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敝的陕北(1 / 1)

明末的内乱,虽遍布全境,但最终酿成大祸的,却是陕西杀出来的农民军。陕北的局势,之所以会弄到那种地步,则既有陕北的特殊原因,也有朝廷方面的原因,即边政的败坏。

中国历代的农民起义,虽风起云涌,代代不绝,但细究起来,则有明显的地域性。就是说,在一般情况下,动乱总是在某几个区域首先开始,然后才席卷各地。陕北就是其中之一。

陕西北部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它处于汉民族农耕文明圈与少数民族游牧文明圈的交汇处。在明代,它的涉及范围要远远大于今天。它北控整个河套地区,西、北则是宁夏、甘肃以及青海,明朝西北的防卫全系于此。如果陕北出了问题,外族可东渡黄河,进入山西,威胁京畿、中原,也可南进关中平原,再东击河南,动摇中原。

也正是因为陕北地处战略要冲,关系重大,所以明廷也十分重视这里的防卫。明长城自晋陕交界的河曲附近,一直西延至嘉裕关,全都在明代陕北的境内。沿长城一线,朝廷广设边镇、卫所,驻扎重兵,以北镇蒙古,西控河西、关陇。因此,兵多可以说是明代陕北的一大特点。

民悍则是陕北的另一大特点。这里地处西北,历来是民族交汇、融合之地。长期的民族融合,加之其他种种因素,养成了此地居民独特的民风。陕北人性格刚毅、凶悍、争强好斗,与中原汉民大不相同。他们往往会铤而走险,甚至揭竿而起。

除兵多、民悍之外,贫穷大概也是陕北的又一特点。且不说明代陕北的那些边缘地区,单就其中心地区黄土高原而言,其自然条件之差,经济水平之落后,也是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黄土高原高低不平,坡陡沟深。更严重的是,这里属半干旱地区,严重缺水。降水量本就不足,而黄土又蓄不住水。由于地形等方面的因素限制,凿井取水也十分不易。因此,即使是正常年份,这一地区的用水也十分吃紧,更不用说到了灾荒之年了。一旦老天几个月不下雨,则干旱必至,而饥荒也就接踵而来了。

除缺水外,这里的气候也很恶劣,其中最严重的是农作物生长期短。像怀远地区,阴历三月尚未解冻,到九月却已落雪。像米脂等地,也是“春当种而冻弗解,秋未收而霜已降”。这种气候是很不适合农业的。

深山巨壑、地瘠天寒、亢旱少雨等恶劣的自然条件,使这一地区的农业生产水平严重滞后。像延安地区,农民不知施肥、灌溉,甚至不壅不耕,因此生产效率很低,即使在丰收年份,亩产也不过数斗。农民极其贫困。

相对于农业而言,此地的工业和商业更是落后。此地民众,受传统影响,绝不轻易从事商业。而本地的手工业水平又极其落后,农作物不能制成货品,如有丝无绸,有棉无布,有毛皮而不能制成毯毡,即便像斧斤炉钟之类极简单之手工业,也要依靠外省人。因此,此地商业贸易全由外地人操纵,本地人只能低价销售原料,甘受外人的商业剥削,十分贫困。

像这样的地区,社会经济本已十分脆弱,只要稍有天灾人祸,便会不可收拾,历来就属于难治之地。如果朝廷能派遣得力官员前去抚治,做到政治清明、地方有序的话,则局面尚可勉强维持。但是,明末陕北的吏治却根本做不到这点。

陕北一带,地瘠民穷,交通不便,许多官员都把此地视作畏途,不肯赴任就职。那些在任的官员,也纷纷托关系、找路子,想方设法要调离。因此,明末陕北的许多州县,都不同程度存在着缺官难补的问题。到了农民起义爆发后,这种情形则更加严重。崇祯二年(1629),延安、庆阳、平凉三府的州县官竟已缺额半数以上,却又迟迟补不上去。

