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即位之后,一改前几朝皇帝荒怠不勤的做法,事必躬亲,认认真真地做起了天子。
即位前的那种喧嚣忙乱已经过去了,宫中又趋平静。魏忠贤仍然做着他的东厂提督。崇祯帝仍像其皇兄一样,厚待着他本人及其党羽。该赏的照样赏,该荫官也照样荫。皇兄原准备赐给魏忠贤的匾额,崇祯帝也照赏不误。所有这些,再联想起不久前魏忠贤的从子宁国公魏良卿曾在新帝即位前受遣代天子祭告南郊的荣耀,臣民们似乎看不出新天子和权阉魏忠贤之间有什么不和的迹象。
人们不免也有些怀疑,他们两人之间果真能如此融洽吗?新天子对待魏忠贤,果真一如其兄吗?即使如此,他们两人也不致在一开始就能如此天衣无缝,不透丝毫隙光吧。新鞍配老马,尚且需要磨合期,何况是两个活生生的人呢?
魏忠贤也感到不对劲!自然想找机会试探一下。天启七年(1627)九月初一日,已沉不住气的魏忠贤便先施一招,以作试探。他给崇祯上书,乞求辞去东厂提督之职,交还印信等等。魏忠贤先出此招,也是有原因的。几天前,崇祯帝见魏忠贤、王体乾侍立在侧,便随口问起魏忠贤立枷毙人之事,大概是崇祯帝想起了魏忠贤以往用事,动辄以立枷示威,前后被毙杀者以千计之类的往事。崇祯帝此语一出,王体乾立即解释道:
“立枷之法,只是对那些大奸大恶、王法不能治服的人才用!”
崇祯帝听后,默不出声,好久才森然说道: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仍觉得此举过于残惨,非国家盛事。”
崇祯帝此番言语,虽没有直接批评魏忠贤等人,但其不悦之情也十分明显。于是,魏忠贤不久便提出了辞呈,以试探虚实。
大出魏忠贤意料的是,崇祯帝不但没有批准,反而还好言相劝,极力慰言了一番,让魏忠贤安心任职。魏忠贤这一招如同打在棉花上,没发出力来。
不过,稍后的一件事却让魏忠贤更不安心起来了,即崇祯帝命奉圣夫人客氏搬出皇宫。这位客氏是天启朝宫中一位十分了不得的人物,魏忠贤能有后来这种局面,客氏功不可没。据说客氏在临出宫前,起了一个大早,素衣哀服,到天启帝的梓宫前拜别。她拿出一个用黄龙袱包裹的小盒,内装天启帝的胎发、痘痂,以及累年剃发、落齿、指甲等等,在灵前焚化,放声大哭。
对客氏的出宫,魏忠贤自然不太愿意。倒不是魏忠贤还想依仗于她,事实上此时的客氏也已失去了原有的价值,而是魏忠贤从中嗅出了崇祯帝对自己的态度,所谓一叶落而知秋。不过话又说回来,崇祯帝令客氏出宫,也不算过分。严格来说,以客氏的身份,她早就不能留在宫中,先前只不过是由于天启帝的眷宠,她才得以破例长期留住宫中,享受特遇。现在既然已是崇祯帝当朝,让她出宫也未尝不可。更何况她在京师的住宅,也不比那些王宫豪宅逊色。出宫以后仍是富贵荣华。
崇祯帝的这一招,说起来也真是阴毒。在场面上,客氏出宫,合情合理,似乎也与魏忠贤没有多大关系。而实际上,人人都知客魏两人关系非常,动客氏就是碰魏忠贤,是让魏忠贤觉得难受,却又不好说出来。
魏忠贤也自然明白其中的关系。他必须继续出招,试探崇祯帝。
九月初三日,魏忠贤上书乞请免去户部丧礼香蜡银三万两,崇祯帝立即同意,下旨执行。
九月初四日,司礼监太监王体乾也向崇祯帝提出辞呈,却遭崇祯帝拒绝。崇祯帝对王体乾进行一番劝慰,并令他安心留职。
崇祯帝的应对仍然是如此不温不火。他有条不紊地做他该做的事。他追谥生母刘氏为孝纯皇后,以示尊亲之意。他册立信王妃周氏为皇后。他还追尊皇父的选侍李氏(即前述的东李)为庄妃,以报答她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不过,此时的崇祯帝,虽仍不动声色,但似乎也在寻找机会,敲山震虎。
依崇祯帝当时的处境,他大概不会先去主动出击。皇兄生前的谆谆嘱托使他多少有些顾忌:皇兄尸骨未寒,而生前重臣就遭贬逐甚至杀戮,情理上说不过去,别人也难免会有忘恩负义之类的看法,以致于留下口实。而且,崇祯帝当时孤身一人入主宫中,不仅周围全是魏氏党羽,就连朝廷上下也多是由魏忠贤把持,在这种情况下,崇祯帝连自保都成问题,哪敢贸然出击?他刚入官时的那种恐惧之感,至此仍未彻底消除。他于不声不响之中,暗暗地把信王府中的太监调到身边,并任命旧侍徐应元入司礼监,委以重任。其防范之心,丝毫不敢放松。在这种情形之下,他敢轻易动手吗?
