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45)
柳孜致道:“我的意思是,你想到某个医理、某种可能,便开方在自己身上验证,如此这般的,当你觉得整个思路能贯穿一线时,就将工作舍弃不要,出来单干了。”见贺财那无所谓的样子,柳孜致也有些来火了:“至于你说的让我服药试试,我还真有这打算呢。跟你这几个月来,见得多的就是肝虚病人,然后是肾虚患者,对于心虚的、肺虚的、脾虚的都还没有深切感受。过一段时间,我准备师法辛伤肝的病机那样的发展过程,炒菜时多放盐,看看过食咸是不是先伤心,然后去体会心虚的症、舌、脉,然后再去治疗。”
贺财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来。
柳孜致道:“你也不用劝我,跟了你这么久,对于如何思考、如何辨证我已经有了些体会,我想我能够应付由此而产生的后果。我就不信了,师傅你能做到的我就做不到。”说完了,柳孜致将手插在腰上,两眼瞪着贺财,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贺财也将眼睛大睁,瞪着柳孜致,师徒俩大眼瞪小眼的对望一会儿,最后相视而笑。笑罢,贺财说道:“我知道,小柳你的这番说辞多半是气话,其目的不过是想让我说一说摸索医理的过程。”柳孜致心虚地说:“谁说是气话了。”贺财妥协道:“好好好,你说的不是气话。你这姑娘,个性极强,也不排除你会真那么做。为了防止这种意外出现,我只好说一说了。”
柳孜致轻呼了一声“耶”。
贺财摇了摇头,一副拿柳孜致没办法的样子,道:“你猜测的基本没错,我的医理就是在不停地开方吃药、在不停地尝试中摸索出来的。”
柳孜致道:“拜托,能不能详细一点,不要这么一句话就带过了。”
“要详细一点吗?”贺财深沉地说:“过去多半是沉重的,要不怎么会有‘反思过去’这一说法?在详细地说沉重的过去,再次接触那不堪回首的过去之前,请容我抽支烟。”
柳孜致:“故作姿态,算我怕你了。”
“我这人,性格内向,又有点固执,实在不太适合学医。”贺财吐了口烟气,道:“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个性,让学医这好事酿成对我而言的灾难。”贺财的语声有些低沉。
这开场白有点另类。
56.中医是怎样炼成的(2)
学中医的大都有类似的经验:上针灸课了,大家都买了一小盒的银针,在课余时间自己扎一扎合谷啊、足三里之类的穴位,一来可以熟悉穴位,二来,也可体验针灸的感觉。
又有很多人在上《方剂学》时,自己感冒了,就自行到学院外的药店里去,或是买一盒银翘散,或是买一瓶九味羌活丸,这样的,在感冒好了之后,就能感受到学医者医人的乐趣与成就感。这样的小乐趣与小成就并不一定需要与人分享,很有点没事偷着乐的味道。
贺财是一俗人,这样的经历自然是免不了的,甚至对这样的自疗过程有些乐此不疲。
柳孜致道:“师傅你可说到我心里去了,我就是这么过来的。”贺财:“是吗?”柳孜致点头。贺财淡然一笑,接着往下说去。
“有一段时间,我两侧胁作痛,考虑到我的性格有些内向,没事时喜欢叹两口气,我就自诊为肝气郁结,患有一点点轻微的忧郁症,于是就购买了中成药逍遥丸自服数天,症状消失;有一次,没来由地出现胸跳应衣的情况,对照《中医诊断学》,诊为宗气大失,自行购买了补中益气丸服用,几天后,感觉精气神大为不同。至于感冒一类的毛病,到医务科领点板蓝根之类的药物,对我来说,已不算什么。”
这样的自疗并成功的例子大大鼓舞了贺财。
贺财在上大学之前就有一个小小的毛病:反胃。之所以说是小小毛病,是因为这毛病除了在饭后偶尔出现少许反流外,没有任何不适,能吃能睡。
学医之后,课程还没有上到相关章节,贺财就翻阅了相关的内容,了解到“食久反出,是无火也”的古训。当时贺财就想,等上完这课后就自己开方调理一下。
反胃,在那时西医叫做幽门梗阻。当时贺财查过一些资料,知道这毛病很麻烦,西医治疗疗效甚微。本着体验的心情,贺财去学院的卫生室看了一下,开了几粒阿托品,不过服用后无关痛痒。再后来,贺财让上《内经》课的教授看了两次,开了几副药,但照样没用。
“选择上《内经》课的教授,一方面是他的课上得最生动,相关条文熟溜得很,基本不用看书的;另一方面,他是学院附属医院有名的专家,除了教学,还有坐诊任务,算得上理论与实际都很厉害的人物。”
