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男人的世界2(1 / 1)

(英)劳伦斯 10411 字 4个月前

很快厄休拉也变得非常怕他,而在这种害怕的后面更有一种仇恨的种子,一方面她很讨厌他,而另一方面她还得受他的管辖。后来,她慢慢跟大家熟了一些。所有的老师都非常恨他,他们彼此之间也尽量煽起这种仇恨,因为他们和那些孩子们都得听他管辖。为了使他对他们所有这些人的权威绝对化,他随时都显出一种非常可怕的神态。他的教师们,和那些学生一样,全都是他的部下。仅仅因为他们拥有某种权威,他于是本能地对他们感到厌恶。

厄休拉没有办法让自己讨得他的欢心。从一开始她就跟他完全合不来。她和维奥莱特·哈比也很合不来。不管怎样,她拿哈比先生是没有办法的,他这个人,她既无法和他进行斗争,当然也没有办法去制服他。她曾经试着用一个年轻活泼的姑娘那种对付男人的办法,摆出一副笑脸去和他接近,希望他会露出一点多情公子的姿态。可是她是一个姑娘或者说是一个妇女的这一事实,要不是已完全被他忽视,就是更被他当作了对她表示轻蔑的理由。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也不知道她应该怎样才好,她希望仍然保持她原来的那个能和人正常交往的热情的自我。

她就这么上着课。她和三班的老师玛姬·斯利菲尔德交上了朋友。斯利菲尔德大约二十岁,她是一个很纯洁的姑娘,和别的老师来往很少,她长得很漂亮,常常独自沉思,似乎生活在另一个更可爱的世界中。

厄休拉每天带饭到学校去吃,从第二个星期开始她便开始在斯利菲尔德小姐的教室里吃饭。三班的教室单独在一个地方,两边的大窗户可以看到下面的操场。在一个乱哄哄的学校里能找到这么一个安静的地方,实在是一个极大的安慰,因为这里有一盆盆的**和一些别的花草,还有一大盆草莓。墙上挂着许多漂亮的小图片,一些照相复制的格黑尔茨[5]的作品,其中还有雷诺[6]的《天真时代》,颇给人一种亲切感。所以这间具有宽大的窗子、更小巧更干净的课桌,再加上这些图片和花草的教室,厄休拉一见便非常喜欢。至少在这里可以觉察到一点人情味,她因而也可以对这种人情味做出反应。

今天是星期一。她到学校来上课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尽管她自己似乎还仍然是一个陌生人,但对这里的环境已经慢慢熟悉起来。她总盼望着快点去和玛姬一块吃饭,那是一天中她唯一能感到一点情趣的时候。玛姬是一个非常强健的、不肯与人为伍的姑娘,她总迈着缓慢的稳健的步子走在一条坚硬的大路上,随时带着自己的梦想。厄休拉总像穿过一阵阵毫无意义的迷雾一般,一堂一堂地教着她的课。

到中午时,她班上的学生总是毫无秩序地一窝蜂向外跑,她完全没有体会到,她这样对一切采取超然的容忍,她这样客气地laisseraller[7],将会慢慢招来多么严重的反对。他们走了,她可以暂时离开他们,这就再好不过了。她于是也就匆匆跑到教员休息室去。

布伦特先生正蹲在一个小火炉旁边,把一些米面饼放在小火炉里烤,接着他站起来,用一把叉子仔细地搅和着放在炉架上的一个小锅子。后来他又盖上了锅盖。

“那饼还没有烤好吗?”厄休拉打破他那全神贯注的沉默,显得很高兴地问道。

她始终保持一种轻松愉快的神态,对所有的老师都是那么和颜悦色。因为她觉得,不论从较高贵的遗传关系或家庭出身来说,她现在都仿佛是处在一群鹅中间的一只天鹅。她自觉是这个丑陋学校中一只天鹅的骄傲感始终也没有被打下去。

“还没好。”布伦特先生冷淡地回答说。

“不知道我的菜温热了没有。”她说,对着火炉弯下腰去。她想着他也许会替她看一看,可是他根本不予理睬。她感到很饿,急切地把手指伸到那饭盒里去,看看她的甘蓝芽菜、土豆和肉温热了没有。现在还不热。

“你不认为每天带饭来吃倒也很有趣味吗?”她对布伦特先生说。

“说不上来。”他说,拿一条餐巾铺在他的桌子的一个角上,完全没有抬头看她。

“我想你要是中午回家,可能是太远了吧?”

“是的。”他说。接着他站起来看着她,他有一双她从来没见过的最蓝、最可怕、最锐利的眼睛,他显出越来越凶恶的样子看着她。

“我要是你,布兰文小姐,”他威胁地说,“我一定会对我班上的学生管得更严一些。”

厄休拉止不住一哆嗦。

“是吗?”她尽管仍有些恐惧,却尽量和蔼地问道,“我现在还不够严厉吗?”

“因为,”他根本没有听她的话,接着说,“如果你不尽快先制服他们,他们就会把你搞倒,他们会不把你看在眼里,弄得你哭笑不得,到时候哈比就只好给你换个别的班——结果只能是这样。你要是不赶快制服他们,”他这时往嘴里塞满烤饼,“而且越快越好,那你在这里将待不了六个星期。”

“哦,可是——”厄休拉愤恨沮丧地说。她心里感到十分恐惧。

“哈比是不会帮你忙的,他永远是这么个做法——他就让你教下去,情况越来越坏,到最后或者你自己教不下去了,或者他把你请走。这事跟我毫无关系,只除了我希望你不要留下那么一个班让我去对付就好了。”

她听出那男人的声音里有一种对她谴责的意味,并感觉到自己仿佛是犯了罪。直到现在,这学校对她来说还没有变成一种明确的现实。她还在那里力图逃避。这是一种现实,可是它只仿佛存在于她的身外。她极力挣扎着,不愿意相信布伦特的这套说法。她不希望看到这种现实。

“那真有那么可怕吗?”她犹犹豫豫地说,样子显得很漂亮,可是颇有点尽量迁就的意味,她不愿意泄露自己的恐惧心情。

“可怕?”那个男老师说,又低头去吃他的土豆,“我不知道什么叫可怕。”

“我真感到有些可怕,”厄休拉说,“那些孩子们似乎是那样的——”

“怎么?”哈比小姐这时正好走进屋里来,便接茬问道。

“咳,”厄休拉说,“布伦特先生说我应该更严厉地对待我那班学生。”她勉强大笑着说。

“噢,如果你想教下去,你一定得维持好班上的秩序。”哈比小姐冷淡地、高傲地、毫不动感情地说。

厄休拉再没有讲话。她感到在他们面前,她的话是不会有任何力量的。

“如果你希望别人让你活下去,你就一定得那样做。”布伦特先生说。

“再说,你要是连班上的秩序都不能维持,那还要你来干什么呢?”哈比小姐说。

“这件事还得完全靠你自己去做,”他提高嗓门说,仿佛是先知发出的痛苦的号召,“你不可能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任何帮助。”

