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喝酒的和尚(1 / 1)

顾客:“这个猪头切一半给我,谢谢!”

八戒:“猪头不卖,猪鞭要不要?”

《大话西游》风靡的时候,我和我的朋友们,对台词倒背如流。那些煽情与无厘头的对话,转过时间的长廊再听,沾染了青春的记忆,变得意味深长。

你以为你是天才,别人看你不过是个待售猪头。扭捏着摆到市场上,想卖的人家不要,不想卖的倒还值几个钱。世事就是这样滑稽,倒不如做和尚,大家西天取经去。猪八戒忘了春三十娘,孙猴子忘了紫霞和白晶晶。放下红尘的背影,换来一句:“你看,他好像一条狗啊!”

我要说这句话里有禅意,或许还有人信;我要说宋朝的仲殊大师是个有道高僧,了解情况的人肯定会嗤之以鼻。

仲殊大师像才子,像文士,像浪**儿,像无赖汉,就是不像和尚。从头到脚,除了他那个光头、那身僧服,半点超凡脱俗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混了很多年,别人都宝相庄严了,他还是很猥琐。在杭州宝月寺挂单的时候,跟当地方长官的苏东坡认识了,两个人很对胃口,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每当这时候,老和尚就眉开眼笑的,谈到兴头上,就鬼鬼祟祟地告诉苏长官,哪家楼里的姑娘唱歌最好听,哪家的花魁其实有点名不副实——这是我的想象,可我知道,这样的想象并不为过。仲殊大师这样的和尚,做出什么事来都是不稀奇的。

该大师平生有两大爱好,一是写词,二是吃蜂蜜。不管任何饭菜,他都要拌了蜜才吃。这种饮食习惯很讨人嫌,大家都不喜欢跟他同桌吃饭,幸好遇上嗜甜的苏轼,才算碰上了知音,彼此爱重得很。

仲殊大师吃蜜是有原因的。大师俗家姓名叫张挥,原是苏州城内有名的**子,被所有家长作为教育子女的反面典型。此人读书聪明,年纪轻轻中了进士,眼看前程无限,大家羡慕得牙痒痒,正该再接再厉,谋个肥差……

他呢,偏偏就这样了,成天寻花问柳,呼朋唤友地鬼混,把老婆都抛在家里不管不顾。古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他老婆是有志气的女人,不甘心做命运的奴隶,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给老公的酒里下了砒霜。大概缺乏经验,剂量没下够,他又被人灌了大量蜂蜜给救活了。为了保证毒不再发,从此后,他必须每天继续吃蜜,且不能吃肉。浪**子一想肉都不能吃了,人生有甚意思,不如剃个头当和尚吧!

他当和尚,也是随心所欲,云游四海,喝喝酒,看看美景、美女,兴致来了填几首小词。老婆再也管不到他,俗世规则、红尘名利,也都拿他毫无办法,真正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关于他的生平,除了时人笔记提及,以及一卷残缺不全的《宝月集》,历史上记载并不多。作为一个前浪**子,后来在寺院里混日子的和尚,史书当然不会给他留书写空间,而他自己,对青史留名、建功立业之类的宏大叙事也没有共鸣。

我猜想:此人的心态,大抵类似唐朝富贵人家女子,流行当女道士,却是为了行动方便,恋爱自由。而且,最主要的一条,不事生产,就安安稳稳有饭吃。当官吧,得八面玲珑地应酬,做政绩;经商吧,商人之辛苦,哎呀,“不当人子”!唐代重视道教,宋代则推崇佛教,出家人待遇挺好的,有庙产,有香火,还有政府的优待政策,实在是无业男女青年的好去处——只要你舍得放弃俗世那个家。

而家庭,对于仲殊大师,很明显就是个累赘。妻子那杯愤慨的毒酒,倒帮了他一个大忙。

“能文善诗及歌词,皆操笔立成,不点窜一字。”这个评语是苏轼下的,以苏子之才和眼界,可见和尚是真的才华出众。《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中则评和尚的词作为“篇篇奇丽,字字清婉”。

南歌子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

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这一阕,就是风格奇丽与字句清婉的标本。有生动的画面感,色彩鲜明,风物参差,视线由远而近,原来是因为写词的人正在路上。这条路,每个曾在夏日江南走过的人,都会觉得很亲切。

