说:“太可怕了,所有这一切。”他走进接待室,对亚布里尔道:“好好吃吧,我希望你接下来几年能找到藏身的好地方,会有很多人找你的。”
亚布里尔大笑起来,他已经吃饱喝足,正点起一根烟。“嗯,是的,”他说,“我会到耶路撒冷去,做个乞丐。”
正在这时,莫罗比苏丹走进房间,后面跟着至少五十名武装人员,他们一进来就各就各位,控制了整个房间。四个人站在亚布里尔身后,另外四个站在露台上的美国人身后。苏丹一脸震惊的表情,他的皮肤有些发黄,眼睛睁得很大,眼皮似乎都褶在了一起。“先生们,”他吞吞吐吐地说,“我亲爱的先生们,下面的消息对你们可能难以置信,对我也是同样。国会已经取消了弹劾肯尼迪议案的投票结果,而他已经发布了戒严令。”他停顿一下,把手放在亚布里尔肩头,“而且,先生们,就在此时,来自美国第六舰队的飞机正在摧毁我的达克城。”
阿瑟·威克斯几乎是欢欣鼓舞地问道:“达克城遭到了轰炸?”
“是的,”苏丹说,“十分野蛮的行径,但确实正在发生。”
大家都看着亚布里尔,四名武装人员正紧紧包围着他。亚布里尔若有所思地说:“最后我终于可以看看美国是什么样子了,那一直是我的梦想。”他看着美国人,但是对苏丹说,“我想,假如我当时去了美国,肯定能获得很大的成就。”
“毫无疑问,”苏丹说,“肯尼迪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要我把你活着交给美国人,恐怕我必须采取点必要措施,以防你伤害自己。”
亚布里尔道:“美国是个文明国家,我还有长长的法律程序要走呢,因为我会请最好的律师。我为什么要伤害自己?这可是全新的经历,谁能知道会发生什么呢?世界总在改变。美国高度文明,不会刑讯逼供的,而且,我已经在以色列经历过酷刑,对一切都无所谓。”他对威克斯笑道。
威克斯平静地道:“正像你指出的那样,世界在改变。你没能够成功,你做不成英雄了。”
亚布里尔开怀大笑起来,兴高采烈地高举起双手。“我已经成功了,”他几乎喊起来,“我已经让你们的世界脱离了轨道。你们的飞机毁灭达克城之后,你以为还会有谁听你们那套油嘴滑舌的理想主义说辞吗?我的名字怎么会被世界遗忘呢?最妙的事情还没发生,你们以为我会离开这个舞台吗?”
苏丹拍了拍手,大声向士兵宣布了命令。他们抓住亚布里尔,给他戴上手铐,将绳子套上他的脖子。“轻一点,轻一点。”苏丹说。看着亚布里尔已经被捆绑完毕,他轻轻地碰了碰他的额头:“我请求你的原谅,我别无选择,我还有石油要卖,还有一座城市等着重建。我希望你顺利,老朋友,祝你在美国好运。”
周四夜 纽约市
国会弹劾了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总统,全世界都在等待解决恐怖分子危机,而此时,千百万纽约人对这一切都完全不在乎。他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这个温暖的春夜,几千人聚集在纽约的时代广场。这里曾经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城市的心脏,当年那“伟大的白色大道”,也就是百老汇,一直从中央公园延伸到这里。
这些人在时代广场各取所需,各得其所。饥渴的郊区中产阶级男人们流连在成人色情书店;影迷们观看连场电影,情节不外乎**的男女们打着好友的名义满足彼此的兽欲;十几岁的青少年团伙斗志满满地出动了,他们口袋里揣着足以杀人但又能合法携带的螺丝刀,就像古代的骑士要去消灭恶龙一般,打算杀几个有钱人玩玩——这些肆无忌惮的年轻人这么干,不过是为了开心地笑上一场;皮条客、妓女、抢劫犯、杀人犯都纷纷开工了,而且他们还用不着为白色大道上闪烁的霓虹而缴纳管理费。游客们来时代广场观光,每年新年夜,这里都会有巨大的灯球落下,宣告美好的新一年即将到来。无论是这个地区的大部分高楼上,或是贫民窟通往广场的街道上都挂着相同的海报,上面有一颗巨大的红心,中间写着“我爱纽约”。这是拜路易斯·英弛所赐。