“可不!”哈比小姐说,“别人也没有办法帮你。”她说着就走出去了。

这种彼此仇恨的,不团结的空气,这种怀着敌意,极力压低别人的意志力的表现,实在令人厌恶。自己居于人下,长期怀着恐惧和羞辱的布伦特先生,现在又来恐吓她。厄休拉只想马上跑开。她只想离开这里。不愿了解这一切。

接着,斯利菲尔德小姐进来了,依然带着她那种十分安闲自在的神情。厄休拉马上转向这位新来的老师,希望获得她的支持。在这个依靠权威的肮脏的制度中,玛姬始终是出污泥而不染的。

“那个大个子的安德森没有来吗?”她对布伦特先生问道,接着他们冷淡地、公事公办地谈了一阵关于两个学生的问题。

斯利菲尔德小姐拿起她的棕色饭盒,厄休拉拿着自己的饭盒跟着她走了出去。令人愉快的三班教室的桌上铺了桌布,上面还摆着一盆刚种下两三个月的玫瑰花。

“这地方真是太美了,你把它打扮得跟哪儿都不一样了。”厄休拉高兴地说,可是她心里仍怀着恐惧的心情。整个学校里的那种气氛仍然压在她的心头。

“那个大教室,”斯利菲尔德小姐说,“咳,待在那个教室里简直是活受罪!”

她也开始讲了一些愤懑的话,她现在也是生活在一个高级仆人的受尽屈辱的地位。上面有校长,下面有她班上的学生,全都恨她。她知道她任何时候都很容易受到来自某一方,或同时来自两方的攻击,因为学校当局对学生家长们的意见绝不敢置之不理,于是各方面都会冲着仿佛也有一些权威的教师开火。

所以,甚至在玛姬·斯利菲尔德往盘子里倒出她看来十分可口、带着浓汁的金黄色大豆的时候,她也表示出了一种充满愤恨的欲言又止的神态。

“这是素食者吃的罐焖黄豆,”斯利菲尔德小姐说,“你愿意尝一点吗?”

“我太愿意了。”厄休拉说。

对比着这盘看来很清爽、味道很浓厚的黄豆,她感到自己的菜粗陋得难以下咽了。

“我从来没有吃过素食者的饮食。”她说,“可是我总想他们也能把菜做得非常好吃的。”

“我并非真正的素食者,”玛姬说,“我不喜欢把肉带到学校来吃。”

“是的,”厄休拉说,“我想我也不愿意那样做。”

她的心又一次激动地对这种新的高雅行为,对这种新的自由做出了反响,如果素食者们所吃的菜都那么好吃,她将会非常乐意不再去碰那多少有些不洁净的肉食了。

“味道太好了!”她叫了起来。

“是的。”斯利菲尔德小姐说,并且马上告诉她这豆子是怎么做的。这两个姑娘于是就这样谈讲着关于她们自己的一些事情。厄休拉对她讲了她在中学上学时的情况,还多少有些吹嘘地谈到她如何通过了大学入学考试。现在在这么个丑陋的地方,她实在感到可悲。斯利菲尔德小姐静静地听着,她显得很漂亮,也很阴沉。

“你没有办法找到比这儿更好的地方吗?”她最后问道。

“我原来根本不知道这儿是个什么样子。”厄休拉有些犹犹豫豫地说。

“啊!”斯利菲尔德小姐说,她痛苦地把头转向一边去。

“这地方真像我现在看到的这么可怕吗?”厄休拉恐惧地轻轻皱着眉头问道。

“就是这样。”斯利菲尔德小姐痛恨地说,“咳!简直是可恨至极。”

厄休拉看到甚至连斯利菲尔德小姐都似乎已陷入一种无法脱身的桎梏之中,她自己更感到心都凉了。

“最可怕的是哈比先生,”玛姬·斯利菲尔德又接着说,“我甚至感到,再要叫我到那个大教室去,我简直没法活下去了。布伦特先生的声音和哈比先生,啊——”

她十分伤心地转过脸去,显然真感到受不了。

“哈比先生真是那么可怕吗?”厄休拉不顾自己的恐惧心理进一步问道。

“他!唉,他简直是个恶霸。”斯利菲尔德小姐说,抬起她那充满痛苦和轻蔑的黑眼睛,“你要是能跟他合得来,处处听他的,什么事都照他的办,你就会觉得他还很不错。可是,这样实在让人受不了!这实际是一种夹缝中的斗争,还有那些非常讨厌的家伙。”

她越说越难过,简直有些说不下去了,她显然感到非常痛苦。她感到受了极大的委屈;厄休拉因此也感到很难过。

“可是到底为什么会弄得这么可怕呢?”她无可奈何地问道。

“你什么事也干不了。”斯利菲尔德小姐说,“他自己从一个方面反对你,然后他又让那些孩子们从另一个方面反对你。那些孩子简直是太可怕了。任何事你都得把着手让他们做。任何事,任何一点小事都得你一一交代,你要想让他们学点什么,你就得硬往他们的头脑里灌。情况就是这样。”

厄休拉感到自己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了。她背后总有人永远在那里怀着丑恶的残酷的嫉妒心情,随时都想把她扔给那一群孩子去处置,而那些孩子又把她看作是学校当局的最没有力量的代表,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在这种情况下,她为什么要去搞那一套,她为什么要强迫那五十五个根本不愿意学习的孩子学习呢?她目前的这个工作给她带来了极大的恐惧。她看到布伦特先生、哈比小姐、斯利菲尔德小姐,所有的老师们,全部违反自己的意愿在那儿干着这毫无情趣的工作,强迫着许多孩子,硬把他们变成机械地遵守秩序的一群,然后再把这群孩子变得自动注意听讲和服从老师的命令,然后再强迫他们强咽下一块一块的知识。头一项伟大的任务是让六十来个孩子全都具有一种思想状态,或一种心灵。这种思想状态必须通过教师的意志,通过强加在孩子身上的整个学校当局的意志自动形成。关键问题是校长和全体老师应该共有一个意志,然后再让所有孩子们的意志和这个权威性的意志取得一致。可是这位校长思想狭隘,不肯接受别人的意见。老师们的意志根本没有办法和他取得一致,他们各自独立的意志又拒绝为他所统一。因此这里就出现了一种无政府状态,一切完全听任孩子们去做最后的判断,而这种判断应该是由学校当局去做的。

所以,现在这里存在着许许多多独立的意志,每一个意志都要尽自己的力量去施展权威。孩子们永远也不会很自然地坐在教室里,尽力去求得知识。他们必须在更坚强、更聪明的意志强迫下才能进行学习。他们必然总是在那里对这种意志进行反抗。所以,每一个大班老师的首要任务就是使得全班孩子的意志和他自己的意志取得一致。而要做到这一点,要想达到某种具体的目的,使孩子们获得一定的知识,他就必须完全否定他的自我,而且采用一系列的法令。然而,厄休拉却想着,她一定要成为第一个真正聪明的老师,废除强迫的办法,使教学变成一种合乎人情的活动。她对她自己的感染力是完全相信的。

