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4)
内科,由于父亲患病的原因,在大学时柳孜致对内科最是上心,实习时写下了很多的笔记,更何况还买有一本《临床医生医嘱手册》,对于处理常见的头痛发热,基本能够拿得下来;而内科常见的高血压心脏病之类的,虽然处理得不是很流畅,但好在是在住院部上班,不需要看病之后马上开处方,总还有余暇翻书,虽然有些磕磕碰碰的,但也能对付过去。像这样的对照书本开方虽然有些拿不出手,但与她一同上班的护士对此很是理解,说道,都是这样的啦,医生进入临床都有一个不熟悉到熟悉的过程,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事实上也是这样,由于柳孜致的准备很充分,基础还算扎实,在上了三个月的班以后,一般常见病的西医处理流程已基本熟稔,如果不是很复杂的病情,已不需要再去翻书,而医院也由于柳孜致的优异表现,提前给她发放了处方权。
除了工资的问题,其他一切还算如意。由于不是医院的正式职工,柳孜致的工资只有别人的一半,每月六七百。不过,对于刚进入临床的柳孜致来说,能够练好技术,最好是能漂亮地拿下一两种病才是最热切的想法,工资低一点就低一点吧。而要想拿下一两种病,业内人士都知道,最好的发展方向是中医。
但是,对于一个内科医生,尤其是一个年轻的中医内科医生来说,这想法未免有些痴心妄想了。
业内人士应该知道一张中医处方的出炉的流程:一个病人来就诊,先望闻问切,再辨证——患者患了什么病,然后就是开方。这所要开的方药的蓝本多半是中医方剂或是中医内科书上的方子,书上的方子就是这个病的正解。比如一个高血压病人,辨为肝阳上亢型,现在开出的方子是镇肝熄风汤,“镇肝熄风芍天冬,玄参龟板赭茵从,龙牡麦芽膝草楝,肝阳上亢能奏功。”熟极而流的方歌让笔下很流畅地开出一连串的药物,然后标上分量——一张中医处方就出来了。
一般的,学中医的都能准确地将病人所苦恼的疾病辨为何证,这都是在学校中练习的基本功,也能开出镇肝熄风汤这个方子,这都是经过学校考试验收过的。如若要评判一下医生的水平高下,那就得看一看这个医生如何根据患者的病况而做出恰当的药物加减。
这药物加减的功夫,多半是医生经过多年的临床实践摸索后,自我总结出来的,越是加减功力深厚,医生处方的威力越大,俗话说的“看中医就是看年龄”说的就是这种情况。现在虽然有很多名医所出的书,谈到某个疾病某种证型时,在列出方药时,都会无私地列出一些加减法,但这并不表示看了就会,若要灵活运用,还是年长资深者为佳。而西医处方的流程与前所述类同,但没有那么繁复的加减运用。所以,业内人士的后来者多难经受这需要年岁打磨的功夫,或弃之不用,或干脆照本宣科撞大运。
这个开方经验,柳孜致在内科实习时就有过,以前是在老师的指导下开,现在自己拿了处方权单独操作,其中也没什么分别。
但这看起来极为平常的操作流程竟让柳孜致苦恼不已,上班下班之余,不由常常扪心自问:这就是讲究整体观念的中医么?这就是讲究辨证论治的中医么?
比如一个脂肪肝的病人,没有主诉没有症状,那该如何去开方;又比如一个酒精性肝硬化病人,经过上述流程开出的方子却分毫无效,那又该如何着手?这都是内科临床常常碰上的问题,应该每个业内人士都碰上过,其中有心者,便会为之苦恼上一段时间,而无心或无意者,自然略过当没这回事情。柳孜致从医数月,便遇上了这个恼人的问题,而恰恰她又是一个有心人,那便由不得她不苦恼了。
6.关于贺财的传闻
忙碌的人总会觉得时间过得快,好似一转眼,时间便到了十一月。
经过这几个月的试探与摸索,却难以看见什么收获的希望。
在学校时,老师曾不止一次的鼓励道:“你们现在学的跟省城的中医学院的课程一样,所以你们今后一点也不要为自己的文凭的含金量担心,你们至少跟他们一样,甚至更强。”这是为了加强学生的自信吧。而教中医课程的老师则不止一次的说道:“中医处方中的每一味药物总是根据病人的病情所开出的,每一味药物都是有其特殊作用与含义的,不像西药,都是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治疗胃病都是西咪替丁,治疗感冒都是吗啉胍(病毒灵)……所以,中医是比西医更科学的一门学科。”这是为了加强学生对中医的信心吧。
可是,照本宣科开出的方子真的就比西医按教科书开出的药物切合病情些?也不见得吧?一个高血压病人,西医给降压药利血平,中医开的镇肝熄风汤,这中间不见得有很大区别吧?反正都是先看病,后开药,而且开的都是书上现成的。
中医的辨证论治理论或许高过西医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手法,但为什么在治疗上就体现不出来?或者有人会说,至少中医方剂中的药物加减这是西医远远不及的,可那需要长时间的摸索与积累。如果治病救人的本事都要那么长的时间才能上手的话,恐怕中医延续的时间不会太久远吧——这也难怪现在那么多人叫嚣要废除中医了。
“翠花姐,你说这矛盾不?”
