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子及其他(1 / 1)

去买一只煎中药的瓦壶。

卖锅碗瓢盆的小五金店里永远有好看的风景!由地到天花顶的贴壁大橱,半乱半齐整的,有那许多各式各色的瓷、陶、玻璃,以及木的、竹的、金属的好东西。除了塑胶制品以外,几乎样样都能吸引我将眼睛盯放个够。是女人,大约就忍不住地会爱那些盘碗瓶罐吧!细致的有精巧的美,粗拙的也有古朴的迷人,我全都爱!每次进小五金店都得看个净久才肯真正地去挑选自己要买的东西,心里明白,这是不救的毛病。

开始认真去抚拿煎中药的瓦壶,而壶尚未拣好,我的眼波又流转到一旁的另一种陶皿上去了,那是个坛子。

坛子只一尺高,或许再高几寸,上下瘦,中腹丰圆地腴胖着,坛顶有三只小耳朵,耳朵围拢着一圈凹陷的槽沟。我傻傻地面对着坛子,一时忘记了手中的药壶,我举起药壶招店老板过来,“当”的一声,药壶正敲在头顶悬吊着的提食盒上,老板立时就跑过来了。

“有没有破掉?”老板关心地问。

“这个盖子呢?”我指着坛子。

他接过我手中的药壶,小心审视一番,才由架台上摸出个敞口碗形的盖子扣在坛子上,我两手摸搓着坛子,把手心都摸搓热了。

“这是个坛子。”我说。

“是渍咸菜的瓮啦!”老板说。

“是泡菜坛子。”我又说。

“渍咸菜萝卜干的啦!”老板又说。

我端起坛子,举高,看了又看,嫌腻它身上晶光闪亮的色釉,但,如果不理会那釉,坛子倒真是美。

“没有上釉的有没有?”

“没有釉会漏。”

我付了药壶的价款,脑子里却带走了坛子。

什么瓮!那明明是泡菜坛子!

和我小时认识的那只一模一样!

小时,大约十岁吧。那时母亲教职调到新竹湖口,配到一幢与一位韩老师共住的宿舍。宿舍是日本式的房子,我们住两间榻榻米的,很洁净,很舒服。不过我更爱的是下了一阶又一阶的水泥地厨房及宽广的后院,那里才是小孩子搞脏了也不挨骂的天堂。

十岁那年是一九五五年,还不知晓冰箱的时代。菜肴是尽量掐算得恰到好处,少有剩余的,大家全过得艰苦,也少有什么零嘴吃。而我独爱坐倚厨房的地阶上,因为那里有泡菜坛子。

母亲每每在坛顶凹槽沟里添注了水,当碗形盖扣住,水正好密封了坛的空气。母亲说泡菜要泡得好,密闭是一等要件。坛中得搁凉开水、撒盐、入酒,然后加些花椒八角,浸个两天就可以开始泡菜了,菜式包括四季豆、长豇豆、高丽菜、小黄瓜、红白萝卜,还有我又爱又怕的嫩子姜。

幼时,很向往一个人独处的世界,或者是因为和上面两个姊姊实在难相与吧。我总爱一个人缩坐在窄狭的小厨房中,唱唱歌,编编自演的对口故事,唱累说足,小手将泡菜坛盖一掀,长长的豇豆就提溜起来了,咬咬嚼嚼品品咽咽,再来一片萝卜,有时萝卜不过瘾,便一口小黄瓜配半口子姜。噫!吁!嘘!真够劲!吃过瘾了,这才到后院芭蕉树底继续唱说的功课。

母亲是不准人偷泡菜吃的,因为那是菜,要下饭的。我总得小心的,不能多吃了什么,要每样菜都分配均沾才成。有时,母亲见到坛中泡的卤水上起了一层白色的醭子,便会开口骂人:“谁用油筷子夹了泡菜?”那可不是我,我从来从来都是用手提溜的,何须麻烦筷子!

