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14)
柳孜致承认贺财说得有理,但《思考中医》上的说法也很有道理,两者相权,若是加上贺财的制方原则的话,还是以贺财的说法较能服人。不过,柳孜致见他说得笃定,便道:“我偏说那种说法有道理,你这么肯定你的说法,那么解释一下,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种辛味药物?”
这个问题,是相对于前面所提过的当归四逆汤而说的。既然同为治肝寒,为什么两者的制方方式如此不同?这是柳孜致的潜台词:怎么当归四逆汤用桂枝汤加上当归、细辛、通草就行了,而乌梅丸要那么繁复?
“我是这样认为的,风邪与肝同属五行中的木,当风邪一传到厥阴肝经,便如归家的游子一般,屋子里什么地方都可去得,病邪在肝经里如鱼得水,自然是正虚邪盛了,所以病人才会‘消渴,气上撞心,心中疼热,饥而不欲食,食则吐蚘’这时候,如果单用某一种辛味药物来攻邪的话,恐怕达不到驱邪目的,所以张仲景才在用了桂枝之后,又加上附子、花椒、细辛之类的辛热药物以帮助桂枝。”
“对于乌梅丸与当归四逆汤的区别,我觉得《伤寒论》讲的主要是风邪致病,但事实上风与寒往往相协为病,乌梅丸主的是风邪较重的病状,而当归四逆用于寒邪较重的一种,这从原文可以看出来。”贺财点着相关条文,用一种探讨的语气说道。
贺财点的条文是《伤寒论》351条:“手足厥寒,脉细欲绝者,当归四逆汤主之。若其人内有久寒者,宜当归四逆加吴茱萸生姜汤。”估计贺财的说法源于后面这句。
《伤寒论》的艰深是众皆认同的,贺财的语气还算中肯,用一种探讨的态度发表自己的观点,柳孜致于临床没有发言权,自然难有什么高深的看法,或者这种观点才是正确,柳孜致却不能就此驳斥其非。斟酌半晌,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切入点,便问了一句:“师傅,厥阴病为什么吐蛔虫,这说法我从《思考中医》上看了,对于为什么会消渴就有点不明白,《内经》说:‘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水精四布,五经并行。’这中间提到胃,提到肺,提到**,却没提到肝啊,怎么肝病了会消渴,肝病又会出现腹水,这是不是中医理论的缺陷?”
这个问题是柳孜致随机而提,也算是有感而发。最近科室里有个肝硬化腹水的病人,主管这个病人的同事对这个病直摇头,柳孜致也曾出言与之探讨,发表了一些中医方面的观点,那同事却摇头说道,你说的那些没用,以后你有机会自己试一试就知道了。最后那个病人的治疗还是抽腹水与吊点滴。柳孜致为此大略翻了翻书,便有了这个问题,这时听贺财说道厥阴的病状,便提了出来。
贺财道:“肝在水液代谢中还是起作用的,《内经》虽没有专门提出,但后面不是还补充了一句‘水精四布,五经并行’嘛。事实上,前几天我就治疗一位老年病人,这病人十余天没有大解,无表里证,自己也没觉得太大不适,但这么多时日没有大解,总是有些恐惧,于是就医。以前不知道制方原则时,对这个病人,估计是用张锡纯的参赭镇气汤以通便了,现在,我知道肝能助肺以通调水道,于是就试用补肝敛肺汤,开了三副,结果病人服用一副大便就通利了。”
肝能助肺以通调水道?这说法好像没有人提过,也没有听说过。柳孜致便问这一说法的由来。
贺财说道:“我们末名县的饮食偏于辛辣,不但喜欢食用辣椒,在炒菜时还喜欢放上花椒,如是狗肉羊肉之类的大菜,更要加上蔻仁、八角、小茴等配料,这些配料都辛热助火,在服用后容易出现便秘,甚或痔疮便血大发作。这样的病,如果用参赭镇气汤的话,虽然也可通便,但取的是人参、赭石之重镇之力,用的是以力胜病的方法,不能尽合病机。还是用补肝敛肺汤好啊。”
关于补肝敛肺汤的机制前面已经说过,取的是补肝木以制肺的辛开,贺财在这里延伸了一下,其意为:肺的辛开受制,肃降之力自然加强,于是大便得以通利,这也是肝能帮助肺通调水道的由来了。柳孜致暗自揣摩了一下其中的玄机,有所明悟,问道:“师傅,你的意思是肺系的毛病也可以通过治肝来治疗?”
