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写词的强盗(1 / 1)

《全宋词》一千三百余位被收录词人里,有一个叫宋江的,他在浔阳江边的酒楼上,喝得醉醺醺,提笔在墙上写了一首词:

西江月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这是一首无法无天的反词。命苦怨社会,受了冤屈,非要讨回来,所谓草莽,就是在法纪不到的地方,亲身来讨公道,于是一变而为法纪之敌。不过,历史上的宋江,和小说家言里的形象有很大区别。他勇猛狂悍,每战必身先士卒,一年多时间内,横行齐魏,攻城略地,转战千里;然后败于张叔夜之手,被困于海边,船只被烧,副手吴加亮被俘,遂集体投降,被朝廷收编,后参与攻打方腊。

宋江与方腊的军队,在现代的教科书上,是农民起义军,是要造那腐朽没落朝廷反的。然而每当造反成功,用黑旋风李逵的话说,“夺了那鸟皇位”的,上了台来还是换汤不换药。成功了的,就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失败了,便是贼是寇,最多能在刑场上,换一声看客的“壮哉此人”而已。

无论历史上的宋江一行三十六人,或小说中的宋江一行一百零八将,说到底,也就是个“壮哉”。但能换得一声“壮哉”,已经是千万人中的罕有。他们这一类人,代表了循规蹈矩小百姓内心深处的幻想:摆脱重重束缚,纵横江海,变忍气吞声为杀人放火,大块吃肉,大秤分金——正如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所说:“这是一批无赖汉的结社”“他们之间流传着一种可以把善恶踩在脚下加以**的好汉意识”。(《中国游记》)

《水浒传》的整个故事来源于民间说话者的集体创作。到后四十回打方腊,文风由活泼转为平滞,文气也变得深沉凄凉,充满难诉之苦与未尽之意,这便已是文人手笔了。

《全宋词》里,署名“宋江”的两首词,可能出自其本人,也可能来源于说书人或经过文人的加工。但两宋时的词曲创作,作者既众,身份又杂,安排宋江这样的江湖好汉吟词,也并不突兀,是有着现实基础的。

再看这首《念奴娇》: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

回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词写于跑到京城寻招安,走李师师的门路时。造反是为了什么呢?起初或许只是一时意气,规模弄大了,就变成了不得不为。要么,抢了皇帝的宝座;要么,就等待招安,也算弄个正经出身,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这阕词,其实也是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传统套路,但做了江湖人后的口气,和读书人很不一样了。书斋里的人也常会有军人癖、侠客梦,什么“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气势非凡,但,不靠谱。

真正的江湖人是什么样呢?就像这篇词里的宋江,从遥远的芦苇深处走来,脱下染血战袍,换上时兴衣服,进了京城繁华地,不知不觉,就浑身不自在。从京城人的眼里看去,他大概也是粗野乡气得紧。繁华深处的销金窟,一派奢华,风流高雅的美人,真不是自己这种人能消受得起啊!“薄幸如何销得”,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他是真艳羡,假清高,就盼着有一天也能名正言顺享受一把……不过,不能否认的是,此刻,他的格格不入感是真实的。

在不喜欢的环境里,人会借助于对熟悉地方的亲切回忆。真的是很思念烟水寨里兄弟们的开怀大笑声,哪像到了天子脚下,人们的笑容都透着算计。这种感觉,武侠名家温瑞安的一句诗写得好:“城中友无至友,敌无死敌。”但人们还是争先恐后向京城里去,矛盾而蹉跎地过掉一生。

庙堂高,江湖远,庙堂那么无情,那么险恶,为什么非要去掺和一脚呢?因为除了参与,你没有其他办法去实现一生的抱负——哪怕是堂堂正正、济世安民的抱负。你没有超越时代的想象力,去寻找在庙堂外实现这一切的通道。只能去赌一把,赌注是自己那单纯的初衷。

后来的公案小说,用另一种方法解决了江湖人的矛盾:替清官卖命。这些作者的想象力,也就到此为止了。

所以阮小五在上梁山前,拍着脖子说:“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而宋江下梁山,也就为了个“金鸡消息”。所谓忠肝义胆,四海无人识,最后呢?不论在历史还是演义中,都是悲剧。

说什么是非成败。能让人在灰暗的书页中,翻出一点温暖来的,还是那些曾经热烈跳动过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