年前回娘家去,竟然发现母亲的厨房底架上倒扣着一个眼熟的家伙,是那只坛子,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还有些破裂的伤口,已经退休了吧?问明了母亲,知道的确是三十年前的那个老东西。三十年,母亲竟然不曾将它抛弃,想来,母亲对那坛子也和我一样,拥有着艰难日子里特有的一种平淡快乐的念忆吧。

走在小镇的小街上,赫然发现有人用竹篾编制的箩筐晒豆腐块,骄烈的阳光下白色的豆腐漫散出亮眼的光芒,我喜得叫出了声音。那小小方方的豆腐块啊,再过两天会发出红暗的颜色来,然后收入箱盒,覆盖稻草,然后……

你当然不了解那是做什么,你是现代人呐,哪里知晓以前的家庭几乎家家都会自制一些“健康食品”,包括这种——豆腐乳。

湖口的童年里,母亲也常做豆腐乳的。平日家中买豆腐不过是两方块而已,一旦母亲发疯般买豆腐,买上整整两板时,我就知道家中要做豆腐乳了。两板,好大好大好白好白的两板豆腐呢,我总忍不住要用手指去轻触那光洁又微带布纹的豆腐,极小心的,绝不将它戳破。母亲惯常使用一只旧书桌的木抽屉,豆腐切小块曝晒后,屉中铺陈了稻草,我帮着将豆腐块移置到稻草上,再小心地又盖上一层稻草,然后将抽屉置放在去厕所必经的廊角里,于是,廊角便开始酝酿出一股神秘!

上厕所或不上厕所的时候,我都会往长廊的木地板上一跪,小心地探看那些美丽的豆腐。豆腐块变化很慢,不怎么有趣,有时连续一二日我都忘记了探险的工作,每每我再跪在木抽屉前时,稻草下的豆腐不是变得滑滑腻腻,就是突然老了,白了头脸也白了身躯,绵绵密密长长细细的灰白色霉丝满布在每一方小豆腐上。我喜欢像爱抚初出生的小猫咪般,用嫩嫩的食指去触弄那些嫩嫩的霉丝,当然,少不得会讨来几顿母亲的斥骂。而后来,小豆腐突然丑了,霉丝东倒西歪,颜色也泛成乌脏般的不讨喜,而且,还散放出一股臭烈烈的气味来,我便再也没有向前一跪的兴趣,至于什么时候抽屉整个儿失了踪,豆腐块块去了哪里,我更没有注意。只当有一天母亲由一只广口的绿玻璃胖罐中夹取出豆腐乳来,这才埋怨,埋怨自己一时大意,竟没有赶上看豆腐幻化为豆腐乳的最后一场戏。不过,腐乳的美味早已替代了遗憾,甚至,在竹箸夹出罐中的腐乳时,由着腐乳的刀口及格板纹形,我尚能判辨出原先躺卧草床中的位置,而倍觉亲切。

从来都爱吃腐乳,香油的,臭腐的,麻辣舌头的,全惹我馋爱。偶然经由“吃友”介绍一种家庭式豆腐乳,惊为人间仙品,两次迢迢乘了车暑日里去新生南路买了来,一买就是四大瓶。不过,近日里吃的又是另一种,大溪黄日香的,又是米又是豆的酱酱,大约就唤作米豆酱腐乳吧,吃来滑口柔舌,美滋至极。有时无事,童心大作,旋开瓶盖手指一沾,一小点腐乳便经由手指吮入喉舌,快乐!

有说腐乳霉菌可以致癌,这我是不管的,一生也没有爱吃过多少东西,一旦迷恋上一项,岂肯轻舍?豆腐乳,我是要爱它一辈子的。

总弄不清楚母鸡孵蛋要多少天才能孵出小鸡。儿子笑我“欠知识”。我或许欠知识,却不缺乏陪伴母鸡孵小鸡的经验,有过几次是记不清晰了,但,印象却是绝顶深刻的。

乡居而家中又有院子,不养几只鸡便是一种浪费。童年的日子里,清晨永远有鸡啼,餐食永远有鸡蛋,逢年过节不必花钱购买,我们也能和有钱人家一般样豪华地吃鸡肉。鸡,一直是绕在我身边的。

