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雨水的春天早晨,空气中飘浮着水雾;楼房是软的,电线杆疲了,巷子像衣袖。你刚接完一个电话,垂头坐在书桌前沉思,陷入不确定的浮游状态。但是你在笑,让人摸不清是因为春雨冲刷水泥都市引起缥缈情绪,还是刚才那个人,理直气壮地用被你丢弃十八年的绰号喊了你。
你反复低唤绰号——一个布袋戏偶的名字,怀疑、紧张,你无法想象被锁入戏偶箱里不知多少年的某个布偶,在它“活着”所扮演的诸多角色中的一个名字,突然掉进你的都会生活,要求结合!我听到你发出怪异笑声,空气被震出漩涡,涟漪一圈圈地扩散。你站起,立即轻轻地飘浮半空打了几个漩,朝书柜最高层的抽屉游升。你清楚地看到蟑螂屎与尘垢包装着一大叠被你刻意遗忘的文件,你拂灰,一粒粒屎蛋浮在水面,像旧时光的痣。那些干瘪的文件吮吸了春雨,居然丰盈起来。其中,一张比巴掌还小的照片趁机溜出来,随着回旋的水波翻斤斗。你追着,喊它回来,忽然听到一阵喧哗的儿童笑声从照片里传出,你聆听着,那些声音好像在讨论郊游。接着,你看到前推后拥的一群儿童从照片上浮出来,挤满你的书房,空白的相纸变成方框落在他们肩上。你讶异,这群孩子何等面熟,却又不敢指认,而他们无视于你的存在,快速整编队伍,你数了数,四十七个。现在,你决定偷偷跟踪他们,像一个好奇的间谍。
“嘿哟!嘿哟!左脚右脚!左脚右脚!”穿着吊带裙、水兵短裤,他们扛起一扇木质方框的玻璃窗踏步前进;穿过榕荫,风梳着胡子,大樟树下,蝴蝶**秋千。来到浮散尿臊的厕所,几个小男生跑进去,其余的仍然扛着窗子,却因吃重不耐烦地大叫:“快点啦,那么慢!”小男生陆续冲出来,一面扯拉链一面喊:“来啰!来啰!”嘿哟嘿哟,踏过黄沙飞扬的小操场,惊走几只从隔篱民家溜来上学的小鸡,一只土狗以吠声开路,窗子走到校门——依照规定,向中山像一鞠躬;他晒黑了,由于没有脚,只好乖乖罚坐。路上,某位女生受不了后面男生推挤,故意踹他一脚,受到突击的男生迅速拔出插在裤腰的大弹弓,从口袋摸出石头,朝她的臀部发射。当私人恩怨即将变成男生与女生的集体战争时,正巧来到卖枝仔冰与金柑糖的杂货铺。班长喊“立——定,稍息!”后,径自跑入铺里。队伍照例狠狠地对骂,直立的窗子在激动的肩头上起伏,有一点晕。班长捧着日历纸包的糖果出来,叫他们张大嘴巴,依序放入糖球。“向前——走!”嗯哟嗯哟,口号泡了糖汁变成快乐的呻吟;窗子轻了,像刚出炉的胖面包。
夏日的乡村小路,由于热,看起来比春天时曲折。一股热气悠游于原野,带着幻想与慵懒的蛊惑;石子是烫的,青草八分熟,厝边的莲雾树蹿起火焰,一粒粒烤红的小莲雾,掉也就掉了。你看到四十七个小童如四十七只小番鸭,走过田埂,踩过河沟,现在踏上小路了。在他们背后无际的金黄稻田,正在一寸寸地缩小,被埋伏在稻浪里的农人收割了。他们的脚步开始凌乱,你看到被踩过的石子湿了,濡着莲雾香的脚汗,他们决定到河边树林子乘凉。牵牛花盛着一碗阳光,如同孩子们的口袋装着心爱的金龟子。你看到一个束马尾的女童,独自骑在树枝上,双手捂耳又快速拍放,忽然大叫一声跳下来,告诉同伴:“这样听,好像蝉在你的肚子里叫哟!”你学习他们坐在岸边,把疲倦的脚伸入河里,拍击水花,光影浮映着密林以及儿童的脸。也许,这就是他们的欢愉世界:一片黄金平原,三两农舍,一条清澈的河,茂盛的树林,让他们随意欹卧或与同伴追逐。当他们享有世界,世界也享有他们。突然,夏雷滚动,“又要炸天了!”他们相信天空需要炸一炸,夏季才有沛雨。一切安静,蝉群收声,树叶沉默。只有三两儿童捕捉飞虫的声音及一粒石子被远远踢入河里的痛。突然,天空迸出裂痕,短暂的静默后,西北雨摔下,仿佛有位开怀大笑的农夫站在云端倒一百担黄豆。“逃啊……”他们尖叫,故意奔跑让西北雨追,仿佛每粒雨都是小鬼。你看到迷蒙的雨野上,四十七顶黄布帽乱飞,终于还是被雨捉住了,纷纷捂着头一面喊“痛啊!”,一面朝树林子聚集。他们决定将窗子打横挡雨,双手撑直,一张张潮湿而兴奋的小脸在手掌缝、雨豆跳动间继续向天空鬼叫……你看到辽阔的雨野上,一扇窗户起伏着,软软地晕着,渐渐静止,在时光中凝固,终于变成你手上这张泛着雨斑的照片,你已看了许久,在春雨纷飞的早晨。
然而,你在犹豫。把小照片压在玻璃垫下,立即回案头工作,不愿再思考那通电话。虽然,爽快地答应赴约,对方高兴得主动要替你买车票,亲自送到家里来。我知道你不会出席,你总是答应对方希望你去做的事,给予肯定,最后再以突然的否定推翻所有肯定。你太熟稔都市里的人际游戏,以伪装保持和谐。“不麻烦,我自己想办法!”“可是清明节人多,火车票不好买,我还是替你买预售票……”“不用,真的……”对方听不出你的弦外之音,兀自慨叹:“十八年了啊!……不知道你变成什么样子!”