一个在心目中理论与实践都比较厉害的人物开的方子也没用,让贺财早早就抛却了对专家教授的神秘感与崇拜感。而几次小病自疗成功的经验则加强了贺财的自信心。就这样,贺财产生了自疗反胃的念头。
为治疗反胃,贺财特意买了几本相关书籍,也去图书馆查阅过。在当时,反胃的中医辨证,除了“无火论”外,还有血瘀说、气滞说等,在资料上相应地分出几个证型与方药。
《内经》教授所开的方药大略为丁香透隔散加味,走的是肝郁气滞的路子,这辨证思路按说不错,毕竟贺财有胁肋疼痛而服用逍遥丸愈合的经历,但奇怪的是,教授所开的方子却与贺财的胃不合——那熬好的汤药有一股浓郁的气味,单是闻一闻就令贺财难受,捏着鼻子喝下去不到五分钟,就出现比较剧烈的呕吐。
在课堂上,教授谈到药物中病后的几个反应中是有呕吐这一条的,但是呕吐这般厉害,是否中病就值得考虑;何况,服药后反胃的情况似乎频繁了点,这就让贺财排除了肝郁气滞这证型的可能。
其他的,血瘀致病论、阳虚致病论等,反正在学校读书有的是时间,在花费不多的情况下,大可逐一试试,如果能将这小恙医好,那可是意外之喜了。抱着这种想法,贺财便产生了以药试病的念头。那时,学院宿舍楼的门卫兼营为学生熬药的业务,很方便很便宜,如果要服用汤药,也不费什么事。
于是之后的一段时间,贺财依次服用了桃仁四物汤加味、柴胡疏肝散加味、六君子汤加味之类的方子,而方中所加药物,都是经过贺财在《中药学》上精挑细选、认为最能切合病情的,但服用后都不能缓解反胃的症状。
或者是因为贺财在加减药物方面出了问题,贺财还出现了“烧心”的症状,除了“烧心”外,偶尔还出现黑粪。
而“烧心症”与黑粪多是胃溃疡的表现。贺财服用西药以抗酸抗溃疡后,思辨再三,决定试用阳虚的方剂。
“是这样开始了服药的历程吗?从大学就开始,那时间可真的够长了”。柳孜致念头一转,忍不住问道:“反胃,就是放到现在也绝对是疑难病了,就你那半吊子的水平就开始向疑难病挑战了?你可真是……哎,胆儿够大的。”教授治不了反胃,这也正常吧。不过这句柳孜致没说。
贺财道:“你可以用‘初生牛犊不畏虎’以及‘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来形容一下,反正我当时还比较自信。”
柳孜致直摇头,问道:“你当时都有什么症状?”
贺财道:“偶尔的反胃,吃冷的、油腻的、辛辣的食物时比较明显,几乎在进食后十几分钟就表现出来,普通饮食就不那么明显,在自行调理之后偶尔出现‘烧心’,大便2~3日一行,小便微黄,舌质淡,边有淡淡的齿痕。还有就是面色比较白,说苍白也行。”
这都是按阳虚辨证之前的症状吧。决定按阳虚辨证用药时,是大二第一学期接近尾声时,气候颇为严寒,贺财自觉比较怕冷,另外,舌边有齿痕这一症状按照脾虚用六君子汤以及服用成药归脾丸没效果,自然的,向阳虚证倾斜的就多一些。
于是,贺财就到药店里购买肾气丸、龟鹿补肾丸服用。
“当时我还没有接触‘火神派’的理论,但就舌象以及怕冷的症状,放到现在的‘准火神派’眼中,恐怕温阳也是首选吧。”柳孜致点头。贺财又道:“三年前,我开始接触‘火神派’的理念时,对于当初选用温阳的治法也没觉出有什么错误,但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温补之后会出现变证。”
按现在“准火神派”的做法,既然辨证为阳虚无误,用肾气丸之类的丸剂尚有力弱缓病之嫌,那么大剂量的辛热是必然。但贺财当时极是慎重,那个冬季里只是买了两瓶肾气丸与两盒龟鹿补肾丸服用。
在服用肾气丸与龟鹿补肾丸时,手足有发热感,冷风吹了似乎也不大冷,感觉很舒服,但同时也有一个副作用:便秘。原本2~3日一行的大便,在服用肾气丸与龟鹿补肾丸后变成4~5日一行,这就让贺财对是否继续温阳产生了疑惑。
服用热药出现便秘,放到现在,重视扶阳的必然会用上大量的生姜,谓之生姜可祛寒通便,这一治法名曰“四逆法”,其来由便是将四逆汤中的干姜换成生姜。后来贺财在接触火神派的理念后,也曾用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当时,贺财因为便秘的原因,对温补产生了怀疑。如果是温药用上去,反胃症状好转或消失了,就算出现便秘,估计贺财也会继续温补下去。就当时情形而言,老毛病反胃还没治好,已经添了“烧心”与便秘两个新毛病,如果继续调理下去,会不会出现更坏的情况呢?