崇祯帝深知魏忠贤过去的所作所为,也明白魏忠贤一日不除,他就无法大权独揽,更谈不上什么中兴。既然魏忠贤必须除掉,而自己却又不能轻易出击,那么就只能等待机会!崇祯帝自然清楚,新天子即位之后,总会有人跳出来,或是想翻案,或是想投机,而把矛头指向魏忠贤及其党羽。
果然,不久便有人跳了出来。
国子监司业朱三俊,上疏弹劾监生陆万龄、曹代请祠魏忠贤国学罪。在几个月前,监生陆万龄上书天启帝,说魏忠贤的功劳已可以与孔子相提并论,要把魏忠贤移入国子监与孔子并祠。天启帝也同意了。不过因当时有人提出,假如某一天皇帝驾幸国子监,例应拜祭孔子,而魏忠贤的像就在孔子边上,拜孔子也就是拜魏忠贤,似乎不太方便。所以这个提议就没有实行。此时,朱三俊便以此事弹劾陆万龄等人。崇祯帝随即下令把陆、曹两人下了狱。先前还有一位叫李暎日的监生,也上过一疏,把魏忠贤比作是周公。崇祯帝正好翻到了这份奏疏,也随即下令把那位李监生逮问。
崇祯帝的这些做法,是否算是敲山震虎,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魏忠贤却坐不住了。
九月二十五日,魏忠贤上疏奏请停止全国各地为他建造生祠。崇祯帝的答复是优礼有加,他说:
“先前已经赐额同意兴建的那些生祠,继续照常修建。其他的就停下来吧。”
崇祯帝还进一步解释说:
“建祠祝釐,自是舆论之功,厂臣有功不居,更见劳谦之美,准辞免,以成雅志。”
意思很明白,是说天下为魏忠贤建生祠,是出于公心,而魏忠贤居然有功不居,要求停建,真是难得!因此让后面的那些生祠停下来,是为了成全魏忠贤的劳谦之美,而并不是为了其他。
几天之后,糊里糊涂的江西巡抚杨邦宪、巡按御史刘述祖,分别上奏崇祯帝,称魏忠贤功德巍巍,请求在江西为他建生祠。他们为建生祠,也在南昌作了些准备,顺手拆掉了三贤祠之类的古迹。据说崇祯帝拿着奏章,边看边笑,最后写下“已有旨了”几个字,算是答复。魏忠贤非常紧张,奏请将这笔造祠钱粮解充辽饷,崇祯帝答应了。那两位江西的官员,真有点不识时务,出错了风头,到这种时候仍做这种蠢事。魏忠贤倒台后,这两位官员很是尴尬,吃了大亏。
到了十月初,崇祯帝还先后几次给魏忠贤、王体乾及其党羽叙功加荫。宁国公魏良卿、安平伯魏鹏的免死铁券做成后,崇祯帝仍命赐给。这些做法,多少打消了魏忠贤等人的疑虑,迷惑了他们。不过魏忠贤等人做梦也没想到,率先攻击弹劾他们的,却是自己阵营中的人。
率先上疏攻击魏忠贤党羽的是新任南京通政使的杨所修。这位杨所修,本是魏忠贤的党羽,因不满自己被外放南京这个清闲之地,加上也预计到魏忠贤集团不会长久,所以反戈一击,突然发难,弹劾“崔呈秀夺情,周应秋贪墨”。崔呈秀当时任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周应秋任吏部尚书,都是魏忠贤集团中身居要职的骨干。杨所修的突然发难,令崔、周措手不及:崔呈秀立即出面应付。崇祯帝大概认为时机未到,便仍不动声色。他说:
“群臣流品,经先帝分别澄汰已精。朕初御极,嘉与士大夫臻平康之理,不许揣摩风影,致生枝蔓。”
意思是群臣都是皇兄澄汰过的,不致有错。不要捕风捉影,无事生非!
