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她感到说不出的自由和强健。她丝毫没有羞怯的感觉,她为什么要感到羞怯呢?他在她的身边走着,这个曾经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她占有了他,他们已在一起了。至于他们刚才上哪里去了,她不知道。可她感到他似乎获得了另一种天性。她已属于刚才他们已经跳进去的那个永恒的,永远不变的世界。
她的心灵完全知道,也根本不在乎那处于人为的光亮之中的世界会有些什么想法。在他们走上越过铁路便桥的台阶的时候,他们遇见了下火车的旅客。她感到她自己属于另一个世界,她在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丝毫也不曾受到干扰,因为在她和他们之间已完全被黑暗隔开了。在她走进家里被灯光照亮的饭厅时,那里的灯光和她父母的眼神都根本无法透进她的意识中去。她那个日常生活中的自我依然如故。她只不过又有了一个更强大的曾经接触到那黑暗的自我罢了。
那存在于黑暗中和黑夜的骄傲之中离奇的分割力量始终也没有离开过她。她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更为自信。她根本不可能再想到任何人——甚至那个人世的年轻人斯克里本斯基——还能和她的那个永恒的自我发生任何关系。至于她短暂的过着社会生活的自我,她在各方面完全听其自便。
她的整个灵魂已经和斯克里本斯基纠缠在一起了,但这不是那个尘世的年轻人,而是那个尚未表现出任何差异的人。她现在对自己已经十分自信,她是绝对的坚强,比全世界任何人都更坚强。全世界的人并不坚强,而她却很坚强。整个世界只是在次要的意义上存在着,她的存在却是绝对的。
她照常继续在学校里上课,例行公事地做完她的功课,但这只是为了掩盖她的阴暗而强有力的隐蔽生活。她自身的存在以及和她在一起的斯克里本斯基是那样强大,使她完全可以在另一种生活中获得休息。她每天早晨都上大学去,照常上她的课,欢欣鼓舞,可是非常疏离。
她上他的旅馆去跟他一起吃午饭;每天晚上她也总和他一块儿,或者进城去,或者躲在他的房间里,或者跑到郊外的农村去。她对家里说,她为了通过学位考试,每天晚上要刻苦学习,可实际上她对她的学习已经丝毫不在意了。
他们俩都是那样无牵无挂,幸福而平静。他们自己的那种至高无上的存在,使得世界其他的一切全都处于次要地位,所以他们完全可以自由,不予理睬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他们唯一需要是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单独在一起。他们希望那时间专属于他们所有。
复活节的假日马上要来临了。他们同意马上就离开这里。至于将来还回不回来,那都没有关系。对世界上一切具体的事,他们全都不在意了。
“我想我们应该结婚。”他若有所思地说。按现在这情况,一切是这样美妙而自由,而且他们是生活在一个更深的世界中,如果让他们的关系公开化,那就是要把它放在和其他一切事物平等的地位,而那就会是对他自身的否定。因为在目前他已经和所有那些事物完全断绝关系了。如果他结婚了,那他就得恢复他那个具有社会性的自我。想到他必须恢复那个具有社会性的自我,他马上就感到失去了信心,感到无比空虚了。如果她成了他的社会生活中的妻子,如果她变成了那个十分复杂的僵死的现实的一部分,那么他的下层生活和她还会有什么关系呢?一个人的社会生活的妻子几乎只不过是一种物质的象征。而现在她对他来说,几乎是比传统生活中任何东西都更要生动得多。她把一切传统生活都完全看作是虚假的,他和她站在一起,阴沉、变化不定,具有无限的力量,那包容着他们的死去的一切都被看作是活着的虚假的东西。
他观看着她沉思的惶惑的脸。
“我不认为我愿意跟你结婚。”她皱起眉头说。
这使他感到有些难堪。
“那是为什么呢?”他问道。
“还是让咱们回头再慢慢想一想吧,你说怎么样?”她说。
他感到很不痛快,可是他仍然十分强烈地爱着她。
“你这脸现在已经不像是一张脸,而变成museau[4]了。”他说。
“是吗?”她大叫着说,她的脸马上像火烧一样发亮了。她想这样她就已经避开了那个问题。可是他却还要谈这个问题——他不能就此罢休。
“为什么?”他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结婚?”
“我不愿意和别的人在一起,”她说,“我愿意老是这样。什么时候我愿意和你结婚,我一定告诉你。”
“那好吧。”他说。
他愿意这样让事情暂时不要说死,一切由她去负责任。
他们谈到了复活节的假日,她只想尽情地寻欢作乐。
他们跑到皮卡迪利一家旅馆去住。她就算作是他的妻子。他们花一个先令在一家普通店铺里买了一个结婚戒指。
他们彻底放弃了那个普通人的世界。他们的自信简直像是在他们身上附体的魔鬼。他们完全是鬼附体了。他们感到自己完全地、绝对地自由,傲然对待一切问题,超然于人世的一切事物之上。
他们本身已经完备无缺,因此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整个世界只是一个他们可以有礼貌地不予理睬的仆人的世界。不论他们走到哪里,他们都是两个感官世界的贵族,热情、开朗,用纯粹的感官上的骄傲观看着一切。
他们对别人所产生的效果是完全不同一般的。这两个年轻人所焕发的光彩照亮了他们所接触到的一切人,包括一些侍者或偶然相识的人。
“Oui, Monsieur le baron.”[5]她会装出很有礼貌的样子回答她丈夫的话。
因而他们在旅馆里受到了贵族般的招待。他是工兵营的一位长官,他们刚刚结婚,马上就要到印度去了。
这样围绕着他们便编织出了一套罗曼蒂克的气氛。她相信她就是一位即将前往印度的有头衔的丈夫的年轻妻子。这样一种假扮出来的社会生活使他们感到十分甜美。而活生生的事实是,他和她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绝对独立自主,超出了一切限制之外。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他们还有三个星期可以在一块儿,一切都非常顺利。在整个这一段时间中,他们自己就是一种现实,外边的一切不过是他们的陪衬。对于金钱,他们完全不在意,可是他们也绝对不随便挥霍。他发现,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花掉了二十镑,也颇感吃惊,但这只是因为他讨厌又得往银行跑一趟。对他来说,只有旧制度的机制还存在着,而不是那个制度本身。钱的问题根本就不存在。
