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休拉回到科西泽来和她妈妈进行斗争。她的学习生活已经结束,她已经通过了大学入学考试。现在她回家来准备度过上学或可能要结婚之间的这一段空白时间。
一开头,她想着这不过完全像度假一样,她会永远感到那么自由。
她的心灵一直是那么混乱、盲目、痛苦,简直仿佛已残缺不全了。她没有心思再去想关于她自己的事。有一段时间,她只能无所用心地混下去。
可是很快她发现她和她妈妈简直处于敌对状态之中。这时候,她已经有能力随时使这姑娘烦恼不堪,简直能让她发疯。布兰文太太已经生下了七个孩子,但她现在又有孩子了。她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很小的时候害白喉死掉了。
光是她妈妈整年怀孩子这件事就让这个最大的姑娘感到十分愤怒。布兰文太太是那么随和,对她所受到的教养感到无比满意。除了那些直接的,非常具体的普通事物之外,她对其他任何东西都毫无兴趣。而充满热情的厄休拉却一直因为怀着对某种她并不十分明确的理想的憧憬而痛苦不安,尽管那种理想她并不可能抓住,甚至也不可能对它具有任何明确的概念。她在一种疯狂状态中和她所面临的一切黑暗斗争着。这黑暗的一部分就是她的母亲。像她母亲那样,把一切都限制在只从肉体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的圈子里,毫不在意地拒绝其他方面的一切现实,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布兰文太太除了她的孩子们、住房,和当地流行的一些闲言碎语之外,几乎对什么都毫不关心。她甚至不让任何别的东西接近她,她甚至不让任何别的东西出现在她的身边。她什么时候都挺着个大肚子,邋里邋遢,对什么都毫不在乎,显露着一种并不那么严肃的尊严。她对什么事都不慌不忙,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永远,永远在那里为孩子们操劳,自己还感觉到这样她就尽到了一个妇女应该尽的全部责任。
永远这样心满意足地专心以生孩子为务,竟使得她一直很年轻,各方面都很少变化。她现在和她刚生古德伦的时候相比,几乎一天也不见老。这么多年来,除了一个接着一个孩子的来临,再没有发生任何别的事情。除了她的孩子的身体之外,也再没有引起她在意的事。等到她的孩子们有了知觉,开始有了他们自己的打算的时候,她就会把他们抛开,可是她仍然统治着这个家。布兰文和他妻子的关系仍然是那样处在一种暖暖和和、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他们俩谁也没有更多的想法,谁也说不出有什么明显的个性,他们是完全沉浸在生育后代的肉体的温暖之中了。
对这一切,厄休拉是多么痛恨,她极力要和这种仅限于肉体的,仅限于生儿育女的家庭生活进行斗争!布兰文太太仍是那样安详、宁静,毫不动摇地维持着她的以肉体为主的母系的统治。
这里也曾发生过激烈的斗争,厄休拉遇到一些她认为事关重大的问题也决不肯让步。她希望那些孩子不要那么粗野,那么横暴。她希望这屋里有一块安静的地方,可是她母亲根本不理她那一套。布兰文太太带着一个正在生育的动物的狡猾的本能,对于厄休拉的那种热情、那些想法和她讲的那些话百般讥讽,并把它们说得一钱不值。厄休拉却极力进行反抗,她要在自己的家里,在工作和行动方面享有和男人完全平等的妇女的权利。
“那好啊,”妈妈说,“那儿有一大堆破袜子等着人去补呢。那你就去行使你的工作权利吧。”
厄休拉非常讨厌补袜子,她妈妈的这种话简直气得她要发疯了,她从此非常痛恨她妈妈。她勉强在家里度过两三个星期之后,实在感到对这个家无法忍受了。这里的这种庸俗、无聊和毫无意义的生活简直要让她发疯。她整天叫喊着她的一些大道理,她整天纠正和教训别的那些孩子们,她对她的只知一味生孩子的妈妈表示十分轻蔑,不予理睬,而她妈妈也对她变得无比冷淡,仿佛她不过是一个狂妄的完全不懂事的孩子,不值得理睬。
布兰文有时也被拉进争吵中去。他非常喜欢厄休拉,当他和她争吵的时候,他常有一种羞愧的甚至是背叛的感觉。所以他有时显得非常凶恶和凶狠,他所表现的那种不必要的残暴使厄休拉脸色发白,若痴若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的感情似乎在她心中已变得完全麻木了,她的脾气也变得非常无情而冷漠。
布兰文自己的心情正处于一种流动状态。经过这么多年以后,他开始看到他所享有的自由存在着一个漏洞。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担任着设计员的职务,干着他自己毫无兴趣的工作,因为那似乎只不过是他分内的事。他的女儿们渐渐长大成人,她们对于那些旧的形式越来越产生了反抗情绪,这使他也感到更为自由了。
他是一个喜欢整天活动的人,他像一头鼹鼠一样,永远在盖在他身上的泥土中挖出一条通道,始终在努力挖开囚禁着他的生活的一切物质因素。只要自己还能有几分主动性,他总是缓慢地、盲目地摸索着寻求一条通往能实现自己独特表现和独特形式的通道。
经过了二十年,最后他又回来搞他的木刻,几乎仍然是接着搞他当年求婚时搁下的亚当和夏娃。可是现在,他尽管想象力不如从前,却具有了较充分的知识和技巧。他现在看出了他年轻时所想象的那些东西十分幼稚,也看出那些东西过去是在一种不真实的世界中孕育出来的。他现在在现实感方面具有了一种新的力量。他感到自己仿佛完全是真实的,他所处理的也仿佛是些真实的东西。他在科西泽工作已经许多年了,曾经给教堂做过风琴,修整过教堂里的木刻,慢慢了解到了普通劳动中所具有的美。现在他希望再雕刻一些能够表现他自己的作品。
可是他总不能一个劲干下去,他总是那么忙,又总有些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在经过一阵彷徨之后,他开始研究泥塑,他自己也非常惊异地发现,他自己的确也能塑得很好。用泥土或者泥灰来进行雕塑,他复制出了很多非常美的作品,真是非常美丽。他开始塑厄休拉的头,并按照多纳泰洛[1]的刀法把形象塑得十分突出。一开始凭着热情的冲动,他从自己的情欲中获得一种美丽的启示。可是他始终找不见一个最中心的情调。最后在一阵失望心情下他只好放弃了。他接着仍去模仿别人的作品,从古典作品中选择一些主题来自己设计。也和他年轻时候喜欢弗拉·安杰利柯一样,他现在非常喜欢代拉·罗比亚[2]和多纳泰洛。他的作品具有早期意大利雕塑家的清新和天真明快的情调,但那仍然不过是些复制品罢了。
搞了一阵雕塑,觉得自己不可能再有任何发展了,他又转而学绘画。他和所有的业余画家一样,开始学画水彩画。他也画出了几幅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可是他并不那么感兴趣。他给他所喜爱的教堂作了一两张画,那画也像他的雕塑一样,轮廓鲜明,可是却似乎和以渲染气氛为主的现代画格格不入,他的教堂钟楼笔直站在那里,真正站在那里,毫不含糊地屹然独立,但它似乎也由于缺乏实际意义而感到羞愧,他于是又改行了。
