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天鹅翅膀般白皙修长的船帆,载着“远翔”号飞在夏日气息中,穿过雄武双崖,进入海湾,朝弓忒港航行。船滑入码头边缘的平静海面,风之造物自信优雅的身形,令旧码头边钓鱼的两个镇民欢呼赞叹,朝着船员及船首的唯一乘客挥手欢迎。
男子身形消瘦,背个扁平包袱,披着陈旧黑斗篷,看来像个术士或商人,无足轻重。两名钓客看着准备卸货的船舰在码头及甲板上引起阵阵**。乘客离开时,一名水手在他背后伸出左手拇指、食指和小指指向他——这手势意指:“永不再见!”仅有这件事引起钓客些微好奇,稍瞥了乘客一眼。
他在码头上迟疑片刻,终于背起包袱,朝弓忒港内人群熙攘的街道走去,不一会儿就抵达了鱼市,那里人声鼎沸,满是小贩与买客,石板路上泼洒的鱼鳞与馊水渍一片晶亮。他原本傍路而行,旋即迷失在推车、摊贩、人群与死鱼的冰冷瞪视之间。
一名高大老妇方才辱骂鲱鱼不新鲜、渔妇无信,转身背向摊贩,陌生人发现老妇与自己四目交会,不智地问:“请问您能否告诉我,到锐亚白该怎么走?”
“你先跳猪食里去吧!”高大妇人说完便大步离去,留下委屈惊愕的陌生人。渔妇发现这正是证明自己高尚人格的大好机会,立刻高喊:“锐亚白是吧?你要去锐亚白吗?那你说大声点嘛!你去锐亚白一定是要找老法师之屋。一定是。你从那个转角出去,然后走那条耶弗司巷,看到了没,直直走到高塔那里……”
一离开市场,宽广街道引领他上山,经过巨硕瞭望塔,来到城门。两头栩栩如生的石龙守护门口,露出与他前臂一般长的牙齿,石眼茫然望向城镇和海湾。懒洋洋的守卫说,山路顶端左转,便可抵达锐亚白。“继续走,穿过镇上,就会走到老法师之屋。”守卫道。
于是他疲累地爬上陡峭山路,边走边抬头望着更为险峻的山坡,以及更为遥远、像云朵般悬于岛屿之上的弓忒山顶。
路途遥远,天气炎热,他不久便褪下兜帽,解下黑斗篷,仅着衬衫。他早先没想到在城里买点饮水或食物——或许是因为太羞怯,毕竟他不习惯城市,也不善于和陌生人打交道。
漫长数英里路后,他赶上一辆牛车。他大老远就看到了这辆车,裹在尘埃中,一团浅灰中的一团黑。牛车吱吱嘎嘎前进,由一对乌龟般年老、皱缩、木然的矮小牛只拖拉。他向车夫打了个招呼,但车夫一语不发,只是眨眨眼。
“前方是否有泉水?”陌生人问。
车夫缓缓摇头,良久才说:“没有。”一会儿又道,“前面没有。”
两人缓慢前行。气馁的陌生人察觉自己的速度无法胜过牛,一个小时大概只能走一英里路。
他突然发现车夫正无言地朝他递过来某样东西:一只以藤枝缠绑的大陶壶。他接下,感到壶非常沉重,喝足水后,他将重量几乎丝毫未减的陶壶递回,附上一声感谢。
“上来吧。”一会儿后,车夫说道。
“多谢,我步行就好。到锐亚白还要多远?”
车轮吱嘎作响。牛只轮流长叹,沾满泥尘的皮毛在炙热阳光下散发甜美气息。
“十英里,”车夫说,想了想后又道,“或十二英里。”一会儿后,又说,“至少。”
“那我最好继续赶路。”陌生人说。
喝下清水,精神为之一振,他终于能走在牛只前头。再听到车夫声音时,他已经离牛只、牛车和车夫好一段距离。“要去老法师之屋。”车夫说。即便那是问题,也已不需答案。旅人继续前行。
他启程时,日头犹笼罩在高山巨硕阴影下,但等他左转进入看似锐亚白的小镇,落日已在西方天际灿烂燃烧,下方海面一片银白。
小屋零散,小广场遍地灰尘,一座喷泉喷落细长水柱。他笔直走向喷泉,一再掬水畅饮,又将头伸到水柱下,用沁凉泉水搓洗头发,任水丝沿双臂流下。他在喷泉边坐了一会儿。两个全身脏污的小男孩和一名小女孩,专注而安静地打量他。
“他不是蹄铁匠。”一名男孩说道。
旅人以手指爬梳湿润头发。
“笨蛋,他是要去老法师之屋。”女孩说。
“呀啦——!”男孩喊,一手将脸拉成可怖的歪斜皱眉状,另一手则曲成爪形,在空中挥抓。
“阿石,你小心点。”另一个男孩说道。
“带你过去。”女孩对旅人说。
“谢谢。”他疲惫地起身。
“看!他没巫杖。”一名男孩说。另一名答:“我没说他有。”两人以阴郁目光看着旅人跟随女孩走上一条往北小径,离开村庄,小径穿过一片朝左方削落的崎岖陡峭牧地。
太阳刺目地照在海面上,眩惑视线,高耸天际与吹袭的海风令他晕眩。孩子变成在前方跳动的小影子。他停下脚步。
“来啊。”女孩唤道,但也停下脚步。他沿着小径走到女孩身旁。
“那里。”女孩说。他看到一段距离外,悬崖边缘有间木屋。
“我不怕,”女孩说,“我经常拿那家的鸡蛋去给阿石爸爸带到市场卖。有一次她给我桃子。那个老太太给我的。阿石说是我偷摘的,可是我没有。去吧。她不在那里。她们都不在。”
女孩静立,指着房子。
“没人在屋里吗?”
“老人在。老阿鹰。”
旅人继续前进。孩子留在原地看着他,直到他绕过房子拐角。
两头山羊自陡峭的围篱田野俯视陌生人。一群母鸡与半大不小的鸡仔在桃树及李树下的长草间啄食,轻声咯咯交谈。一名男子站在倚树而立的矮梯上,埋首叶间,旅人只看得到他光裸的褐色双腿。
“日安。”旅人招呼,一会儿后又更大声地说了一次。
叶丛摇晃,男子迅捷从梯子爬下,手中抓着一把李子,下梯时,顺手拍去两只被果蜜招引来的蜜蜂。他向旅人走来,身形矮短,背脊笔直,英俊脸庞饱经风霜,灰发扎在脑后,看来约摸七十好几,四道白缝样的疤自左颧骨延伸到下颔,眼神澄澈、直率、锐利。“果子熟了,不过放到明天会更好吃。”男子递上手中一把小小黄色李子。
“雀鹰大人,”陌生人语音沙哑地问候,“大法师。”
老人微微点头回应。“来树荫下。”
陌生人跟在老人身后,依言坐在离房子最近的一棵老树下,林荫笼罩的木头长椅上。李子已洗涤干净,盛在藤篮中,他接过李子,吃了一个,又一个,再一个,老人问及时,他承认一整天都未进食。他继续坐在树下,看着老人入屋,而后拿着面包、乳酪与半颗洋葱出现。客人吃下面包、乳酪与洋葱,又喝下一杯主人端来的冷水。主人吃着李子相陪。
“你看来很累。从多远的地方来的?”
“从柔克来的。”
老人神情难以解读,只说:“真意外。”
“大人,我来自道恩岛。我从道恩岛去到柔克,那里的形意师父告诉我,我应该来这里,来找您。”
“为什么?”