一切旧的义务也是完全不存在的。他们从戏院回到家里,吃晚饭,脱衣服,然后就穿着一身便服跑来跑去。他们有一间很大的卧室。楼上一个角落里还有一间起居室,那里非常安静,也非常舒适。他们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吃饭,有一个名叫汉斯的年轻德国人伺候着他们,他把他们都看成是了不得的人物,对他们处处毕恭毕敬。
“Gewiss,Herr Baron—bite sehr, Frau Baronin.”[6]
在那个公园那边,他们常常可以看到玫瑰色的黎明。西敏寺大教堂的钟楼慢慢出现在远处的天边。沿着公园里的树木向远处伸展的皮卡迪利大街的灯光现在都变得像一些飞蛾一样暗淡无光了。清晨的车辆已经在那阴暗的大路上哐啷哐啷地响着,那大路躺在下面,一夜都闪着金属的光,在灯光下消失在远处的黑夜之中,现在由于黎明的来临也仿佛在雾里似的变成模糊一片了。
接着,随着愈来愈红的黎明,他们打开玻璃门走到外面令人眩晕的阳台上去,心情欢畅,像生活在幸福中的两位天使,观望着下面还在沉睡中的世界。那个世界很快将在彷徨、嘈杂、令人厌烦的缥缈的混乱之中醒过来了。
可是外面的空气太冷。他们回到卧室里去,在上床之前先洗一个澡,把通向浴室的门打开,于是那里的水蒸气进到卧室来,把墙上的大镜子都弄得模糊不清了。她总是先上床。她看着他洗澡,看着他那灵巧的无意识的动作,电灯光照在他湿淋淋的肩膀上。他爬出浴盆来站在盆边,他的头发全沾在他的额头上,滴答的水迷住了他的眼睛。他身材苗条,在她看来简直是完美无缺。他胖瘦适中,长着一副无比光洁匀称的身体。他身上棕色的毛发无比细软,非常可爱。当他站在那雪白的洗澡间里的时候,他红透的身子显得是那么漂亮。
他看到她从枕头上望着他的她那温暖、黑暗又被灯光照亮的面孔——但他并没有看——因为她总在那里,就像他自己的眼睛一样,已习以为常。他从来没有把她视为身外之物,而是他自己的眼睛,他自己跳动的心脏。
他向她走过去,要去拿他的睡衣。他每次这样走近她,总感到是一次奇妙的经历。她马上双手搂抱着他,使劲闻着他温暖的柔和的皮肤。
“真香。”她说。
“是肥皂味。”他回答说。
“肥皂味。”她抬起她的明亮的眼睛看着他重复说。于是他们俩纵声大笑,总是大笑不止。
很快他们就睡着了,紧挨在一起直睡到中午,一直都不醒。他们在他们目前的这种随时改变的现实中醒过来了。只有他们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所有其他的人都生活在一个较低下的天地之中。
不论他们想干什么,他们就去干什么。他们一起去看过很少几个朋友——多萝西(她是作为她的朋友前去拜访的),以及斯克里本斯基的一两个在牛津大学认识的年轻朋友,他们都毫不在意地称呼她斯克里本斯基太太。他们对待她是那样尊敬,她不禁开始想到,她真正是属于整个宇宙的,既属于旧世界,也属于这个新世界。她忘记了,她已经是在旧世界的圈子之外了。她想着,她已经把它置于她自己那个真实世界的魔力的控制之下了。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
一周一周的日子就在这种随时变化的现实中度过了。在所有这些日子里,他们彼此都自成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一方的任何一个行动,对对方来说都是一种现实,一种冒险经历。他们完全不需要外界的刺激。他们很少上戏院,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坐在皮卡迪利高处的他们那间起居室里,那间房子两面都有窗子,门外是阳台,从那里可以俯瞰绿荫,也可以看到下面如蚁的繁忙的交通。
一天,忽然间,看着新升的太阳,她想要走。她必须走。她必须马上走。接着在两个小时之内,他们就来到查林十字街,准备赶上去巴黎的火车。去巴黎是他提议的。她认为到哪里去全都一样。只要能够出去跑跑,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欢乐。几天之后,她便为看到巴黎的种种新奇的东西感到无比欢乐了。
接着,由于某种理由,在回伦敦的路上她一定要去拜访一下鲁昂[7]。对于她希望到那个地方去的愿望,他有一种本能的不信任的感觉。可是,她坚持一定要到那里去,她仿佛是要试试那地方究竟对她会有多大的影响。
到了鲁昂之后,他第一次有一种像死亡一样的冷冰冰的感觉。倒不是害怕别的男人,而是害怕她。她似乎准备要离开他了。她显然在追求某种与他无关的东西。她不再需要他了。那古老的街道、大教堂,那个城市所代表的时代以及它那庄严肃穆的气象,都使她慢慢离他越来越远了。她见到了那些东西,仿佛它们是她过去遗忘掉的,现在要把它们全找回来。现在,这些就是现实,那高大的石头教堂摊成一大堆躺在那里,不知道什么叫时光,也从没遭到过拒绝。它的稳定和它的光辉灿烂的绝对性都使它显得无比威严。
她的灵魂已经开始自行其是了。他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她自己也没有觉察。可是,在鲁昂他第一次有一种死一样的烦闷感,第一次感觉到他们正朝着死亡前进。她第一次感到一种令人心情沉重的思念,沉重的,十分沉重和无望的警告,几乎像是慢慢沉入深沉的令人极不愉快的麻木状态或者绝望状态之中。
他们回到了伦敦。可是他们还有两天可以在一起。因为害怕她要离开,他开始心神不宁,浑身发热。而她却在自己心中早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倒使她显得十分平静。事情该怎样,就怎样吧。
不过,直到她离开以前,他一直也还相当平静,一直仍然处于一种兴奋状态之中。她走后他就离开了圣潘克拉斯大街,坐上了前往平里科的电车,然后从那里到安基尔,在星期天晚上到达码头门大街。
接着,令人心寒的恐惧慢慢浸入到他的心中。他看到市中心大道是那么可怕,他感觉到他所坐的那辆电车是那么阴森可怕,肮脏和冷漠。他已被冷冰冰、**裸、毫无生趣的干枯气息所包围了。他有权利生存其中的那个光明的奇妙的世界哪里去了?他怎么会被抛到他现在所在的这个垃圾堆上来了?