他开始搞珠宝,读了许多班弗努托·谢利尼[3]的作品,研究了各种复制的装饰画,开始用银子、珍珠和纸模来做耳环。在他刚开始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他所做出的第一件东西的确非常漂亮,可是后来再做的差不多都是模仿别人的东西了。但不管怎样,从他的老婆开始,他给他家的妇女每人做了一对耳环,接着他又学着做戒指和手镯。
后来,他又开始搞金属雕凿。在厄休拉离开学校的时候,他正在做一个样子十分漂亮的银碗。这工作使他非常高兴,他几乎把什么都给忘了。
整个这段时间,他和真正的外在世界的接触就只是通过冬季的夜校,这算是使他和国家的教育事业有了某种联系。至于其他的一切,他似乎全都不知道,全然漠不关心——甚至对战争也是如此。整个国家对他来说完全不存在。他安全地龟缩在自己的那个小天地中,那里不存在国家问题,也没有追随者。
厄休拉每天读着报纸,对南非的战争模模糊糊地感到某种不安。报上的许多事使她感到痛苦,她总尽量使自己绝少和它们发生关系。不过斯克里本斯基也在那边。他有时候寄来一张明信片。可是她自己仿佛是挡在他面前的一堵什么也没有的墙,没有窗户,也没有出路。她仍然始终依恋着她记忆中的斯克里本斯基。
她对威尼弗雷德·英格的爱仿佛把她的生命从它本来生长的,斯克里本斯基也和它同在的泥土中连根拔了出来。她现在似乎是被移栽在一块干枯的土地上了。他现在真是只存在于她的记忆之中。在和威尼弗雷德分手之后,她依靠一种奇异的热情使得关于他的记忆又复活起来,他对她来说,几乎可算是她的真实生活的象征了。仿佛只有通过他,在他身上,她才有可能再恢复她从前的自我,再恢复到她爱威尼弗雷德之前,这个几欲置她于死地的悲惨的移栽之前的自我。但是就连她的这些记忆,也不过是她的想象而已。
她做梦梦见他和她在一块儿时的情景。她不可能梦到他后来的变化,梦到他现在在干些什么,以及他现在和她将是一种什么关系。只是有时候她在哭泣中想到,在他离开她的时候,她一直忍受着多么残酷的痛苦——啊,她一直是多么痛苦啊!她还记得她曾在日记中写道:“我若是那天上的月亮,我就会知道我应该在什么地方落下。”
啊,回想起她从前的情况,只会使她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因为她这里所记起的只不过是那个死去的自我。那一切在经历了和威尼弗雷德的一段关系之后,已完全死去了。她还能认出她年轻的可爱的自我的尸体,她知道它的坟墓在什么地方。可是,她为它感到悲伤的那个年轻的可爱的自我,现在几乎已经不存在了,那不过是她想象的产物。
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种冷冰冰的绝望情绪始终毫无改变,也无法改变地隐藏在那里。现在再没有任何人会爱她——她也决不会再爱任何人了。在经过和威尼弗雷德交往以后,她心中的爱情已经被杀死,现在只存在那爱的尸体了。她还将活下去,还将生活下去,可是不会再有人来爱她,不会再有一个有情人需要她了。她自己也不再需要什么情人。那无比鲜明的一点欲念的余火已经在她心中永远熄灭了。那包容着她的真正自我的真正爱情的蓓蕾已经被捏死了,她将会像一株植物似的生长下去,她将尽一切可能开放出她的那些较小的花朵,可是她的主花在它开始生长以前就已经死去了,她以后的生长只不过是表现了一个尸体的愿望罢了。
悲惨的日子一周又一周地过去,就这么和一群孩子拥挤在狭窄的房子里。她这是过的什么生活——脏乱,不成体统,什么也不是。厄休拉·布兰文变成了一个毫无价值、无足轻重的人。在伊尔克斯顿这个脏污的环境中,生活在科西泽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村子里。厄休拉·布兰文现在已经十七岁了,毫无意义,也毫无价值,没有任何人要她,需要她,她自己完全意识到了自己的半死的毫无价值的生活。这一切让人想都不敢想。
可是,她仍然保有她的那股傲气。她可能被别人看不起,她只不过是一具没有人爱的尸体,她可能是靠别人供给食物生活着的一株已经烂心的草,可是她对任何人也不让步。
她慢慢意识到,她不可能按照现在的这种方式——没有地位,没有意义,没有价值——在家里再这样混下去了。光是那些上学的孩子看着她什么也不干,也对她十分瞧不起。她一定得想个办法了。
她父亲说,她要是愿意帮帮她母亲,她有很多活可以干。在她父母那里,她除了受辱之外什么都不会得到了。她不是一个安于这种生活的人,她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幻想,她想着要跑出去找个人家去做女仆,找一个男人让他和她结婚。
她给她原来上学的那个女校长写了一封信,求她给出个主意。
“我现在也说不清你应该怎么办才好,厄休拉,”来信回答说,“除了我想到你也许愿意去当一名小学教师。你曾经通过了大学入学考试,这就使你尽管没有教师证书,也可以在任何一家小学获得一个职位,每年薪水大约五十镑。
“对于你想参加工作的意愿,我感到万分同情,这样你将会感到你自己是人类这个伟大的集体的一个有用的分子,你将在整个人类力图实现的那伟大的使命中占有你自己的地位。这将使你得到一种你从任何地方都无法得到的满足和自我珍重的感觉。”
厄休拉感到她的心马上凉了。这种冷冰冰的满足实在没有什么意味,但是她的冷静的意志却对那信中的话表示同意。这正是她需要的东西。
“你有热情的天性,”那封信接着说,“对事物的反应敏捷。只要你肯学得耐心一些,能够自我约束,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你不可以当一名很好的教师。至少你不妨试试。只要你肯干上一年或者两年,就准可以取得合法的教师资格。然后你就可以参加任何一个学院的训练班,我希望你能在那里获得学位。我非常认真地奉劝你,为了取得一个学位,永远不要丢下你的学习。有了学位你就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资历和一个地位,这样就可以让你有可能更多地选择你自己的道路。
“看到我的任何一个学生获得自己经济上的独立,我是会感到非常骄傲的,它的实际意义要比大家表面上所看到的深刻多了。知道我的一个学生已经取得可以选择自己生活道路的自由,我真是会感到非常高兴的。”
这一切听来是那么严厉和冷酷。厄休拉其实感到很厌恶,可是她妈妈对她的蔑视,她父亲对她的无情,已经使她非常痛苦。她知道寄人篱下的生活是多么可悲,她已经感觉到了她妈妈处处从生物角度看待人的那根毒刺。
最后,她不能不讲话了。她原来一直咬紧牙关保持沉默,可是有一天晚上,她独自溜出去,跑到她父亲工作的那个棚子那边去。她先听到了锤子打在金属上的嗒嗒嗒的声音,她一推开门,她父亲就抬起头来。他的红红的脸仍和他年轻时一样充满了活力,宽大的嘴唇上是两撇剪得很短的深黑的胡子,很细的黑色的头发仍和过去一样紧贴在头上,可是他似乎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情,他拿着他的工具便似乎忘掉了一切。他现在是一个工人。他注视着他女儿严肃的毫无表情的脸,一股怒火忽然从他的腹部直往他的胸膛冒了上来。
“我能不能,”她并没有看着他,而是望着一边回答说,“我能不能出去工作?”