目光晶亮逼人。
“因为您是‘跨越暗土仍存活’……”旅人沙哑的语音渐弱。
老人接道:“‘且舟行至当世诸多远岸者’。没错,但那是预言黎白南王的出现。”
“您与他同行,大人。”
“是的,他在那里赢得他的王国,我却在那儿留下我的。所以别以任何头衔称呼我。你可以随意称我为鹰,或雀鹰。我该如何称呼你?”
男子低声道出通名:“赤杨。”
食物、饮水、树荫与安坐,显然舒缓了不适,但赤杨依然显得心力交瘁,某种沉倦哀伤满溢脸庞。
老人先前说话时,语调犹带一丝冷硬,再度开口时已不复存:“有话晚点再说。你航行了将近一千英里远,还爬了十五英里的山路,而我妻女托我照顾这座菜园,我得为豆子、莴苣等蔬菜浇点水。你先歇会儿,我们可以趁傍晚较凉爽时再谈,或等到凉爽的清晨也可以。如今,我很少会像过去那般,认为凡事都缓不得了。”
半小时后,老人回来,来客已仰天躺平在蜜桃树下的沁凉草地上,沉沉入睡。
曾是地海大法师的男子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拿着铲子,驻足低头看着沉睡的陌生人。
“赤杨,”老人悄声说,“你带来什么样的麻烦,赤杨?”
老人依稀觉得,只要想想,只要心意所至,便可知晓此人真名,一如过去曾是法师时。
但老人不知此人真名,即使心想也不得而知,而且他已不再是法师。
老人对这赤杨一无所知,必须等赤杨自己来说。
“麻烦事儿别碰。”老人自语,继续为豆子浇水。
房子附近悬崖顶边的矮石墙遮挡阳光,微凉阴影扰醒了沉睡者。他边打哆嗦边坐起身,略微僵硬又迷惘地站起,发间还夹杂着草籽。一看屋主忙着往井里打水,把水桶拖进菜园,他立刻前去帮忙。
“再三四次应该就够了。”前大法师说道,将水一瓢瓢浇灌在新生包心菜上。干燥温暖的空气中,湿润泥土闻来更为芳香,金黄的西落日光洒了一地。
两人坐在门前长凳,望着太阳落下。雀鹰拿出一只瓶子与两只厚实的泛绿宽口玻璃杯。“我继子酿的酒,”雀鹰说,“从中谷橡木农庄来的。七年前的酒,年份很好。”火亮色红酒暖遍赤杨身子。太阳沉静、清晰地落下,风止息,果园鸟儿唱出一日终曲。
赤杨从柔克形意师父那儿听闻,将王从死境带回、乘龙飞升而去的传奇人物大法师雀鹰仍在人世,惊讶不已。形意师父说,大法师依然健在,住在家乡弓忒岛。
“我告诉你的是一件少人知晓的事。”形意师父当时说道,“我认为你需要知道,我想你会为大法师保密。”
“那么,他依然是大法师!”赤杨当时带着某种喜悦说道。黎白南王统治多年来,地海王国魔法中枢暨学院的柔克岛上,智者未再指派任何大法师取代雀鹰。这点令所有身怀法艺的人大惑不解,也相当关切。
“不,”形意师父说道,“他绝不是法师了。”
形意师父曾略微提起雀鹰如何、为何丧失力量,赤杨也曾花时间仔细推敲,但在这里,眼前的这名男子曾与龙族交谈,带回厄瑞亚拜之环,跨越亡者王国,在王继位前统治整个地海王国,于是所有故事及歌谣都汇聚赤杨脑海。虽然赤杨发现这人已年老,甘于侍奉这片菜园,体内与周身也不再有法力,只余历经思与行的漫长人生后灵魂所能得的力量,他依然看到一名伟大的法师。因此,雀鹰有妻子一事,令他颇为不安。
妻子、女儿、继子……法师没有家人。像赤杨这类平凡术士可以自行决定是否结婚,但拥有真正法力的男子都禁欲。赤杨可以轻易想象眼前男子骑乘龙背的景象,但想象他身为丈夫、父亲的模样,则是另一回事。他实在办不到。他继续试问:“您……夫人……她现在正与她儿子同住,是吗?”
雀鹰原本凝视西方海湾,闻言自远处回神:“不,她在黑弗诺,在王那儿。”
一会儿后,雀鹰完全回神,续道:“长舞节后不久,她便跟我们的女儿一起去了,黎白南请她们前去咨议。也许所议之事与你前来找我的是同一件。之后再说……说实话,我今晚颇累,不太愿意谈论重大事情,你看起来也很累,所以,也许你该喝碗汤,喝杯酒,然后睡觉?我们明天一早再谈。”
“除了睡觉之外,”赤杨道,“一切乐意之至。大人,令我害怕的正是睡眠。”
老人花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回问:“你害怕睡觉?”
“梦境。”
“啊。”一道锐利目光自斑白纠结眉毛下的深黑眼眸射出,“我想你在草地上好好地睡了场午觉吧。”
“是离开柔克岛后睡得最香甜的一次。感激您的赐予。也许这样的安睡今晚会再次降临,但如果没有,我会在睡梦中大力挣扎、喊叫、惊醒,对附近的人是种负担。如果您允许,我希望睡在室外。”
雀鹰点点头。“今晚天气会很舒适。”
的确是个舒适夜晚,空气清凉,海风自南方柔柔吹拂,除了宽阔山峰伫立之处外,夏季的星辰白光点亮天际。赤杨将主人给的床垫与羊皮铺在先前躺过的草地上。
雀鹰躺在屋中面西的小凹室中。这里还是欧吉安的家,还是欧吉安的学徒时,年幼的他便睡在那里。恬哈弩成了他的女儿后,过去十五年来,那儿成了她的卧榻。如今恬哈弩和恬娜均不在家中,如果要他独自躺在唯一房间中黑暗角落里,他跟恬娜的**,会格外孤寂,因此他开始睡在凹室。他喜欢这张直接位于窗下、自厚木墙延伸出来的小榻,在那里睡得很好。今晚却并非如此。
子夜前,屋外一声呐喊及声响吵醒雀鹰,令他直直跳起,走向门前。屋外只有赤杨,正与恶梦搏斗,喊声中夹杂着鸡屋里鸡群的抗议。赤杨以浓重梦语大喊,苏醒,在恐慌与不安中坐起,向主人道歉,说要在星辰下坐一会儿。雀鹰回到**。赤杨没再吵醒他,但他自己也做了一场噩梦。
雀鹰站在一面石墙边,附近是道长长高坡,地上长满灰干短草,在昏暗光芒下朝黑暗延伸而去。他知道自己去过那儿,曾站在那儿,却不知那是何时,抑或何处。有人站在墙另一边的山坡上,靠近山脚,离他不远。他看不到那人的脸,只看出是名高大男子,身着斗篷。他知道自己认识那人。那名男子以他的真名唤他:“格得,你很快也会来到这里。”
寒彻入骨,雀鹰坐起,瞪大眼睛好看清房舍,让四周的真实如棉被般包裹自己。他隔窗望向星辰。突来的一阵冰寒透彻心扉。那些不是他钟爱熟悉的夏季星宿——不是“马车”“猎隼”“舞者”“天鹅之心”,而是别的星辰,是旱域微小静止的星辰,永不升起落下。他还通晓事物真名时,曾对那些星辰的名字了然于心。
“消灾!”雀鹰喊道,比出十岁时学会的厄运驱散手势。目光射向大开门户、门后角落,以为看见黑暗逐渐聚结,凝聚成团,渐渐升起。
手势虽无力量,却唤醒了他。门后阴影只是阴影,窗外星辰是地海的星辰,在映照的第一线曙光中愈发苍白。
雀鹰拉着肩上围裹的羊皮,坐在**,看着星星缓缓西沉淡出,看着天色渐明、朝霞缤纷,新的一日展现变化。他心中有某种哀伤,不知从何而来,犹如某种痛苦和渴望。源自于心爱的事物失去,永远失去。他已习惯这点,曾拥有许多心爱事物,也失去过许多,但这哀伤如此巨大,仿佛不属于自己。仿佛悲伤根植核心,即使光芒降临也还存在,出自梦境,依附于他,在他起身时滞留不去。
雀鹰在大壁炉中点起一小簇火,到蜜桃树群与鸡舍采集早餐。赤杨从悬崖顶上朝北而去的小径返回,说自己天一亮就去散步了。他面露累积经年的疲惫,雀鹰再次震慑于他的悲凄神色,与自己梦境所余之深沉情绪相映。
两人饮用了弓忒人喝的温热麦粥,吃了煮蛋、桃子。山荫下的晨霭冷到让人无法待在户外,两人便在炉火边用餐。接着,雀鹰出去照料牲口,喂鸡,喂鸽子谷粒,放羊入牧地。回到屋内后,两人再度并坐在前院长凳,此时太阳尚未爬过山头,但空气已变得干燥温暖。
“赤杨,告诉我,你为何而来。但既然你从柔克来,先告诉我宏轩馆内是否一切安好。”
“大人,我没进去。”
“啊。”平和语调,却伴随锐利一瞥。
“我只进入心成林。”
“啊。”平和语调,平和一瞥,“形意师父好吗?”