因此,她很快就手忙脚乱起来。对于她试图和全班同学建立的那种关系,仅仅只有一两个有头脑的孩子感到欣赏,全班绝大多数同学都对她的那套做法不感兴趣,反而起来反对她。其次,她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对哈比先生已经确立的权威进行消极反抗的地位,这样学生们就会更有恃无恐地跟她为难。她并不知道这种情况,可是她的本能慢慢对她提出了警告。布伦特先生的声音对她简直是一种折磨。他那刺耳的尖厉的声音老是那么不停地响着,充满了仇恨,可又是那么单调,简直要让她发疯了,永远是那么刺耳和单调的一套。这个人已经变成了一架机器,老是那么不停地转着,转着,转着。而他带有人性的那一部分却老是处在勉强压抑着的苦恼之中,这实在太可怕了,一切都沉浸在一种仇恨的情绪中!她将来也会变成这样吗?她现在已经能够感觉到那种可怕的必要性了,她必然也会变成这样:抛开那个带有人情味的自我,变成一个工具、一种抽象的东西,成天和一堆具体的材料——那班上的学生——较劲,目的是为了让他们每天学进一定数量的东西。她不能就这样屈服。可是渐渐地,她感觉到那看不见的铁链已经越来越捆住她的手脚,太阳光也慢慢被完全挡住了。常常,在休息时间她出去走走,看到晶亮的天空飘浮着不停变换的白云的时候,她总感到那仿佛是一种幻境,是一幅用油彩画出的风景。教学已经使她的心变得阴暗和烦乱了,她的那带有人情味的自我已经被关进监牢,已被消灭掉,她现在完全屈服于一种恶劣的具有毁灭性的意志了。所以,天空怎么可能发亮呢?天空根本已经不存在,户外已再没有什么一片光明的气氛了。只有学校内部才是真实的——真实、具体、无情和邪恶。

但不管怎样,她还决不愿意就这样让学校完全把她征服。她常常说:“事情绝不会永远是这样的,这情况早晚会有个结束。”她常常会看到自己已经走出了这个地方,看到了她离开这里之后的各种情景。每逢星期天或者别的假日,当她跑到科西泽或者跑到落叶萧萧的树林里去散步的时候,她可以回想起圣菲利普教堂学校,并通过自己的意志力,使它重现在一幅图画之中:这学校在那天空之下,只不过是一堆脏乱的低矮的建筑,而她四周的山毛榉丛林却是那样广袤无边,这就使得那整个下午显得那样开阔和神奇。而那些孩子,她班上的那些学生,已经变成了遥远的,噢,非常遥远的、微不足道的一些小东西。他们有什么力量管得住她的自由的心灵呢?她只是在她用脚踢着地上的山毛榉的落叶的时候偶尔想到他们罢了,他们已经从她的思想中消失。可是她的意志却随时都紧张地牵挂着他们。

在整个这个时间里,他们一直纠缠着她。她从来也没有对她身边的这些美丽的东西如此热爱过。黄昏时候,坐在一辆电车的顶层上,有时,当她凝望着宏伟的天空慢慢暗下来的时候,学校里的一切已经从她的心中一扫而光了。她的胸怀,她的双手,都在为那落日的可爱的余晖欢呼、鼓掌。当她观望着这一切的时候,激烈的兴奋情绪简直使她感到痛苦。看到那落日是那样动人心魄,她几乎要放声哭泣了。

因为她现在完全避开了人世的一切。不管她如何对她自己说,她只要一离开学校,那学校对她就不再存在了,但这完全没有用。它依然存在。它像一块死沉的石头压在她的心头,限制着她的活动。不管这个兴致很高的骄傲的年轻姑娘如何可以一转身完全抛开那个学校,抛开它和她有关的一切,那都完全不是办法。她是布兰文小姐,她是第五班的老师,现在她的工作代表着她的最重要的存在。

一种不管怎么说她是已经被制服的感觉,总随时烦扰着她,像一团环绕她的心飘浮着的黑暗,随时都威胁着要直冲而下,压在她的心头。她一再痛苦地对自己否认她真是一个学校教师。把那个头衔留给维奥莱特·哈比家的人去享用吧。她自己愿意远远地离开这一切,但是她的这种否认是完全没有用的。

在她的心中,有一只掌管一切记录的手似乎老在那儿机械地指着一种矛盾的情况。她根本没有能力完成她的任务。这个事实始终压在她的心头,她一刻也无法逃避。

此外,她感到自己完全不如维奥莱特·哈比。哈比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老师,她可以卓有成效地维持班上的秩序,并给学生灌输知识。厄休拉硬说自己比维奥莱特·哈比不知高明多少倍,那是没有任何好处的。她知道维奥莱特·哈比所能办到的事,她没有能够办到,而且这还正是表现在一件几乎可以说是对她的一种考验的工作中。她随时都感到有点什么东西在折磨着她,使得她越来越消沉了。在那开头的几个星期里,她总想尽量否认这一点,说她还像过去一样完全自由。她尽量让自己,每逢站在哈比小姐面前时不要感到自愧弗如,而要尽量维持住那自视高人一等的气概。可是总有一种巨大的压力压在她的心上,这个维奥莱特·哈比能够忍耐,而她自己却无法忍耐。

尽管她始终不肯屈服,可是她一直都做得很不成功。她班上的情况越来越糟。她也知道,自己在教学方面越来越没有把握了。她应该从这里撤退,仍然回家去吗?她可以对人说,这里根本不是她要来的地方,所以现在要退出去了吗?现在她的生命本身正在受着考验。

她顽固地、盲目地坚持着,等待着危机的出现。哈比先生现在已经开始在跟她过不去了。她对他的恐惧和仇恨一天一天地发展,越来越难以控制。她担心他会公然对她毫不客气,致使她趋于毁灭。他开始跟她过不去,是因为她不能在她的班上维持正常的秩序,因为她的班成了组成整个学校的那条链条中的薄弱环节。

她的一个过失是她的班上太吵闹,当哈比先生在那个大教室的另一头给七班上课的时候,吵得他不得安宁。有一天早晨,她来到班上上作文课,有些男孩子耳朵后边和脖子都非常脏,穿的衣服也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可是她全都不管。她仍然照常改他们的作文本儿。

“在你讲到‘他们的皮外衣’的时候,‘他们’两个字你怎么写?”她问。

全班都沉默着。在回答问题时,那些男孩子都是故意不理,他们现在已经开始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我来回答,老师,单立人一个也,单立人一个门。”有个男孩带着嘲弄的口气大声说。

正在这时哈比先生走了过来。

“站起来,希尔!”他大声喊叫着。

全班的学生都吃了一惊,厄休拉看着那个男孩。他显然家里很穷,可是倒显得很机灵的样子。前额上直立着一撮头发,其余的头发都紧贴在他那很瘦小的脑袋上。他脸色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谁让你这么大声喊叫的?”哈比先生吼叫着。

那孩子摆出一副有罪的样子,抬头望望,又低头看着地上,无可奈何地勉强忍着。

“对不起,校长,我是在回答问题。”他仍然做出那种又谦恭又傲慢的神态回答说。

“到我的桌子边去等着我。”