“出去工作,为什么?”
他的声音是那样洪亮,毫不犹豫,还带着颤音,这使她非常生气。
“我愿意去过另一种生活。”
一股强烈的怒火几乎使他全身的血液都暂时停止流动了。
“另一种生活?”他重复说,“怎么啦,你要过什么样的另一种生活?”
她犹豫了一阵。
“过一种不单是每天做点家务,或者就这么闲耗着的生活,而且我也要自己去挣点钱。”
她的那种奇怪的十分生硬的口气,和她那年轻气盛不肯屈服的神态,使他感到受了轻视,因而他生气的口气变得更强硬了。
“你打算怎么去挣点钱呢?”他问。
“我可以去当教师。因为我通过了高考,我是有资格当教师的。”
他希望她的高考见鬼去。
“靠你的高考成绩你能赚多少钱呢?”他有意嘲弄地说。
“一年五十镑。”她说。
他沉默了,好像忽然失去了手中的力量。
过去,他一想到他的女儿们没有必要出去工作,常常止不住心里感到很骄傲。靠着他太太的钱和他自己的一点遗产,他们每年有四百镑的收入。将来如果需要,他们还可以动他们的老本。他并不担心他将来衰老后怎么过日子。他的女儿们很可能都会变成贵妇人的。
五十镑一年就差不多是每星期一镑的收入——这样她就完全足够独立生活了。
“你想你会变成怎么样的一位老师呢?你对你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没有丝毫耐性,你怎么能去对付一班孩子?我总以为,你决不会喜欢寄宿学校里的脏孩子的。”
“他们也并非都那么脏。”
“你会发现他们并不都那么干净的。”
整个工作棚里沉默了一阵。灯光照在他面前的那只雕花的银碗上,照在他的锤子、火炉和凿子上。布兰文摆出一副奇怪的像猫一样的神情站在那里,简直像是在微笑。可是他并没有笑。
“我可以试试吗?”她说。
“你可以他妈的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去,你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
她的呆呆的面容毫无表情,也毫不在意。他常常一看到她那副嘴脸就止不住怒火中烧。现在他仍极力保持着非常平静的样子。
她冷冷地没有透露出任何感情,转身走了出去。他仍继续干他的活儿,实际上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完全激动起来,最后他不得不放下工具,走回家里。
他用一种愤怒和轻蔑的口气把这个情况全告诉了他太太。厄休拉当时也在场,他们彼此争吵了几句,后来布兰文太太用一种尖刻的超越一切和满不在乎的态度讲了几句话,结束了这场争吵。
“让她去看看当教员是个什么滋味吧,她很快就会感到受不了的。”
这件事就谈到这里。可是厄休拉认为她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自由行动了。过了好几天,她仍然没有动静。她很不愿意迈开这残酷的一步,去给自己寻找工作,由于自己的高度敏感和羞怯,对这种新的接触和新的情况,她感到非常发怵。最后,一种决不能善罢甘休的思想终于推动了她。她心里充满了痛苦的感觉。
她跑到伊尔克斯顿的公共图书馆,从《小学校长名册》中抄下一些地址,回来便写了一封申请工作的信。两天之后,她那天早晨很早起来去等邮差,完全如她所希望的,她收到了三个长信封。
她拿着那些信封走进自己的卧室的时候,她的心痛苦地跳动着。她的手指不停地发抖,她几乎没有勇气去读那些她必须填写的长长的官样文章的表格。一切都是那么残酷,那么缺乏人情味。她必须得填写了。
姓名(先写姓):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她用她发抖的手写下,“布兰文,厄休拉”。
年龄和出生年月: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经过长时间考虑,她把这项也给填上了。
资历和通过考试的日期: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她带着某种骄傲的情绪写下:
伦敦高等院校考试。
过去的经历和工作地点: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她很难为情地写下:
无。
下面还有很多要填写的项目。填完这三张表,整整花了她两个小时,接着她还得抄写一份当地校长和牧师给她写的推荐书。
最后,一切终于办完了。她把那三个长信封又给封上了。当天下午,她就把它们送到伊尔克斯顿的邮局里去了。关于这件事,她对她的父母一个字也没提。当她在那三个大信封上贴上邮票,把它们扔进那里的邮政总局信箱里的时候,她感到仿佛她现在已经逃开了她父亲和母亲的手心,仿佛她已经和外边的那个更大的世界,男人的世界联系在一起了。
回家的时候,她又开始做起了她过去常做的那种极花哨的梦。她的三份申请,一份寄到了肯特的吉林厄姆,一份寄到泰晤士河边的金斯敦,另一份则寄到德比郡的斯旺韦克去了。
吉林厄姆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名字,肯特又素有英格兰花园之称。所以,在吉林厄姆的蛇麻草田畔的一个非常古老的村子里,那里的太阳光是那么柔和,到了下午,她便将从学校里走出来,走到大门外梧桐树的阴影下边,然后沿着一条宁静的小道转身朝着一个小农舍走去,在那农舍那边,矢车菊从古老的木栏杆边伸出它们蓝色的头,鲜花盛开的夹竹桃则密密地排在小道两旁。
当厄休拉进屋的时候,一个瘦弱的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伸出她瘦弱的象牙一般的手,站起身欢迎她。她还说:“噢,我的亲爱的,你知道吗!”
“什么事情呀,韦瑟罗尔太太?”
