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狂欢的痛苦(1 / 1)

(英)劳伦斯 10287 字 4个月前

在新居里,勤劳的风暴经久不衰。厄休拉直到十月才去上大学。所以,带着明显的责任感,仿佛她必须在这所房子里使自己有所表现。她竭尽一切努力对许多东西一次再次地进行安排,刻意挑选,不遗余力。

她可以用她父亲的一般工具做些木工活和铁工活,所以她整天在那里敲敲打打。她母亲看到事情有人干了,总是很高兴的。布兰文也很感兴趣。他本来一直就对他女儿颇有信心。他自己现在也整天忙着,在花园里给自己安排下一个工作间。

最后,她总算暂时忙完了。会客室里东西不多,显得十分宽敞。地上铺着全家人为之十分骄傲的威尔顿地毯,长榻和大椅子上都蒙着亮闪闪的丝绸,另外还有一架钢琴,一个布兰文自己用泥灰做的雕塑,此外就再没有什么了。这房子太大,给人一种空****的感觉,他们实际上根本用不了。然而,他们想到那儿有一间空****的大房子,总是感到很高兴。

饭厅才是他们真正的家。那里铺在地上的坚硬的芦苇垫席,使得地面都闪闪发亮,把光线直反射到他们的心窝里。宽大的窗台上照满了阳光,饭桌是那样着实,一个人想推都推不动,椅子也都非常结实,让它翻个跟斗也坏不了。布兰文所做的那一架大家熟悉的风琴,放在靠墙的一边,看上去显得特别小。碗柜看来大小倒挺合适。这里就是一家人的起居室。

厄休拉独自有一个卧房。这实际原来是下人的住房,小而简陋。这间房的窗户对着后花园,同时还能看见对面别人家的后花园。其中有些古老的花园显得很漂亮,另外有一些却堆满了包装用的木匣子,另外还可以看到一些那边大街上的店铺的后院,或者一些面对着教堂的高级职员或出纳员的漂亮的家。

她现在离上大学还有六个星期。在这段时间中,她紧张地学习拉丁文,并学了一点植物学,偶尔也抽时间学一学数学。她原是作为一个前往受训的教师去上大学的。但是,由于她已经通过了大学入学考试,所以她准备到那里去念完大学的课程,在一年之后,她就可以参加中等学位考试,两年以后就可以参加学士学位考试了。所以,她的情况和一般的中学教师是不一样的。她可以和那些单纯为了受教育,而不是为了受某种职业训练,自己来此学习的学生一块儿活动。她将属于那高一等的学生。

在此后的三年中,她又得多少依靠她的父母。她上学校接受培训是免费的,学校里的一切费用都将由政府支付,此外她每年还可以有几英镑的津贴,那正好可以够她来回的车费和穿衣服的花销。她的父母只要供给她伙食费就行了。她不愿意花费他们更多的钱,他们生活也并不很富裕。她父亲每年只能挣到二百镑,她妈妈的一点积蓄,这次买房子已用得差不多了。尽管这样,他们在生活上还是比较宽裕的。

古德伦已经在诺丁汉上艺术学校。她专攻雕刻。她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她喜欢用泥土做一些小模型、小孩儿或者小动物。她的有些作品已经在城堡学生展览会上展出过,古德伦已经有点小小的名气了。她对那个艺术学校很不感兴趣,一心想去伦敦。可是家里拿不出这笔钱来,此外她父母也不愿意让她独自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特里萨已经中学毕业了。她是一个又高又大、什么也不怕的莽丫头,胸无大志。她愿意就待在家里。别的孩子,除了最小的一个,都上学了。在新的学年开始的时候,他们都将转学到威利格林的文法学校去。

在贝德俄弗又结识了许多新人,厄休拉感到很兴奋,但是这种兴奋情绪很快也就过去了。她在牧师家、药剂师家、又一个药剂师家、大夫家、一位副经理家都吃过了茶,她差不多认识了那里所有的人。她对谁都随随便便的,尽管她自己也认为应该更严肃些。

她步行或者骑着她的自行车把附近的乡村全走遍了。她发现朝着森林去的那个方向,在曼斯菲尔德和南井及沃克撒卜之间的那一带地方非常美丽。可是她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消遣,随便走走。她真正的探索工作要等上大学时才开始。

学校开始上课了,她每天坐火车进城。大学里的修道院似的安静气氛慢慢向她逼近了。

一开头,她并没有感到失望。这个修建在一条安静的街道上的石头建筑,四周有草地和菩提树包围着,显得那样宁静,她感觉到这是一片非常遥远的神秘的土地。她从她父亲那里听说,这建筑式样是非常愚蠢的。尽管如此,它和别的所有的建筑都完全不一样。在这个肮脏的工业市镇上,它看上去相当漂亮,像一件玩具似的。那哥特式的建筑形式也自成一种风格。

她对那安装着巨大石头炉台的大厅,以及支撑着上面阳台的哥特式拱门都非常喜爱。实在说,那拱门相当难看,炉台面上的雕花石板简直像一些纸板,上面刻着一些家族纹章的花纹,面对着对面的自行车架和暖气片,看上去简直显得庸俗已极。而那贴满飘动着的纸片的宽大的布告牌更使远端的那面墙显得暴露无遗,毫无退路了。但尽管如此,不管它显得多么毫无格局,这里的气氛却能让你回忆起那令人神往的最早从经院开始的教育制度。她的灵魂现在直接飞回到中世纪去了,那时上帝的僧侣们占有着人类的知识,他们也在宗教的迷云中传播知识。她抱着这样一种精神进入了大学。

一开头,走廊和衣帽间的那种寒碜样子使她心里很难过。这学校为什么不全那么漂亮呢?可是她不可能公开承认她这种不满的想法。她现在是站在圣洁的土地上了。

她希望所有的学生都有一种崇高、纯洁的情操,她希望他们所讲的全都是真实的由衷的话,她希望他们的脸上都能焕发出修女和僧侣脸上的那种光彩。

可是天哪,那些女孩子全卷着头发,打扮得花枝招展,整天叽叽嘎嘎说笑个没完。男学生也都显得庸俗可笑。

尽管这样,手里抱着几本书穿过走廊,推开嵌着玻璃的弹簧门,走进一间大教室去,上这个学期的第一课,总会使人感到心花怒放。教室里的窗户是那么高大,无数棕色的课桌,一排排地在那里等着。讲坛后面是一面非常平整的宽大的黑板。

厄休拉坐在相当靠后的一个窗子旁边,向下望,她可以看到已经开始发黄的菩提树,看到店铺的学徒工一声不响地走过那安静的秋日下的街道。那里那个世界显得是那样遥远,那样遥远。

在这里,在这巨大的充满耳语声的螺壳中,在这螺壳不停地低声讲述着对过去一切事迹的回忆中,时间慢慢地消失了,知识的回音充满了这跳出时间之外的寂静。

她安静地听着,她十分高兴地,简直是狂喜地挥手写着她的笔记,对她所听到的东西没有任何非议。讲课的人不过是一个传声筒、一个祭司,他穿着黑色的长袍,站在讲台上,那充满这里每个角落的混乱的知识的耳语似乎被他挑选出来编织在一起,因而就变成了他的讲义。