他简直仿佛发疯了!可怕的红砖建筑和电车,街上那些面如死灰的行人使得他仿佛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完全发疯了。他曾和她一起亲密地生活在一个活着的、具有跳动着的脉搏的世界,在那里到处可以感觉到富饶的生命脉搏的跳动。现在,他却发现他是在一个僵硬的、冷漠的、干枯的世界中挣扎。眼前所见只是无数毫无生气的墙壁和机械的繁忙的交通,以及像幽灵一样爬行着的人们。生命已经灭绝了,只有生命的灰烬在活动,在飞扬,或者僵硬地挺立着。这里有一种可怕的叮当作响的活动,那仿佛是从高空往下降落着冰冷的、毫无生殖能力的干枯的煤渣。太阳光仿佛变成一种只为了让人看清这躺在灰烬中的城市的不自然的光线,夜里的灯光更仿佛完全变成了由于腐烂而生成的磷火。
怀着极度不安和不知如何是好的心情,他跑到俱乐部去,要了一杯威士忌,在一张桌子边坐下,一动不动,似乎他已经变成一个泥人了。他仿佛已变成了一具尸体,其中仅有一点点生命,使它还能够和别的那些像幽灵一样的半死的生物一样活动。那些生物只是在我们已经死亡的语言中我们还把它们叫作人。她的离去所带给他的不只是痛苦,他的整个存在已被彻底毁灭了。
完全像死人一样,他吃完午饭又等着吃午后的茶点。他的脸始终是那样呆滞、冷漠、毫无颜色。他的生命已经变成了一种干枯的机械活动。但就是现在,他也多少有点纳闷,他究竟为什么竟会感到如此痛苦,他怎么可能会变得这样毫无生气,似乎马上就要临近毁灭了?他给她写了一封信。
我一直在想,我们一定得在不久之后结婚。我的收入在我到了印度以后就会更多一些,我们是完全可以维持生活的。如果你一定不愿意去印度,那我也许可以安排就待在英国。可是,我想你会愿意去印度的。在那里你可以骑马,你可以结识现在待在那里的每一个英国人。也许,你要等着在这里取得你的学位,那我们也可以在你通过学位考试之后马上结婚。等一听到你的信儿,我就准备给我父亲去信——
他接着写下去,表明一定要安排好她的生活。他多么希望现在和她在一块儿啊!他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和她结婚,肯定她不会丢开他。然而,他却无时无刻不感到,完完全全地感到失望、冷漠、毁灭,没有任何感情,和他人也没有任何联系。
他感到仿佛他的生命已经死亡了。他的灵魂已经消灭了。他的整个存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活力,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幽灵,和生命完全脱离了。他已经失去了实体,变成一个平面的图形了。疯狂的情绪一天比一天更为严重,一种失去存在的恐惧占据了他的心。
他这里跑跑,那里跑跑,到处乱跑。可是不管他干什么,他知道他永远只是以他的皮囊出现,里面完全空空如也。他到戏院去看戏,他在那里所听见和看到的一切,都只不过停留在他意识的冷冰冰的表面上,表面以下便什么也不存在了。这也就是他的全部知觉,因而他根本不可能再获得任何经历了。在他心中出现的只是一种机械的反应,此外便什么也没有了。他已经再没有生命,没有内容。在他的思想中也不存在他所接触到的那些人。他们只不过是一些已知数的排列组合。在他现在所居住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厚度或深度,一切都不过是靠思想臆造出来的一些死的形象,没有生命,也没有存在。
在大多数时间中,他都和他的伙伴或朋友们在一起。很快,他会把什么全都忘记了。他们的活动构成了他对他自己的否定,他们牵动着他的消极的恐惧。
只有在喝醉酒的时候,他还感到比较快乐,他喝酒喝得很多。只要一喝醉酒,他就完全改变了他原来的神态。他马上变成了在温暖、散漫、空灵的世界中飘浮着的一朵温暖、散漫和闪闪发光的云彩。他在一种散漫和混乱的方式之中,对任何事都感到十分满意。一切都渐渐融化成一团玫瑰色的火光,他就是那个火光,一切东西都是那个火光,所有其他的人也都是那个火光,一切实在是太好了,太好了。这时他就会放开嗓子歌唱,一切都太美了。
厄休拉沉默而坚定地回到了贝德俄弗。她非常爱斯克里本斯基,这一点她是肯定无疑的。此外她便什么也不能承认了。
她读完了他那封一心想着跟她结婚,然后一块儿上印度去的长信,这信在她心中没有引起任何特殊的反应。她仿佛对他讲的关于结婚的问题全然未加理睬。这个念头似乎根本就没有办法进入她的头脑。对于那封信的绝大部分,她似乎觉得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空话。
她很高兴,也很随便地马上给他回了一封信,她是从来不爱写长信的。
印度听来是个十分可爱的地方。我现在几乎就可以看见我自己骑着一头大象,摇摇晃晃地在两排毕恭毕敬站在路旁观望的土人们中间走过。可是,我不知道我爸爸会不会让我去。咱们只能等着瞧瞧。
我一直还过着咱们俩在一块儿时我所度过的那令人爱恋的时光。可是我觉得,到最后你已经不是那么喜欢我了,是不是?在我们离开巴黎的时候,你就已经不喜欢我了。你为什么会那样呢?
我仍然非常爱你,我爱你的肉体。它是那么干净和漂亮。我真高兴你不会光着身子出门,不然所有的女人都会对你一见钟情的。那将会使我非常嫉妒,我实在太爱你了。
这封信使他多少还有些满意。可是一天一天地过去,他却仍只是那样游**着,仿佛已经死去,完全不存在了。
直到四月底以前,他一直没有能够再到诺丁汉去。这次回来,他拉着她和他一块儿到牛津附近他的一个朋友的家里去度一个周末。这时他们已经订婚了。他给她的父亲写了一封信,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他给她买了一个翡翠戒指,她对这个戒指感到非常高兴。
她家里的人现在都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仿佛她已经离开他们了。他们现在对她的事都很少过问。
她和他到牛津附近一所郊区的房子里待了三天。一切都十分舒服,她感到非常快乐。可是,给她留下最深刻记忆的却是在他和她睡过一夜偷偷溜回自己房间去之后,她清晨起来独自享受着自己的最丰富的生命,独自最充分地享受着她独自占有这个房间的时候。这时,她拉开窗帘,看到了下面花园里的李子树有如白雪盖顶,在一派阳光下闪闪发光,看到那开满花朵的树枝亭亭玉立在蓝天之下。它们舒展开自己的花朵,它们在蓝天之下把它们雪白的花朵向四周抛撒出去!这景象让她多么激动啊!
她必须赶快穿好衣服,以便在任何人跑来和她谈话之前先到花园里那些李子树下去散一会儿步。她轻轻溜了出去,像一位女王在许多精灵中闲步。当她在树下抬头向蓝天望去的时候,那些花看上去仿佛是用银子做成的。这时她还闻到一点淡淡的香味,听到几只蜜蜂微弱的嗡嗡声,这充满生命的幸福的早晨是何等神妙。
她听到开早饭的铃声,马上就进屋里去了。
“你刚才上哪儿去了?”别的一些人问她。
“我到李子树下去走了走。”她说,她的脸也像一朵花一样发亮了,“那地方实在太可爱了。”
这话使得斯克里本斯基不禁暗暗有点发怒。她没有邀他一块儿去。他感到非常恼火。
晚上月亮上来了,在月光下闪亮的花朵更显得那样神秘,他们俩一块儿去看花。她在他走在她身边的时候,看到了他脸上的月光。在月光之下,他的五官都仿佛用银子铸成,而那躲在阴暗中的眼睛简直是深不可测。她热情地望着他。他显得非常沉静。
他们假装走累了,跑进屋里去。她很快就上床了。
“一会儿可尽量早点来。”她在假装和他吻别的时候低声说。
他紧张地、念念不忘地等待着,等着一有机会就赶快跑到她那里去。
她尽情享受着他的温柔,为他神魂颠倒。她喜欢把她的手放在他身体两边柔和的皮肤上,或者在他故意用劲绷紧下面的肌肉的时候,用手摸着他的后边,这里的肌肉由于骑马训练已经变得非常坚硬有力了。那原来用手摸着非常柔软光滑的地方,竟会忽然变得硬得捏都捏不动,并且是那样对她尽心尽力,这使得她简直激动得如痴如狂了。
她占有着他的身体,并以一个占有者的喜悦漫不经心地享受着它。可是,他却慢慢对她的身体感到害怕了。他非常想她,他无尽无休地想着她,可是在他的情欲中出现了一种紧张情绪,或者一种阻挠力量,使他没有办法尽情享受那无限的拥抱慢慢带来的甜蜜的结束。他感到害怕。他的意志总是那样紧张,那样不可调和。
她的毕业考试将在盛夏时候进行。她坚持要去参加考试,虽然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她完全没有好好学习。他也愿意她去参加获得学位的考试。他想,那样她就会感到满意了。可是在内心深处,他希望她不会通过,这样她就会更喜欢他了。
“我们结婚之后,你是愿意住在印度,还是住在英国?”他问她。
“哦,当然愿意在印度。”她说,她那随随便便,显然不加考虑的神态使他十分生气。
有一次,她十分激动地说:“我真愿意离开英国。这里的一切都是这样下流和平庸,没有任何能鼓舞起人的精神的东西。我非常痛恨民主。”
听到她这样讲话,他感到很生气,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当她对任何事情进行攻击的时候,他多少都有些感到不能忍耐。那仿佛都是在攻击他似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带着敌意问她,“你为什么痛恨民主?”