“师父对我说,‘代我向大人致上我的挚爱与崇敬,告诉大人,希望我们能像过去一般,同行于心成林间。’”
雀鹰略带忧伤地微笑。少时,说:“原来如此,但我想他让你来不只为了说这些。”
“我会尽量长话短说。”
“一天还长得很哪,而且我喜欢听故事从头说起。”
于是赤杨从头开始诉说自己的故事。
赤杨是女巫之子,出生于乐师之岛——道恩岛——的艾里尼镇。道恩岛位于伊亚海南端,离遭海浪淹没的索利亚不远。那里曾是地海的古老心脏地带,当黑弗诺岛上只有相互争斗的土著,而弓忒只是任野熊统治的荒野时,彼处岛屿便已有邦国与城镇、王及巫师。在伊亚、艾比亚、英拉德岛或道恩岛出生的人,即便只是挖沟人之女或女巫之子,都自认为是古法师后裔,与黑暗年代为叶芙阮王后而死的武士系出同源。他们彬彬有礼,偶尔掺杂过度的高傲,拥有宽大坦**的胸怀与言谈,凌驾平庸俗事与词藻之上,但也因此广受商贾怀疑。“像没系线的风筝。”黑弗诺富商如此形容彼处人民,却也不敢让系出英拉德一族的黎白南王听到如此想法。
地海最好的竖琴出自道恩岛,岛上也有音乐学院,许多著名的歌谣行谊歌者皆生于此,或曾在此修习。然而,赤杨说道,艾里尼只是山中一个市集小镇,并未浸濡在音乐中,而他母亲百莓是名贫妇,只是还不至三餐不继。她有个显眼的胎记,从右眉及右耳延伸至肩上。许多有如此印记或怪异之处的男女都因而成为女巫或术士,一般人认为这是“天注定”。百莓修习咒法,也会操弄一般女巫之术,虽缺乏真正天赋,却也有某种不凡能力,几乎像魔法天赋般有用。她因而以此维生,尽其所能训练儿子,也攒足钱送儿子去跟赋予真名的术士学艺。
关于父亲,赤杨只字未提,对他一无所知。百莓从未提起。女巫很少禁欲,但也很少与任何男子维持比露水姻缘更亲密的关系,与男子结婚更是少之又少。较常见的是两名女巫共度一生,人称此为“巫婚”或“女誓”。因此,女巫之子会有一或两名母亲,但没有父亲。这点无须多言,雀鹰也未追问,却询问起赤杨的受训过程。
术士“塘鹅”将自己仅知的少数真言文字和几个寻查与幻象咒语授与赤杨,孩子在这两项上毫无天赋。但塘鹅依然花费心思发掘赤杨的真正天赋——修补,他能重组、复原物品至完好如初。无论是损坏的工具、折断的刀刃或车轴,还是一只粉碎陶碗,他都能将碎片破块重组,不留一丝瑕疵、缝痕或缺损。因此师父派赤杨在岛上四处搜寻修补咒文,他多半从女巫那儿得来,靠自学研读咒文,习得修复之术。
“这算是某种治愈术,”雀鹰说,“是种不小的天赋,也非轻易可得的法艺。”
“对我而言,是份喜悦。”赤杨说,脸上浮现微笑的虚影,“解开咒文,有时还发现该如何使用某个真言之词以完成工作……重新组合一只木片都从铁锢上脱落的干裂木桶……看见木桶再度完整,恢复应有圆弧,底座稳固,等待酒浆倾入,都让我倍感满足……曾有位来自梅翁尼的竖琴师——是位伟大竖琴师,弹奏时,噢,像高山上的急风骤雨,海上的海啸风暴——他对待琴弦颇为粗暴,每每陷入演奏的**而用力弹奏、拉扯,琴弦常在音乐飞升的巅峰断裂。因此,他演奏时便会雇用我,要我留在身边,他弹断琴弦时,我会在下个音符出现前立刻修补好,让他继续弹奏。”
雀鹰如同行间谈论专业般殷切点头聆听,问道:“你修补过玻璃吗?”
“我修过,但那真是一次漫长、艰困的工作,”赤杨说,“玻璃有一大堆细小碎片。”
“不过,袜子脚跟上的大洞可能更难补。”雀鹰说。两人继续谈了一会儿修补技艺,之后赤杨继续说故事。
赤杨成为一名修补师,然后成为收入中等的术士,魔法天赋让他在当地小有名气。约三十岁时,他陪同竖琴师前往岛上大城梅翁尼,担任婚礼乐师。一名女子造访下榻处,是名年轻女子,未受过任何女巫的训练,但女子自称具备魔法天赋,与赤杨一般,希望赤杨能教导她。女子的天赋更胜于他,虽对真言半字不晓,却能只凭双手动作及一首低声喃唱的无词歌调,修补破壶断绳;她也曾接合人与牲畜的断肢,这是赤杨自己从不敢尝试的。因此,与其说是赤杨教导她,还不如说两人在技艺上彼此切磋。她与赤杨同返艾里尼,与赤杨母亲百莓同住,百莓教了她几种加强顾客印象的装扮、效果及方法,虽然并不含多少真正女巫知识。女子名叫百合。百合与赤杨在艾里尼共同工作,名声日渐远播,行迹逐渐遍及附近所有山城。
“我渐渐爱上她。”赤杨说。一提到百合,赤杨声音逐渐改变,退去迟疑语调,愈趋急切,更富音韵。
“她发色深,带着一抹红金色光泽。”赤杨说。
赤杨无法隐瞒爱意,百合察觉后便同样回应。百合说,无论如今是否为女巫,她都毫不在意,两人生来便彼此相属,无论工作或是人生。百合爱他,愿与他共结连理。
两人结了婚,婚后第一年生活喜悦无比,之后半年亦是。
“孩子即将降生前,一切都毫无异样,”赤杨说,“但产期过了很久,孩子依然没出生。产婆试图以草药和咒文催生,但仿佛孩子不愿让她生下,不愿与她分开,不愿降生在世界上。结果,孩子没出世,也带走了她。”
良久后,赤杨说:“我们曾共享极大的欣悦。”
“我明白。”
“因此我的哀痛也同样深沉。”
老人点点头。
“我能忍受。”赤杨说,“您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虽然我找不到什么理由活着,但我能忍受。”
“确是如此。”
“但在冬天,她去世两个月后,一个梦出现了,她在梦里。”
“告诉我。”
“我站在山坡上。有道矮墙自坡顶朝山脚下延伸,如绵羊牧地间的一道隔墙。她站在山脚下,隔着墙面对我。那里比较阴暗。”
雀鹰点了点头,脸庞如岩石般冷硬。
“她呼唤我。我听见她唤我的名字,我朝她走去。我知道她已经死了,我在梦里明白这点,但还是喜悦地前去。我看不清楚她的身影,所以我朝她走去,好看看她,好跟她在一起,而她伸手越过围墙,那道只及我胸口的墙。我以为孩子会跟她在一起,但没有。她对我伸出双手,我也朝她伸出双手,握住她的。”
“你们碰触了?”