一开头,她尽量不让自己有任何批评意见。她不能把那些教授也看作是人,看作是来讲课之前也要吃几块火腿,蹬上他们的靴子的普通人。他们是穿着黑袍子的知识的祭司,永远在遥远的寂静无声的神庙中供职。他们已经受到神的恩宠。只有他们能理解那个神秘世界的开始和终结。

她在听课时有一种离奇的欢乐情绪。教育理论课程她听起来感到津津有味。把各种知识拿来理一理,看看它是如何活动、生活并具有自己的生命的,便能让人感到一种无比的自由和欢欣。读着拉辛的作品她感到多么愉快啊!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是,当那些剧本的伟大诗篇如此妥帖,如此谨严地慢慢展开的时候,她仿佛生活在现实中一样,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关于拉丁文,她正读着一些李维和贺拉斯的作品。上拉丁课时那种奇怪的、亲切的、随便闲聊的口气,读点贺拉斯倒是非常合适。可是她从来都不喜欢他,甚至也不喜欢李维。在近于大家坐着闲聊的课堂上,完全没有严肃的气氛。她曾经尽最大的努力力图仍然抓住罗马的精神。拉丁文的东西在她看来慢慢地完全变成了一些闲谈的材料和虚假的东西,纯粹变成了一种言谈举止的问题。

她最害怕的是数学课,讲课的老师说得太快,她的心因而急剧地跳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似乎都绷紧了。但在课外学习的时候,她仍然竭尽全力企图掌握这门知识。

接着是使她感到非常高兴的进行植物学实验的宁静的下午。上这个课的学生不多。她永远是满怀高兴地坐在案前她的高凳上,手边放着她的植物样品、刀片和一些其他的材料。她非常仔细地装上物镜片,仔细对准显微镜的焦距,然后,如果物镜片装得很好,她就可以十分满意地转身把她观察的结果,仔细描绘在记录本上。

她在大学里很快就结识了一位朋友。这个姑娘过去曾在法国住过,她穿着一身朴素的深颜色衣服,可是却戴着一条非常漂亮的紫色或者是带花纹的头巾。她的名字叫多萝西·拉塞尔,是英国南部一位律师的女儿。多萝西跟一位一直没结婚的阿姨一起住在诺丁汉,只要有空,她总尽力给妇女社会和政治学会做些工作。她为人沉静、热情,一张有如象牙一样的脸,上面齐耳朵盖着一头黑黑的头发。厄休拉非常喜欢她,可是又害怕她。她显得很老练,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可是,她才不过二十三岁。厄休拉常感到她和卡珊德拉[1]一样,完全是命运的产物。

这两个姑娘建立了一种十分亲密的、严肃的友情。多萝西不论干什么总是全力以赴,从不偷懒。每当上植物课的时候,她总是和厄休拉显得最亲近。因为她自己不会画画,厄休拉能够把显微镜下的剖面惟妙惟肖地画下来,而且画得非常漂亮。多萝西常常跑来跟她学着绘画。

就这样,第一年在毫无旁骛、整天忙于学习的气氛中过去了。她的大学生活可说是像战争一样艰苦,然而又像和平一样僻静。

那天早晨她同古德伦一起来到了诺丁汉。这两姐妹不论到哪里都非常引人注目,苗条、强健、热情,而且极端敏感。在两人中,古德伦更漂亮一些,她那睡眼惺忪、脉脉含愁的女儿态,看上去是那么温柔,然而她的内心深处又显得是那么沉着和稳重。她穿着一身很随便的柔软的衣服,帽子总随便耷拉着,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美。

厄休拉穿衣服可就讲究多了。可是她总显得过于机警,常常看到别人的打扮总十分羡慕,什么都想跟着别人学,所以看上去很不协调,让人简直看着难受。当她只求适意并不去精心打扮的时候,她反倒显得更漂亮些。冬天,穿上一件花呢的上衣,一顶黑皮毛的小帽子,低低地盖在她的热情的、活泼的脸上,她在街上走过的时候,仿佛是由于极度敏感,简直就像在一种悬浮状态中飘浮而过一般。

第一年结束的时候,厄休拉通过了她的中级学位考试,于是在她紧张的学习活动中稍微有了一点喘息的机会。她松了一口气,全然松懈下来。为考试所进行的准备和精神上的激动,以及渡过这一难关本身所引起的激昂情绪,已弄得她神经十分紧张,心急如焚,现在她不免沉入一种轻快的被动状态中,她的意志完全松懈下来了。

她和她家里所有的人一起到斯卡巴勒待了一个月。古德伦和父亲都在那里的暑期手工学校里忙碌着。厄休拉常常是跟她的弟弟妹妹那群孩子在一起。可是,只要可能,她总愿意一个人跑出去。

她站在海岸边向着金光闪闪的海面那边望去,她感到那景象非常美。她在自己的心中止不住流泪了。

从那非常非常遥远的空间,有一种激动人心的尚未出生的怀念之情慢慢向她飘飞过来,还有无数的黎明将从那边升起,仿佛从那海的边沿上一切尚未出现的黎明都在向她呼吁,她的整个尚未出生的灵魂也正在为那些尚未出现的黎明哭泣。

当她坐在那里,观望着在柔和的海面迅速飘飞的可爱的光彩的时候,她的心哭泣了。直到后来,她只好用牙齿咬住自己的嘴唇,但抑制不住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在哭泣中又忽然大笑起来。她为什么要哭泣呢?她并不想哭。因为这一切实在太美了,所以她大笑了。因为这一切实在太美了,所以她哭泣了。

她怀着恐惧的心情向四面望望,希望没有任何人会看到她现在的这种状态。

后来有一段时候,海上掀起了滚滚巨浪,她观望着海水向海岸边冲来,她观望着巨浪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直冲过来,撞碎在一块岩石上,溅出一片白沫,用那巨大的白色的美覆盖着一切,然后又向远处退去,让那湿淋淋的黑色岩石再次露出水面。啊,当那波浪破碎成一片白沫的时候,它实际只不过是得到了自由!但愿如此!