贺财点头:“这理论也说不上新鲜。目前大家治疗肺系疾病多用辛味药物,如川芎、白芷之类的药物,我这不过是反其道行之,以前不知道制方的原则,就了无头绪,现在不过是顺手拈来。”
不独便秘,痔疮出血,按中医藏象理论,归属于肺藏的鼻窍出现问题,比如鼻炎发作了,也可用这个方法。所不同者,还是要用时方派的归经理论,在下者,方中的苦味药物用知母、黄柏,甘味药物用生地黄、甘草;在上者,苦寒药物用天花粉、黄芩,甘味药物则随意了。
20.重读《伤寒论》(3)
以前看《医学衷中参西录》,在说到半硫丸那个方子时,张锡纯说“辛能润之”,取意辛开以治反胃及其引起的便秘,其效果如何不得而知,但辛润之法却给人印象深刻。另外一个方子好像是止嗽散,曾在一本书上见过解说,说是止嗽散用于治疗咳嗽,除了在方子中用上百部、白前这些润肺止咳的药物外,还用了荆芥、陈皮,这里的荆芥、陈皮就是以辛润肺;当时看了,真是觉得新奇不已,咳嗽本就是肺部不适,却还能用上陈皮、荆芥这类辛燥刺激之品来止咳嗽!此时贺财却说肝能助肺以通调水道,并用以治疗肠燥便秘,这岂不是又来了酸润之法?
不过,这辛润与酸润之法却又都能解释得通,并不自相矛盾。张锡纯用半硫丸治疗反胃,其所取病机是“食久反出,是无火也”的说法,如是真为无火,以大辛热之品自然能达到驱寒通便而肠自润了。至于止嗽散,方书上说这个方子不攻不补,但自然能达到开门逐邪的目的,这说法其实大谬!方子里用百部白前甘草这类甘味药,又用桔梗这苦味药,更加上陈皮荆芥这类辛味药,其组方方式为甘+辛,而以苦佐之,无论如何也是个补法,所补的方式则是《内经》所说的辛能润肺的最基本补法了,自然能够润肺止咳。
原来五行生克理论可以这样运用!
其后,贺财将话题转回《伤寒论》,但柳孜致的心神却为酸润之法所动,贺财的话是听了一段没听下一段。
“邪在太阳经时,由中风与伤寒而引出桂枝汤,然后病邪所导致的病况加重,张仲景便加重辛味药物的运用,方子变为桂枝加附子汤、桂枝去芍药汤及桂枝去芍药加附子汤,再接着就到桂枝麻黄各半汤、桂枝二麻黄一汤……葛根汤,葛根加半夏汤,然后到大青龙汤。”贺财一页一页地翻着《伤寒论》,一边慢声说道:“不过到大青龙汤就有些不对了,大青龙汤是将桂枝麻黄汤合一而去了芍药,再加上杏仁、石膏,这里面没有酸味药物——莫非我前面的推论不正确?这里说的是风邪犯肺,加上味苦的杏仁,火能克金啊,这杏仁攻的却是肺啊,莫非是用来防麻黄桂枝发散太过,是以除了用杏仁后又用石膏。”
贺财一根手指敲着桌子,一边推敲着:“若说麻黄汤、桂枝汤是用来攻风邪的,那么麻桂在这里发的是哪一脏的汗呢?若是肺脏,当误用桂枝汤导致汗出亡阳时,这应是辛伤肺,应用芍药甘草汤为宜,怎么反用四逆汤了?若是发的肝脏的汗,这里‘伤寒,脉浮,自汗出,小便数,心烦,微恶寒,脚挛急而反以桂枝汤攻其表,此误也。得之便厥,咽中干,烦躁吐逆者,作甘草干姜汤与之,以复其阳’就难以理解,反倒是其后的‘若厥愈足温者,更作芍药甘草汤与之’好理解。”
贺财敲桌子的声音吸引了柳孜致的注意,看了一会儿,才弄明白贺财所苦恼的原因,当下也不多想,便说道:“师傅,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这条说的就是不当汗而发汗后的变证的应对法了,不当发汗而用发汗法,其结果会导致汗出过多而亡阳,这时自然要用回阳救逆的四逆汤,若是程度轻微些,用甘草干姜汤就能解决问题,这就是书上说的辛甘化阳法,怎么会解释不通呢?”
贺财抬头看了柳孜致一眼,却并没有马上显出豁然的神色,反倒喃喃说了句:“辛甘化阳、酸甘化阴,说得好,可你明白酸甘为什么化阴、辛甘怎么就化阳了呢?”