“在民主制度中,爬到最上面的都是些贪婪的浑蛋家伙,”她说,“因为只有他们那样的人才愿意拼命往上爬。只有堕落的民族才实行民主。”
“那么你想要什么样的制度呢——难道是贵族制度?”他问道,心中暗暗有些激动。他常常感到,他有权属于占统治地位的贵族阶级。然而,现在听到她谈到他的阶级,使他更感到一种由奇怪的、痛苦的欢乐而引起的痛苦。他感觉到,他这是默认了某种不合法的东西,他这是想利用某种错误的、可怕的有利条件。
“我就是喜欢贵族制度,”她大声叫着说,“而且我百分之百地更赞成以出身为基础的贵族制度,而不是以金钱为基础的贵族制度。在今天究竟谁是贵族——谁被选出来作为最好的人来统治我们:就是那些有钱的或者有办法弄钱的人。至于他们还有些什么别的全都无关紧要,但是他们必须有金钱头脑,因为他们是在金钱的名义下进行统治的。”
“政府是人民选出来的。”他说。
“我知道是他们选的,可是你说的人民是什么?他们中每一个个体都只知道金钱的利益。有一个人,只要他手里的钱和我的钱一样多,那他就和我完全平等,这一点使我非常愤恨。我知道,我比他们全都要好得多。我痛恨他们。他们不能和我平等。我痛恨这种以金钱为基础形成的平等,这是一种肮脏下流的平等。”
她瞪着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他。他感觉到她仿佛要把他给毁灭掉了。她已经抓住了他,现在正想把他摔个粉碎。他对她越来越生气了。至少,他得为和她的共同生活而进行斗争。一种无情的、盲目的反抗精神占据了他的心。
“对钱我完全不在乎,”他说,“对那一锅肥肉汤我也无心染指。我是非常爱护我的手指头的。”
“你的手指头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有些激动地说,“你和你那可爱的手指头,你们之所以要到印度去,因为到了那里你也会变成一个人物头了!你要去印度,这不过是一种逃避罢了。”
“那是要逃避什么呢?”他大叫着说,由于愤怒和恐惧脸都变白了。
“你想着,印度人比我们本国人更简单,你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好让你对他们作威作福。”她说,“为了你们自己的利益去统治他们,你们还认为自己做得很对。你们是些什么人,凭什么感到自己做得很对?你们在统治别人方面,究竟在什么问题上做得很对?你们的统治罪该万死。你们统治的目的是什么?不也就是要把那里的一切都变得和这里一样下流和毫无生气吗!”
“我丝毫也没有感觉到我们做得很对。”他说。
“那么你感觉到什么呢?一切全是一派空话,不管你感觉什么或者不感觉什么。”
“你自己怎么感觉呢?”他问道,“在你自己的思想上,你觉得你完全对吗?”
“是的,我是那么觉得,因为我反对你们,反对你们那些古老的没有生气的东西。”她大声说。
她最后通过冷酷的知识发出的这句话,立即打下了他那面正在飞扬着的旗帜。他感到自己忽然让人砍去了两腿,就剩下一个毫无价值的躯干了。他感到一阵可怕的眩晕,仿佛他的两腿真的被人砍掉,现在完全不能活动,自己完全变成一具残疾的必须依靠别人生活的毫无价值的躯体了。仿佛自己已经不再活着的一种无比绝望的可怕的感觉使他神志恍惚,简直要发疯了。
现在,甚至就在他还和她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也已经感觉到了他本身的死亡,现在他尽管还在行走着,可是他的身体仿佛已变成一具没有自己的生命的皮囊了。在这种状态下,他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已完全没有感觉,只是他的生命的机械活动还在继续着罢了。
他以他在目前这一状态中所能有的仇恨情绪,仇恨着她。他的机智向他提出种种可以使她尊重他的办法。因为她根本就不尊重他。他在离开她之后,并没有给她写信。他同别的女人,同古德伦调情。
最后,这件事使得她愤怒万分。她对他的身体还仍然抱有强烈的嫉妒心理。她所以如此愤怒地斥责他,是因为他根本没有能力完全满足一个女人,现在却又去打别的女人的主意。
“我不能让你满足吗?”他向她问道,整个脸直到喉咙又一次完全变白了。
“不能,”她说,“从在伦敦的第一个星期起,你就从来没有能够满足过我。你现在也没有能够满足我。你这么跟我——,那对我有什么意义呢?”