有时她沿着港口闲遛,看着一些在海上晒黑的水手,他们穿着紧身的蓝色毛衣,在海港的堤岸上闲逛着,鲁莽地、别有用心地对着她大笑。

在她和他们之间慢慢建立了某种关系。她从没有跟他们说过话,或者对他们有任何更多的了解。可是当他们倚在堤岸边,她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她和他们之间就已经有了某种关系,有了某种急切的、可喜的和痛苦的感情存在。他们当中她最喜欢的是一个蓝色的眼睛上胡乱搭着一片淡黄色头发的年轻水手。他看上去是那样清新、鲜洁和充满海洋气息,简直不像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物。

她从斯卡巴勒又跑到她的汤姆舅舅家去。威尼弗雷德已经有了一个小孩,是那年的夏末刚刚出生的。她对厄休拉似乎已经变得很奇怪,很陌生了。在这两个妇女之间,彼此都有一种无法说出口的保留。汤姆·布兰文是一个非常关心孩子的父亲,也是一个十分体贴的丈夫。可是,在他那种安于家庭生活的表现中,总似乎掺杂着一些虚伪的东西,厄休拉再也不喜欢他了。他天性中一些丑恶的、隐藏着的东西现在已慢慢显露出来,使得他以一种伤感情绪来看待一切。他原是一个什么都不信的唯物主义者,为了实现他这种信仰,他变得充满了人的感情,变成一个对人十分体贴、热情的人,变成一个慷慨的丈夫,一个模范市民。可是他很聪明,决不随便勾起外人的赞赏,时时也完全知道如何去蒙骗他的太太。她并不爱他。但她却很高兴和他一起生活在这种自得其乐的、自我欺骗的状态中,她在各方面都顺从他。

后来,从这里回家的时候,她倒感到很高兴。她还有两年安静的日子好过,她的前途就完全靠这两年决定了。她回到学校去准备她的毕业考试。

可是在这一年中,大学在她眼里已开始慢慢失去光彩了。那些大学教授并非是已经了解生活和知识奥秘的祭司。说到底,他们只不过是处理某些商品的中间人,由于他们对那商品已过于熟悉,他们差不多已经把它全给忘了。什么是拉丁文?——不过只是些关于知识的商品罢了。整个拉丁课又是什么?那也不过是一种卖古董的旧货商店,在那里一个人可以去买一些老古董,并且可以弄清楚某些古董的市场价格。看样子,那些古董总的说来还都是毫无趣味的。这种拉丁古董使她非常厌烦,正像她有时走进卖中国和日本古董的旧货店也感到厌烦一样。“古董”这个词本身就会让她的心灵完全失去生趣。

她的生活慢慢脱离了她的学习,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可是整个这一套都显得十分虚伪,十分虚假。虚假的哥特式拱门,虚假的宁静,虚假的拉丁文学,虚假的法国式的庄严,虚假的乔叟的天真。这不过是一家旧货商的店铺,一个人可以到这里来买下为了参加考试所需要的装备。对于整个市镇许许多多的工厂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小小插曲。这种想法慢慢进入了她的心中。这里不是什么逃避城市生活的宗教圣地,也不是什么纯粹为了追求学问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场所。这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收容学徒的店铺,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学到一套如何赚钱的手艺。大学本身不过是工厂的一个很小的看着不起眼的实验室罢了。

一种让人痛心的、丑恶的幻灭感又一次来到了她的心头,同样是那种她永远无法逃避的黑暗和使人不堪的阴郁,她看到了一切事物之下那永远存在的丑恶的基础。当她那天下午来到学校的时候,雏菊已仿佛是盖在草坪上的一片白沫,阳光下的菩提树是那么葱翠可爱。啊,看着那白沫似的雏菊止不住令人神伤。

因为,她知道,一走进去,一走进大学内部,她就必须进入那虚假的工作间。不论什么时候,它都不过是一家虚假的店铺,一座虚假的仓房,唯利是图是它唯一的目的,它也不生产任何东西。它冒称为了知识的神圣价值而存在。可是,知识的神圣价值已经变成了物质财富之神的走狗了。

她感到自己颇有些萎靡不振。完全出于习惯,她机械地照常学习着。可是她简直感到毫无办法,她几乎完全不能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了。在下午上盎格鲁-撒克逊历史课的时候,她坐在那里看着窗外下面的景象,对什么贝奥武甫[2]等等,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下面的大街上,沿着一排篱笆延伸着铺满阳光的灰色的大道。一个穿着红上衣,打着一把红色阳伞的妇女正在横过马路,一条很小的白狗在她身边跑来跑去。那打着红色阳伞的妇女走过马路来了。她走路的样子有点显得一颠一跛的,身后跟着一个很小的影子。厄休拉着迷似的看着她。那个打着红色阳伞的妇女和那条小哈巴狗不见了——她们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这个穿着红衣服的妇女是在怎样的一个现实世界中行走呢?她又是把她自己封闭在怎样一个已经死去的现实的仓库之中?

这地方,这所大学究竟有什么用呢?关于盎格鲁-撒克逊的知识究竟又有什么用?一个人学了它不就是为了在考试时能够回答问题,因而将来他就可以具有更高的商业价值吗?长时期在这种隐藏着的商业之神的神龛前礼拜,她实在厌倦了。可是,此外世界上还有什么呢?生活不全是为此,而且专门为此吗?任何地方的任何东西,最后都不过是为了进行这样一种礼拜。一切事物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生产一些俗不可耐的东西,对物质生活形成更大的累赘。

忽然间,她决定放弃法文。她准备专攻植物学来取得学位。这是唯一她认为还活着的一种知识。她已经进入到各种植物的生活之中去了。她对于植物世界的各种奇怪的规律十分感兴趣,在这里她约略看到了某种与人世的目的完全不搭界的活动。

大学是贫瘠而且无用的,它已经变成了完全为最庸俗、最卑贱的商业服务的神庙。她不是已曾前去倾听过知识的声音传回到那神秘的根源时发出的回响吗?神秘的根源!那些穿着长袍的教授们提供的商品,最好的也只不过是能够在进行考试的教室里卖得一点更好的价钱罢了。此外,那也都是些陈旧的货色,并不能真值它所想卖得的那个价钱。这他们是完全清楚的。

现在,在学校整个这一段时间中,除了在植物学实验室进行的一些工作——因为那里似乎还有一些令她神往的神秘气氛——以外,她就总感觉到,她是自降身份参与了一种贩卖假珠宝的买卖。

带着愤怒和执拗的情绪,她终于混完了最后一个学期。她真愿意再出去自己谋生。相比起来,她现在甚至觉得布林斯利大街和哈比先生都显得更为真实了。她对伊尔克斯顿学校的强烈仇恨,和大学里的这种无聊生活相比起来,简直算不了什么了。可是她也不打算再回到布林斯利大街去。她要获得学士学位,然后到一个文法学校去当一阵子教师。

她最后一年的大学生涯缓慢地前进着。她现在随时向往着她的毕业考试,并希望快离开这里。现在她几乎已能觉出幻灭的灰烬已使她感到硌硬了。她的下一步还会是这样吗?前面永远有一个光辉灿烂的大门,可是等你向它接近的时候,那光辉灿烂的大门永远只不过是通向另一个丑陋、肮脏、混乱和已经死亡的庭院的门洞而已。前面永远是在蓝天之下闪闪发光的一座山峰,可是等你爬到山顶上,你所看到的不过是另一个充满杂乱的无聊活动的山谷而已。

没有关系!每一个山头总有一点不同,每一个山谷总也有它的一些新的东西。科西泽和她的儿童时代,以及她的父亲;沼泽农庄,沼泽农庄附近的小教堂的学校,以及她的外祖父和她的舅舅们;诺丁汉的中学和安东·斯克里本斯基;安东·斯克里本斯基和在篝火之中的月光下的舞蹈;然后是那段她一想起就不能不感到十分痛苦的时光,威尼弗雷德·英格和开始当教师之前的那几个月;然后是布林斯利大街的可怕岁月,慢慢又进入比较宁静的生活,玛姬,玛姬的哥哥,直到现在只要她一想起他,他的影响似乎还仍然存在于她的血管之中;然后便是这大学生活,还有现在已经在法国的多萝西·拉塞尔;再下一步便将是再次进入世界之中去了!