话虽是这么说,不过既然已有人出头,自然就会有人跟上来,无人能挡住!
继杨所修之后,另一位原跟魏忠贤不错的云南道御史杨维垣,也突然上疏,公开弹劾崔呈秀,话说得也很难听,而且涉及到了厂臣。崔呈秀依例上疏辩白,并请求回家守制,崇祯帝没有批准。杨维垣再次上书,揭发崔呈秀的罪行。工部都水司主事陆澄源也参崔呈秀“夺情为安,忍于无亲”。御史贾继春更是骂崔呈秀道:
“说事卖官,娶娼**,但知有官,不知有母,三纲废弛,人禽不辨。”
话说到这种份儿上,崔呈秀再也无颜面在官位上待下去了。他三次上疏乞归守制,崇祯帝终于同意他回家丁忧。
身为兵部尚书的崔呈秀,几年来一直是魏忠贤在外廷最得力的同盟者。他的离职使魏忠贤仿佛被斩断了一条膀子。不仅如此,崔呈秀的下台,也给了朝廷许多官员一种信号,即魏忠贤失势的日子已不远了。
许多官员闻风而动,攻击的矛头也开始指向魏忠贤。到了十月二十五日,有一位叫钱元慤的主事上了一份措辞激烈的奏疏,公开弹劾魏忠贤,把魏忠贤与历史上的王莽、梁冀、王衍、董卓、赵高、武则天等人物的罪行一一作了对比。这位钱主事还为魏忠贤及其党羽魏良卿等人安排了归宿,要求崇祯帝或贬或诛,尽快处理。崇祯帝阅过奏章后,仅批了一句话:“钱元慤小臣,如何又来多言,姑不究。”这种态度无疑是鼓励。
到了十月二十六日,有一位名叫钱嘉征的嘉兴贡生上疏,公开揭露魏忠贤的“十大罪状”,语言更为犀利尖锐,事实更为详尽。“十大罪状”依次是“并帝、蔑后、弄兵、无君、克剥、无圣、滥爵、滥冒武功、建生祠、通关节”。钱嘉征最后称魏忠贤的“种种叛逆,罄竹难书,万剐不尽”!
