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大寒流来临的前一天,我又像个逃学的少年独自游晃在西南海岸,总是习惯去看看曾文溪出海口北岸的潟湖,每年固定来临的三种稀客,然后便移往他处;那是著名的,又被渔人称作“饭匙鹅”的黑面琵鹭,以及打扮着庞克头红嘴巴的大个子里海燕鸥,还有嘴喙又长又弯曲的大杓鹬。
赶在第一道寒流来临之前,分布台湾各地的热带性蝴蝶小紫斑蝶、紫端斑蝶、圆翅紫斑蝶以及淡青斑蝶、琉球青斑蝶等九种蝶类,开始聚集成集团南下,越过北回归线到热带气候的高屏地区,寻找温暖避风的山谷过冬。于秋天羽化的这批紫斑蝶,在寒冷的北风吹袭山谷之前,便知道要努力吸食花蜜并将花蜜转化为脂肪储存在腹部。神奇的是它们在前半生从未去过南部的紫蝶幽谷,如何预知天候而赶在寒流来临前集结出发?它们怎么知道屏东有温暖的山谷?而且冬天的山谷中几乎无花蜜可食,必须尽量在秋天饱吸花蜜储存能量,以备越冬之用。根据许多零星的观察记录,昆虫学家认为,生活于低海拔丘陵地的越冬型蝴蝶皆往西出海,沿着海岸南下,到了屏东,再由枋寮、潮州附近的海岸上陆,直飞温暖山谷;内陆深山的紫蝶则顺着中央山脉南下。
忽然突发奇想,想要穿越内海外缘的防风林去看看大海,那天阳光很温暖,有防风林保护的潟湖内海一点也不冷,风很小很安静,可是收音机的气象报告仿佛灾难已经泛滥来临似的,一直宣示着低温将要吞没全世界的那场战争,把我搅得心慌意乱;防风林外的海岸的确有一种声音吸引我,向我招手!平常那儿是没有鸟的,而且海象常常改变,时有沙洲浮覆或沉没,对于候鸟或追寻候鸟踪迹的鸟人而言,都是陌生的危险海域。
在秋天拼命饱食花蜜的紫蝶们是否也听见了冬日即将来临的声音?那意味着严苛的生死考验;它们会看见从未见过的大海,飞越前世走过的海岸与山脉,来到仿佛既陌生又熟悉的避风幽谷;冬天的山谷到处缺乏食物,但至少可以提供温暖,躲开严寒。它们几乎不吃不动地静静度过冬天,仅仅依靠腹部留存的脂肪,等待春日的苏醒;偶尔有暖阳的晴日,它们便会飞出山谷,找寻邻近的水源吸水。
可是预告着强大寒流就要来临的声音紧紧吸住我,使我毫不犹豫地走向它,那是逐渐强大的气流穿不过坚韧厚实的防风林,在林缘的上空被纠缠化解的声音,以及翻涌不安的躁动海潮隔岸叫阵的声音;我向内陆草泽上两位拿着渔网雀跃得像少年要偷抓鱼的中年人问路,犹穿着短裤短袖还停留在夏天的他们,眯着仿佛不知世事的眼神说:“不清楚呐!阮嘛是头一趟来。”于是我只好循声穿越森林,独自去寻找寒流。
第一次遇见紫蝶谷是在早春的来义山区,排湾人活跃的古道上。走势封闭的温暖干谷中,紫花藿香蓟已提早开满整个谷底,还有一些蔷薇科的悬钩子吊着白色的小花攀爬在崖壁上;一路遇见不少被露水沾湿的圆翅紫斑蝶尸体,但大部分的紫蝶皆在花丛间雀跃着,似乎并不怎么怕人,只要我们静静地坐在花丛中,便有紫蝶会就近栖停于我们身上。那时还不清楚紫蝶的迁移生态,然而从它们飞翔栖停的姿势可以感觉到它们很虚弱,无法耗费多余的力气高飞躲避我们的侵扰;从现场不少的蝶尸看来,我以为紫蝶正在谷中进行某一种世代交替。那些虚弱的紫蝶被我们误以为已经到了生命末期;我们观察到它们的求偶**,一度猜测它们将在完成产卵繁殖的天职之后就地死去;二度造访那处山谷时,紫蝶已经消失殆尽。草叶间却没有大量蝶尸增加的痕迹,那时并没想过去翻找紫蝶幼虫的食草植物;假如在叶背下找不到大量紫蝶所产的卵,那么为数众多的紫蝶都到哪里去产卵?直觉上的判断告诉我,它们或许是离开了!并没有终死于这处幽谷。可是虚弱的紫蝶们能够飞往何处呢?瞧它们的气力几乎已用尽的模样,那些飘落在谷底的蝶尸是挨不过冬天的考验,毫无机会在春天振翅飞舞与同伴一起求偶欢愉的吗?