“我想去她那里,但无法越过墙,双腿无法移动。我试着将她拉到身边,她也想过来,也似乎过得来,但墙阻隔我们。我们无法越过墙。因此她靠向我,吻上我的嘴,说了我的名字。她说道:‘放我自由!’
“我以为如果用她的真名呼唤,便能解放她,将她带过那道墙,所以我说,‘玫芙蕊,跟我来!’但她说,‘哈芮,那不是我的真名,那再也不是我的真名了。’我试图拉住她,但她放开我的手。她一面喊道,‘哈芮,放我自由!’却一面走回黑暗。墙那端的山坡一片黑暗。我呼唤她的真名、她的通名,以及所有我称呼她的亲密小名,但她渐渐远离。于是,我醒了。”
雀鹰长久而专注地凝视访客。“你给了我你的真名,哈芮。”
赤杨略微震惊,缓慢地长呼几口气,带着悲痛的勇气抬起头。“还有谁更值得我信任、交托真名?”
雀鹰严肃致谢。“我会尽力不负你所托。告诉我,你知道那地方、那道墙……是什么地方吗?”
“我当时不知道。现在,我知道您曾经越过它。”
“是的。我到过那座山丘,凭着曾拥有的法力与技艺,亦越过那座墙,进入死者之城,与生时曾识得的人交谈,有时他们会回应。但,哈芮,在柔克、帕恩或英拉德群岛上所有伟大法师里,你是我认识或听说过的,第一位能碰触、亲吻墙那侧爱人的人。”
赤杨垂头坐着,双手紧握。
“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她的碰触是什么样的?她的双手温暖吗?她是冰冷的空气、阴影,或是像活生生女人一般?请原谅我的问题。”
“大人,我希望能回答您。在柔克,召唤师父也问了相同问题,但我无法确实回答。我对她的渴望如此强烈,我如此期盼……可能我对她的渴望,就如她在世时一样。但我不知道。在梦境里,并非一切均清晰可辨。”
“梦境的确如此。但我从未听说有任何人在梦境中去那座墙。若巫师曾习得路径,又拥有力量,必要时,可寻路前往该处。倘若缺乏知识及力量,只有濒死之人能……”
雀鹰停语,忆起昨夜梦境。
“我以为那是个梦,”赤杨说,“它困扰我,但我很珍惜。一想到梦境,便像在心田上犁出一道伤口,但我依然攀附住那份痛苦,紧紧抱住。我渴望,我希望再次做梦。”
“你又梦到了吗?”
“是的,我又做了一次梦。”
赤杨茫然直视西方的碧蓝天空及海洋。宁静海面上,朦胧躺着坎渤岛上阳光遍洒的低矮山丘。两人身后,太阳正越过高山北肩,灿烂升起。
“那是第一个梦之后的第九天。我在同一地方,但站在更高处。我看到墙在下方,横越斜坡。我跑下山,呼唤百合,确信会看见她。那里有个人,但一靠近,发现那不是百合。是名男子,正在墙边,弯着腰,仿佛在修补。我问他,‘她在哪里,百合在哪里?’他没回答也没抬头。我看到他在做什么。他不是在修补围墙,而是拆除,以手指探挖一块大石。石头毫无动静,他说道,‘帮帮我,哈芮!’我发现那是为我命名的师父,塘鹅。他已去世五年了。他不停以手指探挖勾扯大石,并再度喊我的名字,‘帮帮我,让我自由。’他站起身,越过墙向我伸出双手,像百合一样,握住我的手。但他的手给了我某种灼烧感,不知是因热或因冷,但他的碰触灼烧了我,我抽开手,疼痛和恐惧让我自梦境惊醒。”
赤杨一面说话,一面伸出手,露出手背和手掌上一块像旧瘀青的黑印。
“我已经知道不能让他们碰触我了。”赤杨低声说。
格得看着赤杨的嘴,双唇上亦有一块黑印。
“哈芮,你当时身陷生死边缘。”格得亦柔声说道。
“还没说完。”
赤杨的声音挣脱静默,继续说故事。
隔晚,他再度入睡,发现自己又站在昏暗山丘上,看到石墙从山顶越过山坡,延伸而下。他朝石墙走去,希望能在那儿找到妻子。“就算她无法跨越,或是我无法跨越,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见着她,与她说话。”他接近墙边,看到一群影子般的人在墙另一边,有些清晰,有些模糊,有些似曾相识,有些素昧平生,即使百合站在人群中,赤杨也没见到她。他一靠近,每个人都对他伸出双手,以真名呼唤他:“哈芮!让我们跟你一起走!哈芮,解放我们!”
“听见陌生人呼喊自己的真名,真可怕。”赤杨说,“被亡者呼唤亦是可怖。”
赤杨试图转身爬上山坡,远离石墙,但双腿陷入梦中常有的衰软,无法支撑身体。他双膝跪地,以免被拖至墙边;虽然四周无人能帮助他,他仍大声呼救,因此在恐惧中惊醒。
自那时起,在每个深眠夜晚,他都会发现自己站在山坡上,身陷枯槁的灰干短草间,面对山下石墙,亡者阴暗虚幻地聚集墙边,对他哀求、哭喊,呼唤他的真名。
“我醒来,”赤杨说道,“在自己房里,而非山坡上,但我知道他们在那里。我还是得睡觉。我试过不断让自己清醒,若时间允许,则在白昼入睡,但我终究得睡觉。我会再度回到那里,他们亦在那里。我无法爬上山坡。我一移动,必定是下山,朝墙边前进。有时我可以背向他们,但我会以为在人群中听到了百合的声音,对我呼喊,我转身寻找,而他们便会向我伸出双手。”
赤杨低头看着紧握的双手。
“我该怎么做?”
雀鹰一语不发。
良久后,赤杨说:“我对您提过的竖琴师是我的好友,一阵子后,他看出来我有点不对劲,我告诉他,我因为害怕有亡者的梦境而不敢入睡,他催促我、协助我搭船前往伊亚,去跟那里的一位灰巫师详谈。”赤杨指的是一名在柔克学院受过训的人,“那巫师一听我的梦境,便要我一定得去柔克。”
“他叫什么名字?”
“贝瑞。他服侍道恩岛领主伊亚亲王。”
老人点点头。
“贝瑞说他爱莫能助,但他的吩咐对船长而言有如定金般稳当,我便再度回到海上。那是段漫长航程,远远绕过黑弗诺岛,直入内极海。我以为或许在船上,日渐远离道恩岛,便能将梦境抛诸身后。伊亚的巫师称我梦中身处之地为旱域,而我以为或许到了海上,便能离开那儿。但我每晚必定会回到那山边,随着时间过去,甚至一夜数次。两次、三次,甚或一合眼,就站在山边,看着下方石墙,听着呼唤我的声音。我像是个因伤口疼痛而疯狂的人,只有在睡眠中才能找到仅存的宁静,但睡眠便是我的折磨,充满那些聚集墙边的悲惨亡灵,他们的痛苦及哀伤,以及我对他们的恐惧。”
赤杨说,很快,无论白天夜晚,水手都躲着他,因为他会大喊出声,凄惨惊叫吵醒水手,水手还认为他身缠诅咒,或体内有尸偶寄居。
“你在柔克岛上亦无安宁吗?”