从素质而言,陕北地方官也是每况愈下。在正德、嘉靖朝,陕北的地方官尚有不少是进士出身,但至万历朝时,这样的情形就不再存在了。此时的地方官,绝大多数是年老的岁贡或升任的教官,副榜的举人已不多见,进士出身的则更是凤毛麟角。即使偶尔有进士出身的官员赴任,也往往如蜻蜓点水,速调他处。有人曾对万历、天启、崇祯三朝陕北宁州、安塞、延川、安定、安化、真宁等六州县官的出身作过统计,结果是该六州县一百三十位州县官,只有五人是进士出身,而举人、贡生出身的却占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这样的官员结构,是不利于吏治的。在明代,科举的身份是被十分看重的。像这些举人、贡生们都是多年场屋失意,没有进一步晋升的机会,才不得已而去补缺的。这些人年老力衰,日暮途穷,已没有什么进取的志向,因此多持得过且过的态度。事实上,朝廷对这些人也不甚重视,甚至会因他们的出身低微而歧视、排挤他们。而地方上的那些豪贾富室,也根本不把这些出身不高、威望不够的地方官放在眼里,照样我行我素,武断乡曲,违法犯禁。“官轻俗悍”的局面也就在所难免了。

既然没有晋升的机会,又不能得到应有的重视,那么,这些被放逐到陕北的地方官们自然也就自暴自弃起来,贪污腐化,不问政事,也就是明末陕北地方官的普遍行为了。这对于本已地瘠民穷的陕北,自然是一种灾难。

不过,这仅仅是明末陕北多灾多难中的一面而已!明季的陕北,灾难不断,尤其以旱灾为最重。在万历朝四十八年间,陕北有记载的旱灾年份达二十五年。在天启朝,更是旱灾、蝗灾不断。到了崇祯年间,更是年年旱灾。如崇祯元年(1628)春夏,陕北滴雨未下,庄稼全被枯死。到了崇祯二年(1629),旱情更加严重,延安、庆阳一带,便是灾情最重的地方。此年四月,有一位叫马懋才的陕北人给崇祯帝上了一疏,描述了陕北的惨状。

马懋才是陕北安塞县人,天启五年(1625)进士,备员行人。他先后到过关外、贵州、湖广等地执行过公务,对各地惨状比较了解。但他认为,各地情形,“未有极苦极惨如所见臣乡之灾异者!”即最惨烈的是陕北。其实际情形远远超出有些大臣所描述的那种“父弃子,夫鬻其妻”、“掘草根以为食、采白石以充饥”之程度。他说:

“臣之家乡延安府自去年以来,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份,百姓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像粪糠皮,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勉强延以不死。到十月以后,蓬草已无,只得剥树皮充饥。榆树皮的味道稍好,所以百姓以此与其他树皮相杂而食,可稍缓其死。到年终树皮啃尽,百姓只得掘山中石块而食。石头性冷而且味腥,稍稍吃点便觉饱胀,几天后便腹胀下坠而死。那些不甘饿死的饥民,便开始相聚为盗,抢掠财物。政府也不能禁止。偶尔有被捉捕的饥民,也毫不在乎。他们称:饥饿而死与为盗而死都是死,与其坐而饿死,还不如为盗而死,因为做强盗而死,犹能做饱鬼!”

马懋才接着说:

“最可怜者,是在延安府安塞城西某处。此地每日必有弃婴数人,啼哭号泣,呼喊父母,甚至吃食粪土。到次日凌晨,这些弃婴已无一活者。而新弃者又至也。

“更可怕的是,孩子以及孤身独行之人,只要一出城门,便无踪影。后来发现,城外之人以人骨为薪,煮人肉为食,才知原先失踪之孩童,都已被吃掉了。那些吃人的人,也于数日之后变得面目赤肿,燥热而死。因此,遍地死者枕藉,臭气熏天。在县城之外,挖了几个大坑,每坑可埋数百人,被用来收拾骸骨。我到之时,已葬满三坑,而数里之外来不及掩葬者,又不知有多少了。小县尚且如此,大县则可想而知了。”

最后,马懋才一针见血地指出:在这种情况下,黎民百姓只能逃亡,成为饥民、流民,最终沦为盗贼。这就是秦中遍地是盗的原因!

据后来方志的叙述,崇祯朝初期,陕西几乎年年有大旱:

崇祯元年,全陕旱灾、霜灾,陕北尤重,人食蓬蒿。

二年,陕北又大旱,人相食。

三年,全陕旱灾,米脂县夏、秋颗粒无收。

四年,北起榆林,南至延安,大旱。

五年,陕北大饥,人相食,僵尸遍野。

六年,全陕旱蝗,耀州、澄城县一带,百姓死亡过半。

……

饥荒之年,粮价飞涨。如崇祯二年陕北粮价每石四两银子,至三年米脂每石四两银子,府谷已涨至每石六两银子。崇祯四年,延安等地涨到每石六至七两银子,安定等地竟涨至每石十二两银子。粮价居高不下,其危害十分严重,而拿饷银购粮的兵卒更是首当其冲了。