木麻黄林内惯有的死寂沉静透过一条隐秘的小径空****地迎向我,但我听得见林冠上的气流企图摇动森林的意志;那力量翻涌的声音不输海潮,结结实实地存在;小径穿出森林来到一处避风的天然潟湖,十数艘渔筏静静躺在森林护围的港湾沙滩上,有渔人过夜的大型帐篷和炊具分散在林缘各处。我沿着潟湖和森林交界的沙滩走向外海,有一片绵长的沙洲像鲸鱼横躺于汹涌的大海与安静的潟湖间;循着海潮之声,我终于来到了浮浮沉沉的鲸背上。
等待早春的花朵盛开,对于挨忍整个贫乏冬季的紫蝶来说,是多么的漫长。熬得过的紫蝶在获得春天短暂的滋养之后,便迫不及待飞回生长的原居地产卵繁殖,然后死去。早春的紫蝶幽谷有至高欢愉的求偶**,因为来自冬日漫长严苛的节制欲望。
冬日,听得见一种节制欲望的声音即将来临吗?人类学家发现,兰屿岛上的雅美人认为,节制欲望是维持社会和平必付的代价;印度圣哲甘地则说:“地球可以供给人类所需,但无法供给人类所贪。”
美浓黄蝶翠谷的淡黄蝶大发生便是一则欲望失控的凄美悲剧。日据时代这儿原本是亚热带原始林,淡黄蝶并非数量庞大的强势物种,只不过是生态平衡下众多共栖生物中的一种。日本人引进了可以提炼疟疾特效药奎宁的金鸡纳树在美浓六龟一带种植,结果失败而毁了原始林。为了快速复旧造林又引进适应当地气候的铁刀木大量栽植,光复后林务管理机构接下铁刀木造林工作,继续以改良林相的思考模式砍伐被视为杂木的原始林,至一九五九年为止,在黄蝶翠谷五个林班内共种植十八万株的铁刀木。此一生态的剧烈改变独独造就幼虫喜食铁刀木的淡黄蝶食物不虞匮乏,而且在原始林中抑制它的天敌消失殆尽,使得淡黄蝶的繁殖逐年失控而终究不可收拾。每到晚春早夏的温暖季节,成千上万的淡黄蝶幼虫便把铁刀木的叶片吃得精光。六月羽化大发生时,山谷中的花蜜不够吸食,**后的母蝶找不到叶子可产卵,只好成群结队盲目地往外迁移,寻找活存之地,形成有名的蝶道;然而离开山谷,飞向平原的淡黄蝶主群没有一只能够活着回来。到了九月,生命力强盛的铁刀木恢复元气,长出绿油油的叶子,活存在其他山谷的淡黄蝶又被丰富的食物吸引,飞来此地繁殖。十月又有一次规模较小的自杀式大发生;直到冬天来临,节制了淡黄蝶的活动能力,铁刀木才能暂逃被啃蚀殆尽的命运,休养生息等待春天的硬仗。
淡黄蝶走过欲望失控的五十年代,被迫以自杀的方式来结束每一次的悲剧。六十年代之后,由于人类社会对于铁刀木木材之需求降低,林务局又在该区实施林相改造,大规模砍伐铁刀木,加上果园的大量增加,农药的滥用污染了栖地,淡黄蝶族群的数量也随着锐减。人类的欲望自始至终都是导演淡黄蝶悲剧的元凶,不过人也同样为欲望所苦,如果悲剧的主角换作是人类,可不一定有智慧解脱大自然严苛的平衡律则。抑制淡黄蝶族群无限膨胀的并不是自然界的天敌,而是繁殖过量的淡黄蝶本身。当人类自称为地球上最高等的生物而战胜了所有的天敌,是否有智慧克服自己的欲望?否则与被导演命运的淡黄蝶又有何两样!兰屿的雅美人因为体认到孤岛生态所能供养的食物有限,发展出节制欲望的社会主义;在那儿没有人会饿肚子,也没有人特别富有;雅美语“胖子”的语汇有轻视的味道。因为每年定时来临的蛋白质来源“飞鱼”的数量有限,而且需要船团组织的团队合作才能捕抓,所以演化为事物共享分担的社会组织,加上节制欲望的文化内涵,让雅美人融入大自然的生态平衡千百年,族群得以繁衍不断。
的确开始起大风了!鲸背上的亿万粒细沙被风推移着飞离地面,在贴近地面的上空像河一样地流动。置身沙河之中,我听得见细沙飞离地面又落地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在鲸背上形成美丽的沙纹。那鲸背上由风造成的文身是飘动的,仿佛那只鲸鱼一直在游动。
潟湖沙洲上的黑面琵鹭、里海燕鸥与大杓鹬皆听得见寒冷的北风呼啸于空中喧嚣的声音吧!冬日是磨炼熬忍、节制欲望的匮乏季节,是大自然严格的律则;地球不是无限丰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后土。地球可以供给万物所需,但无法供给万物所贪。
每当我来到西南海岸,总是听见那只大鲸的肚腹吸纳吐放之声;基隆、宜兰多雨,是鲸呼气喷水的位置;台北是鲸思考的大脑;新竹多风,是鼓浪的胸鳍;嘉南平原是肥满的肚腹;恒春是巨大的尾鳍,拍起强劲的落山风。四百年来冒险患难的渔人、亡命不羁的海盗以及如今孤独的海钓客皆听见了!听见大鲸游动的声音,正驮载着岛上鲸的子民,越过深广险恶犹如沙漠的大洋,寻找一处食物丰富的温暖海湾。大鲸啊!千万别贪心而迷失搁浅,仔细用你的耳朵倾听(4)。
此处是台湾最僻静之地,犹如深山中的荒野;因为僻静,所以听得见最真实之声。
钟怡雯
1969年生于马来西亚霹雳州金宝市,祖籍广东梅州。作品曾获联合报文学奖散文第一名、九歌年度散文奖、星洲日报文学奖散文首奖及推荐奖、新加坡金狮奖散文首奖、吴鲁芹散文奖、梁实秋文学奖、华航旅行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