“除了在心成林。”赤杨一提起心成林,表情立时转变。
一瞬间,雀鹰脸上也浮现相同神情。
“形意师父带我到树下,我终于能入睡,即便在夜里。白天,如果太阳照耀在身上,像昨日下午在这里时,如果感受到太阳温暖,赤红光芒映穿眼皮,我便不怕做梦。但心成林里毫无恐惧,我再度能爱上夜晚。”
“说说你到柔克时的情况。”
虽然疲累、哀伤及敬畏妨碍赤杨叙述,他依然有道恩岛人舌灿莲花的天性,虽因唯恐故事过于冗长或赘述大法师早已知晓的事物,叙述稍有简省,但雀鹰能清楚想象,忆起自己首次抵达智者之岛的感受。
赤杨在绥尔镇码头下船时,有名水手在桥板上画了闭户符文,好预防赤杨再度回到船上。赤杨发现了,却认为水手的行为理所当然。他感觉自己厄运缠身,感觉体内含蕴某种黑暗,因而比平常进入陌生城镇时更为害羞。绥尔尤其是个陌生城镇。
“街道误导了你。”雀鹰说。
“大人,还真是这样!对不起,我只是道出心中所想,不是您……”
“没关系。我以前习惯了。如果能让你安心讲述,就当我是牧羊大人也行。继续说吧。”
不知是因询问的对象误解意思,抑或赤杨误解方向指示,他在山峦起伏、宛如小型迷宫的绥尔镇上漫游,学院从未离开视野,却无法接近。最后,绝望中,他来到平凡无奇的广场,有座空旷的墙,有扇朴素木门。盯视好一阵子后,赤杨发现这里正是自己一直想要抵达的围墙。他敲敲门,一位脸庞安详、眼神安详的男子开了门。
赤杨正准备说伊亚的贝瑞巫师派自己来,有口信转述给召唤师父,却毫无机会开口。守门师父凝视他一会儿后,温和说道:“朋友,你不能把他们带进这屋里。”
赤杨没问师父不能把谁带进屋里。他知道。过去数晚,他几乎毫未合眼,睡下片刻,便在恐惧中惊醒,即便白天时睡着,也会在阳光遍洒的甲板上看见山坡灰草,在海浪波涛上看见石墙。醒时,梦境便残留体内,伴随围绕,迷迷蒙蒙,他总能在风声与海啸间,隐约听到呼唤他真名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睡是醒。痛苦、恐惧与疲惫让他陷入疯狂境地。
“把他们挡在外面,”赤杨哀求,“让我进去,可怜可怜我,放我进去!”
“在这里稍候。”男子一如先前,温柔说道,“那里有张长凳。”指指方向,关上门。
赤杨在石凳上坐下。他记得这件事,也记得有些大约十五岁的年轻男孩在进出大门时,好奇地看着他,但在之后好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他只忆起片段。
守门师父带着手持柔克巫师巫杖、身着斗篷的年轻男子返回,赤杨进了一间房,明白那里是客房,然后召唤师父来了,试图与赤杨说话,但他当时已不能言语。睡眠与清醒间,阳光普照的房内与昏暗苍灰山丘间,召唤师父的说话声与墙对面传来的呼唤声间,在生者世界里,他无法思考,无法移动,但在有声音呼唤的苍灰世界,若想往下走几步到墙边,让那些伸出的双手拉着他、抱着他,却如此轻易。如果加入其中,或许他们就会放过他,他想。
然后,记忆里,阳光普照的房间完全消失,而他站在苍灰山丘上,身旁站着柔克的召唤师父,一名高大、宽肩、皮肤黝黑的男子,手握一根粗壮的紫杉巫杖,它在昏暗里闪闪发光。
声音停止呼唤,聚集墙边的身影也消失。那些身影走回黑暗,逐渐远离时,赤杨听见遥远的窸窣,与某种啜泣般的声音。
召唤师父走到墙边,双手覆盖其上。
某些石块已松动,甚至有几块掉落在干枯草地。赤杨觉得应该捡起石块,放回,修补石墙,但未这么做。
召唤师父转身面对赤杨,问:“谁把你带来的?”
“我妻玫芙蕊。”
“召唤她来。”
赤杨无言以对。终于,他张开口,但说的不是妻子真名,而是通名,他在生界呼唤的名字。他大声说出:“百合……”名字听来不像白色花朵,只是一颗掉落灰尘的碎石。
万籁俱寂。星星在漆黑天空绽放着永恒不变的微弱光芒。赤杨从未在此处抬头看天,认不得这些星辰。
“玫芙蕊!”召唤师父唤道,以浑厚的嗓音念诵出几个太古词语。
赤杨感觉气息离开身体,连站立都困难,但通往朦胧黑暗的漫长山坡上,毫无动静。
然后,有了动静,某种较为明亮的身形开始走上山,缓慢接近。赤杨全身因恐惧及渴望颤抖,悄声道:“喔,我心爱的。”
但靠近的身影太过瘦小,不可能是百合。赤杨看到那是名约十二岁的孩童,无法辨认是男是女,对赤杨或召唤师父漠然无视,也未看向墙对面,只是在墙角坐下。赤杨靠近,低头向下看,看到孩子正攀抓石块,想拉松一颗石子,又一颗。
召唤师父正呢喃太古语。孩子无动于衷地抬头瞥了一眼,继续以似乎软弱无力的细瘦手指拉扯石块。
这一幕在赤杨眼中如此可怕,令他头晕目眩,试图转身离开,之后便毫无记忆,直到在阳光充足的房间苏醒,躺在**,全身虚弱,病恹恹而冰冷。
有人来照顾赤杨,打扫客房,态度疏远的微笑妇人,还有一名与守门师父一同前来,褐色皮肤的矮壮老人。赤杨原以为是治疗术师,看见橄榄木巫杖,才明白是药草师父,柔克学院的治疗大师。
药草师父带来安慰,更赐予赤杨安睡。他煮了一壶草药茶,要赤杨喝下,点起缓缓燃烧的草药,散发松林里深色泥土的气味。师父坐在附近,开始一段冗长、轻柔的念诵。“我不能睡。”赤杨抗辩,感觉睡眠像黑暗潮汐席卷。药草师父温暖的手覆盖赤杨手背,予赤杨宁静,令他毫无恐惧地进入安眠。只要治疗师的手覆盖他,或按着他的肩膀,便能让他远离黑暗的山坡和石墙。
醒后,赤杨进食少许,药草师父很快又端来一壶微温、淡味的草药茶,点起散发泥土香气的烟雾,以语调平板的念诵、手的碰触,让赤杨歇息。
药草师父在学院里有应尽职责,因此每夜只能陪伴赤杨几小时。赤杨在三晚内便获得足够休息,终于能在白天饮食,在城镇附近四处走走,理智地思考交谈。第四天早晨,药草师父、守门师父与召唤师父进入赤杨房间。
赤杨心怀恐惧甚至质疑,对召唤师父鞠躬。药草师父是伟大法师,法艺与赤杨自身技艺略为相似,因此两人心灵能相通,师父的手更代表极大慈悲。然而,召唤师父的法艺与肉体实物无关,针对的是灵魂、思想与意志、鬼魂以及含意。此法艺诡谲危险,充满危机与威胁,召唤师父甚至能离开肉体,到石墙边界,站在赤杨身旁。他为赤杨重新带回黑暗与恐惧感。
三位法师起先均一语不发。如果说三人有任何共通点,即是忍受沉默的能力。
因此赤杨先开口,试图打从心底说出真话——除此别无他法。
“如果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才让我——让妻子领着我抑或其他灵魂——去到那地方,如果我可以弥补或解除所做的一切,我愿意。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或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召唤师父道。
赤杨哑口无言。
“少有人能知道自己是谁,或是什么。”守门师父说,“我们仅能恍惚一瞥。”
“告诉我们,你第一次是如何去石墙的?”召唤师父问。
赤杨复述。
法师沉默倾听,在赤杨说完后,良久没有回应,然后召唤师父问:“你曾想过,跨越那道墙意谓什么吗?”