周四,时近午夜。布雷德·布克尔还在时代广场酒吧和电影俱乐部一带转悠,寻找客户。布克尔是个年轻的黑人,因为有本事搞到一切而出名。他能给你搞到可卡因,搞到海洛因,搞到各种各样的药片;他还能给你弄来一把枪,当然不是那种大家伙,一般就是手枪,左轮之类,点22的小口径。但自从他给自己弄了一把之后,就不再干这种事了。他并不是拉皮条的,但是很善于和女人打交道。他能和她们推心置腹,同时又善于倾听。好多个夜晚,他都和某个姑娘一起度过,听她倾诉自己的梦想。哪怕是那种和男人无所不干的最低级的站街女,也有梦想要诉说。布克尔总是听着,他很喜欢倾听女人对他描述自己的梦想,这让他感觉很好。他喜欢听她们这一套。她们相信命里的定数:星座预示来年会走桃花运;她们要生个孩子,或者孩子长大能当上医生、律师、大学教授,上电视;她们的孩子会像喜剧明星理查德·普赖尔一样能唱能跳能表演或者演喜剧,说不定将来还能成为第二个埃迪·墨菲呢。
布雷德·布克尔正在等着瑞典电影宫X级电影放映结束之后的观众清场。很多喜欢电影的人都会在酒吧逗留一下,喝一杯,吃个汉堡什么的,其实是希望能来一段艳遇。他们会混在人群里独自进来,不过你还是能一眼认出他们,因为他们的眼神心不在焉,就好像在思索什么难解的科学疑团一样。而且,大多数这样的人都一脸忧郁,他们都很孤独。
这一带到处都是妓女,但是布克尔自己手上的那一个正待在一个非常有利的角落。酒吧里的男人们可以看到她就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她那巨大的红色手包几乎把桌子都盖住了。这个金发女郎来自明尼苏达的达拉斯,她骨架很大,蓝色的眼睛在海洛因的作用下变得冷冰冰的。布克尔把她从生不如死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当时她在一个农场生活,寒冷的冬天,她的奶子冻得像两砣石头。他对她一直照顾有加,她在圈子里算是个人物,而他也是不多的几个愿意与她合作的人之一。
她的名字叫金伯利·安斯利。就在六年前,趁着她的妓院老板在睡觉,金伯利用斧头把他给砍了。“一定要小心叫金伯利和蒂凡尼的女孩儿。”布克尔总这么说。她被逮捕,起诉,审判,并被判有罪。但是她身上有多处淤青,而且因为长期吸食海洛因,所以属于“无责任能力”,只被认定为过失杀人。她被送到教养机构进行治疗,然后被宣布已经正常,最后又放她回到纽约的街道上。她就生活在格林威治村周围的贫民区,她住的公寓是市政府的一项居住计划提供的,但是连穷人都不愿意住在那里。
布雷德·布克尔和金伯利是好搭档。他一边拉皮条,一边假扮警察,并对自己的这种本事很是自豪。金伯利会在时代广场酒吧搭上一个影迷,然后带着她的客人来到第九大道附近的一座出租公寓楼的门厅过道里,快速地干上一场。接着布雷德就从阴影处走出来,用纽约警察局使用的警棍照着那个男人的头上来一下子。然后他们会把那个男人钱包里的钱对半分,但是信用卡和珠宝要归布雷德。这并非出于贪婪,而是他实在不能信任金伯利的判断能力。
这么干的好处在于,因为金伯利搭上的男人通常是些出轨的丈夫,所以他们不愿意把这种事报告给警察,更不愿被问及自己到底在第九大道阴暗的楼房过道里干什么,毕竟他们的老婆正在家里等着,可能在梅里克、长岛或者新泽西州的特伦顿之类的地方。安全起见,布雷德和小金之后一个星期都不会再出现在时代广场酒吧。他们会转移阵地到第二大道,在纽约这样的城市,这么做就像是进入银河系中另外一个黑洞。这就是布雷德·布克尔热爱纽约的原因:他可以隐身不见,就像是电影《魅影魔星》和《千面人》中的隐形人主人公;就像他在公共电视频道节目中看到的那些昆虫和鸟类,可以根据不同的地貌来改变身体的颜色,昆虫还可以藏身于地下来躲避天敌。总之,跟大多数纽约居民不同,布雷德·布克尔觉得纽约很安全。