自杨涟首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惨遭毒手之后,还没有人敢如此公开尖锐地弹劾过魏忠贤。按理,钱嘉征只是一位贡生,本无资格给皇帝直接写奏章,所以这位钱贡生在开始时是把奏章送到通政司,按例通政司应负责封进转呈。可能是担心这份奏章会惹麻烦,通政使吕图南便以奏章的格式称谓有毛病为借口,要求钱贡生重新誊写,实际上就是不想封进。血气方刚的钱贡生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又弹劾吕图南是“党奸阻抑”,吕图南自然不服,上疏争辩,把事情闹到了崇祯帝那里。崇祯帝便乘机下令把钱贡生的奏疏呈了上来。
崇祯帝在那份奏疏上的批语写得很温和,只是说,魏忠贤之事,朕自有独断。钱嘉征区区一位贡生,不懂规矩,姑且饶过这一回。一位贡生,竟敢这样弹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魏忠贤,而天子竟以不懂规矩为理由,不予追究,这种做法,明眼人自然不难从中揣摩出崇祯帝的倾向。魏忠贤更是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魏忠贤跑到崇祯帝面前,连呼冤枉,痛哭流涕。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魏忠贤可能已算不上男儿,而且痛哭流涕也是其家常便饭。想当初,杨涟上疏弹劾魏忠贤,魏忠贤就是用痛哭流涕来取得天启帝的支持,从而反败为胜的。不过这一次在崇祯帝面前,他却失算了。崇祯帝似乎不怕他的眼泪,反而让手下当场诵读那位钱贡生的奏疏,而且还要魏忠贤亲耳聆听。魏忠贤当时的心情如何,就不难想象了。
魏忠贤立即上疏,以患病为由要求辞职。病真是一件好东西。说有就有,要无即无。明明有病,却可以说没病,甚至十分健康;而本来无病,也可以立即称病。其目的都一样,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利于进退。魏忠贤本想以病为托词,躲过风头,以退为进。没想到崇祯帝将计就计,竟成全了他,收回了司礼监和东厂印信,令他到白虎殿守灵。随后,魏忠贤像赌气似的,疏辞公、侯、伯三爵以及诰券田宅,崇祯帝也得理不饶人,竟一一同意。对其党羽之类似要求,崇祯帝也是一一依此照办,并乘机调整人事安排。
魏忠贤这次彻底失算了。他或许是想以退为进,寻机再起;或许是想远离荣华富贵,以哀兵之形求得同情,侥幸过关;或许是过高估计了自身的影响,没有预计到自己会有这么多的敌人。无论如何,他绝对是走错了棋。他大概忘了官场上的原则,即只有锦上添花,绝无雪中送炭。既然魏忠贤已是将倒之墙、落水之狗,那么就绝无不推、不打的道理。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别人!因为别人也有自己的道理。像东林党人,以前吃尽了苦头,到了这种时候,哪有不跳出来的道理。而当初为了利益而追随魏忠贤的那些人,一见魏忠贤已指望不上了,自然要另寻活路,反戈一击也在所难免。更有不少人则希望在这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刻,奋起一击,立功树名,挣下点出人头地的资本。这样一来,除了那些与魏忠贤牢牢捆在一起的骨干分子以外,还有谁会不倒魏忠贤呢?当然,也有个别官员例外,如前述的那两位江西官员,到了这种时候,还要奏请在南昌为魏忠贤建生祠,如果不是因为江西闭塞、京师信息不通的话,那么这两位官员真是糊涂到了极点。像这种糊涂虫,也活该倒霉!
魏忠贤的大错就是过早地卸职。如果他能顶住当时的压力,保住其阵营的完整,压住阵脚,不这么急促地卸职,那么,朝廷上下也不致于一下子有这么多人敢跳出来攻击他,他也不致于败得这么快。魏忠贤在短短的两个多月中,败得如此迅速、彻底,总让人在拍手称快之余,不免有这样的疑问:天启朝时的魏忠贤,是否真的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拥有如此大的权力?这其中是否存在有意或无意的夸大?这种夸大是为了加重魏忠贤的罪行,还是减轻天启帝的过失?
