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1 / 1)

第1卷(9)

贺财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接过了柳孜致的笔记本,看了一下她所总结的东西。柳孜致用“补用酸,助用焦苦,益用甘味之药以调之”的补肝之法推定的其他脏的补益公式,这没给贺财什么惊讶,但看到用猪苓汤所归纳的各脏攻邪之法时,却明显地吃了一惊。缓缓地将笔记本合拢了,贺财说道:“我喜欢下围棋,在围棋界有个高手叫马晓春,这个高手曾说:‘围棋是一项高智商的运动,天赋第一,勤奋第二。’当时我就觉得,中医也是要高智商的人才能学得好的,天赋绝对重要——而你就是一个天赋很好的人。”

柳孜致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道:“师傅在笑话我了。”

贺财正色说道:“你所提的这些问题,我在从业几年之后才逐渐体会到。由此看来,你对自己不太了解的事物有一种常人所不具有的敏锐,假以时日,你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中医大夫。”

这是一个尖锐得漂亮的女孩。贺财看着面带羞赧之色的柳孜致,心里再次给出相同的评定。

柳孜致明显的不好意思起来,原本脸蛋在烤火之后就红润,这时那抹嫣红更似要渗透出来一般,扭捏地说道:“师傅,你损人也不能这么损法。”贺财正经说道:“我是说真的。”柳孜致忙道:“好好好,我知道你是说真的,快转入正题吧。”

贺财说了一声“好吧”,然后才道:“我刚到末名中医院上班时,处方用药的方法跟你的一样,见了个舌苔黄腻、小便黄、大便干结的病人,就会用清热化湿的方子,见到一个五心发热潮热盗汗的病人就会用六味地黄丸,而且当时的我还颇为自傲,曾在与同事喝酒时自夸说,开方子的本事在中医院里没人能超过我。”

“不过这良好感觉只维持几年,几年之后,发觉自己根本治不了几个病之后,就再没有说过这样自傲的狂话了。”

回忆起过往,贺财自嘲地笑了一下,才说道:“在末名中医院里,有三个同事都是中医学院毕业的,不过不管毕业的早与迟,大家都有过类似经历,最后,他们几个都在心里给中医下了没用的结论。不过因为自己是学中医的,这话就羞于出口,但在临**是绝少用上。”曾有那么几年,贺财与几个同事笃信中医,给病人看病时铁定要让病人服上几副中药,而那段时间中医院的中药销量也极好,但现在药房里每天能有五张中药处方就算不错了。

柳孜致好奇地问道:“后来呢?”

贺财却没去满足柳孜致的好奇心,一句话带过了说道:“从业久了,我就发觉,现在的中医进入了一个误区,见了舌质红、舌苔黄腻的病人就说湿热,这种思路有问题。”

柳孜致问道:“你后来不是去外科了吗?据我所知,你们外科基本不开中药的。”

贺财说道:“我闭关啊,没事的时候我就闭关想,中医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直到后来我才明白,现在的中医受近代的温病学派影响较大,看了舌苔黄尿黄就说湿热,就说火,这背离了原本的中医理论。”

柳孜致问道:“原本的中医理论是什么呢?”

“原本的中医理论就是《黄帝内经》、《金匮要略》与《伤寒杂病论》,《黄帝内经》是理论基础,《伤寒》与《金匮》则是其具体运用。”

柳孜致不解地说道:“这几本书我都读过呀,没发觉我们现代的理论与《内经》、《伤寒》有什么背离啊。”

贺财沉吟了一下,道:“这么的吧,我们还是从你笔记中提到的醒酒汤说起。”

贺财到里屋拿了个本子,翻了一下后,说道:“其实,中医里关于解酒的方子也是有的,如:《普济方》卷一六四引《医方大成》的解酲汤,其组成:莲花青皮(去瓤)9克,木香1.5克,橘皮(去白)、人参(去芦)、猪苓(去黑皮)、白茯苓各4.5克,神曲(炒黄)、泽泻、干生姜、白术各6克,白豆蔻仁、葛花、砂仁各15克,其功用:分消酒湿,温中健脾。其主治为嗜酒中虚,湿伤脾胃,头痛心烦,眩晕呕吐,胸膈痞闷,食少体倦,小便不利,大便泄泻。”

“对这个方子,书上是这么解释的:方中葛花独入阳明,解酒醒脾;猪苓、茯苓、泽泻淡渗利湿,使酒湿之邪从小便而出;砂仁、白豆蔻仁、青皮、橘皮、木香、干姜温中健脾,行气和胃;人参、白术补气健脾;神曲解酒化食。诸药同用,共奏分消酒湿,温中健脾之功。”

“这样的解说,应该很好理解,醉酒伤酒之后,醉酒者的舌质是红的,舌苔厚腻或黄腻,小便黄,这都是湿热之象,而伤酒者往往又胃口不好,会出现干呕、吐酸水,这通俗地讲就是喝酒伤胃了。这个时候你知道资深的酒客会怎么做?会在吃东西时喝点酸汤或是加上一些醋,这样过得半天,这些不舒服的情况就会不药而愈。”

“看看我们《普济方》中的醒酒汤的辨证用药方法,你会有什么感想?”