周四晚上几乎没有什么猎物上手,但是金伯利在灯光下依然很美,金色的头发似乎有一圈闪亮的光环,白色打了粉底的**就像两轮小月亮,十分张扬地从绿色低胸连衣裙中探出来。一位笑容可掬的绅士,带着一点迷离的欲望,端着自己的酒杯来到她的桌边,很有礼貌地问她是否可以坐下来。布雷德注视着他们,感觉这个世界真是充满讽刺。这个男人衣冠楚楚,毫无疑问是律师或者教授之类的高级人物,或者,谁知道呢?某个低级政客吧,地方议员或者州参议员什么的。但是他现在却和一个斧头谋杀犯坐在一起,一会儿头上还要挨一下子,权作餐后甜点吧。这一切就是因为他那根鸡巴,这就是麻烦的根源。男人行走一生,只用一半大脑思考,都是鸡巴惹的祸。这真是太糟糕了。或许一会儿他该先让这个家伙插入金伯利的身体,射出来,然后再棒击他的脑袋。他看起来人还不错,很有绅士风度,帮金伯利点烟,给她叫喝的,也不对她动手动脚,尽管他已经明显把持不住了。
布雷德喝完手上那杯酒,正好小金给了他一个暗号。他看到小金站起身来,在那个红色手包里翻来翻去,天知道她在里面摸索什么呢。布雷德离开酒吧,走到大街上。这是早春一个晴朗的夜晚,户外小吃摊正在架子上烤着热狗、汉堡和洋葱,飘来的味道让他觉得饿了,但是他能等到把活儿干完再吃。他沿着第四十二街走去,虽然已是午夜,依然到处人头攒动,人们的脸都被霓虹灯照得五颜六色,这些灯来自成排的电影院、巨大的公告牌,还有旅馆探照灯那锥形的灯泡。他喜爱从第七到第九大道之间的人行道。他进入过道,猫在天井里。等到小金拥抱她的客人时,他就可以出去了。他点上一根烟,从外套下面的腰带皮套里掏出了警棍。
他听到他们走进过道,门叮当一声关上了,小金的手包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他听到小金的声音:“就干一下呗。”这是一句暗号,他又等了几分钟才从天井里走出来。他有些犹豫,因为眼前的确是一幅美丽的画面。小金在第一层台阶上,双腿分开,可爱、肉感、白皙的大腿都露了出来,那个样子体面的男人穿着依然整齐,只是把自己的那玩意儿挺出来,插入了她。就在那一时间,小金却似乎突然飞入了空中,然后布雷德惊恐地看到她还在向上飞,下面的台阶似乎也跟着一起飞了起来,然后他看到在她头顶竟然是晴朗的夜空,好像这座建筑的房顶被一刀切去了。他举起那根电棍,乞求,祈祷,作证,希望他的生命不要就此玩儿完。所有这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塞西尔·克拉克森和伊莎贝尔·德曼看完了一部精彩的音乐剧,刚刚走出一家百老汇剧院,正慢慢溜达着往第四十二大道时代广场那边走。他们都是黑人,实际上这一带的大街上主要都是黑人,但是他们和布雷德·布克尔不一样。塞西尔·克拉克森十九岁,在社会研究新学院修习写作课程;而伊莎贝尔十八岁,热爱戏剧,想成为一名女演员,所以她追看每一部百老汇和外百老汇戏剧。他们正在恋爱,好像只有十几岁的青少年才干这种事,他们的眼中除了对方没有别人。当他们从第七大道走到第八大道时,炫目的霓虹灯将他们笼罩在一片爱的光芒之中,他们的美仿佛给两人周围制造了一道魔法屏障,将他们和醉醺醺的乞丐、半疯的瘾君子、妓女、皮条客和那些疑似抢劫犯的家伙们隔离开来。塞西尔身材高大,明显是个强壮的年轻人,看起来如果有人敢碰一碰伊莎贝尔的身体,他简直会杀了对方。