她带着一种冷漠的、完全不在意的鄙夷神态一扭肩膀把头转了过去。他感到真恨不得把她给宰了。
当她已经刺激得他快要发疯的时候,当她看到他的眼睛里已经露出无比阴森的发疯一样的痛苦神情的时候,她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痛苦,巨大的无法克服的痛苦正啃咬着她自己的心。她爱他,因为哦,她一定要爱他,她极力希望能够爱他,这种感情比生或死的感情还要强烈。
而在这个时候,正当他由于感到她正在彻底毁灭他而无比愤怒,当他的一切自满情绪已被彻底消灭,当他日常生活中的那个自我形象已被粉碎,现在仅剩下一个被剥光的、原始的、萎缩的、受尽折磨的人的时候,她希望爱他的热情现在真正变成了一种爱情,她又仰身搂住了他,他们带着无比强烈的**搂在一起,这一回他知道他已经使她满意了。
可是在这一切之中,已包含着一颗日益发展的死亡的种子。在每一次接触之后,她对他的难以满足的欲望,或者对她始终没有从他身上得到的某种东西的欲望愈来愈强烈,她的爱情越来越变得无法获得满足了。在每次接触之后,他一次比一次更加疯狂地依靠着她,想要自己坚强地站起来,并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拉住她的愿望却越来越弱了。他感到自己已经完全变成她的一种附属品了。
刚好在考试之前,降临节来到了。她准备先去休息几天。多萝西继承了她父亲的一笔遗产,在苏塞克斯有了自己的一所庄园。她邀请他们到她那里去小住几天。
他们来到小山脚下,在多萝西那座地势低下的整洁的农庄里,他们可以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厄休拉老想到那些小山顶上去跑一跑。有一条白色的小道盘旋而上,一直通到那个最高的小山的圆顶。她一定要去。
在小山顶上,她可以看到几英里之外的英伦海峡,看到微微照亮天空的起伏的海面,在远处像一个影子一样升起来的怀特岛,穿过平整的平原向海边蜿蜒流去的河流,那阴森一片的阿润德尔城堡,然后便是那平坦的高高升起的大草原,形成天空之下的一片平整的高地。它以它自己的闪烁着阳光的巨大力量接受上天的恩宠,在它巨大的永远不会削弱的身体和那天空的永远不变的身躯**的时候,只有很少一些小树丛干扰其间。
往下,她可以看到小山坡上的一些村庄和树林。火车勇敢地奔跑着,一个很精致的小玩意儿,摆出一副无比重要的姿态越过草原开进了一个小山口,头顶上不停地冒着白色的蒸汽,但整个看上去却是那样小。那样小,可是它却有足够的勇气从地球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直到再没有什么地方它没有去过。然而,那高原上的草坪,**着肢体和身躯,以它那庄严雄伟的毫不在意的神态面对着太阳,以最高的生命的宁静和安详,把阳光、海风和海上含水欲滴的云彩吸进自己的皮肤中去,这些草原不是更为神妙得多吗?当火车如此迅速、如此强有力地、显得十分渺小地穿过平原,向雾蒙蒙的海边开去的时候,它的那种盲目的病态的强大勇气使得她止不住哭泣了。它这是要上哪儿去?它什么地方也不去,它只不过是不停地走着。那样盲目,那样没有目标或目的,然而却是那样匆忙!她坐在一个古老的史前的泥土建筑的遗址上哭泣着,眼泪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那火车已经盲目地、丑陋地把整个世界都钻空了。
她脸朝下躺在那草原上。那草原是那样强大,它永远只关心着和永恒的天空的**,她希望自己能够变成天空之下的一座高大平整的山岭,敞开自己的胸怀和肢体任风吹雨淋、阳光照射。
但是她必须再站起来,从她现在所站的这太阳落脚的地方往下看,看看下面远处平整的土地和土地上的村落、人烟和能量。那向远处跑去的火车看来似乎是那样短视,那些村舍也都小得可怜,它们的一切活动也都显得无比渺小。
斯克里本斯基感到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和她在这里干什么。她的全部热情似乎只是要往上爬到这一片草原上来。当她必须往下走回大地上去的时候,她的心情显得是那样沉重。在山顶上,她可是显得无比欢快和自由。
她决不会再在一所房子里爱他了。她说过她痛恨房屋,她还特别痛恨床铺。每当他来到她床边的时候,她总有一种十分厌恶的感觉。
她打算和他一起在那山顶上过夜。这时正是盛夏,光辉灿烂的白昼时间很长。在大约十点半、昏暗的黑夜终于来临的时候,他和她拿着毯子,沿着一条陡峻的小道爬上了那片草原中的一个山顶。
在那里,星星显得很大,下面的大地已经隐藏在黑暗之中。在高处她可以自由地和星星为伴了。远处他们看到几星黄色的光亮,可是那从海上或者从陆地上传来的光亮离他们非常遥远。和群星在一起,她感到完全自由了。
她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也让他把衣服完全脱光,然后一同跑到一块平坦的没有月光的草地上去。那里离他们脱下衣服的地方很远,有一英里多路,他们赤身**,和那草坪本身一样全身**地在黑暗的微风中奔跑着。当她穿上拖鞋向水塘边匆匆跑去的时候,她的头发完全散开来,在她的肩头飘飞。
在那圆形的水塘中,星星不受任何干扰地静静地待着。她试着慢慢向水里走去,用双手去捞捕水里的星星。
接着,她忽然转回身来,迅速地向前跑。他也在她身边,但有些急不可耐了。他是可以屏蔽她的恐惧的。他俯就了她。她接受了他。她使劲抱着他,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可是她的眼睛却圆睁睁地看着天上的星星,仿佛跟她同卧的不是他,而是那些星星,是它们进入她的子宫中那深不可测的黑暗,最终对她进行了彻底探索。
黎明来临了,他们在一块高地上站在一起,观看着白天的来临。那个高地却是石器时代的人用泥土垒起的什么建筑。白天的光线来到了整个大地。可是大地仍然一片漆黑。衬托着远处一片黑暗的大地,她观望着天空中一道乳白色的光圈。那黑暗渐渐变成了蓝色。从后面的海上吹来一阵阵的微风。那风正积极要向那黎明的暗淡的裂缝中跑去。而她和他的黑暗的身躯,站在黑暗的一个前哨上,观望着正在来临的黎明。
从透明的蓝宝石般的黑夜那边,慢慢升起了愈来愈强的光线。这光线越来越强,越来越白,然后在它上面又出现了一派玫瑰般的色彩。先是红红的玫瑰色,然后是黄色,淡黄色,新生的黄色,所有这一切都在天边它们的源泉上暂时停留,并轻微地颤动着。
那玫瑰色飘飞着、战栗着、燃烧着,慢慢汇成了火焰,变成了转瞬即逝的红色,而那黄色却从那随时在增大的源泉中如巨浪一般滚了出来。黄色的巨浪冲向天空,把它的水花向那愈变愈蓝,愈变愈蓝,愈变愈苍白的黑暗洒去,直到最后,那原来是黑暗的一切也都变成了光明。
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眼前是一派颤动着的、强有力的、可怕的浮光掠影。那光线的源泉很深,也在慢慢涌上来,使自己呈现在人的眼前。太阳已经在天空上了,它的强大的威力让人无法逼视。
下面的土地却是那样安静地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偶尔传来一声鸡叫,除此之外,从远处黄色的小山到这片高地草原脚下的松树,一切都在经过一次新的洗礼后获得了新的生命,一切都沉浸在金色的新的创造之中。
那闪着金光的轮廓分明的土地是那样说不出的宁静和充满无限希望,厄休拉止不住心情激动,终于哭了出来。他忽然转头看了她一眼,眼泪在她的脸颊上流着,她的嘴也不停地在那里扭动。
“这是怎么啦?”他问道。
经过一阵挣扎之后,她才终于说出话来。
“这一切实在太美了。”她看着闪亮的美丽的大地说。这一切是那样美,那样完备,那样白璧无瑕。
他也体会到再过几小时之后,英格兰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将会是一片盲目的、肮脏的、全然毫无意义的忙碌,然后到处是肮脏的烟尘,火车在大地的肚腹中到处奔跑着,一切全都毫无意义。他马上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苦痛。
他看着厄休拉。她的脸上满是眼泪,可是非常光亮,仿佛在那通明的天光之中忽然变了一个样子。他用来给她擦去那热乎乎的闪着亮光的泪珠的手仿佛也不是他自己的了。他站在一边,一种残酷的、无能为力的感情压在他的心头。
慢慢地,在他心中出现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悲伤。可是他现在还在尽量和它进行斗争,他是为了自己的存亡问题在斗争着。他忽然变得非常沉静了,对他身边的一切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他仿佛是在等待着她对他的审判。
她考试的时间快到了,他们回到了诺丁汉。她必须到伦敦去。可是她不肯再和他一块儿住旅馆了。她要到大英博物馆旁边一家很安静的公寓里去住。
伦敦这些安静的居住区留给她极深刻的印象。这儿一切都非常完备。在那里的那种宁静之中,她的思想似乎被禁锢起来了。谁会来把她解放出去呢?