与柳孜致同班的护士姓张,叫张翠花,人长得还算俏丽,可这名字跟贺财的名字一样有特色,这让医院的男同事时不时地打趣:翠花,上菜!不过张护士为人性格开朗,每次都是一笑了之。柳孜致见她人不错,上班以来对自己也没有什么脸色,便在碰上不愉之事时与她聊聊,或是讨个主意;或是谋份鼓励。
果然,张翠花见她有些气馁,便开解道:“中医治疗慢性病不错,处理急性的危重的还是西医厉害,连病人都有这个意识。我看那,中医有中医的长处,西医有西医的特点,也不要说哪个不行。”
柳孜致有气无力地说道:“这我知道,可问题是我觉得中医就连治疗慢性病都不行啊。就好比11床的肺心病,我上班四个月他倒住了三次院,还恰巧都是碰上我,而我翻了好几本书给他找了方子用,可还是效果不佳。如果中医治疗慢性病厉害,怎么我就感受不出来,真是的。”
张翠花笑道:“那是你的要求高。要知道啊,内科住院的病人都是养生病,养生病知道是什么意思嘛?就是要伴随一生,慢慢疗养,可不会让你几副药下去就痊愈了。”见柳孜致还是苦恼,便又劝道:“没什么的,做什么都是一样,开始经验不足,只要你努力坚持,以后慢慢地就会熟能生巧,到时候你的方子肯定很厉害。”
柳孜致痛苦地呻吟道:“天啦,那要到什么时候。”
张翠花正要搭话,门口有人说道:“看看妈妈在吗?翠——花。”
现在个体诊所个体医院多,医院的处境日益艰难,就拿末名县来说,除了中医院与县人民医院外,还有一所红十字会医院,一所城南医院,然后是无数的诊所药店,而这些诊所药店不管有没有行医资格,又都提供看病与输液服务。所以,除了末名中医院的外科还算差强人意,没有什么大特色的内科可是生意清淡,柳孜致与张翠花两人这才能有那闲聊的工夫。
两人胡乱扯了一阵,却到了中午时分,已是张翠花奶孩子的时间,张翠花的婆婆抱着孩子走了进来。
张翠花已结婚几年,去年刚要了孩子,现在才十个多月,正是好逗弄的时候。柳孜致便调整了心情来教孩子叫阿姨婆婆,办公室里一时笑声一片。
张翠花奶完孩子,又让孩子拉了泡尿,再换了尿片,见班内无事,便对柳孜致道:“你看着?我带孩子走一走?”那孩子正是练走路的时候,最是好动,听了便呀呀地说:“街街……街街。”大有一副不上街便要哭的样子。柳孜致轻笑着说道:“好呢,你去吧。”张翠花便牵着孩子慢慢往办公室门口走去。
柳孜致面带微笑地看着张翠花母子。
孩子在学走路时,做母亲的除了呵护外,还要记得会放手,在牵着孩子走路时不时地把手一松,让孩子自个儿踉跄前行,眼见孩子要摔了就赶紧拉上一把,或者,估计问题不大的话,干脆就让他摔一跤也没什么了不起。张翠花看来已深得其中要领,短短的路程中便松了几次手,却又将手若即若离地放在孩子的前面,把孩子逗得快哭了这才一把抱起出了门。
柳孜致这时已心情大好,正要埋头书写病历,却突兀想到,学医开始时是需要人带着,等大概熟悉了套路便放手单干,这就跟学走路一般,走着走着就会了。如果学中医只会照书开方,再厉害点就是原方加减运用,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成才。如果某个人用了自拟方治疗好某个病,就会在相关杂志或报纸上发表一篇论文,将开出方子的辨证论治与选用药物的心得写出。看来,中医似乎出了什么问题,就好比学走路,这学中医似乎要学一辈子还不能学得精通,如果某个人一不小心自己迈出了一步,难免就喜不自禁大说特说了。
——中医已失去了走路的方法了!