这已经可以算得是一部历史了。在各个不同的阶段,她都有完全不同的表现。然而,她永远是厄休拉·布兰文。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厄休拉·布兰文?她并不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只知道自己充满了愤恨,对一切都表示拒绝。她随时随地,永远在那里吐出幻灭和受骗在她嘴里留下的灰沙。她只能在有所拒绝中才能坚强起来。她所采取的似乎永远是否定的行动。

认真说来,她的真实存在始终也没有完全显露过,而是处在一片朦胧之中。它没有办法在人前透露,它仿佛是一粒埋在土灰中的种子,这个她生存于其中的世界却像一个由一盏灯照亮的光圈。这个完全由人的意识所照亮的区域,她以为就是整个世界,她以为一切都已永远在这里暴露无遗了。然而,她一直都感到在那黑暗之中也有一些光亮之点,那些亮点像野兽的眼睛一样闪闪发光,刺透人的心灵,随即又消失了。她的灵魂怀着巨大的恐惧所承认的却只是那外圈的黑暗。至于她生活和活动的空间,却是里面的光亮的区域,在这里火车奔跑着,工厂生产出它们的机器制造的产品,各种植物和动物的生息繁衍都在科学和知识的光辉照耀之下,而这忽然间却变得像一盏弧光灯照耀下的光亮的区域了。在那里面,飞蛾和孩子们在耀眼的光线下,感到十分安全地游玩着,因为他们停留在光明之中,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黑暗存在。

可是,她却能透过黑暗看到一线微光的运动。她看到在黑暗中闪光的那野兽的眼睛,正观望着那夜郎自大的篝火和那些酣睡的人们。她感觉到了那篝火的奇怪而愚蠢的狂妄,它公然说:“在我们的光线和我们的秩序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而且总是把脸朝内,朝向那即将熄灭的火焰,以它照亮一切由太阳、星星和创世主,以及那正确秩序组成的意识,永远不去理睬在四周涌动着的黑暗,以及在它边缘上半隐半现的各种影子。

是的,没有任何人甚至敢往那黑暗中扔进一个火把。因为,如果他那样做,他就会被别人活活讥笑和折磨死,他们会叫喊着:“蠢材,反社会的恶棍,你为什么无端制造出一种恐惧来扰乱我们?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黑暗。我们在光明中活动和生活,在光明中享有我们的存在。上帝已经赐给我们永恒的知识之光,我们完全理解,同时也代表着知识问题的最主要的核心。蠢材和恶棍,你竟敢拿黑暗来让我们难堪?”

尽管这样,黑暗仍在四周旋转着,带着它灰蒙蒙的影子一样的野兽和它朦胧的影子一样的天使,他们,像被排斥掉的更熟悉的黑暗的野兽一样,也全被光明排斥在外了。有些人也曾偶尔瞥见黑暗,看到它支棱着它的鬣狗和豺狼的鬃毛;有些人放弃了对光明的骄矜,在自己的狂妄心情中死去。他们看到了从那豺狼和鬣狗的眼中射出的光芒,并看出那是天使手中的宝剑,在进门口处闪着寒光,也看出存在于黑暗中的那些天使是威严而可怕的,和毒牙射出的光一样不容小觑。

厄休拉在大学度过最后一年时已经是二十二岁。就在那年的复活节前不久,她又得到了斯克里本斯基的消息。在他进入南非战场的头几个月,他曾经从那里给厄休拉写过一两封信,自那之后,他还一直给她寄过一些明信片,不过中间间隔的时间甚至更长了。他已经升了上尉,但他一直都在非洲。现在她差不多有两年多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了。

她自然常常不免想到他,他仿佛是一个漫长的阴暗、烦躁的日子里黄色的闪着光的黎明。对他的记忆就仿佛是对天刚发白时的光辉灿烂的黎明的冥想。而她现在所占有的却只有那后半天的冷漠、烦躁和空虚。啊,如果他现在还对她一片真心,那她就可以纵情欣赏那熙和的阳光,而不至于遭受那已经破败的一天的折磨、伤害和屈辱了。那他就将会是她的天使。阳光的钥匙掌握在他的手里,直到现在他还拿着。他可以为她打开通向自由和欢乐的大门。不,如果他现在对她还是一片真心,那他本身就会是她的大门,通过那扇门她就可以走进广阔无边、充满幸福和无止境的自由的天空,而那也就是她的灵魂的天堂!啊,他将会为她展开无限前程,让她进入她可以永远称心如意,永远欢乐的广阔无边的空间。

她所唯一坚信不移的是她对他的爱。这爱情至今仍然完美无缺,光芒四射,而且随时都能引起她的回忆。遇到眼前的事情似乎很不如意的时候。她总会对她自己说:“啊,我过去真是喜欢他。”仿佛她的生命的最主要的花朵已经随着他一同死亡了。

现在她又听到了他的消息。她最主要的反应是痛苦。那欢乐,那自动倾泻的欣喜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可是,她的意志却惊喜万状。她的意志已经在他的身上扎根了。她充满激动情绪的旧梦现在又重新惊醒过来。他要来了,那个长着一对神妙的嘴唇,可以让一个亲吻的余味波及宇宙尽头的男人回来了,他是来找她的吗?她不能相信。

我亲爱的厄休拉,我又回到英格兰来了,但是几个月后我还要出国去。这一次是到印度。我不知道,你现在是否还记得过去我们在一起时的情景。我这里还保存着你的那张小照片,那照片到现在差不多已经六年,你恐怕肯定已经变了。我比那会儿已经足足大了六岁,自从我在科西泽认识你以后,我一直完全过着另一种生活。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还愿意见我。下个星期我要到德比去,那时候我一定到诺丁汉来看看,我们可以在一起喝喝茶。你能简单地给我写几个字吗?我等待着你的回信。

安东·斯克里本斯基

厄休拉从学校大厅里的信架上拿下了这封信,在走过妇女更衣室的时候,她就把它撕开了。顿时间,她感到她四周的世界似乎忽然完全消融,她是独自站在无比洁净的天空中了。

她现在应该到哪儿去呢?一个人去待着吗?她飞也似的跑上楼去,从边上的旁门里走进了参考书阅览室。她抓过一本书,马上坐下,想想该怎么写回信。她的心怦怦跳着,两手不停地发抖,似乎在梦中一样。她听到大学里响起了一阵铃声。接着,十分奇怪地又响起了一阵。第一堂课已经下课了。

她匆匆拿出一本练习簿,开始写信。

亲爱的安东,是的,我现在还保留着那个戒指。能见到你我非常高兴。你可以到大学来找我,我也可以到镇上什么地方等着和你相见。你可以写信告诉我吗?你忠实的朋友——

图书馆里的一个管理员是她的朋友。她发着抖问他能不能给她一个信封。她把信封好,写上地址,就光着头跑出去寄信。在她把信投进邮筒的时候,整个世界马上变成了一个宁静的、暗淡无色的地方,而且也变得无边无际了。她于是悠悠闲闲走回大学,走回她的闪烁着黎明第一道微光的惨淡的梦境中去。