弗雷德里克回家来了。不,现在她已经可以听见楼梯上他那男性的脚步声,她已经看到了他的大皮靴,他的蓝色的裤子,他的穿着制服的身子,然后更看到了他的像老鹰一样干净和机敏的脸。他的眼睛里闪着离奇的像海洋一样的光彩,啊,在他下楼向厨房走来的时候,她看出那离奇的海洋已经和他的灵魂交织在一起了。
这个梦加上它的一些细节,帮助她消磨了一英里的路程。然后她又跑向泰晤士河边的金斯敦去了。
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古老城市,就在伦敦南面不远。那里居住着许多属于这个大都市的出身高贵,但是喜欢安静环境的人物。在那里,她遇见了几个出身华贵的家庭,居住在一所古老的安妮女王时期的住宅中的女孩子。她们的房子边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河边,在那庄严而又宁静的气氛中,她发现她们都是她非常知心的朋友。她们像姐妹一样相爱着,她们都具有共同的高贵的思想。
她又感到非常快乐了。在这种幻想中,她又摊开了她那可怜的已被剪去的翅膀,直接飞上了欢乐的天空。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她一直没有对她父母谈这件事。接着吉林厄姆退回了她的申请书,那里不需要她,斯旺韦克也拒绝了她的申请。这是出现在无限甜蜜的希望后面的痛苦的拒绝。她的漂亮的翅膀马上又耷拉下来了。
接着,两个星期之后,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忽然寄来一份通知。告诉她在下星期四到市政教育局去谈谈聘用她的事。她马上完全呆住了。她知道她一定能够让委员会接受她的。可是现在,她眼看要离开家,不免有些胆怯了。她的心由于恐惧和不愿改变目前的生活而战栗着。可是她同时也感觉到,她的目的总算达到了。
那一整天她都在一种迷惘状态中度过,她不愿意把这个消息先告诉她妈妈,她要等她父亲回来。很长时间悬而不决更使她感到惶恐不安。她害怕一个人到金斯敦去。她的轻快的梦,由于接触到现实,马上烟消云散了。
可是,在那天下午慢慢消失的时候,那种甜蜜的梦境又回来了。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这名字听起来是多么庄严。现在,模糊的历史遗迹和宏伟的进步的光彩又把她完全包围起来了。那里是早已被人遗忘的帝王们居住过的地方,那里的宫殿年代久远,现在都已失去旧日的光彩了。然而对她来说,这仍然是一代代英王居住的地方——其中包括理查、亨利、沃尔西和伊丽莎白女王。那生长着高贵树木的宽大的神圣草坪,那被河水冲刷着台阶的一排排高台,有时,天上的仙鹤也会在这里降临。直到现在,她还能看到女王的威严华丽的小艇从上游驶过来,登岸处的台阶上铺着红色的地毯,穿着紫罗兰色的外衣、光着头的大臣们在暖和的阳光下,排列在道路两旁,等待着。
“美丽的泰晤士河缓缓地流吧,听我唱完我的歌。”
黄昏来临了,她父亲像过去一样满面红光,但又显得十分冷淡地回家来了。他似乎还不如她的各种幻想来得真实,她慢慢等着他喝完茶。他大口地喝着,大口地喝着,和一般牲畜一样,似乎毫无兴趣地迷迷糊糊地吃着他的食物。
一喝完茶,他马上又跑到教堂里去了,今天要让唱诗班练唱,他要先到风琴上去试试那些曲子。
她跟着他走进门去的时候,那扇大门的门闩咔吧了一下,可是那风琴声显得越来越响亮了。他并没有发现她进来,他在练习他的赞歌。在两支蜡烛的光之间,她看见了他很小的漆黑的头和严肃的脸,也看到他的细瘦的身子无力地坐在风琴前面的凳子上。他的脸充满了光亮,可又毫无表情。他的肢体的活动看起来是那么奇怪,仿佛完全脱离了他的指挥。那风琴的声音仿佛属于那廊柱的石块,它似乎是在它们体内流动着的液汁。
接着,他弹完一段曲子,停了一会儿。
“爸爸!”她说。
他像一个幽灵似的向她转过头来。厄休拉像一个鬼影,站在烛光下。
“现在又是什么事?”他完全心不在焉地问道。
她感到,现在来跟他谈话实在有些困难。
“我已经弄到了一个差事。”她逼迫着自己说。
“你弄到了什么?”他回答说,很不愿意随便破坏掉他弹风琴的情绪。他把他面前的乐谱合上了。
“我已经找到一个差事。”
他向她转过身来,仍然是心不在焉,很不愿意的样子。
“哦,是什么差事呢?”他说。
“到泰晤士河边的金斯敦去工作。下星期四我一定得去和教育局的委员会谈话。”
“星期四你一定得去?”
“是的。”
她把那封信递给他。他借着烛光读着那封信。
厄休拉·布兰文,住德比郡科西泽紫杉农舍。
亲爱的小姐,接来信,知您愿申请来威林巴诺-格林学校担任助理教师。望于下星期四(十日)上午十一点半前来本局商谈此事。
布兰文现在正沉浸在这安静的教堂和他的赞美诗的宁静气氛中,简直无法让自己理解这遥远的官样文章的通知。
“那么,你现在没有必要来麻烦我了,你说不是吗?”他不耐烦地说,把那封信递还给她。
“下星期四我一定得去。”她说。
他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接着他又打开乐谱,让一阵风琴声冲破那宁静的空气,接着他把双手摁在琴键上,奏出了更强烈的号角般的声响。厄休拉转身走了出去。
他尽量让自己再专心去弹他的风琴,可是他怎么也办不到。他没有办法再回到原来的那种心境中去,他总感到心上有一根弦紧绷着,把他往别的地方拉,使他痛苦不堪。
所以在他练完风琴回到家的时候,脸色阴暗,心情也非常低沉,可是,直到所有的小孩都上床以后,他什么话也没有讲。不过,厄休拉心里明白,他心里一定十分烦乱。
最后他问道:“那封信在哪儿?”
她把信交给他。他坐下来看那封信。“望于下星期四前来本局……”这是写给厄休拉本人的一封冰冷的官方文件,跟他毫无关系。是啊!她现在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社会人了。这封信得由她自己去回答,跟他没有关系。他甚至没有权力干涉。他感到痛苦而愤怒。
“你干吗一定要背着我们这么干,你有什么必要这样做?”他讽刺地说。她心里马上充满了强烈的痛苦。她知道她现在已经自由了,她已经脱开了他的羁绊。他已经认输了。
“你说过‘让她去试试’。”她回答说,几乎带着向他道歉的口气。
他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他坐在那里读那封信。
“教育局,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然后是用打字机打下的“厄休拉·布兰文小姐,住科西泽的紫杉农舍”。一切是这样的完备,不容改移了。他现在不能不深切地感觉到,厄休拉,作为那封信的收信人,所取得的新的地位。他感到心里像火烧一般。
“不行,”他最后说,“你不能去。”
厄休拉不禁十分惊愕,她一时简直找不出一句话来表示她的反抗。
“你如果以为你就可以这样蹦蹦跳跳地跑到伦敦的那一边去,那你就弄错了。”
“为什么不能去?”她叫喊着说,立即狠下心来,打定主意非去不可。
“不为什么。”他说。
直到布兰文太太下楼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讲话。
“听我说,安娜。”他说,把信递给她。
布兰文太太转过头来,看到一封用打字机打出的信,她早就料到外在世界一定会给他们惹什么麻烦的,她奇怪地转动了几下她的眼珠,仿佛她要把她的那个有知觉的做母亲的自我关闭在外,而要让一种毫无意义的迷糊状态完全占据她的位置。就这样,她无所用心地对那封信扫了一遍,尽量不去看清信中的意思。她用她的无情的、表面的思想琢磨了一下信的内容,她那带有感情的自我现在已经不起作用了。
“是个什么工作?”她问道。
“她要到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去当教师,一年有五十镑的收入。”
“哦,那可好。”
妈妈说话的神情就仿佛这是一件只是和一个陌生人有关的很讨厌的事。完全出于冷漠无情,她很愿意让她走。布兰文太太愿意和她的最小的孩子再一同长大。她的最大的女儿现在已经有些碍事了。
“决不能让她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父亲说。
“他们要我上哪儿,我就只能上哪儿,”厄休拉大叫着说,“而且我要去的那个地方还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地方好坏,你知道什么?”她的父亲严厉地说。
“既然你父亲说你不能去,他们愿意不愿意要你,都完全没有关系。”妈妈安静地说。
厄休拉对她多么痛恨啊!