“我知道将无法回头。”
“只有法师在最必要时,才能以生者之身跨越那道墙。药草师父或许会与痛苦患者一路去墙边,但若病人已跨越那墙,便不会尾随而去。”
召唤师父身材如此高大壮硕,加上皮肤黝黑,令赤杨看他时,便联想到一头熊。
“若有必要,我的召唤技艺让我们有力量将亡者从墙对面暂时唤回,但我质疑有何必要,值得如此严重地打破世界法则与平衡。我从未施过这法咒,自己也未跨越那道墙。大法师跨过了,带着王,好医治名叫喀布的巫师造成的世界伤口。”
“而大法师没有回来,当时的召唤师父索理安进入旱域寻找大法师踪影,”药草师父说,“索理安回来了,但整个人都变了。”
“这件事无须提起。”召唤师父说。
“也许需要,”药草师父说,“也许赤杨需要知道这件事。我想,索理安对自身力量过度自负。他在那里留太久了,以为可以将自己唤回生界,但回来的只有他的技艺、他的力量、他的野心——他的求生意志,但于此之中,却没有真正的生命。但我们依然信任他,因为我们挚爱他,于是他蚕食我们,直到伊芮安摧毁他。”
远离柔克,在弓忒岛上,赤杨的聆听者打断话语。“你刚说什么名字?”雀鹰问。
“师父说是伊芮安。”
“你认得这名字吗?”
“不认得,大人。”
“我也不认得。”一阵静默后,雀鹰轻声续道,仿佛不甚情愿,“但我在那里看到了索理安,在旱域。他甘冒危险前来寻我。看到他在那里,我无比心痛。我告诉他,他可以跨越墙回去。”雀鹰脸色变得深沉、严肃,“我说了不当的话。在生者与亡者间,所有言谈都不恰当,但我也曾挚爱他。”
两人在静默中坐着。雀鹰突然站起,伸展双臂,按摩大腿。两人一起活动活动筋骨。赤杨从井里打起点水来喝;雀鹰拿出铁锹与待换装的新手把,开始打磨橡木棍,修细要插入凹槽的一端。
雀鹰说:“赤杨,继续说。”因此赤杨继续说故事。
药草师父提起索理安后,另两位师父沉默了一会儿。赤杨鼓起勇气,询问长久以来一直挂记心头的事:死者如何到达那道墙,法师又如何抵达那里。
召唤师父立即回答:“灵魂的旅程。”
老治疗师则比较迟疑:“跨越墙的,不是肉体,因为往生者的肉体会留在此处。如果法师出窍去到那儿,沉睡的肉体也还是在这里,活着,所以我们称之为‘旅人’……我们将离开肉体启程的部分称为灵魂、精神。”
“但我妻子握住了我的手。”赤杨说,无法再次提起百合吻了他的唇,“我感受到她的碰触。”
“在你看来如此。”召唤师父说道。
“若他们实体接触,形成某种连结,”药草师父对召唤师父说,“或许正因为此,所以其余亡者能去他身边,呼唤他,甚或碰触他?”
“所以他必须抗拒。”召唤师父瞥了赤杨一眼,说道。召唤师父眼睛细小,眼神炙热。
赤杨觉得这是不公平的指控,说:“我曾试着抗拒,大人,我试过了,但他们人数众多……而百合是其中之一……他们正在受苦,对我呼唤。”
“他们不可能受苦。”召唤师父说,“死亡终结一切痛苦。”
“也许痛苦的虚影亦是痛苦。”药草师父说,“位于那片大地上的高山,名字正是‘苦楚’。”
截至目前,守门师父几乎完全没开口。他以平静和善的口吻说:“赤杨是修复者,不是破坏者。我想他不会截断那道联结。”
“如果是他造的,他就能断得了。”召唤师父说道。
“是他造的吗?”
“我没有如此技艺,大人。”赤杨辩驳。众师父言及的内容令他如此害怕,引出他的愤怒回应。
“那我必须到他们之间去。”召唤师父说道。
“吾友,不可。”守门师父说。老药草师父道:“最不该去的便是你。”
“但这是我的技艺。”
“也是我们的。”
“那该谁去?”
守门师父说:“赤杨似乎能当向导。他来寻求协助,或许正可协助我们。让我们跟着一同进入他的幻界……到石墙边,但不跨越。”
当晚深夜,赤杨畏惧地让睡意征服自己,发现自己再度站在灰丘上,其余人同在;药草师父是冰冷空气中的一股温暖,守门师父一如星光虚幻,银光闪闪,还有壮硕的召唤师父,宛如黑熊,拥有黑暗的力量。
这次他们并非站在朝向黑暗下倾的山地,而是在附近山坡,抬头看着山顶。这一部分的墙顺着山顶而建,甚矮,勉强过膝。
寒星点点的夜空完全漆黑。
毫无动静。
爬坡走到墙边会很困难,赤杨心想。墙以前都在下方。
但如果能去那里,或许百合也会在那里,一如当初。也许能握住她的手,而法师会将她一同带回;或者自己能跨越这么低的围墙,走向她。
赤杨开始朝山坡走去,非常轻松,毫不困难,即将抵达。
“哈芮!”
召唤师父浑厚声音宛如围绕颈项的绳圈,将赤杨唤回。赤杨绊跌了一下,踉跄前行一步,在墙前不远处跪倒,向墙伸出手。赤杨正哭喊:“救救我!”对谁呢?对法师,还是墙那头的幻影?这时有双手按上肩头,活生生的双手,强健温暖,而赤杨也回到自己房中,治疗师的双手实实在在按着他的双肩,伪光在两人周围映照着白光,四名男子在房内相陪,不只三人。
老药草师父陪着赤杨在床边坐下,安抚他一会儿,因他正不断抖索、战栗、啜泣。“我办不到。”他不断重复,但依然不知自己是对着法师或亡者说。
随着恐惧及痛苦逐渐减轻,一股难以抗拒的疲累袭来,赤杨近乎不感兴趣地看着进入房间的男子。男子眼瞳呈冰雪之色,发肤色皆浅白。来自恩瓦或别瑞斯韦,从远方来的北方人,赤杨想。
这名男子向众法师问:“朋友,你们在做什么?”