那孩子沿着教室走去,一件宽大的黑上衣软塌塌地挂在他身上,他那有点罗圈的两条细腿现在已经表现出了穷苦人的走路姿态,他那穿着一双大靴子的脚从没有离开过地面。厄休拉看着他那么畏畏缩缩地朝着教室的那一头走去。他正是她所喜欢的一个男孩子!他走到校长的桌子边的时候,多少有点偷偷地向四面看了看,狡猾地微笑着,用一种可怜的眼光看了看七班的学生。接着,那校长的桌子似乎对他具有极大的威胁,他穿着他那身破旧的衣服,脸色苍白,极可怜的样子站在那里,一条腿撇着脚向外伸着,两手伸在那件成人的上衣松垮垮的口袋里。

厄休拉很想集中注意力继续上课,刚才那男孩的事使她有些害怕,同时她又对他无比同情,她感到自己简直想发出一声狂喊。那孩子受到惩罚,她自己也有责任。哈比先生正看着她写在黑板上的字。接着他转身对全班说。

“把笔放下。”

孩子们全都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来。

“抱起手来。”

他们全把书推到桌子前面,然后都把胳膊抱起来。

厄休拉一直看着最后的几排板凳,简直没有办法把她的眼光移开。

“你们的作文是什么题目?”校长问。所有的手一下都举起来。“是——”一个学生急急忙忙地准备回答。

“我劝你们不要这样大喊大叫。”哈比先生说。要不是他的话里总带有令人厌恶的威胁的口气,他说话的声音倒是像音乐一样,十分悦耳的。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睁开他浓黑的眉毛下面的一双闪亮的眼睛,看着全班的学生。他站在那里确有他的迷人之处。她又想狂喊了。她觉得处处都不对劲儿,她简直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什么。

“你说吧,爱丽斯。”他说。

“小兔子。”那个小女孩尖声说。

“这个题目对五班的学生来说太容易了。”

厄休拉感到一种显得自己无能的羞辱。她现在是在全班的面前丢人了。一切事情都是那么不顺心,使得她非常苦恼。哈比先生站在那里显得那么强健,那么充满了男人气概,浓黑的眉毛,高高的额头,宽大的下巴上挂着一大把胡子。这样的一个男人,具有强大的力量和男人气概,因而带有某种隐藏着的天生的美。作为一个男人,她会非常喜欢他,可是他现在却是以另一种身份站在这里,只因为学生没有得到允许就随便讲话这么一件小事,就在这儿大吼大叫。可是,他并不是那种因为一点小事就吵个没完的人,他似乎显得十分残酷、顽固和恶毒,但他实际上是被囚禁在对他来说实在渺小和无聊,而又出于无奈不得不完成的工作之中。因为他必须为自己谋生。他不能更好地约束自己,只能完全听从那麻木的、固执的、无可选择的意志的指挥。既然他非这样做不可,他总得想尽一切办法使他的工作混得下去。而他的工作就是让所有的孩子能够把“小心”两个字拼写得正确无误,而且在每一个句号之后另起句子时用一个大写字母开始。所以他压抑着自己的愤恨,整天在这个问题上敲打着,永远压制自己,直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粗壮而漂亮地站在那里。厄休拉讲着课,心里实在感到说不出的痛苦。看着他不得不跑到这里来干这样一件事,实在让人觉得可怜。他有一个高雅的、强壮的、粗犷的灵魂。关于这个作文题“小兔子”,他何必要去斤斤计较呢?可是,他的那个意志却让他现在站在这一班学生面前,为那么一点无足轻重的问题喋喋不休,让自己显得渺小、无聊、多事。而这样做,现在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她看出他所处的地位实际是很可悲的,同时感觉到,在他心中被约束着的愤懑,最后终将发展成为一种狂怒,所以他现在实际上完全像一个用绳子拴住的顽固而强有力的牲畜。这真有点让人无法忍受。这种矛盾使她感到十分苦恼。她看看她班上一言不发、专心听讲的学生,他们现在似乎已经凝聚成秩序和某种僵化的形式了。这一点他是完全有力量做到的,他能够使那些孩子凝聚成一种呆滞的无声的复合体,完全服从于他的意志,他的残暴的意志,它可以单纯凭力量使他们屈服。她也应该学着让孩子们服从她的意志,她一定得这样做,因为学校的情况既然如此,这就是她的职责。他已经使这个班凝聚成完美的秩序了。可是,看着他这样一个强有力的人竟把自己的力量用在这样一种工作上,似乎让人感到有点可怕。这里有一种让人看着不寒而栗的东西。他的离奇的温和的眼光看上去是那样恶毒,那样丑陋,他的微笑也变成了一种对人的折磨。他不能这样显得毫无人情味。他没有办法抱定一个明确的、纯洁的目的,他只能运用他的残暴的意志。对于他年复一年强加在这些孩子身上的教育,他自己丝毫也不相信。所以他只好整天吓唬人,也就知道吓唬人,尽管这只能使他的强壮和健康的性格像不停地挨着马刺一样受到羞惭的折磨。他已经是那样盲目、丑陋和处处没事找事。他站在那里,厄休拉几乎感到无法忍耐。这儿的一切都是错误的,而且丑恶不堪。

作文课结束,哈比先生走开了。在那个大教室的另一头,她听见口哨声和教鞭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她感到自己的心都快停止跳动了。她简直不能忍耐,是的,听到那个男孩子挨打,她完全不能忍耐。她感到无比厌恶。她感到她必须离开这个学校,这个折磨人的地方。她现在对那位校长感到彻头彻尾的痛恨。这个恶棍,他难道连一点羞耻的感觉都没有吗?决不能让他这种无比残暴的犯罪行为再继续下去。接着,希尔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来了,一边十分可怜地啜泣着。他那悲凉的啜泣声几乎使她的心都快碎了。不管怎么说,如果她能让她的班保持良好的秩序,这件事就根本不会发生,希尔就决不会大声喊叫,最后因此挨一顿打了。

她开始上算术课,可是她现在心情非常烦乱。那个孩子希尔坐在后面的一张课桌边,缩成一团,一面低声哭泣,一面用嘴嘬自己的手,就这样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简直不敢走过去,也不敢去跟他说话。她在他面前感到害臊。她感觉到,她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缩成一团、低声哭泣的孩子,他现在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了。

她给孩子们改正计算上的错误。可是班上的孩子太多,她不能一个个全都照顾到。另外,希尔这事始终使她感到十分不安。最后,他不再哭泣了,低头弯腰坐在那里,一个人安静地玩着。后来他抬起头来看着她。他的满是泪痕的脸显得很脏,眼睛似乎刚洗过,看上去很有些奇怪,或者说仿佛雨过天晴,有一种清新的神态。他心中毫无怨恨情绪。他已经把什么都忘了,现在正等着恢复他的正常状态。

“开始做你的作业吧,希尔。”她说。

孩子们全都摊开算术书在那儿玩,她也知道,他们完全是在欺骗她。她在黑板上又写下一个数目,她不可能到全班每一个学生身边去看看。她又走到最前排去观看。有些学生在准备计算,有些则根本没当回事。她应该怎么办呢?