“你说过我可以去试试的,”那姑娘抗议说,“现在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工作,我一定得去。”
“你为什么不在伊尔克斯顿找个工作?那你还可以住在家里。”古德伦插嘴问道,她非常讨厌家里的人吵架,也不了解厄休拉为什么那么不高兴,可是她仍然感到她必须和她姐姐站在一边。
“在伊尔克斯顿找不到任何工作,”厄休拉大声回答说,“可我真希望马上就去工作。”
“你要是早提出这个问题,也许有办法在伊尔克斯顿给你找个工作的。可是你非要耍你那套高傲的小姐架子,一个人偷偷去干。”她父亲说。
“我毫不怀疑,你恨不得马上离开家。”她母亲非常尖刻地说,“我也毫不怀疑,到哪儿去,别人也不会耐着性子对待你的。你自己的主意太多,这对你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在女儿和妈妈之间存在着彼此非常痛恨的感情,大家全苦恼地沉默着。厄休拉知道她必须打破这个沉默。
“瞧,他们已经给我来信了,所以我一定得去。”她说。
“你上哪儿弄钱做路费呢?”她父亲问。
“汤姆舅舅可以给我一点儿钱的。”她说。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现在她胜利了。
最后她父亲抬起头来了。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为了做出一个纯正的声明,看来他把自己也抽象化了。
“那好吧,但我决不能让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他说,“我回头找伯特先生谈谈,给你在这儿找个工作。我不能让你独自一个人跑到伦敦的那一边去。”
“可是我一定得去金斯敦,”厄休拉说,“他们已经写信叫我去了。”
“没有你,他们也能办学校的。”他说。
在一种发抖的沉默当中,她简直要放声大哭了。
“那好吧,”她心情紧张地低声说,“你们可以暂时不让我接受这个差事,可是我一定得找一个工作。我决不就这样在家里待下去。”
“没有谁让你老待在家里。”他忽然叫喊着说,气得满脸发青。
她没有再讲什么,她已经横下了心,现在,由于自己的傲慢,以及自己对待家里其余人的仇恨和冷淡,她止不住微笑了。他每次一看到她这种模样,就恨不得把她掐死。她唱着歌,走到客厅里去。
这位丢失猫儿的米歇大娘,正在窗口叫喊,谁能还回她的猫——[4]
接下去的那几天,厄休拉因为主意已定,心情十分舒畅,常常独自唱着歌,对那些孩子们也显得十分亲热,可是对她的父母她却仍是那样十分冷淡。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别的话可谈了。
这种坚强的意志和愉快的心情延续了四天。接着,这种心情被打破了。于是,那天黄昏时,她对她父亲说:“关于给我找工作的事,你谈过了吗?”
“我跟伯特先生谈过了。”
“他怎么说?”
“明天委员会就要开会。结果如何,他要在星期五告诉我。”
她就这样一直等到了星期五。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一直只是一个喜人的美梦,而对这件事,她却可以感觉到它那冷酷的现实。她知道这个差事一定会成的。因为她发现,除了那冷酷的现实,就没有任何事真正顺心过。她不愿意在伊尔克斯顿当教师,因为她很熟悉伊尔克斯顿,她讨厌这个地方。她希望自由,所以她一定得到她能够去的地方去享受她的自由。
星期五,她的父亲说,布林斯利大街学校有一个教师位子的空缺。要是给她谋这个职位,多半肯定可以成功,甚至马上就行,也用不着申请。
她的心马上就凉了。布林斯利大街的那所学校正好位于那里的贫民区,她对伊尔克斯顿的普通孩子根本毫无兴趣。他们过去就常常对她大喊大叫,冲她扔石头。况且,做了教师,她应该享有自己的权威,可是这一切都没法儿知道。她感到有些激动。那里林立的那些砖石建筑对她也有一定的**力。那些建筑毫无风趣,非常难看,简直令人难以忍受地难看,但这也可能会清洗掉她的那种浮躁情绪。
她梦想着她将如何使那些丑陋的孩子喜爱她。她一定要对他们十分亲切。一般老师总是那么冷淡,一点也不亲切。师生之间没有一点活跃的关系。她一定要做到处处亲切,尽量活跃,她将奉献出自己的全部精力,她将对她的孩子们奉献出……奉献出……奉献出她的一切财富,她一定要让他们非常幸福,最后让他们除了她之外,对世界上的任何老师都不感兴趣。
到了过圣诞节的时候,她一定要给他们挑选最美丽的圣诞节画片,她一定要找一个教室把他们全部都请来参加一次让他们都十分快乐的晚会。
学校校长哈比先生,她想,准是一个又矮又粗的十分俗气的人。她将在他的面前显得是那样高尚和典雅,不要多久,他一定会对她无比尊敬。她将变成学校里的一个金光灿烂的太阳,孩子们将会像小草一样繁茂地生长,那里的教师也会像一些高梗的植物开出少有的绚丽的鲜花。
那个星期一的早上终于来临了。这时已是九月末梢,毛毛细雨像一片帷幕挡在她的四周,使她仿佛独立生存在一个世界之中,她向着一片新的土地走去,那旧的土地已经不存在了。挡着新世界的那块帷幕马上就会被拉开。当她带着她的装午饭的口袋在雨中向山下走去的时候,由于不了解这新环境究竟如何而颇感不安。
穿过薄薄的细雨,她看到了那市镇,那高起来的黑压压的一片。她现在一定要进入那市镇里去了。她马上有一种厌恶的感觉,同时又由于自己终于如愿以偿而有些激动。但是,她有些畏缩了。
她在电车的起点站等待着。这儿是道路的开始。在她的前面是诺丁汉车站,半个小时以前,特里萨就是从那里坐车上学校去的。在她后面,是她小时候曾经上过的那个教堂小学,那时她外祖父还活着。她外祖母现在也已死去两年了。目前在沼泽农庄和她的舅父弗雷德在一起的,是一个她感到很陌生的妇女,另外还有一个很小的孩子。科西泽也就在她的身后,那里篱笆上的黑莓应该已经熟透了。
当她在那电车的起点站等待的时候,她匆匆地想起了她的童年:她的爱开玩笑的外祖父,蓝蓝的眼睛,留着两撇很细的胡子,整个身子像一块很大的石碑,他最后是给淹死的;还有她外祖母,对于她,厄休拉常常说,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她更为喜爱的了;那小小的教堂小学;菲利普斯家的男孩子们,他们中有一个现在已经在救生队当了士兵,另一个当了矿工。如烟的往事使她感到无比怀念。
可是她正这样沉入梦境的时候,她听见一辆电车嘎嘎响着在前面拐弯,接着隆隆地开过来,她看见它已经出现在眼前,慢慢开过来了。它在车道尽头拐弯的地方歪了一下,然后就停了下来,显得十分高大地耸立在她的面前。一些灰色的影子从远处的那头走下来,售票员绕着电车掉头处的那根立柱,在一些水潭中走着。
她爬上那辆令人极不舒服、到处是水的电车。车厢里的地上到处湿淋淋的,窗子上的玻璃到处雾蒙蒙的,她心神不定地坐了下来,她的新的生活现在开始了。
又一个乘客上来了——这是一个干杂活的女工,穿着一件半褪色的湿外衣。厄休拉看到电车老不开,简直感到不能忍耐。铃响了,电车向前冲了一下,然后它就小心翼翼地沿着那条湿淋淋的街道向前开去。她现在被这辆车带着,将要进入她的新生活了。痛苦和不安在她心中燃烧,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撕开她的心。
常常,哦,那电车仿佛老在靠站,这时就有一些穿外衣的人爬上车来,一声不响,脸色发青地坐在她的对面,用两腿夹着他们的雨伞。电车上的窗子越来越雾蒙蒙,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和这些毫无生气的、鬼魂一般的人一块儿给关在车厢里了,甚至到现在她还没有想过,她只不过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售票员走过来卖票,他的剪票的钳子每响一下,都似乎使她感到一阵恐惧的痛苦。可是,她的车票肯定是和别人的不一样。
他们都是去上班的,她也是去上班工作。她的票和他们的完全一样。她现在坐在那里,极希望能和他们合为一体。她心中有一种恐惧的感觉,她感到有一种不可知的可怕的东西正紧抓住她的心。
在浴场街,她必须下车再换车了。她向山上望去,那里似乎是通向自由的道路。她记得有许多个星期六下午,她都曾步行着爬上那个山坡。那时候她是多么自由和无忧无虑啊!