他们在一个卖熏肠和汉堡的大型户外烧烤摊边停下,就在柜台边吃起来。他们不太敢走进去,因为地板脏兮兮的,都是丢弃的纸巾和一次性纸盘。两人吃着热狗和汉堡,塞西尔喝了一罐啤酒,伊莎贝尔则要了一罐百事。他们看着街道上的人,就算这么晚了,人行道上还有挨挨挤挤的人群。他们非常平和地看着这些流离失所的人们,这个城市里的渣滓从自己身边经过,两人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有什么危险。他们为这些人感到难过,他们没有承诺,没有未来,没有现在,也没有长久的幸福。当人群散去,他们又回到街上,开始沿着第七大道走向第八大道。伊莎贝尔感觉到春风轻拂着自己的脸颊,她把脸埋进塞西尔的肩膀,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另一只手则轻轻抚摸他的脖子。塞西尔觉得心中温情激**。他们都幸福极了,陷入爱河中的两个年轻人,就像他们之前的亿万人一样,正在享受生命中美好的瞬间。突然,塞西尔惊讶地发现所有绚丽的、红红绿绿的灯光都灭了,他唯一能看到的是黑暗的天空,然后两个人就在他们完美的幸福当中,灰飞烟灭了。
一个八人的旅游团正在利用复活节这一周的假期参观纽约市。他们沿着第五大道,从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开始逛,拐到第四十二街,然后朝着霓虹灯光密集的地方走去。当他们到达时代广场的时候,都非常失望。他们以前在新年夜的电视上见过这里,成百上千人聚集到广场上,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
可是这里太脏了,满地都是垃圾。广场上的人群看上去都凶巴巴、醉醺醺,还嗑了药,或许他们都困守在这些钢铁大厦里,不得不穿梭其中,因此而变得近乎疯狂了。女人们穿着俗艳,就像色情电影院海报上的那些女人。他们似乎行走在不同层次的地狱之间,空旷的天空没有星星,只有路灯喷出脓水一样的黄光。
这个旅游团正好由四对夫妇组成,来自俄亥俄州一个小城,他们的孩子都已经大了,所以他们决定到纽约来玩玩,权当庆祝。他们已经走过了特定的人生阶段,完成了必要任务。他们结了婚,养大了孩子,都有过一份还算成功的事业。现在将要有一个新的开始,过一种新的生活。他们已经打赢了主要的人生战役。
3X级的电影院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俄亥俄州也有很多。时代广场真正让他们好奇而且害怕的是,它竟如此丑陋,满大街的人看起来如此邪恶。这几位游客身上都佩戴着有大大的“我爱纽约”图案的纽扣徽章,那是他们旅游第一天买的。现在其中一位女士把这个饰物摘下来,扔到路边的排水沟里。
“咱们离开这儿吧。”她说。
所有人都转身朝第六大道的方向返回,离开了霓虹灯密布的街道。就在他们要转过拐角时,突然听到远远“轰”的一声,接着似乎有一阵风呼啸而过,然后,从第九一直到第六大道这一路便掀起了龙卷风般的气浪,中间夹着的苏打水罐、垃圾桶,还有几台汽车似乎也飞舞了起来。出于自然本能,全团成员都转过第六大道的拐角,躲开迅猛而来的气流,但他们还是被乱哄哄的气旋吹得站立不稳。他们听到远处有高楼倒塌的轰隆声,还有成千上万人垂死的尖叫声。他们蹲在拐角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刚刚走出了一颗原子弹爆炸造成的破坏半径,是和平时期降临到美国的最大灾难中的八名幸存者。
其中一个人挣扎着站起来,去扶起其余几个。“操蛋的纽约,”他说,“希望所有的出租车司机都死光光。”
一辆警察巡逻车正缓缓行驶在拥挤的街道上,从第七大道到第八大道。车里坐着两名年轻的警察,一个意大利人,一个黑人。他们不在乎堵在车流中,这里是辖区最安全的地方。他们知道,就在街道黑暗的那一侧,他们能扫**出专偷车载收音机的小偷、低等皮条客还有抢劫犯——这些人专门祸害纽约那些安分守己的行人。不过他们不想牵扯到这些犯罪中,而且现在纽约警察局有个政策,容许这些小偷小摸行为的发生。纽约全城现在似乎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默许弱势群体抢夺那些成功的、遵纪守法的公民财物。