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唱片进化史(1 / 1)

二十年前我初买第一卷“优质海盗牌”录音带,倘若你现在跟随我到台中公园,我还可以指出唱片行的方位,并且描绘一大群“爱波”卡带站在墙上的模样。那是我每个月拿到家教薪水一千两百元,固定的五分之一支出,换回三卷古典派或浪漫派的“标准曲目”。第一次的三卷,应该是《命运》《田园》《四季》,这事并不容易混淆,像写第一封情书那般令人颤动。这些曲子已在广播上听过好几回,开始摸索出一条自我启蒙的道路,了解古典乐是一条一而再再而三的迂回曲径,不像流行乐有所谓“发片期”“打歌期”稍纵即逝那回事。台中图书馆替穷学生省下许多束脩学杂费,日后我并未忘恩负义,正正式式再把这些导聆工具书逐一买回。

我那时候几乎是与第一架新力牌手提收录音机陷入不可自拔的热恋,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她”如此盘踞我的生命。除了反复聆听杜比录音的现成带以外,还准备了不少空白带,好整以暇守在今称ICRT的美军电台,等待录下“星光音乐厅”所播放的曲子。天晓得后来有“定时预约”这种新奇设备,我那时晚上九点极少出门,只为准确而迅速按下录音键。那动作像极上夜班打卡的人,一定要在这节骨眼现身,一旦完成“在场证明”仪式,便可偷闲去看报、洗澡或泡面。

我那时的精致手工业,包括为卡带制作一个独一无二的庄氏封面,来自从旧报纸、杂志、卡片剪下的典雅图样,逐一标示每个乐章的演奏时间,以及哪个指挥领军哪个乐团的录音。如果古典乐入门有连带的收获,那便是顺便训练英听能力。

我那时已走入不归路小胡同,古谓“诗三百”,其实古典名曲亦三百,你如果有三百首入门曲目,几乎可以大胆闯江湖了。可是我开始陷入“版本比较”的迷宫,卡尔·贝姆为我启蒙《田园》之后,美军电台在一两年内,陆续又播放卡拉扬、克伦贝勒、安塞美、朱里尼、肖邦等各种版本。如果你去翻阅一九九九年的《留声机唱片年鉴》,至少有一百种《田园》录音在唱片市场传售,还不牵涉倒店绝版。卡拉扬死后,媒体统计他正式授权的唱片约有九百张,光是“贝多芬九大交响曲”,就有四套重复录音,还不包括所谓“风衣版”——有人在风衣里暗藏小型录音机到音乐会盗录,也能成为行家眼中有别于录音室磨功的“NO NG版”。

李尔王分财产时,大女儿高纳里尔所说的谄媚话,可以拿来给我沿用,送给我的诸位父王——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

“父王,我爱你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我爱你胜过自己眼睛里的光,胜过爱自己的生命与自由。”我不敢夸张说,我爱那些德奥古典派大师超过自己的生命与自由,但我与他们交流沟通的时间,确实是远远超过自己的肉身父亲。虽然他们没有分给我不劳而获的广袤森林、牧场与城堡,但是我爱他们超过大体解剖与生理学教授,那群真正领导我打下日后饭碗江山的科学鸿儒。

你是不是信口雌黄的高纳里尔呢?就说说那六七百卷“优质海盗版”与“庄氏手工版”录音带的下落吧。十几年间真正寿终正寝的显然不会超过一成,其余的竟都慷慨送人了。“送终”的时候还满怀卸下重任的快意,赠方至少腾出不少储藏空间,受方则省下钱财与迂路,真是两全其美。你毫不犹豫送走这群启蒙的精神父亲,恩断义绝不亚于日后翻脸无情的高纳里尔,连留下一两卷当日后古董信物,都无所怜惜。你不再过问它们的安危,极可能它们之中的两三卷,现在正躺在汽车方向盘一旁,曝晒着夏日最恶毒的烈阳,而你从前绝不会让它们直射一丁点日照。

六七年后你有一个体面的借口,你的硬体跟软体(1)都升级了,改听真正德国舶来的德国音乐,自以为有了使用者付费的观念。那巨大而猛烈的快意,大概只有小学三年级,你新配第一副六百度近视眼镜可以比拟。