在她的学位考试结束以后,那天傍晚,他同她一起到里奇蒙附近河边的一家饭店去吃饭。美丽的天空一片金黄色,黄色的水边是停留在杨柳树下的白色和红条纹的船上的篷帐和一片片蓝色的影子。
“咱们什么时候结婚呢?”他声音急促但很随便地问她,仿佛这并非什么重大问题。
她观看着河上随时变换着的来去的游艇。他看着她的金色的惶惑的museau[8]。他慢慢感到自己的喉咙哽住了。
“我不知道。”她说。
一种热辣辣的悲伤卡住了他的喉管。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愿意结婚吗?”他问她。
她慢慢把头转过去,她的惶惑的脸像一个孩子的脸,毫无表情,因为她现在看着他的脸,正在苦苦地思索。她看不见他,因为她心里正在想着别的事情。她一时说不清自己应该怎么说才好。
“我想我现在还不愿意结婚。”她说,她的天真、烦恼和惶惑的眼睛稍稍看了他一下,然后就向远处望去。她显然又去想她的心事去了。
“你是说永远,还是说暂时不结婚?”他问道。
他喉咙里的那个疙瘩变得越来越硬,他拉长着脸,仿佛他马上会给憋死了。
“我是说永远不结婚。”她说,仿佛是她的另一个遥远的自我代替她讲了这句话。
他拉长的痛苦的脸对她看了一会儿,紧接着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她忽然一惊,立即清醒过来,恐惧地看着他。他的头奇怪地动了一下,下巴贴住了自己的喉咙,那奇怪的咕噜咕噜声又响起来,他的脸像发疯一样扭动着,他正在哭泣,盲目地扭动着身子在哭泣,仿佛原来控制他活动的一件什么东西现在忽然崩裂了。
“东尼——别这样!”她十分惊愕地叫道。
看到他那样子,她的每一根神经都似乎被撕裂了。他用手摸索着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可是他正无声地哭泣着,自己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他的脸像一个假面具似的扭动着,眼泪从他脸上的深沟中一直往下流。他的脸永远像一个**着的面具一样让人感到非常可怕。他盲目地摸到他的帽子,盲目地向阳台上走去。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钟,可是天色还相当亮。有许多人转过脸来看着他。她又是非常激动,又是十分生气地留在后边,拿出半个金币付了饭钱,然后拿起她的纺绸外衣,跟在斯克里本斯基后面走去。
她看到他盲目地迈着碎步在河边一条小道上慢慢走着。从他身体那种奇怪的僵直的姿态来看,她知道他还在哭泣。她紧跑几步赶上去,挽起他的一只胳膊。
“东尼,”她叫着说,“别这样!你干吗要这样呢?你这是要干什么?别这样。这是不必要的。”
他听到了她的话,他的男人的性格被残酷地、冷漠地抹杀了。一切全没有用。他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脸面。他的脸面,他的胸部都仿佛自动在那里凶猛地哭泣着。他的意志,他的知识和这一切都完全无关。他就是没有办法停住。
她挽着他的一只胳膊向前走着,愤怒、迷惑不解和痛苦的心情使她完全沉默着。他迈着一个盲人的不稳定的脚步,因为他的头脑由于哭泣已经盲目了。
“我们要不要回家去?要不要我去叫一辆马车?”她说。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她非常不安、非常激动地向着一辆慢慢跑过去的出租马车做了一个不很明确的手势。那马车夫一举手把车赶过来停下了。她拉开车门把斯克里本斯基推了进去,然后她自己也在车里坐下。她高仰着头,嘴唇紧闭着,样子看上去既凶狠、冷淡,又似乎有些羞怯。当马车夫向她伸过他阴暗的红色的脸的时候,她止不住往后一躲。她看到他那张血红的脸上长着浓黑的眉毛和两撇剪得很短的浓黑的胡须。
“上哪儿,太太?”他说,露出了他的雪白的牙齿。她又犹豫了一会儿。
“鲁特兰广场路,四十号。”她说。
他举手碰了一下帽檐,然后就稳稳地起动了马车。他似乎已和她商量好,对斯克里本斯基完全不予理睬。
斯克里本斯基好像被装进笼子里似的坐在那辆出租马车里,他的脸还不停地**着,有时猛地轻轻一动脑袋,似乎要甩掉脸上的眼泪。他始终也没有动一动他的双手。她看着他那样子简直无法忍耐。她坐在那里抬头看着窗外。
最后,她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于是又朝他转过去。他现在已经安静多了。满是眼泪的脸不时还动几下,他的双手仍然一动也不动。可是他的眼神,现在却像雨后的天空一样显得安静多了,充满了淡淡的光亮,而且十分稳定,几乎有些阴森可怕。
在她的子宫里燃烧起了因他而引起的痛苦。
“我完全没有想到我会这样伤了你的心。”她说,把她的一只手轻轻地试探着放在他的胳膊上,“那些话我连想都没想就那么随便说了。那都不过是随便瞎说罢了,真的。”
他仍然十分安静地听着,但他脸色苍白,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她看着他,等待着,仿佛他是一个什么奇怪的无法理解的动物。
“你别再哭了,你还会再哭吗,东尼?”