在第二个星期的一天下午,斯克里本斯基来了。自上封信后,她每天早上进学校或者课间休息的时候,都要匆匆跑到信架子上去看一看。有好几次,她偷偷摸摸从众目睽睽的地方拿下她的信,然后赶快把它藏起来跑过大厅。她总是在植物学实验室里读她的信,因为在那里有一个她自己专用的角落。

在已经收到他的好几封信之后,现在他自己来了。他事先约定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那天她围着她的显微镜简直仿佛忙得不可开交,而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办法完全集中注意力。不过她仍然一刻不停地在那里迅速进行工作。今天她要放在物镜片上观察的是刚从伦敦运来的某种特殊标本,那位管实验的教授似乎也很激动,老是慌慌张张的。同时,当她对好显微镜的焦距,正看到那绿色的生物隐隐约约躺在一片无边的光明之中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几天前曾和大学里一位物理学女博士弗兰克斯通进行过的一段谈话,因而感到十分不安。

“不,那可不对,”弗兰克斯通博士说,“我看不出我们有什么理由把生命看作是特别神秘的东西,你说不是吗?我们不了解生命,正如我们不了解电一样,可是那并不能使我们有理由说电是一种特殊的东西,是和宇宙间其他一切东西毫不相干、截然不同的东西——你认为可以这样说吗?那么生命为什么就不可能也不过是由更复杂的物理和化学活动所组成,那种活动和我们通过科学研究已得知的其他活动完全属于同一种性质?我实在看不出,我们有什么理由把生命,而且只有生命,看作一种特殊的东西。”

那次谈话在一种不肯定的、不确切的、惶惑的气氛中结束。可是目的呢,目的到底是什么?电没有灵魂,光和热也没有灵魂。难道她自己和那些东西一样,也是一种没有人性的力量,或者多种力量的复合体吗?她安静地看着躺在显微镜下光亮中的单细胞生物的影子。它显然活着。她看到它在活动,她看到它十分明亮的纤毛的活动,她看到它在滑过那光亮的平面时露出的细胞核的光亮。那么它的意志是什么呢?如果它只是一种物理和化学能量的复合体,那么是什么东西使这些力量合而为一,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才使它们合为一体的呢?

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这些无法捉摸的物理和化学活动才会在她的显微镜下结成这隐隐约约可以自己活动的一个黑点呢?是一种什么意志使得它们集结在一起,同时创造出她可以看到的这么一件东西?它的打算是什么,就为了表现它自身吗?难道它的目的就仅只是一种机械活动,并仅限于它自身之内吗?

它的意图只是为了自身的存在。可是什么自身呢?忽然间,在她的头脑中整个世界散发出了奇异的光彩,像显微镜下的那个生物的细胞核一样,散发出一道强烈的光线。忽然间,她不自觉地进入闪着强烈光辉的知识之光中了。她完全不能理解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只知道,这绝不是一种有限的机械能量,也绝不是仅仅为了自我保存和自我体现这样一个目的。这是一种完美的境界,一种无限的生命。自我和无限是同一的。自我的存在就是无限的最崇高、最光辉的胜利。

厄休拉犹豫彷徨地坐在她的显微镜前面出神。她的灵魂在这个新世界中忙碌着,忙得不可开交。在这个新世界中,斯克里本斯基正在等着她——他会等着她的。她现在还不能走,因为她的灵魂暂时还分不开身,很快她就会要走的。

一种像步入死亡一样的宁静抓住了她的心。远处,在走廊下面她听到表明五点的钟声。她一定得走了。可她仍然安静地坐着。

别的学生正收起桌上的工具,把他们的显微镜收拾起来。屋子里马上是一片混乱。窗户外边,她看到学生们胳膊下夹着大堆的书,交谈着,全都嘁嘁喳喳交谈着,走下楼梯去。

她现在也急于赶快离开。她也希望快点走。她对于这物质世界感到恐惧,对于她自己所经历的形态上的变化也感到恐惧,她希望赶快跑去会见斯克里本斯基——那新的生活,新的现实。

她匆匆擦净她的几块物镜片,把它们放回盒子里去,把她的那一块地方收拾干净。她显得很活跃,十分活跃,非常活跃,她希望赶快跑去会见斯克里本斯基,赶快——赶快。她不知道她要去会见的是什么,可是,这将是一个新的开始。她必须赶快。

她快步走过那一段楼道,手里拿着她的刀片、笔记本,围裙搭在一只胳膊上。她昂着头,脸上显出十分紧张的神情。他可能没有来。

走出楼道,她马上就看见了他。她马上就能认出他来。可是,他却显得那么陌生,他似乎十分缺乏自信,畏缩地站在那里。她看到受过很好的教养的年轻人竟会这样,使她不禁感到害怕了。他站在那里,仿佛希望不要被人看见似的。他的衣服穿得十分讲究,她决不会对自己承认她当时感到一阵寒战,仿佛猛地接触到寒霜上的阳光一样。这就是他,那个新世界的钥匙和核心。

他看见她,这个细瘦的姑娘穿着一件白色的法兰绒上衣和颜色很深的裙子,从大厅里跑过来,脸上带着那么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态,同时闪烁着一种难以理解的光彩。他先是一惊,接着又感到非常激动。他马上忸怩不安起来。大厅里还有许多别的学生在来回走动。

当她向他伸过手去的时候,她仰起她盲目的不知所措的脸大笑了。他当时对她也完全看不清了。

不一会儿,她就跑开去拿她出门用的东西。接着,他们还像她当年在学校里的时候一样,一块儿步行着到镇上去喝茶。他们还到原来的那个茶馆去。

她看出他和从前大大不同了。那种亲密的态度,旧日的亲密关系还依然如故,可是他现在已经属于和她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了。这有点仿佛是他和她已彼此同意暂时休战,现在他们是在休战期间相会了。在他们相见的头一分钟里,她就模模糊糊地感到,他们是在休战时期相见的两个敌人。他的任何一言一行都是和她的生活格格不入的。

然而,她仍然非常喜爱他娇嫩的脸和他娇嫩的皮肤。他现在身体显得更强壮一些,脸色也黑了一些,他现在已经完全成人了。他想,正是因为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男子汉,所以使他显得更生疏了。在他还只是一个活泼的小青年的时候,他对她更亲近得多。她想,一个男人大约不可避免总会变得这样陌生而疏远,总会具有另一个冷漠的生命的。他谈着话,但并非对她而发。她急于想跟他谈话,可是却似乎没有办法能让他听见。

他仿佛是那样稳重和自信。他的存在仿佛就是自信的化身。他是一个很好的骑手,所以在他身上总有一种骑士的自信和对任何事随时做出明确决定的习惯,同时也有那种骑士的阴暗心情。但是,他的灵魂却因此更显得模棱两可,彷徨不定了。他仿佛是由许多习惯的行动和决定组成的。这个人易受攻击的随时变化的痛处任何人是无法接近的。她对这一点就完全一无所知。她只能感觉到他所具有的那种阴森的难以改变的动物的欲念。