远处的青山,水边潮湿带沙的小路。鸟儿偶尔地叫着,声音婉转,听在人的耳里,倒像在怨诉时光匆匆,于是不禁又起了点人在天涯的凄凉感。为什么要说“又”呢?在路上的时间太多了,朝行夜宿,磨破草鞋数双,看过风景无数,难免会有惆怅的时候。经常旅行的人都知道这一点。越美的风景,有时候越发让人无来由地难过。你会发现,自然是自然,季节是季节,轮回永无休止,而你就是你,肉体凡胎,永远无法纵身大化,真正地超脱。

是这样一个夏日清晨。残月西坠,白露沾衣,彩霞在清凉晨风中渐散,走到一处荷塘,只见朵朵荷花衬着绿杨,看着明媚的色彩,被晓风一吹,心情一下子又好转了,才想起来这地方“我”从前走过的啊!于是兴致勃勃,对着某朵盛开的荷花就搭讪了:“喂,你还记得那年我买酒喝的那一家吗?”

这一问,问出了百般风流,只觉树石皆兄弟,花草为姐妹,麋鹿都来相亲爱。可谓神来之笔,出自赤子之心。

这词美好得要命,只有一个小问题,关于作者的问题——你是一个和尚哎!摸摸头上的香疤,和尚为什么要这样嗜酒啊!犯戒律了啊!

那个吊儿郎当的行脚僧,可不会理睬人们的吐槽,江山如此多娇,他要走的路太多了,要看戒律哪得工夫?

柳梢青

岸草平沙。吴王故苑,柳袅烟斜。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

行人一棹天涯。酒醒处,残阳乱鸦。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

这一回,是在河中,舟上。吴地春天的风光,适合撑一只小船慢慢地游,桨拨动浮萍,船头掠过低垂的杨柳枝。看两岸平沙草长,旧时宫苑,还有最醒目的,是忽然一树洁白胜雪的梨花。

这一篇,又当得“奇丽”二字。奇在结构,丽在文心。前面缓缓放出春之画卷,一幅幅过去,你正在赞叹作者取景之精妙,那持镜头的人才出现,原来是在船上扫视两岸。

出家人有的是名正言顺在路上的时间,还有酒喝。边看风景边喝酒,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觉醒来,人还在舟中,太阳却已经靠西边了。懒洋洋地向两岸看去,忽然精神一振,两眼放光:那是谁家的姑娘,秋千架都打到墙头上,都能看到裙子底下精致的绣鞋啦!

如果佛祖在天,面对如此门徒,会含笑不语,还是会打下一个霹雳,外加一句“好孽障”呢?

宋代文人如苏轼、王安石、黄庭坚等,都好研习佛理。而仲殊大师,作为一个正宗的和尚,却完全没有出家人的自觉性,这实在是很奇怪的。更奇怪的是,他的文人朋友们对他赞赏有加。苏轼和他关系最好,说他是“胸中无一毫发事”“通脱无所著”,这又真的像灵台澄澈,不需拂拭了。

而依我看,他根本就是一个深深热爱这软红十丈的浪子,喜欢美酒、美景、美人,想要一生潇潇洒洒、快快活活而已。

这个世界上总是不缺少浪**子。不求上进、无所事事,甚至**堕落的生活,自有其魔力。“你们见我在喝最劣的烧酒,而我无非在风中行走。”德国诗人布莱希特说。再正经的人,都有紧张生活中的偶尔失神,渴望着兢兢业业中的一次小小放纵。所以浪**子虽然为人们不齿,可有时候,又未必不让人暗中羡慕。

浪**子的结局,一般不外乎两种:或是回头金不换,洗心革面,做社会中坚与家庭的顶梁柱;或者,在亲人的悲叹、世人的鄙视中沦落至死。我想仲殊大师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从这两种结局中巧妙地钻了个空子,找了个安身立命所在。也许你可以把它称作“禅机”,但仲殊大师自己,是没兴趣跟你聊这种玄乎事的。

他顶着和尚的脑袋,实质类似于一个资深驴友。背着行囊,打着云游的旗号,他到处游山玩水,探亲访友,谈天完毕,掏出一个钵来:“阿弥陀佛!”蹭吃蹭喝。那年月没有相机,拍不下沿途美景,他便用诗词记录之。

从词集中看,他主要在吴楚一带混,在苏州、杭州住的时间最长,在镇江也待过些日子,还溜达到过成都。这些都是美人如云、山水灵秀之地。每到一地,他便自觉自愿地承担起旅游宣传工作,写出许多赞美风土人情的词来。