由于前面已经和贺财探讨过酒精性肝硬化的问题,这时说起来,就不存在什么理解障碍。柳孜致脱口而出道:“解酲汤只抓住这个病表面的东西,没有更深入地探究醉酒伤人的深一步的机制。”酒伤人的机制就是酒味辛热,伤肺伤肝,从而导致脾失健运了。“可是……在学校时,老师反复交代过:舌脉反映的是眼前病人最本质的病理病机,虽然有时候得舍脉从症,有时候得舍症从脉,但舌和脉基本上反映的都是病人所痛所苦的,怎么就出了问题呢?”

贺财应道:“是啊,怎么明显的一个湿热证,却又有这么多东西啊。”

柳孜致困惑道:“这么明显的问题,不应该啊。”

“你这是知道了酒伤人的机制后才这么说,如果你不了解,你会怎么开方用药?”贺财一针见血地说道。

柳孜致想了想,点头道:“估计我开的方子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药物。”

贺财点头,又回身进了里屋翻出一本书,说道:“其实,关于这个问题,在几百年前张介宾就发现了。他在《景岳全书》里说道:‘凡小便,但见其黄,便谓是火,而不知人逢劳倦,小水即黄,酒气伤阴,小水亦黄。使非有或淋或痛,热证相兼,不可因黄便谓之火,余见逼枯汁而毙人者多矣。《经》曰:中气不足,溲便为之变,又可知也……”

柳孜致说道:“师傅你的意思是,我们通过望闻问切所得来的资料,并不一定就反映了疾病的本质,那么我们究竟怎样才能去把握患者病痛的本质呢?”中医的理论再好,如不能切实为临床服务,那又有何用?

贺财说道:“其实,在急性病中,我们目前所学的理论还是能够确切地辨出病人所患疾病的证型的,要不然吴鞠通的《温病条辨》也不会活人无数了。不过,对于慢性病,如果还是如此依样画葫芦,效果不佳是可想而知的。”

14.误区(2)

“急性病能够看得清辨得准又有什么用处?说句不好听的,现在急性病已是西医的天下,病人有个头痛脑热都打点滴吃消炎药,又有几个来看中医的。”柳孜致有些失落地说道。“而慢性的,医院倒有一些肾结石、胆结石、脂肪肝的病人要服用中药,可这些病人我几乎无从下手。肾结石按湿热下注用八正散;胆结石按肝胆湿热用龙胆泻肝汤,或者是按肝气郁结用柴胡舒肝散——这些都是照本宣科,效果却和西药一样,没什么可说的。而脂肪肝,我几乎无从下手,只好查找资料,用健脾胃的四君子。”

说到这里,柳孜致茫然起来:“还有我父亲的病,按书本上说的:‘本病中医诊断为肝积,多因肝络瘀滞不通,使肝体失却柔润,疏泄失职而出现的积聚类疾病。’这样的说辞我很怀疑是根据西医的B超而做的解释,按这样去诊断去治疗,连说服自己的理由都欠缺,可又有什么办法?”

“这样的心境我也有过”贺财叹息着:“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是啊。”柳孜致也叹息着,叹息完了方醒觉过来,嗔道:“你现在根本不存在这问题了,怎么也跟着叹气呢?”

“我是为那段日子叹气呢。”贺财的神色中没有一点取笑柳孜致的意味:“那段岁月,不堪回首啊。”

柳孜致振作精神道:“那师傅你是怎么走出这困境的呢?”

贺财摇摇头,似乎甩掉什么重负一般:“那段日子就像在梦游,中药还是在开,但病人服后要有效却全靠运气,自己就算要总结也总结不出点东西,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就想,不能这样子啊,于是我就把古哲学和中医联系起来,看看能不能找出点头绪,谁知这样一来,倒真的让我发现点东西。”

柳孜致好奇地说道:“哦?这样也行?”