最后,休息时间到了。她下令让大家停止做作业,最后总算让她的全班学生慢慢走出了教室。于是她独自留下来面对着一大堆乱七八糟、满是墨迹的没有改过的本子,以及那些破碎的尺子和用嘴咬坏的钢笔。她不禁感到一阵头昏眼花。这苦难越来越深重了。

难堪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她每天总有大堆的练习本要打分,无数的错误要改正,这是一种她十分厌恶的令人心烦的工作。工作本身也越来越糟糕。当她正准备恭维自己,说孩子们的作文越来越生动,越来越有趣的时候,她却不能不看到作文本上的字是越写越乱,卷面也越来越乱七八糟了。她尽了一切努力,可是没有任何用处。可是,她决不会把这看成是个什么严重问题。她为什么要那么看呢?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如果她没能让她班上的孩子们把字写得更干净一些,这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呢?她为什么要把这个责任安在自己身上呢?

发薪的日子来到了,她拿到四镑两先令一便士。那一天她感到十分骄傲。过去,她从来也没有过这么多的钱,而现在这钱完全是她自己挣来的。她坐在电车的顶层上,用手摸着那些金币,唯恐会把它们丢掉。由于有了这笔钱,她感到自己更强大起来,生活上也有一个巩固的地位了。她一走进家门就对她妈妈说:“今天发薪,妈妈。”

“是啊。”她母亲冷冷地说。

于是厄休拉拿出五十个先令放在桌上。

“这是我的饭钱。”她说。

“好吧。”妈妈说,没有去动那些钱。

厄休拉感到很不舒服,但不管怎样,她已经付了她该付的钱。她现在感到一身轻了。她已经为自己的吃用付了钱。现在还剩下三十二个先令归她自己。她不打算随便花钱,她天生是一个非常节俭的人,因为她不忍心把那么漂亮的金币随便花掉。

现在脱离开她的父母,她已经有一个自立的地方了。她现在已不仅仅是威廉和安娜·布兰文的女儿了。她已经完全独立,她现在也完全能自谋生计。她已经变成了整个这个进行工作的社会的一个重要成员。她肯定五十个先令一个月已足够支付她的吃用了。如果她妈妈每月都能从每个孩子那里拿到五十个先令,那她一个月就可以得到二十镑,同时还不需要给孩子们做衣服。那她就可以过得很舒服了。

厄休拉已经不再依靠她的父母生活了。现在她已完全依附于另外一个地方。现在,在她听来最有意义的几个字是“教育局”,她也感到,要说是把白厅[8]作为她的最后归宿,那还遥远得很。她知道,在政府里某一位大臣完全控制着英国的教育,她似乎还感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大臣和她的关系,也和她父亲和她的关系差不多。

她现在另有了一个自我,并负起了另一种责任。她现在已不是威廉·布兰文的女儿厄休拉·布兰文了。她还是圣菲利普学校五班的教师。现在的问题是她作为五班的教师的问题,而不是别的。因为她已没有办法逃避了。

她也没有办法取得成功,这是一件让她感到最可怕的事。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过去,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个自由自在、心情愉快的厄休拉·布兰文。人们见到的只是一个叫那个名字的姑娘,整天因为想到自己没有办法管好一班孩子而心情不安。每到周末,马上就会出现一种情绪十分激昂的反应,这时她会因为尝到自由的乐趣而感到情绪无比激昂,这时,在一个早晨哪怕能坐下来绣绣花,做几针缝补丝绸衣服的针线活儿,都会使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欢欣。因为那个监牢一般的学校始终在那儿等着她!她的被羁绊着的心完全知道,她现在不过只是暂时获释罢了。因此,她总是尽一切力量紧抓住周末每一个迅速消逝的小时,并近似残酷而疯狂地尽力从中挤出每一滴甜蜜的汁液。

她从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目前的情况使她如何地苦恼。不论是对古德伦还是对她父母,她都不愿意讲出心里话,说她对于当教员的工作感到多么可怕。可是到了星期天夜晚,她感觉到星期一的早晨马上就要来临,于是一系列可怕的预感立即使她紧张起来。因为那紧张和痛苦的生活很快又要开始了。

她始终不相信她能够在那个见鬼的学校里把那班见鬼的学生教好。永远不可能,永远不可能。可是如果她失败了,那么从某种意义说,她就必须认输。她就必须承认自己太无用,不可能进入强大的男人的世界,不可能在那个世界占有一席之地;她也就只能对哈比先生甘拜下风了。而在她今后所有的生活中,她将永远不能脱开对那个男人世界的依赖,而且也永远不可能获得那个大家都认真工作的伟大世界的自由。玛姬已经在那里获得了她的地位,她甚至已经能够和哈比先生平起平坐,完全不受他的约束。而她的心灵却总是在诗里所描写的那些遥远的山谷和丛林中游逛。玛姬是自由的。可是在玛姬的自由中也还有一些她不能不听命于别人的地方。那个男人,哈比先生就不喜欢这个把什么都闷在心里的女人玛姬。校长哈比先生就只看重他的教师斯利菲尔德小姐。

但就目前来说,厄休拉所羡慕和崇拜的就只有玛姬。她自己现在还完全没有能够达到玛姬的地位。她还必须真正为自己找到一个立足点。现在她已经在哈比先生的阵地上建立起一个据点,她必须坚决守住它。因为他现在已开始经常对她进行攻击,要把她从他的学校里赶出去。她不能维持班上的秩序。她那个班仿佛是一群乌合之众,是那个学校工作中的一个薄弱环节。因此她必须离开,让一个比她更有用的、能够维持秩序的人来代替她。

校长现在越来越感到对她怒不可遏了。他只希望她赶快走。自她来了以后,她的工作情况一个星期比一个星期糟糕,她根本就是个没用的废物。他的那一套制度,是他的整个教育事业的生命,是他亲自努力的结果,现在在厄休拉所据守的那一段却受到了攻击,而且已有崩溃的危险了。她是威胁着他的人身安全的一种危险,她可能给他带来沉重的打击,使他倒下。于是从一种强烈反对的本能开始,他盲目地不顾一切地想尽办法要把她挤走。

当他像处分那个男孩子希尔那样,因为冒犯了他自己,而处分她班上任何一个孩子的时候,他总是尽量格外加重处分。意思是他所以要加重处分,是要表明那个无用的教师根本就不应该允许这类事情发生。而在一个学生因为冒犯了她,由他去进行处罚的时候,他总处分得非常轻,仿佛冒犯她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慢慢地,孩子们也都了解到这种情况,因而他们也就按照这种方针来行动。

常常不定什么时候,哈比先生突然跑来要检查练习本。他常会不惜花费整整一个小时在班上来回跑着,拿起一本又一本练习簿一页又一页地对比着检查,而让厄休拉站在一边,听他当着学生的面指出她改作业时出现的错误。的确,自从她来了以后,学生的作文本越来越显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了。哈比先生搬出从前的作文本和她任职以后的作文本进行对比,马上忍不住大发雷霆。他让许多孩子拿着自己的作文本到前面去站着。在他把这一班沉默的发抖的学生严厉指责了一番之后,他更是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把几个最坏的学生痛打了一顿,他自己也一直无比愤怒地吼叫不止。