三十年前,你的欢乐夹杂无比的懊恼,你竟然浑浑噩噩活了十年,不知道一沙一世界与一花一天堂,原来可以看得如此清晰。新音响一如新眼镜,人生苦短,没有几个十年能堪消耗。你反复在第一个礼拜聆听第一批新买来的两张“德意志唱机公司”原版唱片,每张要卖三百五十元的莫扎特《竖笛五重奏》与肖邦《前奏曲》,虔敬得像处女凯琳在“圣礼拜五受难日”这天准备要送马莉亚(2) 蜡烛给圣母教堂。

你在体积和售价比新力牌收录音机膨胀好几倍、十几倍、几十倍的欧洲扩大机、唱盘、喇叭里,找到爱乐的第二春,自以为从此听到小提琴的松香。你开始睥睥睨睨,为了拥戴特定的偶像演奏家,竟也学会偶尔轻忽侮慢别的演奏家,特别是跟人抬杠,争得脸红脖子粗那刻。伊始,你像骂第一句脏话的小孩,还有点畏畏缩缩,后来你匣口常开,像饭后的饱嗝一般天经地义。你开始追逐《企鹅年鉴》《留声机月刊》《歌剧指南》这些外文杂志,很快你也学会洋腔洋调,开始有杂志要你写如法炮制的文章。你很认真地钻研萧伯纳写乐评时的慧黠、世故与辛辣,也不忘引进一些苏东坡、李太白才会用的平仄语汇,为能使你看起来比较不像个文化买办。

你开始建立自己的品位与风格,谨慎但绝不拮据购买原版唱片,其中不乏重买几年前的“初恋版”。你对整个西洋古典音乐史,渐有宏观概念,略通作曲家族谱与历史定位,也掌握重要指挥与演奏、演唱家的拿手诠释领域。

很快,你又有了五六百张原版唱片,这时也能够对新手侃侃而谈自己的“十大荒岛唱片”,清楚知道某些音乐在你生命所占有的分量。没想到你在这个节骨眼,又扮演一次里根公主,李尔王的二女儿。里根表白得一点也不逊于姐姐高纳里尔,肉麻尤有过之:“父王,世上一切欢乐都引不起我的兴趣,只有在孝顺您的那刻,我才感到无比的幸福。”

凭良心说,某些音乐的确曾经带给我销魂般的快感,虽然瞬间强度不如****,但其延续力并未逊色。但我要的是珍珠,不是蚌壳。

从前达斯汀·霍夫曼在《毕业生》饰演一个初出茅庐的社会新鲜人,人家告诉他赚钱的金玉良言,只有“塑胶”这两个字,现在要改成“镭射”(3)了。这个时潮终于引发我不可阻挡的二度背叛,那一大堆塑胶唱片若不是送人,就是寄在唱片行二手贱卖。甚至庆幸脱手得早,卖到略高的价钱,因为来势汹汹的镭射唱片,后来逼出更大量离家出走的传统胶质唱片。

我痛快买回第一个镭射唱盘和几张高科技新唱片那晚,舒服地泡了个热水澡,一边想到从此再也不必用各种大小毛刷清理唱针与唱片。躺在浴缸里的我,莫名其妙竟想起野地里的李尔王:“风雨雷电,你们都不是我的女儿,我不怪你们残忍。我没给你们国土,也没叫过你们一声孩子,你们对我没有义务。所以,你们尽管发挥恐怖的乐趣吧,我站在这里,是你们的奴隶,一个被人鄙视的穷老头!”

别人可能不像我那样服侍我的胶质唱片,我差不多用给新生婴儿洗澡的力气与细心,打理每张唱片离开唱盘的善后。每一张唱片离开我家那一刻,都多了一个防尘塑胶封套,这是最起码的招待。我这一生从没迷恋过积木、拼图、邮票、鱼拓、棒球卡、蝴蝶标本,幸好录音带与唱片挽救了我在这方面的缺陷。

从前音乐选择我,我只能从广播与视听图书馆,被动听到渴望的版本。现在我摇身一变,阮囊不涩,两三个礼拜就去一趟唱片行,等待“三星带花”的新片上架。

从前我顶多只能猜出这是布鲁赫的小提琴协奏曲,如今一定还要努力挤出“耳蜗里的油”,我们的音响派乐评家总爱说最好的音乐能给耳蜗打蜡上油,猜出这是海飞兹、奥伊斯特拉赫、帕尔曼或林昭亮的弓法。