啊,她的电车轻快地向山下滑去了。每前进一米都使她有一种新的恐惧感。电车停住了,她匆忙地爬上车去。
在那辆车向前开去的时候,她老是不停地转头向外看着,因为对那条街她很不熟悉。最后,不安的心情像火一样在她的心中燃烧,她战栗着站起身来。售票员很干脆地摇了几下铃。
她沿着一条很小的又脏又湿的街道走去,街上什么人也没有。那所学校矮矮地蹲在一圈木栏杆之中,学校中间有一块铺了柏油的大院子,在雨里显得又黑又亮,那建筑看上去简直肮脏得可怕,一些干枯的花草像鬼影一样朝着窗户里面望着。
她走进了门廊上的拱门。整个那地方给人一种威胁的感觉,那建筑式样完全模仿教堂,目的是为了表现出一副鄙俗的威严姿态,以便于统治。她听到一双脚噼噼啪啪走过门廊上的方砖铺的地面的声音。这里十分安静,也没有人,仿佛是一座空着的监狱,正等着囚犯们迈着沉重的脚步回来。
厄休拉向前走到一个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教员休息室的门前。她胆怯地敲敲门。
“进来!”仿佛从一座监狱的牢房里传来一个吃惊的男人的声音。她走进了一间从来没见过阳光的阴暗的小房间。一盏没有罩的煤气灯,光秃秃地燃烧着,桌边一个很瘦的男人光穿着一件衬衣,正在用纸擦着一个果酱碟。他抬起他那窄条的尖脸看着厄休拉,说了声“早上好”,然后又把脸转向一边,把擦果酱碟的纸拿开,斜眼看看碟子上贴印的紫红色字迹,然后才把那揉皱的纸扔到旁边的纸堆里去。
厄休拉看着他,感到十分有趣,在那阴暗狭窄的房间里的煤气灯下,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不真实。
“今儿早晨,这天气有多糟糕。”她说。
“是的,”他说,“简直不成其为天气。”
可是在这里,早晨也罢,天气也罢,似乎是根本都不存在的,这地方已超越于世界之外。他似乎只是一个回声似的,用一种心不在焉的声音讲着话。厄休拉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脱下了雨衣。
“我来得太早了吗?”她问道。
那人先看了看桌上的一只小钟,然后又看了看她。他的眼睛看上去似乎尖得和针尖一样。
“二十五分,”他说,“你是第二个早到的,今天早晨我头一个先到这里。”
厄休拉小心翼翼地在一把椅子的边缘上坐下,看着他红红的干瘦的手在一张白纸的面上移动着,然后停一会儿,抹拭抹拭那个纸角,仔细看一眼,然后他的手又慢慢往下移动。在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好大一堆卷曲着的写满字的白纸。
“你得改那么多本儿吗?”厄休拉问道。
那个人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他三十二三岁,人很瘦,脸色发青,尖尖的脸上长着一个很长的鼻子。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像刀剑一样闪着青光。厄休拉觉得,他倒相当漂亮。
“六十三份。”他回答说。
“那么多!”她温和地说。接着她想起,她说话应当轻声一些。
“可这些本儿并不都是你班上的吧,是吗?”她补充说。
“为什么不是呢?”他回答说,显然颇有点气恼。
他对她如此满不在乎,他说话又是那么直爽,这使厄休拉感到有些害怕。这种情况她还从来没有经历过。在这以前,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仿佛她完全无足轻重,好像她是在对一架机器说话似的。
“这实在太多了。”她表示同情地说。
“你的班上大约也会有这么多人。”他说。
她从他嘴上听到的也就是这些了。她有点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但是她却很喜欢他。他似乎正烦恼已极。你感到他浑身似乎都是刺人的锋芒,这使她既觉得他可爱,又觉得他可怕。这十分冷淡的态度其实是违反他的天性的。
门开了,一个矮小的脸色很平常的二十七八岁的妇女走了进来。
“哦,厄休拉,”那个新来的人大叫着说,“你来得真早。说真的,我敢担保你决不可能老是那样。那是威廉逊先生的衣钩,这个是你的,五班的老师总用这个衣钩,你不把帽子脱下来吗?”
维奥莱特·哈比小姐把厄休拉的雨衣从她挂的那个衣钩上摘下来,移到那排衣钩靠后的一个衣钩上去。她已经拔下她呢帽上的几个饰针,把它们塞进自己的外衣里去。然后她一边用手拢着她卷曲的深棕色的头发,一边朝着厄休拉转过身来。
“今天这个早晨可真是浑蛋,”她大叫着说,“浑蛋至极!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使我最恨的,那就是星期一早晨下雨——一大群孩子浑身上下滴答着水,横七竖八地都跑了进来,你简直拿他们毫无办法——”
她从一个报纸包里拿出一条围裙来,开始把它系在自己的腰上。“你有没有带一条围裙来,你带了吗?”她声音急促地说,看着厄休拉,“哦——你得有一条才行,你不知道,到了下午四点半,又是粉笔末,又是墨水,又是孩子们的脏脚印,你不知会变成个什么样子了。好了,我可以派一个男孩回家找我妈妈拿一条来。”
“哦,那没有关系。”厄休拉说。
“哦,太有关系了。我派一个孩子去取很方便。”哈比小姐大声说。
厄休拉感到非常丧气。所有的人几乎都那么自以为是,处处发号施令,她怎么可能和这些漫不经心、态度粗野、处处发号施令的人混得下去呢?哈比小姐和坐在桌边的那个男人始终未交一语,她对他就根本不予理睬。厄休拉感到在这两位教师之间存在着一种既麻木又粗暴的情绪。
两个姑娘一同走到外面的过道里去,有几个孩子正在门廊里闲谈着。
“吉姆·理查兹。”哈比小姐态度生硬地用一种命令的口气叫道。一个男孩子畏畏缩缩地走上前来。
“你替我往我家里跑一趟,好吗?”哈比小姐用一种既是命令又是讨好的声音说,她并没有等待他的回答,“你快去让我妈妈拿一条我在学校用的围裙来,是给布兰文小姐用的。你愿意去吗?”