这一犹豫,就到了寒假。假期回家时,天下起了大雪。在赶车的路上,贺财再次感受冬日的酷寒。那寒风简直能直接吹进骨髓里。看着身旁若无其事的同龄人,贺财就想,如不是阳气亏虚,我一个年轻小伙子,能这么怕冷吗?
于是在这个寒假里,贺财下决心抓几副汤药试一试,而所选的方子为《伤寒论》中的吴茱萸汤。
“吴茱萸汤所主的‘胃中虚寒,食谷欲呕,或呕而胸满,少阴吐利,手足逆冷,烦躁欲死,厥阴头痛,吐涎沫’等症中,我勉强能套上的就是手脚在冬日里很怕寒冷。不过,吴茱萸汤在《方剂学》中定义的功能为温中补虚、降逆止呕,而反胃一病从阳虚论治的话,吴茱萸汤好像是首选。”
于是就抓了药去熬。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贺财所抓的药都被虫蛀过了,倒进药罐时多是粉末,熬好服用时那口感简直难以形容,反正是无法下咽。就因为这个原因,贺财只能一边咒骂商人无良,一边将药物倒掉。而这次温阳之行也就不了了之了。
柳孜致不满地说:“师傅,这样的平铺直叙,没有心得体会,没有煽情的情节,这样的故事听起来有些乏味啊。”心里却道:面色苍白,怕冷,反胃,偶尔的烧心与黑粪,便秘,舌边有齿痕,这些症状看来就是阳虚啊。没等贺财回话,柳孜致问道:“师傅,你当时喜欢吃热的还是冷的?”贺财道:“冷热的喜好不明显,就跟普通人一样,冬天喜好热食,夏天喜好冷食。”柳孜致“哦”了一声,大大咧咧地道:“下面的叙述拜托带点感彩。”贺财苦笑,道:“好吧。”
在症状上,实在有些难以辨别是否阳虚,如果能结合脉象的话,估计会好一些。但贺财认为自己给自己把脉,其结果并不能很客观地反映出病情,另外,就当时一个学生的身份,贺财并不认为自己能把得准脉。如果是一性格外向的学生,要解决这问题忒简单,只要去找个专家教授把一次脉就行了。这办法贺财也不是想不到,但贺财就迈不出这极简单的一步。
“我曾在学院的专家门诊外转过几次,但就是开不了口。这样的经历,对于性格外向的人来说几乎不可想象。我那时,实在就是一个很自闭的小青年。但开始那次就诊失败多少带给我一点阴影吧。”
既然在理论上鉴别不了,那就用笨办法吧。
新学年到来,贺财到学院的门诊抓了几副吴茱萸汤。这次药材的质量倒是没得说,但贺财只用了二副就吃不下了。贺财实在受不了吴茱萸那股气味。
“吴茱萸的用量,教材上一般是3克,我开方时用了10克,就这分量,在抓药时还让药剂师犹疑是否给我发药;不过,这分量放在现今的扶阳派看来,剂量并不重。”
当时贺财觉得,剂量或许是一个问题,但最主要的是自己不习惯吴茱萸的气味,就算减量的话,再服用下去,难说不会引起呕吐,于是,吴茱萸汤就被排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