“整个一个班给弄成这种情况了,我简直不能相信!这真正是岂有此理。我真是难以想象,怎么会让你把事情弄到这种地步!每个星期一早晨我都要来检查练习簿。所以不要以为没有人盯着你们,你们就可以把以前学到的一点东西全部忘光,然后退回去连上三年级的资格都没有了。我每个星期一都要来检查你们的练习簿——”

然后在狂怒中他拿着他的教鞭走了,留下厄休拉面向着一班脸色苍白、发着抖的学生。他们的孩子气的脸表露出明显的仇恨、恐惧和痛苦的情绪,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对她而不是对校长的愤怒和轻蔑,他们全用一种冷漠的、非人的孩子的控诉眼光看着她。她简直没有办法对他们讲出任何话来了。她发出任何一个命令,他们都傲慢地马上照办,意思仿佛是说:“这完全是为了校长,别以为我们是在服从你,你算什么?”她让那几个哭泣着的挨打的孩子回到座位上去,她知道他们也在对她和她的权威表示嘲弄,认为他们所以受到处罚完全应该由她的无用来负责。而所有这些情况她是完全知道的,所以,尽管她对肉体的惩罚和疼痛所感到的恐惧使她越来越感到不安,而且整个这一切变成了对她的道义上的审判,然而最使她感到痛心的仍然莫过于孩子们的这种态度。

到下个星期,她一定要非常注意学生们的练习簿,有错就应该处分。她冷冷地做出了这个决定。她的个人愿望至少从那天以后已经死去了。她在学校工作的时候必须从此完全抛开她自己。她现在完全是五班的老师了。这是她的责任。在学校里,她就是五班的老师,而不是任何别的什么。厄休拉·布兰文必须被暂时抛开。

所以到最后,她摆出一张苍白的沉默的脸,遥远地似乎毫不带个人感情地看着那些孩子。她现在所看见的已不再是那些活泼地转动着眼睛的孩子了,她再也不会想到他们也有自己的离奇的小心灵,只要他们能够熟练地写下他们所想的一切,就不应该在字写得好不好的问题上使他们的心灵受到折磨。她现在眼睛看见的已不再是那些孩子,而只是她必须执行的任务。她只要眼睛老看着那边,看着自己的任务,而不去看孩子,那她就可以不动感情地对他们进行惩罚,而不像过去那样老是表示同情、谅解、宽容。她现在也可以对过去她完全不感兴趣的问题表示赞赏了。因为她的个人兴趣现在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地位了。

让一个容易冲动的聪明的十七岁的姑娘变得如此缺乏人情味,对孩子公事公办,完全不存在任何感情上的个人关系,这实在是一件令人十分痛苦的事。经过了那个痛苦的星期一,几天之后,她完全成功了,她完全有办法对付她班上的那群学生了。但是这种状态对她来说是违反自然的,不久她又开始慢慢松懈了。

不久之后,又出现了一次麻烦。班上的钢笔不够用了。她派一个学生到哈比先生那里再领几支。结果他本人跑来了。

“钢笔不够吗,布兰文小姐?”他心中怀着对她的无比愤怒,冷笑着说。

“是的,我们少了六支笔。”她怀着恐惧的心情说。

“哦,那是怎么搞的?”他威胁地说,然后对全班看看,他问道:“今天咱们一共到了多少人?”

“五十二个。”厄休拉说。但他根本没听她的话,自己开始清点起来。

“五十二个,”他说,“咱们现在一共有多少支笔,斯特普尔斯?”

厄休拉现在一言不发了。他现在既然在跟班长讲话,即使她回答他的问题,他也不会理睬的。

“这件事就未免太怪了。”哈比先生说,带着愤怒的微笑看着一言不发的全班学生。所有的孩子都抬起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他。

“几天之前这个班上还有六十支笔,现在却只有四十八支了。威廉姆斯,六十减去四十八是多少?”这个提问显然包含着某种恶毒的含义。一个穿着水手服、脸似雪貂的瘦孩子忽然煞有介事地站了起来。

“校长!是——”他说,接着他脸上慢慢出现了一个狡猾的微笑。他回答不上来。全班紧张地沉默着。那个男孩子低下头去。接着他又抬起头来,脸上露出狡猾的胜利的表情。“十二。”他说。

“我建议你多留心一些。”那校长威胁地说。那男孩坐了下去。

“六十减去四十八是十二,所以我们现在得找出那十二支钢笔来。你们找过了吗,斯特普尔斯?”

“找过的,校长。”

“那么再找找。”

这场面一直拖延下去。最后找到了两支笔,还有十支没有找到。于是一场风暴爆发了。

“除了你们的作业本又脏又乱,整天都不知道守规矩之外,我难道还能容忍你们当小偷吗?”校长开始嚷嚷道,“光是作为全校纪律最坏、最脏的一班还觉得不够,你们还要让自己变成一帮小偷吗?这实在是太滑稽了!钢笔决不会在空气里就那么熔化掉,钢笔也绝没有自己会那么慢慢消散的习惯。那么它们到哪儿去了呢?那些笔一定在什么地方。它们会跑到哪儿去?这些笔一定得找到,一定得在五班里找到。它们是五班给丢掉的,所以你们一定得找到它们。”

厄休拉站在一边听着,感到自己的心完全凉了。她非常激动,感到自己简直要疯了。她真想站起来面对着校长,告诉他不要再为了那么几支可怜的笔在这儿没完没了地吵吵了。可是她没有那样做,她不能。

后来不论早晚,每上完一堂课她都要清点一下班上的钢笔,但是照样还会缺少。铅笔和橡皮也有时会不见了。这样她就只好让全班都留下,把东西找到后再走。可是哈比先生一走出去,男孩子便会大喊大叫地到处乱跑。最后一窝蜂全跑出学校去。

这种情况很快就会引向一种危机的。她不能去告诉哈比先生,因为在他惩罚班上的学生的时候,他总会让大家感到她是学生受到惩罚的原因,这样她班上的学生就会更不听她的话,并对她进行嘲弄,作为他们的报复。现在她和她班上的孩子们之间已经出现非常严重的敌意了。有时候因为作业没有做完,放学后把学生们留得晚一些,她出去的时候总会发现有些男孩子跟在她的后面,在她背后叫喊着:“布兰文,布兰文——别撅着屁股。”

有一个星期六早晨,她和古德伦一道上伊尔克斯顿去,她又听到孩子们的声音在她的后面叫喊:“布兰文,布兰文。”

她装作完全没有听见,可是这样在大街上受人嘲弄,她止不住羞得满面通红。她,科西泽的厄休拉·布兰文,竟没有办法暂时逃开她作为五班老师的命运。她躲到店铺去为自己的帽子再买一根带子,也完全没有用。他们仍然跟在她后面叫着,那些她尽力教他们学习的男孩子们。