我现在天不怕地不怕,不怕磁场,不怕静电,不怕湿霉,不怕跳针,不怕转速,不只是音响升级,更加是整体生命品质升级,真正达到“人民有免于恐惧的自由”境界。仗着一路狂飙惊人的外汇存底,我的镭射唱片收藏也随着股市攀爬到四位数,一千张、两千张、三千张,全无回档压力。我以为这些号称可以不枯不朽一百年的镭射唱片,从此可以陪我厮守百年孤寂。

且慢,歌剧才演到第二幕,真正的恩怨情仇还没上场!排山倒海的DVD、MP3终于在世纪末汹涌而至,你简直像百年昏君,快保不住你的安稳江山了。

大碟缩成小碟时,你暗自庆幸,昔日冰箱冷冻柜那么大的瓦格纳全本乐剧《指环》,幸好你来不及买下,后来才能买到缩得只剩下一块红砖头大小的CD。然而马上就要来个D什么D的“杀手碟”,连一枚太阳式早餐煎蛋的体积都不必,还可以将所有歌剧唱词及总谱、作曲家与演出者的传记与照片,全部放到图档里,竟还没占满储藏空间。

买吧,尽量买吧,买越多羞辱得越厉害,越显得观念落伍。总有一天,“贝多芬全集”只要一个指头就可以托住,一个硬碟便能容纳整部西洋音乐史绵延江山。数位光纤传输再发展下去,你就会像DG、EMI、BMG、SONY这些跨国托拉斯唱片公司的总裁,任何时间任何心情下都可以轻易到片库下载一首应景曲子来听。人们根本不会再购买任何单张唱片,就像没人会为每一通电话买一架话机。电信局取代唱片行,你和你那群耀武扬威的唱片柜八国联军,侵略过太太的梳妆台与流理台,霸占过儿子的海盗船与停机坪,偃旗息鼓啰,现在都可以回归祖国怀抱了。

你快乐吗?不,正好相反,你想放声一哭,熬了二十年,你发现自己才是不折不扣的李尔王。你有一个长女“录音带高纳里尔”背叛过你,你还有下一个女儿“胶质唱片里根”再度背叛你。你显然比李尔王还要衰,现在轮到三女儿“镭射唱片考狄利娅”,依旧要背叛你。只有去旷野热泪涤颊,才能纾解循环宿命的悲哀,“我的女儿,再会吧。就算以后彼此不再见面了,然而你们曾经是我的血、我的肉、我的最爱,或者说是我的血肉里的一种病毒。我从来不知,你们竟会是我血肉中的一个烂疖、一片毒疹、一团凸痈。”

像我这样膝下无女的父亲,都可能遭受三回感同身受的“李尔王伤痛”,可知莎士比亚的剧本何其普遍而深刻。“陛下,你曾生我,养我,爱我。我的回报亦将恰如其分,服从你,尊敬你,爱你。”幸好,我听到考狄利娅婉转的声音了,“我所以失了你的宠爱,不是由于什么污点或秽行,不是由于不贞或失足,仅仅只因我缺乏一个其实越欠缺越好的东西,一双媚眼,还有幸而未备的饶舌,虽然就因为欠缺这两样东西而失掉你的宠爱。”

现在我可要目眩耳鸣了,卡带转轴是一双媚眼,唱片纹路是一口饶舌,到底我是女儿还是老王,究竟我是负心汉抑或遭弃郎?你一下子敬爱莫扎特和贝多芬如父亲,忽然又亲昵卡带与唱片似女儿,仅只这点便像极痴癫的李尔王。是应该摘下你的皇冠,脱光你的衣裳,夺回你取自蚕的丝、兽的皮、羊的毛、麝猫的香,放逐你到暴风雨的森林,醒醒你的愚昧。如果可能,不如就送我回去一无所有的十八岁吧,像洗掉一卷众声喧哗的录音带一样,洗掉我与西洋古典音乐二十年来的恩爱与背叛吧。不,你休想把一出《李尔王》演成《浮士德》。你只能让你的文章另起炉灶,别妄想再去糟蹋另一个玛格丽特。好吧,那么我的允诺,关于不再购买DVD跟MP3的允诺,已经完全无法掌握,恐怕只能囿于这个千禧年。

王家祥

曾用笔名云水、李群,1966年生,台湾高雄人。中兴大学森林系林学组毕业,目前专事于乡土和自然写作。曾获联合报文学奖极短篇奖、吴浊流文学奖正奖及佳作奖、赖和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