他的词里,小令最佳,小令又以写旅途、写风光物事最为出彩。如《南徐好》系列,《望江南》之成都篇,更无形中起到了记录时代的作用。

望江南

成都好,蚕市趁遨游。夜放笙歌喧紫陌,春邀灯火上红楼。车马溢瀛洲。

人散后,茧馆喜绸缪。柳叶已饶烟黛细,桑条何似玉纤柔。立马看风流。

词中描绘的是成都蚕市景象。“蜀有蚕市……耆旧相传,古蚕丛氏为蜀主,民无定居,随蚕丛所在致市居。”(黄休复《茅亭客话》卷九)每年正月至三月,成都州城和属县,循环开设蚕市十五处。

祭祀以外,更实际的功用,是让四方农人们来交易农桑器具。蜀地(今四川成都一带)产锦绣,三月正是蚕桑时,农人的一年之计开始了,整个蚕市上,洋溢着丰收的希望。而爱凑热闹的成都市民,岂会放过这个机会?张灯结彩,摆摊唱戏,酒楼拉客,青楼招手,也是忙得热火朝天。在这所有之间,有个和尚,他骑着马,悠然地望着田野,赞叹道:这柳叶儿,真像美人的眉毛;这桑条啊,真像美人的玉臂……

仲殊大师,他对这俗世的欢乐与生机,真是爱得不得了,恨不得在里面翻跟头打滚儿。应该感谢时代给了他机会。他卒于宋徽宗崇宁年间,一辈子走的太平路,过的太平日子,不必看到他热爱的风流时代崩溃。

仲殊大师的死,却是一个有点惊悚、有点怪异的事件。

那时他已经挺老了,回到了最初出家的地方——苏州承天寺。有一日,他忽然跟寺中众僧道了个别,当晚就在院子里找了棵枇杷树,上吊死了。

佛门子弟不得自杀,否则无法转生,无从得道。他临死还要犯最后一回戒律,完全不在乎来生,就这么随随便便甩手走了,洒脱得近乎残酷。

我想,可能骨子里,他还是信奉中国人“现世为大”的想法,不问生死,不问鬼神,活在当下便好。活得差不多了,就不活了!选个良辰吉日:“大家好,大家早,大家再见。”这也是浪**子的做法。

仲殊大师还曾干过一件不着调的事。有个雨天,他去拜访郡里的官长,谈话之间,看到庭下有一个来打官司的女人。女人颇执着,冒雨一直站在那里。郡守很无聊,便说:“大师,这情况,您能写首词吗?”

大师更无聊,脱口立就《踏莎行》一首:

浓润侵衣,暗香飘砌。雨中花色添憔悴。凤鞋湿透立多时,不言不语厌厌地。

眉上新愁,手中文字。因何不倩鳞鸿寄。想伊只诉薄情人,官中谁管闲公事。

词写得倒是很生动,寥寥数语,女子形象尽出。可也实在是没意思,居然把民女的苦楚拿来当风景观赏。

仲殊大师自缢之后,便有轻薄少年将两句词改了:“枇杷树下立多时,不言不语厌厌地。”让人哭笑不得。这个和尚,死了之后,都没办法给他装上一个正经的套子,好好地入土为安。

宋朝和尚写词的也有一些,可从数量到质量,谁也没办法跟仲殊比,更别说戏剧性的一生了。

他这一生,自由出入俗世繁华与佛门清净,名缰利锁、清规戒律,都没能束缚住他,就这样左右躲闪着,把日子过得挺快活、挺圆满。这种快活和圆满,不是我们平常人所能学的。

谁也不能像他那样,只为了踏山川、看美景和美女,就能抛开一切:责任、情感、物欲、理想、亲人的期盼……这每一根“鞭子”都驱赶着人们,在狭窄山路上蹒跚前行,即使疲倦,虽然不甘,仍不敢松懈。

谁会抛家弃业,只为换个彻底的自由?至少我不敢,不完全是勇气有限,还因为,在被规则约束着、被包袱拖累着的世界里,人,也还有着更心爱、更珍贵的东西,如珍珠般闪亮,让我们化身为蚌,去咬牙承受憋闷和痛苦。人生,就是从一个被父母抱着的包袱,慢慢变成自己一路背起新包袱前行的过程啊!

那一杯自由的毒酒,并不是每个人都喝得起。你我皆凡人,做不得神仙,做不了天才,和尚都做不成,就做个待售的猪头也罢——猪头也有他的高老庄,放不下的高翠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