“辛甘化阳”“酸甘化阴”好像是《伤寒论》学派的前辈尤怡(尤在泾)的说法,至今已为学习《伤寒论》的一个模板,至于为什么会化阳化阴,就好比黄连、黄芩为什么会碍胃一样,没有去深思过,等等,黄芩、黄连碍胃,这不是得用五行来解释吗?那么这化阳化阴……柳孜致略一思索,试探着道:“是不是甘与辛相生,酸与甘相克的原因?”虽然答了,心里却没有一点把握。
贺财点了点头,道:“不完全,但基本正确。”然后又去推敲他的问题:“这一条变证的应对法,可以让人思考一下中医里的阴与阳的含义。问题是,这里是服用麻黄桂枝而引起的变证,麻黄桂枝味辛,服用后引起的变证应该是辛伤肺吧?如是这样,‘肺欲收,急食酸以收之’正合适,这就应该服用芍药甘草汤方合适的?如是发了肝的汗而导致,肝被克伐过度,也应以酸补肝为适宜啊,这甘草干姜汤和四逆汤怎的解释得通达?”说着,两手猛挠头皮。
柳孜致见得贺财头皮屑纷飞,眼神迷茫,其情形就如《射雕英雄传》里苦研九章算法的瑛姑,一生就为破解黄药师的阵势而努力,骤然遇上黄蓉的巧手妙算,随手化解了让其所恼的难题时的表情。贺财此时说不上一下子老了十岁,但其反复琢磨研究的五味配五行的学说,如是遇上解释不过的难关,估计他的心态也够戗的了。
其他的,柳孜致或许不很明白,可关于这四逆汤回阳救逆的报道,报刊上并不少见,曾有报道说单剂四逆汤中的附子用至200克,服用数剂后病人痊愈。目前的中医与西医一般,为了晋升晋级,报刊上随处可见假论文,但关于四逆汤的论文却是那些名老中医在整理临床经验时提出的,而较为有名的就是“火神派”的立论了。“火神派”的名言就是“但有一阳未尽,既得不死”,而回阳救逆的方药就是以四逆汤加味为基础方!
柳孜致忍不住了,便将上述的说了出来。柳孜致本是一番好心,贺财不知怎的却着恼了,说道:“就只你看的书多?连酸甘化阴的原因都弄不清楚,就敢说东道西?记着,治学最忌讳人云亦云!”说罢,又要去推敲他的问题,可是心情激荡之下,却又如何能静了心去想,便烦躁地在诊所里走来走去。
柳孜致不解贺财为何一下就变得这般尖刻,讪讪地在诊所里待了一会儿,见贺财依旧没有什么说辞,终于悄然走出门去。
出门之后,柳孜致回眼望了一下这在城南医院映衬下显得寒酸不已的贺财中医门诊,没来由的,一阵难过涌了上来,两滴清泪悄然滑落。
21.和解存在的问题
贺财的话给柳孜致很大的震动。学中医,难道要先怀疑一切、否定一切?或者贺财的意思是说,有些好似理所当然墨守成规的东西,也应当弄清楚其来龙去脉,而不应当人云亦云?
拜师以来,除了开始的那段时间跟着抄方,后面因为受贺财的启发,柳孜致除了上班就是在家用功,然后就是向贺财请教,就是这般,柳孜致觉得学到了不少东西。不消说,贺财那里还有着不少好东西要学,可是,经此一事之后,凭柳孜致要强的个性,一下子却不想再迈进那诊所的门。
既然如此,那就先自个儿琢磨吧。
贺财研究中医的方法已经学会,既然贺财能做到这一步,我为什么就不能呢?柳孜致如此想着。
于是,日子又回复了原来的轨迹。
三味以上的方子,如四逆散之类的,是很难摸清其制方精要的。贺财说三是数之极,用上三种以上的药味来制方由于变数多而难以驾驭,怕有不好的变化,在柳孜致看来,人们在调理饮食时,酸甘咸辛却是常食之味,偏生就没有不测之变?估计,用至四到五种味后,由于药物的生克冲突,在还没有服用进去之前,有一些作用便已不能发挥作用了,故而难以驾驭难以掌握。
既然如此,那就别去碰那些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方子。
上一阶段,柳孜致是在和解法的方子那里受阻,这时自然又从和解法开始。
那么先看一看蒿芩清胆汤。
蒿芩清胆汤出自俞根初的《重订通俗伤寒论》,由青蒿、淡竹茹、制半夏、赤茯苓、黄芩、枳壳、陈皮、碧玉散(滑石、甘草、青黛)组成,其中,青蒿、黄芩、青黛味苦,淡竹茹、赤茯苓、滑石、甘草味甘,制半夏、枳壳、陈皮味辛,制方与小柴胡汤一样,也是苦+甘+辛的配伍,功能:清胆理湿,和胃化痰,和解胆胃间邪。
教科书上对于此方还有一大堆方解:方中青蒿性味苦寒,气味芳香,性主升发,既清透少阳邪热,又辟秽化浊;配以黄芩清化湿热,和解少阳;结合竹茹,清胆和胃;辅以枳壳、二陈汤理气化痰;佐以碧玉散、赤茯苓引湿热下泄;方中更入半夏、生姜和胃降逆,以恢复脾胃的气机升降。全方主治三焦湿热之邪郁遏,气机不畅,胆中相火旺盛,胆胃不和,痰浊内扰。症见寒热如疟,寒轻热重,口苦胸闷,吐酸苦水,或黄涎而黏,甚则干呕呃逆,胸胁胀痛,小便黄少,舌红苔白腻,间现杂色,脉数而右滑左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