贺财说道:“应该行吧。”

这样不肯定的语气自然让听者不满,不过柳孜致却静默听着,只等贺财说出个所以然来。

贺财继续道:“古哲学讲究的是中庸之道,中庸就是不偏不倚,恰到好处,这可以在历朝的官员配置上看出来,一文配一武,力求制衡;而我们中医也讲究平衡,在阴阳学说中,如果阴阳不平衡,就会导致疾病,所以治疗用药的目的就是调和阴阳,使之平衡,《内经》上的一句:‘气归权衡,权衡以平’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吧。”

柳孜致点头。中医之所以叫中医,应该并不仅仅就是中国的医学,并不是仅仅以此来和西医区分的,应该有更深层的含义。不过有人说中医在以前是叫汉医的,如是单从这字面上去理解,那么汉医又该如何去理解,这却与柳孜致无关了。

贺财道:“文官和武将,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是能力敌万人的悍将莽夫,这两者之间要制衡又该如何才能制衡?假如书生看不惯将军的行为,又该如何制约呢?书生文官根本就不是武官的对手啊?这时候,书生就会向主上进谏,上达天听,让主上去制约他,或削其兵权,或降其官阶,从而制衡,而并不是靠书生直接去和莽夫斗力。”

看贺财的样子,就像在给小学生讲道理一般,不过柳孜致知道这是进入主题的前奏,倒没有不耐烦之色。果然,贺财说道:“那么,我们再看看现在人们所常用的方子,就比如你刚才所说的龙胆泻肝汤。‘龙胆泻肝栀芩柴,生地车前泽泻偕,木通甘草当归合,肝经湿热力能排。’龙胆泻肝汤中所用的大都是苦寒之药,如龙胆草、黄芩、栀子,还有甘寒药,如泽泻、木通、车前子等,这方子用来治疗肝经湿热、肝火亢旺所见的头痛目赤,胁痛口苦等,或是伴湿热下注的小便淋浊、妇女湿热带下,其立方是根据五行学说中的‘实则泻其子’,肝经火旺,用苦寒泻心火以泻之,用甘寒泻脾土以制之,看起来颇为高明,实际上却跟文官直接跟武将直接角力一般,虽然龙胆泻肝汤确实也能解决一些临床症状,但面对更多的肝系疾病却只能束手。”

柳孜致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确实很高明啊,相比起来,至少要比现在只能照搬方书的医生要高明得多,比如我。”

贺财耐心说道:“这个方子根据五行相生规律所制,其实也确实高明,但可惜只知相生,不知相克,也只得制方部分奥秘,只反映了疾病的部分本质。不过后世医生连根据五行生克制方的原则都不知道了,最终只沦为见手足心发热便用六味地黄丸,见小便黄便用黄芩黄连的庸医,比起西医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并不高明,也难怪现在网络上叫嚣废除中医的有很多业内人士——中医的沦落,真的怪不得人啊。”

这是柳孜致第一次听贺财说起根据五行生克学说制方的诀要,虽然自己也概括出一点东西,但对照方药,很多却是弄不明白。此时贺财既然提起,不管是主动传授,或是无意中说漏,都不宜插嘴打断。想到贺财或许是无意中说漏,只恐怕他一时醒觉便即不说,一颗心不由怦怦而跳。

贺财抬头望着门外,缓缓地说道:“古人说用药犹如用兵,那么取《孙子兵法》中的一句:‘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意思是最高层次的谋略是挫败敌人的意图,其次是瓦解敌人的联盟,再次是选择与敌人正面决战,最不聪明的办法是攻击敌人的城池。为什么孙子讲“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是因为能够“上兵伐谋”,去直接挫败敌人的意图,也就是名副其实的釜底抽薪之计。”

“历史上有弦高犒师的故事。战国时期,郑国的商人弦高以政府名义送牛给前来偷袭的秦队。秦军误以为郑国已做好了防卫,只好无功而返。本来就是偷袭,既然人家知道了,这个游戏再玩下去也没有意思了。弦高送礼给秦军,就是告诉敌人,‘我国政府’已经识破你们的阴谋。秦军退了,郑国政府自己还蒙在鼓里呢。”

“三国时,诸葛亮摆空城计,就是告诉司马懿,您不就是想进来吗?进来吧!生性多疑的司马懿反倒不敢进去了,退兵四十里。诸葛亮这口气才算喘上来,马上逃之夭夭。”

“看准了敌方的意图,然后对症下药,自然会起到釜底抽薪之效。”

贺财只管顾自地说下去,眼睛望着外面,柳孜致只见他喉结上下滑动。原本觉得他面上的肉有些松弛目光欠缺专注而认为他欠缺自信,这时却觉得他面上线条分明,目光坚毅。耳里听着贺财娓娓述说中医精萃,竟然不由有些迷醉。

“之所以说龙胆泻肝汤有不足,就是这个方子过于直露,所以方剂书上说道,本方药物过于苦寒,内服每易伤脾胃,故对脾胃虚寒,或多服、久服皆非所宜。其实,在相生传变中求攻伐,这也算高明的策略吧,可惜这个方子欠缺一个辅助的方子,故落为下乘。”

柳孜致忍不住问道:“那么这个辅助的方子该怎么制?”

贺财道:“既从五行中来,自该去五行中求。五行学说实际就是中医制方的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