这个问题引起了他的羞惭和对她的强烈痛恨。她注意到他的胡须也完全被眼泪泡湿了,她拿出手绢来擦擦他的脸。那个车夫厚重宽大的脊背始终对着他们,仿佛它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可是并不在意。斯克里本斯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听任厄休拉轻轻地、小心地,然而很笨拙地给他擦着脸,因为她显然没有他自己擦起来那么利索。
她的手绢很小,很快就完全湿透了。她从他口袋里掏出了他自己的手绢。然后,用这条大手绢她仔细地给他把脸擦干了。他仍然一动也不动。接着,她把他搂过来亲了亲他的脸,他的脸很凉。她心里感到很难受,她看到他的眼睛里很快又积满眼泪了。仿佛他是个小孩子,她又一次给他擦了眼泪。可是,现在她自己也忍不住要哭了。她用牙齿咬住了下嘴唇。
她安静地坐着,由于害怕自己也会哭起来,所以紧紧地挨着他,握住他的一只手,无限柔情地和他依偎在一起。这时那马车仍然向前奔跑着,柔和的仲夏的暮色越来越浓了。他们一动也不动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她的手偶尔更紧地捏着他的手,表示一番爱抚,又慢慢松开了。
黑夜慢慢来临,远处出现了几星灯光。车夫把马车停下来,点上车灯。斯克里本斯基第一次动了一动,他向前倾过身子去,看看那车夫在干什么。他的脸仍然是那么宁静、清晰,仿佛带着一种冷淡的孩子的神态。
他们看到那车夫奇怪的肥胖的黑色的脸紧皱着眉毛,正在朝灯里面观看。厄休拉不禁哆嗦了一下。这简直像是一头野兽的脸,然而这却是一头动作迅速的强大的机智的野兽,它不仅完全知道他们,而且几乎直把他们置于自己的威力之下。她和斯克里本斯基靠得更紧了。
“我亲爱的。”她疑虑不安地对他说。这时那马车又开始全速前进了。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他让她抓住他的手,让她向前俯着身子,在那愈来愈浓的黑暗中吻着他的一动也不动的脸。哭泣已经过去了,他不会再哭了。他现在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恢复了常态。
“我亲爱的,”她再次叫着说,极力想让他注意到她。可是他似乎还做不到。
他看着车外的马路。他们现在已跑过了肯辛顿花园。现在他第一次开口了。
“我们要不要下车到那公园里去待一会儿?”他问道。
“那好哇。”她安静地回答说,弄不清他这是要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取下了挂在木桩上的话筒。她看到那魁梧、强健和沉静的车夫,向他们这边歪过头来。
“在海德公园的拐角处停下吧。”
那个黑色的头点了点,马车仍照样往前跑着。
很快他们就停下了。斯克里本斯基拿钱付车费。厄休拉站在一边。她看到那车夫在接受小费的时候行了个礼,然后在驱动马车之前,先转过头来,用他那敏捷有力的野兽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他的眼光是那样集中,白眼珠闪闪发亮。然后,他就驾起车走到人群中去了。他总算放开了她。她一直就感到很害怕。
斯克里本斯基和她一起进了公园。那里的乐队还在演奏着,公园里到处都挤满了人。他们听了一会儿那悠扬的音乐,然后就走到旁边暗处的一张椅子前,手拉着手紧挨着坐下了。
最后,她终于打破沉默,犹犹豫豫地对他说:“你到底为什么那么难过呢?”
这时她的确感到难以理解。
“就因为你说你永远不肯跟我结婚了。”他像孩子一样天真地回答说。
“可是那怎么会使你那么难受呢?”她说,“对于我说的话,你完全不必那么认真。”
“我不知道,我也不愿意那样。”他谦恭而羞愧地说。
她热情地捏着他的手。他们紧挨着坐在那里,观看着一些士兵带着他们的情人走过去。无数的路灯沿着紧贴在花园边上的大道向远处伸展开去。
“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在意。”她也表现得十分谦卑地说。
“我也没想到。”他说,“我是冷不防自己栽了一个跟头。可是我在意,比什么都在意。”
他的声音是那样安静和丝毫不带感情,这使得她由于恐惧心都完全凉了。
“我亲爱的!”她说,把他更拉向自己的身边。可是,她这声喊叫完全是出于恐惧,而非出于爱情。
“我比什么都更在意,其他的一切我都不在乎,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他用同样那种安静的、毫无感情的真心实意的声调说。
“那你主要关心的是什么呢?”她低声喃喃说。
“就只是你,就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她又一次感到非常害怕。难道他就这样让人给征服了吗?她和他挨得更近一些,紧紧地依偎着他。他们完全一动不动地坐着,倾听着那个城市巨大的重浊的嘈杂声,倾听着走过的情人们的低语和士兵的脚步声。
她靠在他身上,不禁哆嗦起来。
“你冷吗?”他说。
“有一点。”
“我们去吃点晚饭吧。”
他现在一直都非常安静,因为主意已定,情绪更安定下来,所以也显得非常漂亮。他似乎有一种能够控制住她的奇怪的冷静的力量。
他们走进了一家饭馆,开始喝一种意大利酒。可是他的苍白的脸色始终没有改变。
“今天晚上不要离开我。”他最后看着她,请求地说。他的神态是那样奇怪和冷静,她又感到害怕了。
“可是,我那里的那些人。”她哆嗦着说。
“我会去对他们解释的,他们知道我们已经订婚了。”
她脸色发白,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他等待着。
“咱们可以走了吧?”他最后说。
“上哪儿?”
“去找一家旅馆。”
她一切都豁出去了。她什么话也没说,站起来准备跟他走。可是她现在变得非常冷漠,简直是心不在焉了。不管怎样,她不能拒绝他,这仿佛是命里注定,是一种她无法逃避的命运。
他们在一个地方找到了一家意大利旅馆,租下了一间摆着一张大床的光线阴暗的房间。房间里很干净,可是非常阴暗。顶棚上,在床的上边,有一个很大的由花朵组成的圆形图案。她觉得那图案很漂亮。
他来到她身边,紧紧地搂着她,像钢铁一样死命紧搂着她。她的情欲被挑动起来,那情欲强烈而又冷淡。但今天夜里,他们的情欲可说是十分强烈、无比激动而又美妙。他紧搂着她,很快就睡着了。整个一夜他始终紧紧地搂着她。她完全处于被动状态,一切听之任之。可是她的睡眠一直都不很深沉,老是恍恍惚惚。
她清早一醒来就听到外面庭院里洒水的声音,并看到从窗格间射进来的阳光。她想着他现在是在外国的什么地方,斯克里本斯基像是趴在她身上的梦魇。
她沉思着,安静地躺在那里,让他贴在她的身后,胳膊搂着她,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两人身子贴着身子,他仍然睡得很熟。
她看到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照了进来,转眼之间,眼前的一切景象似乎又完全消失了。
她现在已经置身于另外一片土地上,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里一切旧的制约已经消失,已经不复存在。一个人可以完全自由地活动,不必怕别的人议论,不必那么小心,也不必随时防范着,而只是安静地过着无所顾忌的舒适生活。在一种迷惘的心情中,她似乎是自由自在地在一种银色的光辉中游**着。人世的各种纽带已全部破除,英格兰所存在的这个世界完全消失了。她听到下面院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喊着:“奥基俄凡——奥——奥——奥——基俄凡!”