那男孩勉勉强强嘟哝了一句:“好的,小姐。”马上就走开了。
“咳,”哈比小姐叫喊着,“回来。说说你去干什么,你打算怎么对我妈妈说?”
“一条学校围裙——”那孩子咕哝着说。
“您好,哈比太太。哈比小姐说,让您再给她拿一条学校用的围裙,好给布兰文小姐用,因为她没有带围裙来。”
“好的,小姐。”那孩子咕哝着说,低着头又准备走开。哈比小姐又把他拉回来,抓住他的一边肩膀。
“你打算怎么说?”
“您好,哈比太太。哈比小姐要给布兰人小姐拿一条围裙。”那男孩十分苦恼地咕哝着。
“布兰文小姐!”哈比小姐大叫着把他推开,“来,你最好拿着我的雨伞——等一下。”
那个心里十分不情愿的小孩拿着哈比小姐的雨伞,就出发了。
“你可别一去老不来。”哈比小姐跟在他后面叫喊着。接着,她就对厄休拉转过身来,轻快地说:“哦,他可会耍贫嘴了,这个孩子。可是还不坏,你知道。”
“是啊。”厄休拉无力地表示同意说。
门闩啪嗒响了一声,她们走进那间大教室里。厄休拉四处看了看。这里这清冷、沉默的气息显出一派官气,令人心寒。房子的中间有一排带玻璃的隔扇,隔扇上的两个门都开着。一架挂钟的嘀嗒声在屋子里回响。哈比小姐说话时也在屋里引起一阵回音:“这就是那间大教室——五班、六班、七班都在这里。这儿是你上课的地方——五班——”
她站在那间大教室最里面的一头。这儿有一张很小的教师用的高桌,面对着一排排的长板凳,对面墙上有两个很高的窗户。
这一切使厄休拉既感到有趣,又感到害怕。教室里那离奇的没有生气的光亮改变了她的性格。她想,这全是因为一个多雨的早晨。接着她又抬起头来,因为她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经被关闭在毫无变化、缺乏生气的空气中,远离日常生活的各种感受了。她还注意到那窗子上镶嵌的是一条条带色的玻璃。
她现在是被关在监牢里了!她看看那染成淡绿色和棕黄色的墙壁,看看那些嵌着无光玻璃、前面摆着一些昏昏欲睡的**的大窗子,看看一排排在她面前摆开阵势的小书桌,她心里马上充满了恐惧的感觉。这是一个新的世界,一种新的生活,她感到这对她是一种威胁,但是她仍然感到很激动,她爬上了她的讲桌后面的那张椅子。椅子很高,她的脚已经够不着地,只好放在脚凳上。现在离开地面,高居在凳子上,她就可以办公了。多么奇怪,这一切是多么奇怪啊!这里的雨和在科西泽上空飘着的毛毛细雨又是多么不同。当她想起她自己出生的村子的时候,她感到它是那么遥远,仿佛再没有见面的时候了,因而一阵痛苦的思念之情压上了她的心头。
她现在是生活在这光秃秃的毫无情趣的现实中了——现实。说来真是奇怪,她竟然把这叫作现实,这里的一切,直到今天以前,她从来就没有接触过。它现在只是使她心中充满了恐惧和厌恶,以致她真希望能马上离开这里。这里是真正的现实。科西泽,她所喜爱的美丽、著名的科西泽,尽管对她是那么重要,现在已经变成无足轻重的现实了。这个监牢般的学校才是现实。那么,她就只能庄严地在这儿坐下,变成一群孩子中的女王!在这里,她将实现她的梦想,最后将变成她的孩子们的可爱的老师,给他们带来光明和欢乐!可是她眼前的这些课桌却仿佛布满了看不见的针芒,它们刺伤了她的感情,使她畏缩。她忽然抖了一下,感到她原来的那些想法简直是愚蠢至极。她带来了她的感情和她的慷慨,可是在这里,慷慨和情感都是全无用处的。在这种新的和她不相容的气氛所引起的烦恼之中,她已经感觉到自己完全失败了。
她从椅子上溜下来。她们一块儿又回到教员休息室去。一个人似乎应该彻底改变自己的性格,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她自己什么也不能算,她本人并不能代表任何现实。现实完全存在于她的生命之外,她必须使自己适应那种现实。
哈比先生站在教员休息室里一张开着门的大柜前面,厄休拉可以看见柜里堆满了一摞摞粉红色的吸墨纸,一堆堆闪光的新书,一盒盒的粉笔,一瓶瓶的颜色墨水。那样子简直像个文具店了。
那位校长是个又矮又壮的男人,长着淡黄色的头发,下巴颏很大,不管怎样,他可以说是眉清目秀,一口下垂的大胡子,看上去相当漂亮。他似乎正全神贯注地清点他的东西,对厄休拉走进来完全没有注意。他那种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事情,对别人全然不予理睬的神态,有时简直让人感到是一种侮辱。
他似乎偶然得到了片刻闲暇,这时他才抬起头来对厄休拉说了一句早晨好,他棕色的眼睛里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光亮。他似乎颇具男人的傲气,而且很显然,他讲的任何话都是不容辩驳的,正像那种她希望推翻的人物。
“你早晨来的时候够难走的吧?”他对厄休拉说。
“噢,我不在乎,我已经习惯了。”她紧张地笑了笑,回答说。
可是,他早已不再听她讲话了,这就使她的话显得很可笑,很无聊。他早已经把她丢在一边了。
“你每天来学校和离开学校的时候,”他对她说,仿佛她是个小孩子,“你得在这儿写下你的名字。”
厄休拉在签到簿上签了名,然后又退到一边去。屋里的人谁也没有再理睬她。她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结果却毫无用处。
“现在我得让他们进来了。”哈比先生对那个瘦个子男人说。他正十分匆忙地整理他的学生作业。
那位助理教师没有做任何同意的表示,仍继续干着他的。屋子里的空气现在越变越紧张了。到最后一分钟的时候,布伦特先生穿上了他的外衣。
“你请到女生们活动的那一带廊子上去。”校长对厄休拉说,用他那既可爱又可恨的温和的、纯粹打着官腔的声调说。
她走出来,在门廊上找到了哈比小姐和另一个女教师。外面铺着柏油的庭院里雨仍然下着。头的上方,一个不成调子的铃铛单调地、疲惫地、总也不停地当当当地响着。最后铃声停住了,然后她看到布伦特先生光着头,站在学校庭院的另一个门口,眼看着飞着细雨的凄凉的街道,尖声尖气地吹着一个口哨。
一阵阵一群群的男孩子迈着碎步走过来,从那老师的身边跑过,响起一阵啪啪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穿过那庭院一直跑进男学生活动的那一段廊子上去。女学生们也正从另一个路口三三两两地跑进来。
在厄休拉站立的那段廊子附近,一大群小姑娘正叽叽喳喳地聚在一起,脱掉她们的外衣和帽子,把它们挂在满是挂钩的衣架上。这里到处是湿衣服的气味,到处有人在甩动着湿漉漉的头发,到处是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廊子上的女孩子越来越多,围绕着衣钩的热潮越来越高涨。最后,那些学生叽叽喳喳地三五成群讲着话,整个分散在廊子上了。这时维奥莱特·哈比拍拍手,接着声音更大地再拍拍手,并尖声叫喊着:“安静点,姑娘们,安静点!”
