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后记(1 / 1)

如果《地海传奇》系列的第五本书是一部长篇小说的话,对我和我的编辑都将是一件幸事,但很遗憾,它不是。有些时候,那些构成故事的元素没办法顺利汇合到一个故事当中,而是极其自然地相互分离,成为了不同的故事——有的可能发生在好几个世纪之前,有的发生在黑弗诺,有的发生在偕梅……我必须将那些我所未曾到达的岛屿和年代一一遍历,才可以写出地海系列的最后一部书。虚构一个故事有时就像科学研究,又像是探险活动,知识与知识之间存在着数量巨大的鸿沟,而我则摸索着将它们弥合,就像丢出一座桥梁,像蜘蛛乘风飞起、为蛛网织出第一道弧线,在降落之前它并不知道弧线的另一端在哪儿。贝多芬的最后一部交响曲一直是我的挚爱,它的创作历程异常坎坷,一个个主题被兴起然后被抛弃,一个个段落被重复然后被终止。那里有着无数鸿沟,它们被摸索、被探寻,直至作曲家爆发出沮丧的声音——“啊!朋友,这调子还不对!”[4]最后,桥梁跨越虚空,所有的一切开始汇合。

在2001年,《地海故事集》最初面世的时候,我曾为它写下一段序言:

在《地海传奇》第四部《地海孤儿》结尾,故事已到达我当时以为的现时。就像在所谓现实世界中的现时一样,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可以猜测、预言、担心、希望,但仍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无法再接续《地海孤儿》的故事(因为尚未发生),又傻傻认定格得与恬娜的故事已达“从此幸福快乐”的大结局,所以我为该书取了一个副标题——“地海终章”。

哎,愚蠢的作家。现时是流动的。即使在故事时间、梦境时间、很久以前的时间,现时也不等同于当时。

在《地海孤儿》出版七八年后,有人请我写一套发生在地海的故事。我仅瞥一眼便发现,在我不注意时,地海已发生许多事。我该回去了解,现时发生了什么事。

为了给《地海传奇》的故事赋予真正的质量和形态,我必须给它设置一个终结,一座通向完结的桥梁,这就意味着,我不仅要看到那里正在发生的事情,还要回溯过去,看到那里曾经发生的事情,那些错误的事情——它们何时何地为何发生?是什么超出了范畴,导致了一体至衡的崩溃?

浸**在无休无止的电子媒体流中,如今人们对过去的事已经不感兴趣,神话故事取代了历史,就像前文字时代那样。但我的成长环境使我养成了一种对印刷品的不可动摇的依赖,我所受的教育也使我对历史怀有近乎本能的关心——我习惯于用历史来感知现实,就如同用阳光来映照出海面的波纹。所以这里就出现了悖论,我不想为我的虚构世界编造神话,而是试图回溯它的历史——通过时间的深度,给虚构以真实。而这意味着,将会出现更多的悖论,等待着我去弥补。我将逐一尝试,或许会犯错,但最终会找到可行之策。啊!朋友,这调子还不对!

在《故事集》的最后,我附上了《地海风土志》一节,为地海的世界做了一个概览。其中描述的史实是我在创作书中的那些短篇时发掘出来的。

第一篇故事《寻查师》,是整个系列的“前传”,它发生在地海的四个长篇故事之前。写它的时候真的很像乘着蜘蛛丝飞向未知的地方。当年轻的河獭出发前往探寻他那黑暗、混乱的世界时,我也并不确切地明白他将去往何方。我只知道他将到达柔克岛,然后在那里找到,或者说“建立”,柔克学院。跟随他的旅程,我希望能解明一件事情,为什么柔克的巫师——从我第一次知道他们起——会放弃对性的兴趣,以及有多少人性被他们一同放弃了。所有的故事都是用来探寻这些问题的——模糊的含义、平衡与失衡、道德选择。《黑玫瑰与钻石》也与巫师的独身主义问题有关,并且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有一个选择的机会,成为巫师或成为作曲家,你会选择哪一个?为什么?在《大地之骨》中,我解明了欧吉安的身份、他的师父的身份,以及法术可以触及的极限。《高泽上》则处理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法术被理解为纯粹的力量,将会造成什么情况?我们使用力量凌驾谁、做什么?从敌人手中拯救世界?这就是全部?这就够了吗?如果力量是责任,那又是向谁负责的呢?在这个故事里,我尝试着让动物的表现彻底忽视人类对话的守则(就像T.H.怀特的《石中剑》或很多其他幻想小说那样),然后使用一种更大的、不同的规则去约束它们。

最后一篇故事《蜻蜓》,是《地海孤儿》与最后一部《地海奇风》之间的桥梁,讲述了《地海孤儿》之后发生的事件,并且连接着《地海奇风》的开头。我所研究出的龙与人的关系在这个故事中变得更加清晰了,包括柔克岛上发生的那些错误的成因也一并清晰了起来。我已经准备好为《地海传奇》的故事写下最后的乐章。调子似乎走上了正轨。

在原本的序言中,我写到:

撰写《地海传奇》这几十年来,我已有所改变,读者亦然。所有年代都在变化,但在我们的年代,道德与心理变革却迅速且剧烈。典型成为里程碑,广泛简单的事物愈趋复杂,混沌变得优雅,而众人确知为真的事实,也变成某些人曾以为的自以为是。

这点颇令人不安。无论我们多喜爱绚丽的无常、迷人的闪烁霓虹,仍渴望不变的事物。我们珍惜恒常的老故事:亚瑟王永远沉梦于阿瓦隆;比尔博可以到“那里再回来”,而“那里”永远是珍爱、熟悉的夏尔;唐吉诃德出发前往刺杀风车……

那时,我说:人们因此而转向奇幻领域,试图从中寻求某种恒定性、某种古老的真理、某种不变的法则;但故事的疆域也同样善变,同样不稳定,同样复杂,与人类的历史、人类的思维和现实国土的疆界一样。不论是在现实的世界还是在幻想的世界,我们与我们祖先的生活方式毕竟是大不相同了。“故事的魅力随着年岁而变化,同时也来自于这些变化。我们如今识得的十几位亚瑟王,每位都是真实的。在比尔博有生之年,夏尔横遭变动。唐吉诃德去了阿根廷,在那里遇到波赫士。”

所以我要补充一点:也许电子网络已经淹没了我们的生活,于是我们向幻想世界去寻求更多的安全,以免于被乡愁压倒。当我们进入这些幻想,有时是带有意图的、直接了当的,并且是关联着现实的。在T.S.艾略特的诗中,鸟儿唱道:“人们承受不了太多的现实。”我一直认为那是错的,或者仅仅是一种局部的看法。人们所能承受的现实远超你的想象。甚至不是承受,人们需要现实、渴望现实、追求现实。现实就是生命。使我们窒息的是那些半吊子的非现实,那些虚假之物、模造品和假冒品,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人类的生活并不局限于名为“现时”的窄小频带之中,时间与可能性、知识与想象的广阔天地都属于他们:那才是我们的真实世界,我们的“现时”。

1.比尔博为托尔金所著《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霍比特人》(The Hobbit)小说中的人物。

2.骡(mule)为雄驴与雌马**而生;马骡(hinny)则为雄马与雌驴的后代。

3.伊芮安(Irian),即“伊芮亚人”之意。

4.注:O Freunde, nicht diese Tne!即欢乐颂的第一段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