不管怎么说,有的男男女女们买得起五万美元的汽车,里面的收音机和音响系统就值一千美元;而还有成千上万的人无家可归,连一顿饭钱也掏不起,或者买不起一支无菌注射针头给自己来上一针。这种现象对吗?那些生活富裕、脑满肠肥、心平气和的市民可以厚颜无耻地在纽约的街道上走,不用带枪,口袋里也不用装杀人的螺丝刀,他们觉得自己可以欣赏这最伟大城市的华丽街景,而且一分钱也不用掏,这样对吗?无论如何,美国古老革命精神的火花仍然在闪耀,有些**是无法抵制的。而且各级法院,各级警察,还有那些最受人尊敬的各大报纸的评论员,他们都默许一种共和精神,允许纽约街头发生偷窃、抢劫、夜盗、强奸甚至是谋杀。这个城市的穷人没有别的依靠,他们的人生已经被贫困毁了,被潦倒的家庭生活毁了,而这本来是城市生活的最基本因素。的确,曾经有位专栏作家提出,这一切问题都可以归咎于路易斯·英弛,重新规划纽约格局的地产大亨,他建造了一栋栋豪宅,用钢板阻挡了阳光。
那两个警察注视着布雷德·布克尔离开了时代广场酒吧,他们对他的底细已经摸得很清。一个警察问另一个:“我们要不要跟着他?”另一个说:“别浪费时间了,我们这次逮住他,他过一阵子又会出来。”他们看到那高大的金发女郎和她的客人也走出来,沿着同样的路线向第九大道走去。“可怜的家伙,”一个警察说,“他还以为自己有艳福了呢,其实他要挨棍子了。”另外那个警察说:“他的头上会肿起一个跟他的鸡巴一样大的包。”两人都放声大笑起来。
他们的巡逻车还在一寸寸地挪动着,两个警察都在看着两边的街景。已经是半夜了,他们这一班马上就要结束,他们可不希望出什么事拖得他们下不了班。他们看着数不清的妓女挡住了行人的道路,那些黑人毒贩子就像是电视里的广告员一样,肆无忌惮地叫卖着他们的货,抢劫犯和扒手推挤着他们眼里的猎物,并想办法跟游客们搭话,好趁机下手。两名警察坐在黑暗的巡逻车中,注视着外面被霓虹灯照亮的大街,看着所有这些纽约社会的渣滓正沉入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地狱中。
两名警察一直很警觉,生怕有哪个疯子会抄起一把枪,透过某扇窗户乱射一通。他们看到两个吸毒的骗子倒在一个衣着光鲜的人脚下,那人想赶紧走开,无奈四只手抓住了他。巡逻车的司机一踩油门,开了过去。骗子放开了手,衣冠楚楚的人微笑着松了口气。就在这一刻,街道两边突然下陷,第四十二街从第九到第七大道那一段被埋入地下。
光艳绚丽的百老汇,伟大的白色大道上,所有的霓虹灯突然都熄灭了。黑暗随即被大火照亮,大楼烧了起来,人身上也着了火,燃烧的汽车如黑夜中的火炬一般移动着。消防车、救护车和警车响起了尖锐刺耳的警笛声和各种警报声,他们都奔向纽约的心脏地带——现在已经是梗死的心脏。
格莱斯和提波特在第八大道和第四十二街交叉口的海港事务管理局大厦安置的原子弹爆炸,造成一万人死亡,两万人受伤。
爆炸首先发出巨大的声响,紧跟着是呼啸的飓风,然后便是钢筋水泥化为碎片的铿锵声。这次爆炸造成的破坏经过了精确的计算,从第七大道到哈得逊河口,从第四十二街道第四十五街这一地区整个被削平了。这片地区之外,损失被降到最低。出于善心以及天才的计算,格莱斯和提波特将放射危害控制在这一地区之内。
整个曼哈顿行政区,所有的窗户玻璃都碎了,街道上的汽车都被倒下的建筑物压扁。爆炸之后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曼哈顿的所有大桥上就挤满了各类汽车,他们都要逃离城市,到新泽西和长岛去。
死者当中,百分之七十以上为黑人和西班牙裔,其余百分之三十是纽约的白人居民和外国旅游者。在第九和第十大道扎堆安营的无家可归者,以及睡在海港事务局大厦里面的流动人群,他们的尸体都被烧成了一段段的焦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