吵闹声停下来了,那嘈杂声尽管低了许多,可并没有完全消失。
“我对你们怎么说来着?”哈比小姐尖着嗓子叫着。
现在几乎完全安静下来了。有时一个稍稍晚到的女学生匆匆跑上廊子,扔下她的衣帽。
“各班班长——都站好了。”哈比小姐尖着嗓子命令说。
有几对穿着围裙留着长发的小姑娘彼此分开在廊子上站着。
“四班、五班和六班——都排好。”哈比小姐叫喊着。
接着又是一阵喧闹,然后所有的小姑娘慢慢两人一排变成了三队,一个个傻笑着站在过道里。在衣架那边,别的老师也正在让低班的学生站队。
厄休拉站在她的第五班旁边。那些学生有时耸耸肩膀,有时甩甩头发,捅捅别人,扭扭身子,东张西望,微笑着,低声耳语着,或者显得忸怩不安。
前面响起一阵尖厉的口哨声。第六班那些最大的女孩子,在哈比小姐的带领下向教室走去。厄休拉带着她的第五班跟在后面。在一条狭窄的过道里,她站在一排咧开嘴和抿着嘴笑的姑娘们的旁边等待着。她简直不知道自己是个干什么的了。
忽然传来了钢琴声,六班的学生走进了那间大教室。男孩子们也从另一个门口进去了。钢琴继续演奏着一支进行曲,五班的学生跟着来到了那大教室的门口。远处可以看到哈比先生站在那边的讲桌后面。布伦特先生守着教室的另一个门。厄休拉的那班学生也走进教室里去。她们东张西望,微笑着,彼此轻轻推搡着。
“再往前走。”厄休拉说。
她们咯咯地笑着。
“往前走。”厄休拉说,因为那钢琴还在演奏。
那些女孩子一窝蜂拥进教室。哈比先生似乎正在想着什么心事,忽然离开他的讲桌,抬起头来吼叫道:“站住!”
所有的人全都站住,钢琴也停住了。刚刚从另一个门走进来的男孩子也急急往后退。从教室的那一头,先传来布伦特先生压抑着的尖厉的声音,接着又是哈比先生的一阵吼叫声:“谁告诉五班的女学生这么跑进来的?”
厄休拉满脸通红,她的那些女孩子都抬头看了她一眼,暗笑着对她进行指责。
“是我让她们进来的,哈比先生。”她用一种清晰的显然很不安的声音说。片刻的沉默,接着哈比先生又从远处吼叫:“五班的女生,还回到你们原来的地方去。”
那些女孩子半生气半玩笑地偷偷看了厄休拉一眼。她们往后退。一种受到羞辱的感觉使厄休拉感到十分痛苦。
“开步——走!”布伦特先生喊叫着,于是这些女孩子也跟着男孩子队伍的脚步前进。
厄休拉面对她班上的学生站着,他们一共是五十五个男生和女生,现在一排排全站在他们的课桌前面。她感到自己已经完全不存在了,茫茫然简直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她呆呆地对着那一大堆孩子。
在这个教室的另一头,她听到孩子们一个接一个正在提出问题。她站在她的那班学生面前,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她痛苦地等待着。她的那一大堆孩子,五十多张不熟悉的面孔正观望着她,怀着敌意,随时准备拿她取笑。她感到,她仿佛是在一种脸面组成的火焰上受着折磨,而她自己从各方面来看都是**裸地暴露在它们的面前。每一秒钟都是一段难以忍受的漫长的时间,都是对她的一种折磨。
最后她终于鼓起了勇气。她听到布伦特先生正对学生提出一些心算的问题。她站得尽量离她的学生们近一些,这样她就用不着使劲提高嗓门了,她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地说:“七顶帽子每顶两个半便士?”
看到她终于开了个头,一阵微笑从全班孩子的脸上掠过。她感到满脸发烧,觉得很不好受。接着,有几只手像刀剑一般伸了出来。她问他们答案是什么。
似乎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天才算慢慢过去了。她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出现了可怕的沉默,她马上感到自己仿佛是彻底暴露在孩子们的面前了。有时依靠向一些冒失的小姑娘讨教,她终于能够开始上起课来,可是她仍然弄不清到底应该怎样做才更好。孩子们成了她的老师。她非常尊重他们的意见。她永远总是听到布伦特先生的声音。像一架机器一样,他永远用那同样的、毫无表情的、调子很高,而又似乎非人的声音不停地讲着课,一切都明明白白。然而面对着这难为人的一大群孩子,她却始终感到非常胆怯。她不能丢下他们走开。这班学生就在这里,这由五十几个学生组成的成为一个集体的班级,正等着她去指挥,然而他们对这种指挥又感到无比厌恶和愤恨。这种情况使她感到简直无法呼吸:她快给憋死了。这简直不是人干的事,他们的人数那么多,他们简直都不是孩子。他们是一个连队,她没有办法像对待孩子似的对他们讲话,因为他们不是一个一个的孩子,他们是一个难为人的集体。
到了吃饭的时候,她惊愕地、惶惑地、孤单地走进教员休息室去吃饭。她过去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对生活如此生疏。她似乎感到她现在是刚刚从一个陌生的可怕的地方脱身出来,在那里,由于处在一种残酷、邪恶的制度之下,一切都像在地狱里一般。现在她还没有真正自由。那天下午仍完全像一条绷带似的缠在她身上。
第一个星期就这样在一种盲目的混乱中度过了。她不知道该怎么教学,她觉得她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哈比先生时常到她的教室来,看看她在干些什么,他带着一副傲慢的威胁的神情往那儿一站,她马上感到自己已经完全无能为力,弄得她对什么都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简直像完全失去存在了。可是,他总是静听着,含笑站在那里观看着,这完全是一种威胁。他一句话也不讲,他让她继续讲她的课,她简直感到她的灵魂已经出窍了。接着他走开了,而他的离去又仿佛是一种嘲笑。这个班原是他的班,她只不过是试着暂时代替他。他常常打人,动不动吓唬人,大家都很恨他,可是他是这儿的主人。尽管她态度非常温和,无时不为她的班着想,可是这个班的学生属于哈比先生,他们并不属于她。仿佛是通过某种看不见的机械的力量,他始终保留着一切权力。这个班也完全承认他的权力。而在一所学校里,真正起作用的是权力,只有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