有一天晚上,她从市镇的边缘往农村走去,这时竟有几个石块朝她飞来。羞辱和愤怒的感情使她简直不能忍耐了,但她只能耐着性子,装不知道地向前走着。因为天气太黑,她看不清扔石头的是谁,而且她也根本不愿意知道。

只是,在她的心灵中出现了一个变化。从此她决不会,永远也不会再把自己当作一个个体来和她的学生们打交道了。她,厄休拉·布兰文,从前的那个姑娘,从前的那个人,决不会再和这些男孩子有任何接触。她将永远只是五班的教师,至于她个人,与她班上的学生没有丝毫关系,仿佛她从来就没有走进过圣菲利普学校。她将把他们全部从自己的感情上抹掉,尽量跟他们保持距离,仅仅把他们看作是她要教的学生罢了。

所以她的脸变得越来越阴沉了。现在这个曾经怀着无限热情,准备把自己完全贡献给那些孩子的年轻姑娘被剥开的受伤的心上,只剩下一些冷酷的毫无感情的公式了,那就是一切机械地按照制度办事。

第二天,她似乎简直就看不见她班上的学生了。她只能感觉到她自己的意志,感觉到为了完全制服这一班学生,她必须注意到的一些问题。她看出再去投合和培养班上学生的正当情绪,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她的紧张活动着的心灵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

作为一个教师,她必须让所有的那些学生全都服服帖帖。这一点她一定得办到,其他的一切她都可以不管。自从对她扔石头的事发生之后,她已经变得十分残酷无情,她现在不仅是要对他们,几乎也可以说是要对她自己进行报复了。在经受了这种侮辱之后,她不愿意再变成一个人,再变成她原来的自己了。她一定要行使自己的权威,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师。她现在已经打定主意,准备进行斗争,让全班屈服。

她已经知道在她的班上谁是她的敌人了,其中之一是她最痛恨的威廉姆斯。他简直是一个特务,要真拿他当特务来看,应该说他干得还不错。他能够十分流畅地朗读,而且还真有不少鬼聪明,可是他总也不肯安静一会儿。他有一种使得一个敏感的女孩子非常厌恶的毛病,总显得那么狡猾,又阴险又下流。有一次,他犯了他的倔脾气,竟然拿起一个墨水缸向她砸去。他曾经有两次直接从教室跑回家去,他是全校有名的调皮孩子。他常常对这个年轻的女教师暗暗发笑,有时候故意缠着她,向她讨好。可是这却使得她对他更讨厌了。他有一种像蚂蟥一样粘在人身上的力量。

从一个孩子手里,她拿过一根很柔软的藤条。她决心在必要时一定要用上它。有一天早晨,在作文课上,她对那个男孩威廉姆斯说:“你的本子上怎么有这么大的一团墨?”

“对不起,老师,那是从我的笔上掉下来的。”他用他惯常善于表演的装模作样的声音说。他附近的几个男孩子扑哧笑了。威廉姆斯很善于表演,他能够微妙地触动听众的痒处。他特别善于挑逗别的孩子跟他一起嘲笑他的老师,或者任何他不感到害怕的学校的权威。他有一种特殊的让你怎么也抓不住他的本能。

“那你就给我留下,把这一页作文重抄出来。”厄休拉说。

这是违反她一向的公正态度的。男孩子们对这种处罚感到既可笑又厌恶。十二点的时候,她看着他正往外溜。

“威廉姆斯,坐下来。”她说。

她坐在那里,他也坐在那里,单独地面向着她,他坐在靠后的一张课桌边,不时抬起头来偷看她一眼。

“对不起,老师,我家里还让我回去有事。”他傲慢地大声叫着说。

“把你的作文本拿来我看。”厄休拉说。

那孩子走下座位,一路过来用他的作文本拍打着课桌。他一个字也没有写。

“回去坐下,照我说的把你的作文抄干净。”厄休拉说。她坐在她的讲桌边,准备改作业。她由于十分激动,手直发抖。整整一个小时,那个可怜的男孩在他的座位上不停地扭动着身子,有时又微微地笑笑。在这整整一个小时里,他只写下了五行。

“看来时间已经很晚了。”厄休拉说,“今天晚上你回家去一定得抄完。”

那孩子一路踢打着,傲慢地走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下午,威廉姆斯又坐在那里偷偷看着她。她的心马上急剧地跳动起来,因为她知道在他们之间马上要进行一场战斗了。她一直注意看着他。

上地理课的时候,只要她一转身用她的教鞭指着墙上的地图,这孩子就老是把他的近于白色的头伸到桌子上面去,以引起别的孩子们的注意。

“威廉姆斯,”她鼓起勇气说道,因为现在跟他说话很可能会马上引起紧张的局面,“你在干什么?”

他抬起头来,发红的眼圈显出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天生有一种看上去极不正派的神态。厄休拉躲开了他的眼光。

“没干什么。”他感到十分得意地回答说。

“你在干什么?”她再次重复说,激烈跳动着的心几乎使她喘不过气来。

“没干什么。”那孩子傲慢地、悲伤地、滑稽地回答说。

“你要是再这样跟我讲话,我马上就让你到哈比先生那里去。”她说。

可是这孩子连哈比先生也不十分放在眼里。他是那样顽固、赖皮、肉头肉脑,谁要是打他,他会喊天叫娘地号叫,哪个老师要是把他送到哈比那里去,他倒不怎么恨这个孩子,却会非常恨那个老师。因为对这个孩子,他简直是一看就够了。这一点威廉姆斯也知道,他现在是明目张胆地又笑了。

厄休拉依然转向墙头的地图,仍接着讲她的地理课。可是现在整个班上已经撒下了不安的种子。威廉姆斯的那种精神对全班都发生了作用。她听到一阵打闹声,心里止不住直发抖,要是现在他们全体都来跟她作对,她显然是毫无办法的。

“老师——”有一个孩子痛苦地叫道。

她转过头来。一个她平时很喜欢的孩子伤心地举着一条被撕坏的衬领。她听他讲了那领子被撕坏的情况,感到毫无办法。

“到前面来,怀特。”她说。

她周身的每一根纤维都颤抖起来。一个皱着眉头的大个子男孩拖着脚步走到前面来了,这孩子平常学习并不坏,可就是非常难于对付。她接着讲她的课,完全知道威廉姆斯正在对怀特做鬼脸,怀特也在她的背后嬉皮笑脸。她感到害怕。她再次转向墙上的地图。她感到害怕。

“老师,威廉姆斯——”后面传来一声尖叫的声音,接着最后一排的一个男孩紧皱着痛苦的眉头站了起来,脸上一半带着讥讽的微笑,一半也真表现了对威廉姆斯的痛恨,“老师,他掐我。”说着他痛苦地揉着他的大腿。

“到前面来,威廉姆斯。”她说。

那个长着耗子脸的男孩微笑着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到前面来。”她重复说,现在是一点儿也不含糊了。