魏忠贤既然失势,那么天下倒魏的奏章自然就像雪片一样飞进宫中,到达崇祯帝的手中。或许崇祯帝要的也正是这种效果!这位少年老成的崇祯帝明白,只要大局一定,舆论便会迅速取得惊人的一致。这也是本朝政治的特点。几年前诛杀东林党人时,天下也是口诛笔伐,几乎人人喊杀;与此同时,对魏忠贤则是歌功颂德,无以复加。当然,以天下之大,总有那么一小撮人不合潮流,要唱反调。不过这也没多大关系,因为这些人已绝无机会发表他们的谬论,而且迟早要被顺手打倒。
既然魏忠贤的罪行已经被揭发到了这种程度,那么清算的时机就已经成熟。在十月底,崔呈秀已先被交吏部勘处。到十一月初一日,崇祯帝便公开告谕魏忠贤的罪行。他说:
“朕闻去恶务尽,驭世之大权;人臣无将,有位之炯戒。我国家明悬三尺,严惩大憨,典至重也。朕览诸臣屡列逆恶魏忠贤罪状,俱已洞悉。窃思先帝以左右微劳,稍假思宠,忠贤不报国酬遇,专逞私植党,盗弄国柄,擅作威福,难以枚举,略数其概……”
接着便是魏忠贤的具体罪行。最后,魏忠贤被发配到凤阳祖陵司香,客氏被送到浣衣局监管,两人家产全被籍没入官。
至此,魏忠贤、崔呈秀、客氏等人已被打垮。不过这样的处理绝对不是最终的结果。弹劾他们的奏章仍是络绎不绝,纷纷要求进一步严惩。这也不难理解。一来是魏忠贤已成落水狗,不打也说不过去。二来魏忠贤虽然已成了落水狗,但大家仍心有余悸,担心突然有一天他会爬上岸,再来咬人,所以要痛下杀手,除恶务尽。就连崇祯帝也有点类似的担心。
魏忠贤当时的做法,也确实授人以话柄。据说他离开北京时,用四十辆大车载着珠宝,并有战马千匹、壮士八百随行,依旧是威风八面,那情形,不像是被贬发配,倒像是赴凤阳做什么大官。这还了得!群臣纷纷攻之,崇祯帝大为震怒,下决心彻底铲除。十一月初四日,他告谕兵部道:
“朕御极以来,深思治理,而有逆恶魏忠贤,擅切国柄,蠹盗内帑,诬陷忠直,草菅人命,狠如虎狼。本当肆市以雪众冤,姑从轻降发凤阳。不思自惩,将素畜亡命之徒,身带凶刃,不胜其数,环拥随护,势若叛然。”
崇祯帝下令锦衣卫派员对魏忠贤严加押送,赴凤阳交割,而对跟随的余党,立即擒拿。
魏忠贤的死党李永贞得知崇祯帝的谕旨后,连夜派心腹李朝钦飞骑追赶魏忠贤密报。李朝钦在一个名叫新店的地方赶上了魏忠贤一行。此日晚上,他们一行人到达阜城(今河北阜城,当时属京畿)投宿。魏忠贤住在尤克简家。他与李朝钦两人举杯痛饮。据说两人酒至酣处,忽听窗外有人唱起一首小曲《挂枝儿》。曲云: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寞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时,辗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夜将中,鼓冬冬,更锣三下。梦才成,还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城楼上,鼓四敲,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凰阁,凄凄孤馆。鸡声茅店月,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嚷嚷,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据说这是京师一位姓白的书生所作。当时魏忠贤、李朝钦在房中喝酒时,这位白书生在外厢房彻夜吟唱,听得魏忠贤是无限感慨,万念俱灰。现在看来,这首小曲似乎更像是在魏忠贤死后而作的。不过,这首小曲确实唱出了魏忠贤临死的心境:“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魏忠贤选择了死!这天凌晨,魏忠贤在寓所上吊自杀,他的死党李朝钦也追随而去。十七年后,崇祯帝在煤山也以同样的方式走上了绝路,身边也只剩王承恩一人追随而去。这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不同的是,后人在崇祯帝自杀的煤山,还立了一块写有“思宗殉国处”字样的石碑,供人凭吊;而在魏忠贤上吊自杀之处,恐怕就不会有类似的东西。阜城人或许至今仍在耿耿于怀,嫌魏忠贤玷污了他们的宝地。假如说历史有什么公正的话,这大概就是公正的一部分。