是这种他所怀有的麻木的欲念把他带到她身边来的吗?她感到惶惑不解。他所表现的某种不可救药的固执刺伤着她的心,使她产生一种冷冰冰的绝望的感情,她因此感到恐惧。他需要的是什么呢?他的欲念是那样深藏在心中。他为什么不肯自己承认呢?他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他所需要的只能是一种无名的东西,她止不住不寒而栗了。

然而,她却不时闪烁出激动的光彩。他通过他的阴森的、深藏着的男性的灵魂,现在正跪在她的面前,并在那模糊的光线中使自己完全暴露无遗。她战栗着,那黑色的火焰也正烧遍她的全身,他跪在她的脚边等待着,他已经毫无办法,静等着她发落。她可以接受他,也可以拒绝。如果她拒绝了他,那他身上便会有什么东西马上死去。因为对他来说,这是生与死的问题。可是,所有这一切必须永远保留在黑暗之中,明确的意识什么也不能承认。

“你在英格兰,”她说,“打算待多久?”

“我也不敢肯定——可我想最晚不能超过七月。”

接着他们俩都沉默着。他现在在英格兰可以待上六个月。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六个月的空间。他等待着。同样的那种生铁一般的死板又占据了她的心,仿佛整个世界都不过是用钢铁铸成的。要想让血肉之躯适应这铸铁一般的安排是没有意义的。

她很快就使自己的想象和当时的处境完全适应了。

“你在印度已经被委任明确的职位了吗?”她问道。

“是的——我只有六个月的假期。”

“你愿意那样待在国外吗?”

“我想是的。那儿有非常丰富的社交生活,有各种各样的活动,打猎,打马球。你始终可以有一匹好马。而且有许多工作可做,简直是做不完的工作。”

他随时都尽量避免正面回答问题,他永远在那里逃避自己的灵魂。可以想见,他在国外,在印度将度过的舒服日子。作为强加在一个古老文明之上的统治阶级的一员,把自己看作是那较低下的文明的主人,任意作威作福。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这样他仍将变成一个贵族,拥有权力和责任,把一个毫无办法的巨大的民族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作为统治阶级的一员,他就可以献出自己的全部生命,以求推进和实现这个国家的一些较高的理想。他在印度有真正的工作可做。那个国家的确需要他所代表的那种文明,它需要他的道路,需要他所代表的智慧和知识。他是会到印度去的。可是那不是她的道路。

然而,她仍然很爱他,爱他的身体,以及他所做出的任何决定。他似乎需要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他现在正等待着她做出决定。这个决定,在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她早就已经做出了。善和恶也许还有个结束的时候,但他却永远是她的情人。她的意志是永远不会松懈的,尽管她的心和灵魂一定会被囚禁起来,趋于沉默。他尽量照顾着她。她完全承认了他们的关系。因为他现在已经回到她的身边来了。

在他的脸上,他细腻、平滑的皮肤上,他金灰色的眼睛里都出现了一种光彩,一种因为和她的亲密关系而焕发的光彩。他已经燃烧起来,已经浑身着火,像一只猛虎一样,变得那样光辉灿烂、富丽堂皇。他那无比灿烂的光彩也反照在她的身上。她的心和灵魂已经在下边被封闭起来,隐藏起来。她完全脱离了它们的羁绊。她决心要获得纵情的欢乐。

她像一朵花一样,骄傲地挺起了身子,用自己的适当的力量,使自己向外伸张。他的温暖增强了她的活力,他的在和别人对比之下似乎显得格外耀眼的形式美,使她感到十分骄傲。这似乎是对她的一种顺从的表现,使她感觉到,仿佛她在他的面前代表着人类一切最美好的花朵。她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厄休拉·布兰文了。她是一个女人,她是人类中全部女人的化身。她无所不包,无所不在,那她怎么能够完全受个性的限制呢?

她感到无比幸福。她决不愿意离开他,她和他同在。谁能够把她拉走呢?

他们从咖啡店里走了出来。

“你想干点什么吗?”他说,“我们现在可以上哪儿去玩呢?”

这是三月里一个阴暗多风的夜晚。

“也没有什么可玩的。”她说。

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回答。

“那么让咱们散散步吧。咱们往哪儿散步呢?”他问道。

“咱们到河边去走走,好吗?”她不好意思地提议说。

一转眼,他们就爬上一辆电车,往特兰特桥那边去了,她感到高兴极了。一想到他们马上可以沿着春潮新涨的河岸边,踏着永远没有尽头的草坪在黑暗中散步,她不禁马上感到欣喜若狂。阴暗的河水一声不响地在那庞大的永远不得安宁的黑夜中流过,使她感到实在说不出的激动。

他们走过那座桥,然后往下去,渐渐远离开了大路上的灯光。一走进黑暗中,他就马上握着她的手,他们一声不响地向前走着,只听到他们的脚步踏在黑暗上的微弱的声响。在他们的左边,那市镇显得雾气腾腾,眼前有些显得很奇怪的灯光,耳边也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桥洞下面也有一阵阵的晚风吹过。他们紧挨在一起走着,强有力地连接在一起了。他紧紧地搂住她,用一种细腻、羞怯和强大的热情搂抱着她,仿佛他们之间有一种只有在浓密的黑暗中才生效的秘密协定。这浓密的黑暗就是他们的宇宙。

“现在一切还像过去一样。”她说。

然而,事实上现在已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但不管怎样,他的感情是和她完全一致的,他们有着同样的思想。

“我知道我终于会回来的。”他最后说。

她不禁哆嗦了几下。

“你一直都非常爱我吗?”她问。

如此直率的一个问题未免把他难住了,他稍稍停了一会儿。无边的黑暗不停地从他们身边滑过。

“我不能不回到你的身边来。”他仿佛被催眠似的说,“在和我有关的一切事情的后面总有你的影子存在。”

她像命运一样怀着胜利的感情沉默了。

“我爱你,”她说,“永远爱你。”

黑色的火焰在他身上燃烧起来。他必须把自己完全奉献给她,他必须把作为自己基础的一切都奉献给她,他紧紧地搂着她,他们一声不响地向前走着。

她猛地一惊。她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在一片黑暗的草地那边的水闸边显然有人。

“那不过是一些情侣。”他柔和地对她说。

她睁大眼睛,看着一带围墙边的两个黑色的影子,简直觉得那黑暗中似乎有人居住。

“只有情侣们才会在这样一个夜晚跑到这儿来。”他说。

然后,他就用一种低沉的颤抖着的声音对她讲到非洲,讲到那离奇的黑暗,那离奇的血腥的恐惧。

“对英格兰的黑暗我一点也不害怕,”他说,“我感到它是那样柔和和自然,特别因为你现在在这里,它更成了我的好友。可是在非洲,黑暗却显得那么凶恶,并充满了恐怖。不是对任何东西的恐惧,就只是一种说不出的恐惧。黑暗会钻进你的鼻孔里去,而且带着血的气味。黑人们完全知道这一点,他们崇拜它,真的,崇拜黑暗。有时你几乎感到喜欢它,喜欢那恐惧,它能刺激你的神经。”