她现在知道,她是在一个新的国家,过着一种新的生活。这么安静地躺着,让自己的灵魂在另一个更简单、更接近自然的世界的银色的光辉之中,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游逛着,这实在是太美了。
可是,不知什么地方总有一种禁令在等待着她。她现在越来越意识到了斯克里本斯基的存在。她知道他现在醒过来了。她必须为了他离开她那个更遥远的世界,而使自己的心灵受到折磨。
她知道他已经醒了。和他睡着时不一样,他用一种可以感知的安静,安静地躺着。接着,他的胳膊简直像**似的更紧地搂住了她,他半似恐惧地说:“你睡得好吗?”
“睡得很好。”
“我也是。”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爱我吗?”他问道。
她转过身来仔细地打量着他。他似乎和她毫无关系。
“我爱。”她说。
可是,她说这话完全出于应付,而且希望他不要再麻烦她了。在他们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默的隔膜,这使他感到很害怕。
他们在**躺到很晚,然后他摁铃要早饭。她希望起来之后,马上下楼去,离开这个地方。待在这个房间里她感到很快乐,可是一想到到下面大厅去要见到许多人,便使她感到很不舒服。
一个出生在西西里的年轻意大利人端着一个盘子进来了,他规规矩矩地穿着一身灰色的制服,黑黑的脸,微微有几颗麻子。他的脸上几乎有一种非洲人十分冷漠的、被动的、难以理解的神态。
“简直像在意大利。”斯克里本斯基温和地对他说。一种近于恐惧的莫名其妙的神态出现在那人的脸上。他不懂他的话。
“这里很像是在意大利。”斯克里本斯基解释说。
那个意大利人的脸上闪过了一点表示不很理解的微笑,他放下盘子里的东西马上就走了。他不理解他的话,他什么也不愿意理解。他像一个还没有完全驯服的野兽一样从门口消失了。那个人的那种动作迅速、目光锐利、精神集中的动物性的表现,不免使厄休拉微微哆嗦了几下。
今天早晨,她觉得斯克里本斯基显得非常漂亮,他的脸由于痛苦和热恋变得更温柔更开朗了。他的举止也变得安静和柔和多了。在她看来,他显得很美,可是她却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显得非常冷淡。她似乎总极力想缩短存在于他们俩之间的距离。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一点。那天早晨,他显得很开朗、很漂亮。她对他的一举一动,比方像他在蛋卷上涂蜂蜜,以及他倒咖啡的那种姿势,都感到很赞赏。
早饭之后,她倚在枕头上静躺着,让他先去梳洗打扮。她望着他,看着他用海绵擦洗,然后很快又用毛巾把身体擦干。他的身子很美,动作利索而迅速。她毫无保留地对他十分钦佩和赞赏。他现在似乎一切都已经完备。他在她心中引不起生儿育女的念头。他似乎一切已经结束,已经完结了。她对他已经全面了解,没有一个方面由于不了解还能引起她的好奇。她感到对他有一种强烈的,甚至是充满热情的赞赏,可是绝没有那种可怕的惶惑感,绝没有那种丰富的恐惧感,没有那种跟不可知的世界的联系,或者爱的尊重。但是今天早上,他似乎完全处于茫然的状态。他的身体宁静而满足,他全身的血管都充满了满意的感觉,他感到幸福、完美。
她又回到了家里,可是这一次他也陪着她。他希望待在她的身边。他希望她和他结婚。这时已经是七月了。九月初他就一定要出发到印度去了。要让他一个人走,这是不堪设想的,她必须和他一起走。所以他总尽量留在她的身边,神经一直非常紧张。
她的考试结束了,同时也就结束了她的大学生涯。现在她只能要么结婚,要么再去找工作。她并没有寻找工作,那很显然她是要结婚了。印度对她也有吸引力,那个非常非常神奇的地方。可是一想到加尔各答,或者孟买,或者西姆拉,以及那里的许多欧洲人,印度马上变得和诺丁汉一样对她毫无**力了。
她的那次考试结果没有通过,她失败了,她没有得到她的学位。这对她是一个打击,这使她的心情十分恶劣。
“没有关系,”他说,“你有没有按照伦敦大学的标准获得学士学位,那对你有什么差别呢?你所学到的东西,你已经学到了。如果你做了斯克里本斯基太太,那学士学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这话不仅没有使她感到安慰,相反,却使她变得更冷淡,更暴躁不安了。她现在要和她自己的命运进行斗争。现在,得由她自己来做出选择,究竟自己是去当斯克里本斯基太太,甚至斯克里本斯基男爵夫人,去当一位皇家工兵上尉或者如他所说的地老鼠的老婆,和别的许多欧洲人一起到印度去生活;或者还是做她的厄休拉·布兰文,当个老姑娘,去教一辈子书。由于她通过了中级学位考试,她现在完全具备了做教师的资格,她也许能够很容易在大学找到一个助教工作,或者甚至到威利格林学校去。她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但她最痛恨的是再次让教学工作把自己完全拴住。她从心眼里感到非常厌烦,可是,一想到她必须结婚,然后和斯克里本斯基一起到印度的欧洲侨民中去生活,她马上毫不犹豫地狠下一条心来了。对这一套她丝毫不感兴趣,只不过现在事情有些难办了。
斯克里本斯基等待着,她也等待着。大家都在等待着最后的决定。当安东和她谈话,似乎坚决建议要让自己做她丈夫的时候,她知道他完全是在那里梦想。可是另一方面,当她见到多萝西,和她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又感到,为了坚决表示不同意多萝西的看法,她一定要马上、立刻跟他结婚了。
这种情况简直弄得非常可笑了。
“可是你真的爱他吗?”多萝西问道。
“这不是爱不爱他的问题,”厄休拉说,“我对他真是够爱的了,肯定比我对全世界的任何人都更爱,而且我也决不会再像爱他一样爱上任何别的人。我们已经彼此摘下了对方的鲜花。可是,我对于爱情不感兴趣,我根本不认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究竟爱还是不爱,我究竟有爱情还是没有爱情,我全都不在意。那对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带着强烈的鄙夷和愤怒情绪耸了耸肩膀。
多萝西沉思着,也感到有些愤怒和恐惧。
“那么你所关心的是什么呢?”她十分气恼地问她。
“我不知道,”厄休拉说,“也许是什么和个人无关的东西。爱情——爱情——爱情——爱情有什么意义——爱情能值几文?不过是一种个人的情欲上的满足罢了。它能有什么重大作用?”
“谁也不会想到要让它起什么作用,不是吗?”多萝西讥讽地说,“我想这东西本身就是一种目的。”
“那么,它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厄休拉大叫着说,“如果它本身就是目的,那我可以一个接一个,一连气爱上他一百个男人。我为什么要永远守着斯克里本斯基呢?如果爱情本身就是目的,我为什么不可以不停地爱下去,一个接一个去爱我所喜欢的各种类型的男人?安东以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男人,我都可以爱,我都愿意去爱。”
“那么说,你并不真爱他。”多萝西说。
“我跟你说过,我爱他。其程度不次于,或者更多于我可能爱上的任何其他的人。只不过还有许多在安东身上没有的东西,只有别的男人身上才有,而我都希望去爱。”
“比如说,那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