“冒险,阿兹弗。”老药草师父答道。
“形意师父,边界有了麻烦。”召唤师父说。
众人对形意师父简述问题时,赤杨可以感到他们对此人的敬重,以及因他到来而安心。
“如果他愿跟随我,你们愿让他走吗?”陈述完后,形意师父问道,接着转向赤杨,“在心成林里,你无须害怕梦境,而我们也无须害怕你的梦境。”
众人同意。形意师父点点头,消失。师父本人并不在房内。
形意师父不在此处,来的只是个传象、呈象。那是赤杨首度见识师父展现伟大力量,而若非已经历惊奇与恐惧,这必定会让赤杨惴惴不安。
赤杨跟随守门师父进入黑夜,穿过街道,经过学院围墙,横越高大圆丘下的田野,沿着在两岸黑影中轻声低唱潺潺水歌的河流。眼前是座高耸森林,树梢冠着银灰星光。
形意师父在小径上迎接两人,外表与在房内时别无二样。他与守门师父交谈一会儿,之后赤杨跟随他进入心成林。
“树间很黑,”赤杨对雀鹰说道,“但树下却一点不黑。那里有某种光……某种轻盈。”
听者点点头,略略微笑。
“我一到那儿,便知可以安睡。感觉自己之前好像一直睡在邪恶梦境中,而在那里,我真正苏醒,所以能真正安眠。师父带我去到某处,在巨树树根间,层层叠叠的落叶让地面柔软,他告诉我,可以躺在那里。我躺下,睡着。我无法对您形容,那睡眠是多么甜蜜。”
中午阳光愈渐强烈,两人进屋,主人摆出面包、乳酪和一点干肉。趁着两人进食,赤杨四处观望。屋内虽只有一间长形房间,里面有个面西凹室,但空间宽敞、阴凉,结构稳固,有宽幅木板与横梁、闪闪发光的地板及深邃石壁炉。“这是间尊贵的房子。”赤杨说。
“是栋老房子。人称‘老法师之家’。不是指我,也不是曾住在这里的吾师艾哈耳,而是他师父赫雷,他们两人一起阻止了一场大地震。这是间好房子。”
赤杨又在树下睡了一会儿,阳光穿过摇晃叶丛,照耀身上。主人也歇息一阵,但等赤杨苏醒,树下已置一大篮金色李子,雀鹰正在牧地边修补围篱。赤杨前去帮忙,但工作已经完成,只是山羊已老早不见了。
“都没有奶。”两人回到屋里时,雀鹰嘟囔道,“羊儿无所事事,光会找逃出围篱的新法儿。养羊是自找苦吃……我学会的第一个咒文就是把漫游的羊只叫回。姨母教的。如今这咒文对我来说,就像对羊唱情歌一样无用。我最好去看看它们是否跑去鳏夫家菜园了。你的巫术没法把羊迷过来吧?”
两只黄色母羊的确正侵扰村子外围一座包心菜田。赤杨复诵雀鹰教的咒文:
纳罕莫曼,
霍汉默汉!
羊群带着机警的不屑凝视赤杨,略略离开。大喊及棍子逼着羊儿出了包心菜田,上小径,而雀鹰等在那里,从口袋里拿出几颗李子。靠着承诺、礼物、哄劝,他慢慢将这些逃犯带回牧地。
“真是奇怪的动物,”雀鹰说,一面关起栅门,“你永远不知该如何面对山羊。”
赤杨正想,他永远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主人,却没说出口。
两人再度坐在阴影下,雀鹰说:“形意师父不是北方人,是卡耳格人。像我妻一样。他是卡瑞构岛战士,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从那片大陆来到柔克的人。卡耳格人没有巫师,他们不信任任何巫术,但比我们保留了更多大地太古之力的知识。形意师父阿兹弗还年轻时,听到某些心成林的传言,察觉到所有大地的力量中心必定在那里。于是他离开他的神祇和母语,来到柔克。他站在柔克门口,说道,‘教导我如何住在森林里!’而我们开始教导他,直到他开始教导我们……于是他成为形意师父。他不是个温柔的男子,但很值得信任。”
“我永远不会怕他,”赤杨道,“跟他在一起很自在。他会带我深入大林。”
两人均沉默,想着森林中草地、一排排树木、叶片间的阳光与星光。
“那是世界的心脏。”赤杨道。
雀鹰向东望去,看着因树木密生而暗黑的弓忒山山坡。“秋天来临时,我会去那里,去森林里散步。”
一会儿后,雀鹰接道:“告诉我,形意师父给了什么建议,还有他为何派你来找我。”
“师父说,大人,您比世界上任何人更了解……旱域。因此或许您会明白,那里的灵魂前来寻我,乞求我给予自由一事,有何含意。”
“师父可曾说到,他认为是如何发生的吗?”
“是的。他说,或许我妻子跟我不知该如何分离,只知如何结合,因此这非我一人的作为,或许该是我们两人的,因为我们相互吸引,像水银一样。但召唤师父不同意,说只有伟大法力能如此违背世上至律,因我过去的师父塘鹅也越过墙,碰触到我,召唤师父便说,也许塘鹅在生时隐藏或伪装了拥有的法力,但如今则完全暴露呈现。”
雀鹰沉吟一会儿。“我还住柔克时,看法可能与召唤师父相同。当时我未曾见识过任何力量可能比我们所谓的法术更强大,我当时以为,连大地太古之力都无法超越……如果你遇见的召唤师父是我所想的那人,那他还稚幼时,便已来柔克。我的老友,易飞墟岛的费蕖,将他送来学院研习,而他也从未离开学院。这正是他与形意师父阿兹弗不同之处。阿兹弗从战士之子成长为战士,一直居处在男女之间,活在丰富的人生中。学院围墙阻隔的世事,他曾以血肉领会。他知道男女相爱、结合、结婚……我这十五年来,一直住在学院围墙外,因此认为阿兹弗的解读可能较佳。你与妻子之间的羁绊,比生死分隔更为强烈。”
赤杨迟疑片刻。“我想过可能是这样,但这么想,好像显得很……恬不知耻。我们相爱的程度胜过言语,但我们的爱比前人的更为强烈吗?难道比莫瑞德与叶芙阮的爱更深?”
“也许两者相仿。”
“怎么可能?”
雀鹰以宛如致敬的神情看赤杨,回答时的小心翼翼亦让他倍感殊荣。“这个嘛……”雀鹰缓缓说道,“有些**在厄运或死亡中,达到鼎盛春天,而正因在最美一刻终结,因此乐师歌颂、诗人吟咏。一份逃离年月消磨的爱情,那就是少王与叶芙阮的爱,也是你的爱。哈芮,你的爱情虽不比莫瑞德的爱情伟大,但他的难道就比你的伟大吗?”赤杨一语不发,沉思推敲。
“绝对的事物,没有伟大或渺小之别。”雀鹰说道,“全有或全无,真正的爱人如是说,而这正是真实的一面。爱人说,我的爱永垂不朽,爱人提出永恒承诺。一点没错。爱情本身就是生命时,怎么可能死去呢?我们怎能体悟永恒,除了在接受这道羁绊时所见的匆匆一瞥?”
雀鹰语调低柔,却充满炙炎与力量,然后他身子后倾,半晌后带着些许微笑说:“每座农场上的傻小子都会唱,每个梦想爱情的年轻少女都知道,但这不是柔克师父熟知的事物。形意师父或许在年少时便已知晓,我则是晚学。很晚,但还不算太晚。”他看着赤杨,眼中依然有着火花,挑战地说道,“你曾拥有。”
“是的。”赤杨深吸一口气,终于,他说,“也许两人在那片黑暗大地上终于重逢,莫瑞德与叶芙阮。”
“不。”雀鹰带着冷硬的确信说道。
“但如果这份羁绊如此真诚,有什么能打破?”
“那里没有情人。”
“那他们在那片大地上是什么,做什么?您去过那里,跨越那道墙,您曾经与他们同行,交谈。告诉我!”