她又为他感到无比激动了。她现在感到他只不过是从黑暗中发出的一个声音。他一直不停地用一种低沉的调子跟她讲着非洲的情况,使她有一种奇怪的,激动的感觉。他所讲的那个黑人,用他散漫的柔情似乎可以像澡盆里的热水一样把一个人完全包裹起来。慢慢地,他把充满在他自己血液中的火热、富饶的黑暗也传到了她的身上。他显得是那么神秘。定要毁掉整个世界。他用他柔和的、嘲弄的、战栗着的声调急切地讲着话。他需要她回答,需要她理解。一个庞大而充实的黑夜似乎要来临了。在这具有无限生殖力的黑夜之中,一切物质的每一个分子都会增殖、变大,都会秘密地燃起生殖的欲念。她战栗着,紧张地战栗着,几乎感到痛苦了。渐渐地,他不再对她讲非洲的情况了。他们沉默下来。沿着河水高涨的河岸,在黑暗中漫步着。她的肢体充实而紧张,她感到,它们肯定是由于一种低沉、深刻的战栗在颤动着,她几乎迈不开步了。黑暗的深沉的战栗只能感觉到,不能听到。

忽然间,在他们正朝前走着的时候,她对他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他,仿佛她忽然化作钢铁了。

“你爱我吗?”她痛苦地大声说。

“我爱你,”他用一种简直不像他的奇怪而又含糊的声音说,“是的,我爱你。”

他似乎很喜欢包围着她的那个有生命的黑暗。她现在是在那强大的黑暗的拥抱之中了。他紧紧地抱着她,非常温柔,永远是那样温柔。这是命运的永不松懈的温柔,是旺盛的生殖能力的永无止境的温柔。她战栗着,像一件被敲打着的金属物品一样战栗着。可是他一直都抱着她,温柔地、永无止境地像黑暗一样包围着她,像黑夜一样无所不在。他吻她。她仿佛感到自己正被毁灭,被粉碎一样地战栗着。那发光的小舟战栗着,在她的灵魂中破碎了,那灯倒下了,挣扎着,然后是一片黑暗。她现在已经在一片黑暗之中,没有了意志,仅只剩下了那接受的意愿。

他吻着她,那是一种包容一切的温柔的亲吻。她对他的亲吻做出了全面的反应,她的思想、她的心灵已经完全不存在了。像黑暗拥抱着黑暗一样,她紧紧地拥抱着他,尽全力使自己进入他的一连串的亲吻,把自己压下去,压向他的亲吻的泉源和核心,让她自己为他的温暖的充满生殖力的亲吻所覆盖,所包围,让那亲吻遍布她的全身,流过她的全身,完全盖住她,流向她身上的最后一根神经,这样他们就可以变成一股河水,一种黑暗的生殖力。她将张开她的嘴唇把它们紧压在他生命的最后的根源上,这样她就可以紧抓住他生命的核心。

他们就这样在那至高无上的黑暗的亲吻中战栗着,这亲吻已经同时战胜了他们两人,使他们屈服,把他们合成了那流动着的黑暗的一个充满生殖力的核心。

这是一种无边的幸福,这是一种使那充满生殖力的黑暗具有核心的过程。那小舟由震动而趋于粉碎,于是意识之光跟着熄灭以后,便只有黑暗统治着一切,便只有了那无法述说的美满。

他们站在那里,完全沉浸在毫无节制的亲吻的幸福中。他们亲吻着,从中吸收无穷的幸福,而它似乎永远也不会枯竭。他们的血管跳动着,他们的血合在一起汇成了一股洪流。

一直到后来,慢慢地,一种睡意,一种沉重的感觉压上了他们的心头,他们感到困倦。从这困倦之中,又透出了清醒的意识的微弱的光亮。厄休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黑夜的包围之中,近处是拍打着河岸的奔流的河水,树木在疾风中发出一阵阵的吼叫和沙沙声。

她始终紧挨着他,和他紧贴着身子,可是她越来越有了自己清醒的意识。她知道,她一定得去赶火车了。可是她怎么也不愿意脱开同他的接触。

最后,他们完全清醒过来,准备走了。他们现在已不再存在于毫无破绽的黑暗之中了。那边是一座闪着光的桥梁。河那边可以看到点点灯光,在他们前边和右边,整个市镇被照得满天通明。

但尽管这样,他们的阴暗的、柔和的、无可怀疑的身躯却仍然完全在光线之外行走着,仍然在至高和傲慢的黑暗之中。

“这些愚蠢的光亮,”厄休拉在她那阴暗的傲慢之中,暗暗对自己说,“这愚蠢的、人为的、自我夸大的市镇正散发出它的光亮。它实际上是并不存在的,它不过像黑暗的水面漂浮着的一滴油迹反射出的光亮一样,停留在无边的黑暗之上,可那又是什么呢?空无一物,完全空无一物。”

在电车中,在火车中,她都有这种同样的感觉。那灯光,那式样相同的城市建筑不过是一些小玩意儿。那些坐着车或者行走着的人不过都是些剥露出来的空衣服架子罢了。在他们的假作镇静,仿佛煞有介事的暗淡无色的呆笨伪装之下,她可以看到包容着他们所有那些人的那股黑色暗流。他们全都像一些用纸做的船只在活动着。可是实际上他们每一个人都不过是盲目的、急切前进的黑暗浪头,由于同样单一的情欲变成一片黑暗了。所有他们的谈话和他们的行为都是虚假的,他们全都是靠衣服装扮起来的一些下等生物。她现在忽然想起了隐身人,他就是靠他的衣服才能让人看见的[3]。

在接下去的几个星期中,她一直都仿佛始终存在于那同样富饶的黑暗之中,她的眼睛像一头野兽的眼睛圆睁着,一种离奇的似笑非笑的神态仿佛一直在对她身边那装模作样的人生表示嘲弄。

“你们都是些什么,你们这些苍白的市民?”她的闪闪发亮的脸似乎在说,“你们这些穿着绵羊衣服的被制服的畜生,你们这伪装成社会动力的原始的黑暗。”

她始终在一种可感知的下意识中活动着,对其他一切人的现成的、伪造的白日的光明表示嘲弄。

“他们像穿衣服似的,各自佩戴着自我的标志。”她带着轻蔑的表情看着那些僵硬的失去性别的人,暗暗对自己说,“他们想着做个职员或者教授,要比做个存在于潜在的黑暗之中的阴暗、无用的生物好得多。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当她在教室里面对着那位教授坐着的时候,她在心中暗暗问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坐在那里神气活现地穿着你的长袍,戴着你的眼镜儿?你不过是一个已闻到血腥味的暗藏着的生物,从丛林的黑暗中向外张望,为了满足你的情欲,正用鼻子在四处嗅寻。你实际就是那个,尽管谁也不相信这一点,你自己更是绝对不会承认。”

她的灵魂对一切伪装都大加嘲弄。至于她自己,她仍在那里不停地伪装着。她尽量打扮自己,把自己装扮得十分漂亮,也照常上课,并记下笔记,但这一切都是在一种肤浅的、嘲弄的心情中进行的。她完全了解他们的那一套二加二等于四的鬼把戏。她完全和他们一样聪明。可是注意!——她会对他们的那一套什么知识、学问或者高雅的举止等猴子的把戏在意吗?她丝毫也不在意。

还有那个斯克里本斯基,和她自己那个阴森的具有生命的自我。在学校外边,那外在的黑暗之中,斯克里本斯基正等待着。在那黑夜的边沿上,他是那样认真。他真在意吗?