刚刚下了这个结论,柳孜致却又想起一个人来。
这个人不用说就是贺财。
父亲的症状在西医来说是肝硬化,在中医,看过的医生说法却莫衷一是,有说是治从脾胃,有说是阳气亏虚,有说是阴液亏少,有说是肝气郁结,所开方子皆有迹可循,唯独贺财提出一个肝气不足,而处方用药也怪异十分,全不遵规矩,到现在还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可父亲的病却就吃那一套,原有的症状全都没有了,并且,经过B超检查,原有的肝硬化征象明显减轻。
如果说中医已经失去了学习走路的方法的话,那么贺财无疑是极少数的,或许是唯一的掌握了正确学习走路方法的人!
柳孜致几乎在一秒之后马上就下了这个结论。
在世牟市听张医生提到《思考中医》之后,柳孜致便上网查找并阅读过。不错,那本书的很多观点都颇为新奇,却又似乎理所当然,看了让人钦佩,但一到临床,却没多少帮助。作者在书中提到:药物的剂量是中医的不传之秘,当时还笃信不疑,现在看来,并不仅仅是剂量的问题,而是中医在由理论到临**似乎丢失了什么东西,以至于医生不能得心应手地开出方子,从而只能沿袭前人的脚步,亦步亦趋,老病种得过且过,一旦碰上新病种,却只能束手无策。
看来,要想有所长进的话,还是得与贺财接触了。
柳孜致最后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心里却是有着千般的不情愿。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柳孜致在开始时总是看轻了贺财,现在却又要去主动向对方低头,虽然对方不一定在意,柳孜致心里的矜持却让她一时拉不下这个面子。
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几番说“算了”,几番提起笔去写病历,字没写出几个,反倒因为写错了得重新写过。最后,柳孜致摇头暗叹,罢了,以前学中医的就是学徒出身,我就去拜了这个师傅算了。
既然决心已定,柳孜致心中就没了牵绊,笔下如有神助,端的得心应手流利十分,等张翠花回来时,一份新病人的病史与入院记录都已完成。心情大好之下,随口吟出了在上网时收集的句子:
穿越旷野的风啊,慢些走。我用沉默告诉你,我醉了酒;飘向远方的云啊,慢些走。我用奔跑告诉你,我不回头。
张翠花问道:“想通了?心情好了?”
柳孜致点了点头,问了句:“翠花姐,你觉得贺财贺医生这个人怎么样?”
“怎么?有人给你介绍朋友吗?”张翠花有些奇怪:“你不觉得他的年龄有些大了?再说他也不适合你。”
柳孜致不答反问道:“为什么?”
“贺财这个人啊,人倒老实,话少,有些内向。”如今这个年头,老实几乎就是无用的代名词。张翠花见柳孜致没有反应,以为自己说得过于含蓄,便又补充道:“没什么上进心,上班没怎么见他看书,也不晋升晋级——这样的人我们医院除了一个退休的李医生之外就他了。”
“另外啊,好像身体不太好,前几年面色好黄,时常抱着个药瓶回家,去年倒是好些了。”
“别人开诊所都赚钱,就他生意清淡——好像没什么经济头脑。”
7.拜师
关于贺财,还有一些怪异的传闻,比如贺财是个同性恋,曾有人见他和某个小白脸在某个隐秘角落亲热。还有人说贺财心理有问题,喜欢收集女人的贴身衣物,原来住医院宿舍的某护士一次不见了内裤,最后是在贺财屋子里拿了出来,等等。
由于不是跟贺财处对象,这些传闻倒也没让柳孜致太过惊奇。末名县相较外面的世界来说,颇为闭塞。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一个男人到三十好几都还没结婚的话,会因此而被人看轻,而围绕这个缘由,各种奇怪的说法也会随之出现。更何况,张翠花与别的护士一样,女人心眼小,或许就因为一点小嫌隙而故意造出一些谣言,这也不是不可能。
这些说法中较为一致的就是,贺财身体不太好,常常自己开方吃中药,别人问了也不说是什么问题,只是笑笑,估计是那方面有问题;再就是,贺财不求上进,表现为不看书不晋级,在外科五六年了,只能做点清创的活计,连阑尾都拿不下来。
柳孜致于是就想,莫非贺财是神农转世,以身试药,在吃药过程中参悟了开方的妙诀?想罢,自己也不由哑然失笑。
下班回家后跟母亲说起,母亲一听后就斥道:“孜致,别人怎么说我可不管,你可不能跟着在后面乱嚼舌。”
柳孜致叫屈道:“哪有啊?怎么会啊?他可是我爸的救命恩人啊。”然后看着母亲的脸色,小心地问了一句:“抛开这层因素,您觉得贺医生的为人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