“我会。”但雀鹰良久未发话。“我不喜欢回想那一切。”
他揉揉头,皱眉,“你看见了……你看到那些星辰,微小、吝啬的星光,从不移动。没有月亮,没有日出……如果你走下山,会发现有道路。道路与城市。山顶上有野草,枯死的野草,但再往下就只剩灰尘与岩石。寸草不生。黑暗的城市。无数死者站在街上,或走在没有目的地的道路上。他们不说话,他们不碰触。他们永远不碰触。”雀鹰语调低沉、干涩,“在那里,莫瑞德会与叶芙阮擦肩而过却不回头,叶芙阮也不会看着莫瑞德……那里没有重逢,哈芮,没有羁绊。在那里,母亲不会拥抱孩子。”“但妻子前来找我,”赤杨说,“喊了我的名字,吻了我的唇!”
“是的,而既然你的爱不比任何凡人的爱更伟大,且既然你跟百合都不是伟大巫师,拥有的力量无法改变生死定律,所以,所以这整件事必定有其他因素。某件事正在发生,正在改变。虽然透过你而发生,也影响了你,但你只是其道具,而非缘由。”雀鹰站起身,大步走向悬崖边小径,然后再度回到赤杨身边。他全身涨满紧绷精力,几乎颤抖,宛如即将朝猎物俯冲直下的猎鹰。
“你以真名呼唤妻子时,她不是对你说,那已经不再是她的真名了……”
“是的。”赤杨低声答道。
“但怎会如此?人皆有真名,且会一直保有至死,遗忘的是通名……我可以告诉你,这对智者来说是个谜团,但就我们所能理解,真名来自真语,只有拥有天赋的人能知晓并赐予孩童真名,而真名会束缚那人……无论是生是死。召唤技艺便立基于此……但师父以真名召唤你妻前来时,她没出现在师父面前;你以通名百合呼唤,她却出现。她是否因为你是真正知晓她的人,方才出现?”
雀鹰锐利凝视赤杨,仿佛所见事物不仅是身旁男子。一会儿后,他续道:“业师艾哈耳去世时,我妻与他同在,而他临死前说道,变了,一切都变了。他看着墙的另一端。我不知道是从哪一端开始。
“自那时起,的确出现改变……王端坐莫瑞德王座上,而且没有了柔克大法师。但不只这些,还有更多。我看到一名孩童召唤至寿者凯拉辛,而凯拉辛来到她面前,称她为女儿,像我一样。这是什么意思?有人见到龙族出现在西方岛屿上空,是什么意思?王派了艘船到弓忒港,来找我们,请小女恬哈弩前去商谈龙的事宜。人民畏惧古老约定已毁,龙族会像厄瑞亚拜与欧姆安霸对战前一般,前来焚烧田野城镇,而如今在生死边界,一个灵魂拒绝真名束缚……我不了解。我知道的只是,改变,一切都在改变。”
雀鹰语调中没有畏惧,只有激烈狂喜。
赤杨未有同感。他已丧失太多,也为对抗无法控制或了解的力量耗尽精神。但他的心因雀鹰的勇武而振奋。
“愿是好的转变,大人。”赤杨道。
“但愿,”老人说,“但改变无法避免。”
随着热气自白昼消失,雀鹰说必须去村内一趟。他提着一篮李子,里面还塞了窝鸡蛋。
赤杨走在雀鹰身边,两人交谈。赤杨明白雀鹰必须以小农场生产的果物、鸡蛋等作物交换大麦粉与小麦粉,屋里燃烧的柴火是自森林耐心捡拾而来,而山羊不产奶意谓去年存放的乳酪得省吃俭用,他感到惊讶无比,地海大法师怎么可能为生活如此操劳?难道人民都不尊崇他吗?
赤杨陪同雀鹰进村,看到妇人一见老人前来,便关起房门,收取鸡蛋水果的市场小贩一语不发地在木板上记录,神色沉郁,眼光低垂。雀鹰愉快地对小贩说道:“依弟,愿你有美好的一天。”却未获回应。
“大人,”两人走回家时,赤杨问,“他们知道您是谁吗?”
“不知道,”前大法师带着嘲讽的斜瞥说,“也知道。”
“但是……”赤杨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气愤。
“他们知道我没有法术力量,但我有某些怪异。他们知道我跟异国人同住,一名卡耳格女人。他们知道我们称为女儿的孩子有点像女巫,但更糟,因为她的脸、手都遭火焰燃烧殆尽,而且她亲自烧死了锐亚白领主,或将领主推下山崖,用邪眼杀死领主……故事版本不一。但他们尊崇我们所住的房子,因为那曾是艾哈耳与赫雷的房子。去世的巫师都是好巫师……赤杨,你是城市人,来自莫瑞德王国的岛屿。弓忒岛上的村庄,则是另一回事。”
“但您为什么留在这里,大人?王一定会赋予您同等的荣耀……”
“我不要荣耀。”老人道,语调带着令赤杨完全噤声的暴戾。两人继续前行。来到建在悬崖边缘的房子时,雀鹰再度开口:“这是我的鹰巢。”
晚餐时,两人喝了杯红酒,坐在屋外看夕阳落下时又喝了一杯,未多交谈。对夜晚的恐惧、对梦境的恐惧,正潜入赤杨心中。
“我不是治疗师,”屋主说道,“但或许我能效仿药草师父让你入睡的方法。”
赤杨的眼神带着疑问。
“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觉得,或许让你远离山坡的并非咒语,而是活生生的手的碰触。如果愿意,我们可以试试看。”
赤杨抗议,但雀鹰道:“反正我大半个夜里经常也是醒着。”当晚,客人躺在大房间角落的矮**,主人坐在身边,看着火光打盹儿。
主人也看着赤杨,看着他终于入睡,不久后,看到他在睡眠中惊动、颤抖。主人伸出手,放在半转身背对自己的赤杨肩上。睡着的男子略动了动,叹口气,放松身体,继续沉睡。
雀鹰满意地发现自己至少能做到这一步。跟巫师一样行,他些许嘲讽地自语。
雀鹰毫无睡意,紧绷情绪依然存留体内。他思考赤杨说的一切,还有两人午后谈论的内容。他看见赤杨站在花椰菜田边小径上,念着召唤山羊的咒语,山羊对那些毫无力量的文字高傲而不屑一顾。他忆起自己曾如何念诵雀鹰、泽鹰、灰鹰的真名,招来鹰群,一团飞羽自天空而下,以铁爪攀抓他手臂,盯视,愤怒的眼神、金色的眼……他再也无法如此。他可以夸耀,将房子称为鹰巢,但他没有翅膀。
而恬哈弩有。她能以龙的双翼飞翔。
炉火熄灭。雀鹰将羊皮被拉得更紧,将头向后倚靠墙壁,依然把手放在赤杨毫无动静的温暖肩头。他喜欢这人,也同情他的遭遇。
明天得记得请赤杨修补绿水壶。
墙边的草既短,又硬,又枯,没有一丝风使之摆动或窸窣。
雀鹰一惊而醒,自椅上半站起,昏乱半刻后,将手放回赤杨肩头,略略抓紧,低道:“哈芮!离开,哈芮!”赤杨颤抖,放松,再度叹口气,转身俯趴,又毫无动静。
雀鹰端坐,手放在入睡者的手臂上。自己是如何去到石墙边的?他已再无前去的力量,也无法找到方向。如同前晚,赤杨的梦境或幻界、赤杨旅行的灵魂,将他带领到黑暗之地的边界。雀鹰如今完全清醒,坐着,看西向窗户一块灰白,满布星辰。墙下的草……在山坡往下,至昏暗的旱土,寸草不生。他对赤杨说过,那里只有灰尘,只有岩石。他看到黑尘、黑岩、从未有河水流过的死寂河床。没有生物,没有鸟,没有躲藏的田鼠,没有小昆虫闪耀嗡鸣,没有那些太阳下的生物。只有死者,空虚眼神及沉默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