她像在黑夜中发出刺耳嗥叫的一头豹子一样的自由。她有她自己强有力的流动着的阴暗的血液,她具有那闪着光的生殖的核心,她已经有了她的配偶,她的伴侣,她进行生殖的合作者。所以,她已经什么都有了,什么也不缺了。

斯克里本斯基一直都待在诺丁汉,他也完全获得了自由。在这个市镇上,他谁也不认识,他完全不需要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他完全是自由的。而他们的电车、市场、剧院和酒馆,在他看来都不过是一个摇动着的万花筒。他像一头躺在笼子里的狮子、老虎,正眯缝着眼睛看着在笼子外面经过的人群,看着那万花筒世界的不现实的人;或者像一头眨巴着眼睛的豹子,全然不理解地观看着一些饲养员的各种表演。他对这一切都十分厌恶,这一切都根本不存在。他们的好教授,他们的好牧师,他们的好的政治演说家,他们的规规矩矩的好女人,他感到他的灵魂总在那里暗暗发笑,一看见他们就止不住发笑。他们全都不过是正在表演的木偶,全都是用木头和布片做出来为了表演的!

他注视着那个公民,那个社会支柱,那个模范人物,并看到了他那挺直的两腿。这双腿由于希望做出木偶的动作已经几乎硬得像木头一样了。他还看到为了适合木偶的活动而特制的那条裤子。那是两条人的腿,可是那人的腿已经变形,变得僵硬、丑陋,只能做一些机械动作了。

现在他一个人单独待着,他感到说不出的快乐。他脸上总是满面春风,他现在再没有必要去参与别人的那种当众表演的把戏了。他已经发现了进行自我探索的门路。他已经像一头直接逃回丛林中的野兽,逃开了那表演场所。在一家安静的旅馆里占有一间房,他还租了一匹马,可以骑着它到乡村去,有时就在一个村子里过夜,到第二天再回来。

他感到他自己非常富饶而且充实。他干的每一件事都是一种使他醉心的欢乐。不管是骑马,或者散步,或者躺在阳光之下,或者到酒馆里去喝酒,全都一样。所有的人,所有他们所讲的话,对他都毫无用处。在任何事物中,他都能够获得使他开心的欢乐。对他自己,他具有一种使他心醉的富饶的感觉,他更感到他所生存的无边的黑暗具有无限的生殖力。至于所有人那种木偶般的形态,他们木头一样的机械的声音,他距离它们都非常遥远。

因为他常常要去和厄休拉会面。他们经常会见,下午她根本不上学校,只是和他一起去散步,或者他们坐上一辆汽车,或者乘一架轻便马车一块到农村去,然后把车留下,他们自己到树林里去游逛。他还不曾占有过她。出于微妙的本能的需求,他们总是充分地享受着每一个亲吻、每一个拥抱、每一次亲密接触所带来的欢乐,下意识地完全知道,那最后一幕就要开始了。那将是他们最后进入创造的源泉的时候。

她把他带回家去,让他在贝德俄弗她们家里度过了一个周末。她非常喜欢让他在她们家待一阵。说来真是奇怪,他和他那别有深意的含笑的神态,和她们家的整个气氛看来是多么协调啊。他们全都喜欢他,他是他们的一个亲人。他的有趣的玩笑话,他故意假装的那种热情、奢侈逸乐的讥讽神态,使得布兰文全家人都为之倾倒。因为整个这一家经常是在黑暗之中战栗着,现在他们回到家里,暂时抛开那木偶的表演,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之下了。

他们所有的人全都有一种自由的感觉,有一种接触到黑暗的暗流的感觉。然而在这里,在他们家里,厄休拉却感到非常厌恶。这完全不合她的胃口,她知道,如果他们了解到她和斯克里本斯基之间的真正关系,她的父母,特别是她的父亲,一定会气得发疯。尽管十分微妙,她仿佛已变得和任何一个别的被男人追求的女孩子一样了,而她实际也是和任何一个别的女孩子完全一样的。不过在她身上,对于社会欺骗的仇恨情绪在目前可说是无所不在,而且已经到家了。

那一天,她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他再来吻她一吻。她既羞愧又感到无比幸福地完全对自己承认了这一点。她几乎是有意识地等待着。他也等待着,不过,直到真有机会亲吻以前,他并没有明确地那么想。等到机会来临的时候,他一定要再次亲吻她,如果阻止他,那简直会造成对他的毁灭。如果有一个机会无缘无故地错过了,他就会感觉到他的肌肉变成了死灰的颜色,一种像死尸一样的无聊情绪重重压在他的心头,他简直感到自己已经不存在了。

最后,他终于和她有了一次无比完美的**。那天,天非常黑,又是一个多风的沉闷的夜晚。他们走进了通向贝德俄弗的一条胡同,然后朝下面山谷里走去。他们已经亲吻了很久了。后来彼此沉默下来。他们站在一个悬崖的边沿上,下面是无边的黑暗。

在黑暗中走出胡同以后,下风处是一片黑暗的空间,山下的火车站灯光闪闪,远处的岔道上传来火车发出的扑哧扑哧的声音,更远处大风吹来一阵阵轻微的哐啷哐啷哐啷声,贝德俄弗边沿上的灯光照亮了对面漆黑的小山,沿着铁路线林立的炼铁炉冒出一排红色的火光。这时他们开始迟疑着不肯前进了。他们很快就要走出黑暗,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去,这仿佛是又走回去了。这给人一种落空的感觉。他们俩在黑暗的边沿上徘徊,观看远处机车上的灯亮,战栗着,不甘心再往前走了。他们不能又回到人世上去——他们不能。

就这样犹犹豫豫地他们最后来到路边一棵大橡树的下面。新叶葱翠的大树在狂风中吼叫,它的树干的每一条纤维都强有力地、雄健地在风中摇晃不已。

“咱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吧。”他说。

在那几乎看不见,然而却以它强有力的存在覆盖着他们的那吼叫着的大树的顶盖之下,他们躺了一会儿,观望着对面黑暗中闪烁的灯光,并看到一列火车迅速在他们所在的那黑暗的田野边沿上迅速驶过。

然后,他转过身去吻着她,她等待他。那疼痛正是她所需要的疼痛,那痛苦正是她所需要的痛苦。她似乎完全腾空,和那黑夜的强有力的战栗融为一体了。那个男人,他是谁?——他是环绕着她的一种黑暗的强有力的战栗。她仿佛随着一股黑暗的风飘走,远远地飘进了远古的黑暗的天堂,飘进了原始的不朽的境界。她进入了那不朽的黑暗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