由于陕北驻有重兵,而本地却没有多少余粮可供军用,所以边军供应历来就是件头痛的事情。在早期,明政府通过屯田、民运等办法,尚能勉强维持。但至明中期以后,税制改革,屯田崩溃,朝廷改用饷银之制,即由政府拨银给边军,边军关饷后在当地购买粮食,这种供应制度很不稳定,受粮价波动的影响很大。

士卒每月拿到的饷银就那么多,如果粮价上涨,就购买不到足够的糕食充饥。陕北长期大旱,根本无粮供应军队,外地如无粮调运进去,军队即使有钱,也无处购粮。更何况自万历末年以来,朝廷把注意力放在东北,对西北军队无暇顾及,陕西诸镇长期欠饷,士卒根本关不到足额饷银,入不敷出。到天启年间,西北士卒已普遍陷入困境,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甚至到了卖妻鬻子、变卖兵器的地步。

既然连最起码的生活都不能维持,军纪自然就要败坏,加上将吏的克扣、虐待,积怨日深,士兵们便开始思变了。聚众闹事、结伙溃逃便不可避免了。这些士兵,原本就是职业军人,家无私产,也没有什么谋生本领,除了做强盗外,别无他法。在天启年间,这种情形已很严重,到了崇祯初年,更是发生了大规模的临阵溃逃、哗变。这些边军最终都汇人了农民军的行列,成了朝廷的掘墓人。

崇祯帝上台后,还做了一件蠢事,那就是裁驿。裁驿之举,对本已恶化的陕北局势,无疑是雪上加霜。

陕西、山西之间千里有余,崇山峻岭,交通不便,因此公私都须依赖驿站、驿道。明廷也依照一定的标准予以补贴。在晋陕一带,有相当多的民众依赖驿站生存,他们虽度日艰辛,但也还算有一个固定的饭碗。

不过,至崇祯帝上台后,突然有一个裁驿之举。有一位名叫刘懋的兵科给事中向崇祯帝提出建议,要求裁撤驿站,节省费用。崇祯帝本就对驿传系统中的腐化深有不满,计划痛革,刘氏之举,正合己意,便于崇祯二年(1629)五月正式议裁,变革万历以前的旧章,重新规定驿传章程,并裁撤了一大批驿站,每年大概能省下六十余万两白银。

裁驿之举是针对全国的,但受影响最大的是陕晋之地。许多藉此生存的民众,从此失去了谋生的来源,最终投到了农民军的行列。如明末农民军首领李自成,就是其中的一员。

也正是因为裁驿之举影响面很大,所以当时有很多官员对此坚决反对。被裁之人都把仇恨集中到刘懋身上,呼其名而诅咒之。图其形而丛射之。刘懋受此刺激,不久便郁郁而死。他的棺木运到山东后,再也没有人肯运,以致于只能寄存旅舍,经年不得归葬家乡。

后来也有不少人认为,崇祯帝此举,得不偿失。更有人认为,崇祯帝没有能理解祖宗设立驿站之意。他们说,祖宗设立驿站,就是为了控制年轻力强之人,使他们肩挑背负,耗其精力,销其岁月,糊其口腹,而不能惹是生非。崇祯帝却未能知其妙用,而刻意裁削,真是驱民为盗。

平心而论,崇祯帝改革驿递、节省国用,原本也无大错,事实上明末驿递,也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问题在于,崇祯帝此举,过多地考虑了朝廷的利益,而置百姓利益于不顾。说到底,像驿递之类的衰败,其根本原因在于权势者,百姓并不是获利者,甚至往往是直接受害者。他们没有义务也没有能力来承担这一责任。然而,在现实中,百姓却几乎没有例外地总是为那些并不是由他们造成的过错而付出惨重的代价。

明末朝廷的举措,基本上都是如此。百姓们被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也只有走官逼民反的绝路,作最后的一搏!

因此,明末的大动**爆发于陕西,并最终导致了王朝鼎革、外族入侵,这固然有陕北方面的特殊因素,但最根本的症结正是在中央王朝。即使陕北不乱,其他地方同样会乱,并最终也会酿成大动**。因为像明末这样的政局,已没有不乱的理由!也只有通过一次大动**的洗涤,中国才会重新出现由乱至治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