魏忠贤死时,身边虽不乏李朝钦这样的人物随他而去,但更多的人却不是这样,可谓是应了那句古语:树倒猢狲散。当时押送魏忠贤的两位太监刘应选、郑康升,原都是魏的部下,关系都不错。据说刘应选早上起来,看到魏忠贤已死,便把魏氏随身所带珠宝席卷一空,还假装着说:“魏忠贤跑了,我去追!”便带着心腹几人扬长南去。郑康升倒还算上路子,立即报官,申文上司,等候发落。
魏忠贤一死,其党羽人人自危。崇祯帝借此机会,在群臣人人喊打声中,对其党羽进行大规模清算。
十一月初九日,崇祯帝下旨,命削崔呈秀籍,“追夺告身”。当时已归蓟州的崔呈秀,已知魏忠贤自尽之事,明白大势已去。据说他当时把姬妾招呼到身边,把珍宝都放在眼前,呼酒痛饮,然后也上吊自杀。他最宠爱的小妾萧灵犀也伏剑自杀。
十一月十七日,崇祯帝下令在浣衣局掠死客氏,逮捕其子侯国兴。
到了崇祯元年(1628)正月,崇祯帝又下令对这三位罪魁祸首进一步加重处罚,不过三位罪犯本人已死,因此只能由他们的尸体来承担这种严厉的处罚。好在当时正处冬天,尸体尚不致腐烂。结果是魏忠贤之尸被寸磔,即所谓“凌迟”(民间俗称“杀千刀”),斩崔呈秀的尸体于蓟州,又斩客氏之尸,并把客氏之尸发净乐堂焚化。这些做法,后人或许体会不到其中的严厉,不过在当时确实已是赶尽杀绝的了。
受到严厉惩罚的还有魏良卿、侯国兴。魏良卿、侯国兴被立即处斩弃市。其家属也受株连,不分老幼,满门抄斩。据说当时被押赴刑场时,有的孩子还熟睡在母亲的怀抱之中,不知祸之将至。当时的人认为这是魏、客惨毒的报应,感到人心大快。现在看来,这未免有些太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古人这样做大概也有古人的道理。试想:如果一人得势时可以为所欲为,恶事做绝,好处占尽,东窗事发后却只要一人承担,本人一死了之,全家富贵依旧,甚至是痛苦一时,痛快一生,那么敢以身试法、心存侥幸的人大概仍会不少。所以古人便定下了这样严厉的株连之法,以示警戒,也让人有后顾之忧。
清算的范围越来越大。在魏忠贤时代春风得意的那班人所共知的骨干,纷纷落马。内阁首辅黄立极在这年年底被罢免。部院大臣中先后被罢的有周应秋、张续我、孟绍虞、田吉、阎鸣泰、刘绍、苏茂相、杨梦衮、孙杰、孙贞、薛凤翔、刘廷元、吴淳夫、李夔龙等。锦衣卫等一些重要部门也被大换血,田尔耕、孙云鹏、张凌云、陈大同、梁梦寰、白太始、魏抚民、李永贞、李实、涂文辅、王国泰、崔应元、王莅民、魏持衡等等,也先后被罢。其余如巡抚单明翊、朱童蒙,提督刘志选等也先后被革职。其中田尔耕、许显纯先被“论死”,后被处死抄家。李永贞也被斩。崔应元、孙云鹤、杨寰等被充军戍边。客光先、客瑶、杨占奇被判“永戍”等等。随着清算的加剧,其中有些人所受的惩罚又进一步升级。
在大批罢免魏氏党羽的同时,崇祯帝还做了一些其他的事。如他下令召回诸边镇的镇守中官,使宦官不能再拥有兵权。不久。他又下令宦官非奉命不得出宫门,让宦官失去交接外廷的机会。即位之初的崇祯帝,对宦官深具戒心,所以有如此禁令。不过到了后来,这位痛恨宦官的皇帝,竟然又重新倚靠宦官,看来宦官之祸,确实是有体制方面的原因。崇祯帝还下令免去那些在天启朝被逮捕处死官员的“赃款”,释放他们的家属,为后面的抚恤埋下伏笔。
还有一件事也值得一提,那就是选拔阁臣。
天启七年(1627)的十二月,崇祯帝为了选拔内阁大学士,竟然用了抽签的办法。他先是把九卿科道诸官员召入乾清官,并把候选人的名单做成签条放入金瓯,然后焚香肃拜,依次从金瓯中拿出签条,被抽到的就算是入阁。依此法第一批被抽到的依次是钱龙锡、李标、杨景辰、来宗道。后来大家觉得入选者太少,崇祯帝便又从瓶中抽出两签,周道登、刘鸿训两人被抽中。这六人便被任命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参预机务。
选拔内阁大学士这样的最高级官员,崇祯帝竟然要用抽签的办法来决定!这不仅反映了这位年轻皇帝对朝廷大臣结党营私的做法深怀戒心,也反映了他为政方面的特色。这种特色,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明显。
不久,崇祯帝迎来了用自己的年号命名的时代,即崇祯元年。这位年轻的皇帝,将在这新的一年中,如何来中兴他那步履艰难的帝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