“我不去。”他笑了笑,像耗子似的龇牙咧嘴地反抗说。厄休拉的心中仿佛有一个开关啪嗒一声打开了。她圆睁着双眼,板起面孔,走过全班的学生径直向他走去。面对着她那充满怒火的眼睛,那男孩感到害怕了。她一直向他走去,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把他拖出他的座位。他使劲抓住他的椅子不放,于是一场战斗在他和她之间展开了。她的本能突然变得沉静而敏捷起来。她猛地挣脱他紧紧抓住的手,不顾他不停的踢打,一直把他拖到最前面去。他好几次踢在她的身上,遇到一张桌子就使劲抓住不放,可是她仍然把他拖向前去。整个教室的学生都激动地站了起来。她已经看到这种情况,但她不予理睬。

她知道如果她现在放开那个男孩,他会直冲着门口跑去。在她的班上,他已经有一次径直跑回家去了。所以她立即从讲桌旁抓起教鞭来,使劲朝他身上打去。他拼命扭动着,踢打着。她可以看见她面前的那张煞白的脸,瞪着一双像鱼一般的眼睛,样子显得很呆,但显然充满了仇恨和恐惧。她很厌恶他,这个可厌的不停扭动着身子的小东西几乎使她没法对付。她唯恐他会胜过她。因此即便此刻她心里已十分平静,但仍用那教鞭一个劲儿在他身上打,随他去挣扎,一边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喊,使劲拼命踢她。她用一只手勉强抓住他,另一只手拿着那根教鞭不时朝他身上打去。他像发了疯一样死命扭动着。可是那教鞭打在身上的痛苦终于慢慢透过了他那靠扭动维持的、可厌的懦夫的勇气,更深地钻入他的心里,直到最后,他使劲哭喊一声,身子完全软瘫下来了。她松开了他,他马上向她冲去,两眼和牙齿都闪着凶光。她的心中刹那间闪过了一种痛苦的恐惧:这孩子真是个野东西。接着她又抓住他,又用教鞭在他身上打着。有好几次,他又完全像发疯一样扭动着身子使劲踢她,可是结果总算被那根教鞭给制服了。他于是大声号叫着倒在地板上,像一头被打伤的野兽躺在那里嚎叫。

在这场表演快要结束的时候,哈比先生赶过来了。

“出什么事了?”他大声问道。

厄休拉仿佛觉得她身上有什么东西马上要崩裂了。

“我打了他一顿。”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勉强说出了这么几个字。

那校长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她低头看着在地上打滚的那个孩子。

“起来。”她说。那孩子离开她朝远处滚去。她向前赶了一步。在大约一秒钟的时间里,她意识到校长站在旁边,但很快她就把他完全忘记了。

“起来。”她说。那孩子使劲一跳站了起来,他的喊叫声现在变成了听不清的叨咕。他简直完全气疯了。

“过去到暖气片旁边站着。”她说。他仿佛完全是机械地走了过去,嘴里还不停地叨咕着。

那校长此刻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脸色发黄,两只手抽筋似的动了几下。但是厄休拉却僵硬地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现在她是什么也不怕了,哈比先生她也已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她现在似乎已经完全豁出去了。

那校长咕哝了几句,转过身朝着教室的那一头走去,接着她听到从远处的那头,传来了他对他自己班上的学生发出的发疯一样的吼叫声。

那男孩站在暖气边始终不停地哭喊着。厄休拉看看全班的学生。这儿有五十张苍白的安静的脸注视着她,有一百只圆睁着的眼睛毫无表情但十分注意地朝她望着。

“把历史课本发给他们。”她对各组的组长说。

教室里鸦雀无声。厄休拉站在那里可以听到钟摆的嘀嗒声和一摞摞的书从书柜里搬出来时发生的声音。接着又是把书扔在桌上的轻微的扑扑声。孩子们安静地接过书去,他们的动作显得非常协调,他们现在已不再是一个团伙了,每一个孩子都分别变成了一个安静的各有自己想法的个体。

“翻到一百二十五页,让我们来读这一章。”厄休拉说。

于是出现一阵哗哗的翻书声。孩子们找到了那一页,他们全低下头去顺从地读着。他们全都机械地读着。

现在还一直猛烈地哆嗦着的厄休拉走过去,坐在她的那张高凳子上。那个男孩还在那里低声哭泣。布伦特先生的刺耳的声音和哈比先生的喊叫,通过那玻璃隔扇低沉地传了过来。有时一双眼睛会从书本上抬起来对她看一会儿,仔细观察着,似乎冷冷地在算计着什么,接着又低了下去。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一直没有动,她的眼睛对全班注视着,而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她现在非常安静,也感到浑身无力。她感到她简直没有力量把自己的手从教桌上抬起来了。她要是永远在那儿坐下去,她感到她就将无法再活动,也不可能对学生发布任何命令了。现在已经是四点过一刻,她简直害怕放学的时候到来,因为那时她又将只剩下单独一个人了。

全班开始慢慢平静下来,不再那么紧张了。威廉姆斯还在哭。布伦特已经宣布下课了。厄休拉走下讲台。

“回到你的座位上去,威廉姆斯。”她说。

他用袖子擦着自己的脸,拖着一双脚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他坐下的时候偷偷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现在更红了。他现在的那副样子真像一只被打伤的老鼠。

最后孩子们都走了。哈比先生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没有看她,也没有讲话。布伦特先生看见她在锁书柜的时候,不禁放慢了脚步。

“你要是把克拉克和莱茨也同样这么教训一次,布兰文小姐,那你就完全做对了。”他说,他的长长的鼻子正对着她,一双蓝色的眼睛带着一种奇怪的、亲切的神情向下望着。

“是吗?”她神经质地笑了笑说。她现在不希望任何人来跟她谈话。

当她独自来到街上,在一段铺着石板的路上走过的时候,她觉察到有几个男孩跟在她的后面,有一件什么东西打在她提着书包的那只手上,把她的手打青了一块,在那东西向前滚动的时候,她看出那是一块土豆。她的手已经给打伤了,可是她没有做任何表示。她很快就可以上电车了。

她有些害怕,也感到奇怪。这件事使她既觉得十分奇怪,又觉得丑恶,仿佛自己做了一个遭人侮辱的梦似的。这个梦她是宁愿死掉也不愿对任何人去讲的。她不能把她的发肿的手举起来看看。她在精神上已经有所突破,她现在已经冲过了一关。威廉姆斯让她给制服了,可是她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感到自己还太激动,不愿意回家去,因而她再往前坐了一段车,到了市里,她在一家小茶店的门口下了电车。她跑到店铺后面一个光线较暗的小房间里,喝了一碗茶,吃了一点黄油面包。她现在吃什么都觉得毫无味道。她这时跑来喝茶完全是一种机械动作,不过是为了消磨掉这一段时间罢了。她坐在那个阴暗的没有什么人注意的小房间里,自己甚至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她只是无意识地揉摸着她受伤的手背。

当她最后取道回家的时候,西边的天上已是一派落日的红霞。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回家去。家里也没有任何她感兴趣的东西。实在说,她只不过是为了装作很正常罢了。她和谁也不愿谈话,也找不到一个可以逃避的地方。可是,在这一片落日的余晖之下,她必须往前走,孤独地往前走,因为她知道在人世中有很多可怕的东西,现在正要把她毁灭掉,她已经和它展开战斗了。但是一切也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