鸡笼是父亲亲自钉制,用木板条和铁丝格网,鸡仔则由母亲向学校中同事购来。总没留意鸡族是如何生活,反正,没有多久就会有新的母鸡加入下蛋的行列。我们有吃不完的鸡蛋就有许多满足和快乐,并不知晓还有孵蛋生鸡这种事。鸡终会老,有一只资深母鸡有一次生过蛋后,一直在院落里癫疯地乱乱绕步,喙中又“咕咯”个不停,挺吵人的,母亲说“它想抱窝”。“抱窝”?好奇怪的北方话,原来就是想孵蛋的意思。

记得是母亲对做豆腐乳的热潮冷却之后,一天,又将那久已藏隐的木抽屉取了出来,并且向附近农家讨来一捆干稻草。母亲对家中成员郑重宣布,老母鸡要孵小鸡了,谁也不准去吵搅它。木抽屉依然放置在那通厕所的长廊角,我揉搓许久才揉搓柔软的稻草上,铺放了十几只鸡蛋。这鸡蛋倒并不全是老母鸡生的,蛋壳色彩有白有黄有红,很是热闹。老母鸡却不管那许多,只兴奋地伏卧蛋上,小心翼翼,从此,十几二十天中,少有饮食,竟也不死。

像瞧豆腐乳的热闹般,对鸡孵蛋这回事,我也兴致勃勃。只是豆腐乳可任我抚之触之,可是伸手掏摸母鸡怀中的鸡蛋,要冒上极大风险的。总之,手上老带着伤,有时甚至皮开肉绽,还得挨母亲补上一掌,因为我遭母鸡痛啄,必是骚扰了母鸡。有次,我利用母鸡极短的“放风”时间去廊角大摸了一阵滚热的蛋,不料疑虑心颇大的母鸡早已知晓我的没居好心,突然飞身跃入长廊,狂狂奔向我的腿边,伸颈即啄,我的小腿立时红肿起来,而它却未打算饶我。我高跳下廊,躲入后院,它竟猛追身后,吓得我几乎哭叫起来。领教过那次,我才真正地不敢再对蛋动手动脚了。而那瘦得一把柴骨的老母鸡自此如有灵性,见我必张毛鼓翅伸颈,使我心虚得很,觉得自己是真的做过了恶事。

终于,听到了小鸡微弱的吱叫声了。冒着挨啄的大险,我终是不肯不去瞧那最压轴的好戏。小鸡湿漉漉,丑丑地歪睡在尚未全破的蛋壳中,母鸡顾不得我,只一径用喙去轻啄蛋壳。我像个使不上力的助产士,跪坐木抽屉旁急而不能出手,只能干看着鸡仔一只一只自粘连血丝黏迹的蛋壳中挣扎着立起。

第二日,鸡仔全蜕变化为一团团绒球了,圆而滚,柔软又轻糯,小嘴吱吱叫个不休。而母鸡也全不在乎那微红色的“洛岛红”、微灰色的“芦花”、蛋白色的“来亨”及黄不溜丢的什么鸡。它只认得,这一群鸡仔都是它孵育出来的,属于它一“人”的孩子!

成长之后始终居停于城市,养鸡的乐趣是不再享有了——鸡对于我只是餐桌上的菜肴而已,仅只是这样一重关系了。忆及每一个孩子幼时我都曾慎重地带他们去菜市场,去探看那深锁铁笼中傻傻兀自啄食饲料的、待宰的鸡只。认识自然的产物竟至必须经由如此的途径,不能不令人一叹。至于鸡孵蛋、蛋生鸡,对于新一代的儿童来说,大约也算是“故事一则”吧。

余秋雨

1946年生,浙江余姚人。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曾任院长一职,退休后专事写作。1983年出版的68万字的《戏剧理论史稿》先后获得全国首届戏剧理论著作奖、全国优秀教材一等奖,1985年出版的《戏剧审美心理学》获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著作奖。余秋雨曾被授予“国家级突出贡献专家”“上海市十大高教精英”等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