我站在你身旁,刻意拨开桌上文件让你看到照片,你投来冷峻的目光,随即埋首工作。我嗫嚅着:“真的不回去吗?他们会失望的!”你丢下一句结冰的话:“回去做什么?”我一时语塞,无法回答,却看到玻璃垫下的照片开始发皱,像烈火焚过、污水淹过一样;蚀痕愈来愈大,有几个童脸已经模糊了。“就算,为了纪念吧!……”你呵斥我,拒绝讨论,仿佛我是一个恶灵。
我们之间的敌意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当天晚上,你已入睡,不眠的我独自站在黑暗中,凝视夜雨。窗外的路灯孤零零地吐着惨白的光,照亮凌乱的雨脚;远处一两扇昏黄的窗户,隐约有人影移动。我寻思你我之中谁真谁假,在这幽冥一般的时光里。我记得你曾在赴高中同学会的途中,突然反悔,带着我走进街角的咖啡小店。那是冬天的晚餐时分,窗外凛冽的寒流正在呼啸,车辆、行人及枯干的街树、多彩霓虹壅塞在你眼前,而你仿佛看着废弃场的垃圾堆,什么都有,什么都失去意义。桌上点着一盏小灯,无人的小店更空**了;你的手握着咖啡杯,说:“好冷——”眼光穿过玻璃,像孤独的行者瞭望荒漠。我追问,何以在肯定的最后加以否定,你说:“我找不到坚强的理由去见他们,除了记忆的重播——像从书架抽出一册旧课本,翻几页又放回去,只是个动作而不是深沉阅读。我无法从生命内找到大背景,摆上他们,让自己渴望与他们相会,其实是渴望再次回到大背景。我们以为人跟人之间拥有某段相同的记忆就是感情的保证书,其实不,如果记忆不能扎根于生命的大背景,则只是零散的资料而已。”你的倾诉低沉缓慢,像桌上的烛火,微弱却跳动着光:“曾经把一个梦或定义给了一群人,则往后出现的相同属性的人群,恐怕很难从我心里获得同等重量的意义。理论上,‘同窗’可以涵盖每个学习阶段的同伴;我显然偏心了,只愿意把这两个字给予小学阶段的四十七个人。我不愿应酬式地跟高中同学共进晚餐,那只会向自己证明:我与他们的距离有多远,而不是多亲密!”
我追溯几年前你亲口说过的话,与今天的你对照,惊讶于你的改变——一个梦消逝了吗?一种定义融解了吗?正当我沉思往事,在黑夜的雨声中独自伤感时,忽然,有人拉扯我的衣角;回头看,一个束马尾、额发披散的小女生无助地看着我。她仿佛走了很长的路,淋过大雨,学生衣裙正在滴水,除了无邪的眼睛,紧抿的嘴唇仿佛不到最后一刻不向人倾诉内心的困难。我蹲下来,托住她的小肩膀:“你……怎么来的?”她低声啜泣,努力压抑哭声:“……迷路了,找不到家……”一径低头站着,双手不断拧绞百褶裙,水滴敲响地砖。我牵起她的手,走进你的卧房:“去问她,肯不肯留你?”她站在床边,似乎畏惧你那张睡眠中仍然严肃的脸。她摇晃你的手臂,又摇了一次,你从酣眠中被吵醒非常不悦:“做什么?……你是谁?”她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可不可以跟你睡?……”随即放声大哭,仿佛已经预料你会一口拒绝,将她赶回夜雨中。你惊讶地看着她,又看着我,脸色和缓起来,打开衣橱拉出一件衣服:“别哭了,我没有童装,穿我的吧!”你帮她吹干头发、梳辫子,镜子映出那张逐渐红润的脸,你的脸被她挡着,看来像她的身体的延长。“你也留长头发呀!”她从镜中偷偷打量你,似乎为这个发现开心:“我们班的男生说我像布袋戏的史艳文,头发长长的,我长大了也要留!”你催她:“睡吧,明天早上送你回家!”她立刻变了脸,仿佛自尊受伤又不得不在陌生人家借宿一晚,闷不吭声上床,很努力把自己缩成一条小冬瓜挤在床边面壁侧睡,决定僵到天亮一般。你面对空****的大床不知所措,疑惑谁是这张床的主人。你替她盖被,她接受了,但当你躺下,发现她已悄悄踢掉被子。夜雨像一首咏叹调,黑暗中,思绪忽远忽近,熟悉的变为陌生,陌生的仿佛熟悉。你的确不愿意春夜的**仍有敌对,遂向她靠近,她已睡着,发出规律的鼻息。你铲起她,让她的头枕着你的臂弯,柔软的身体散发着儿童身上特有的甜香,僵持的小冬瓜一旦不抗拒,其实会舒放藤叶,还开几朵梦中花。你不禁抚摩她的头发,小小的头颅像一颗浑圆的星球,仿佛里面有丰富的想象与爱的信任。你以手背轻轻撩过细嫩的脸颊,可能是痒意,她不自觉地抓了抓又翻身环抱你,你紧紧抱着她,浮升一股不可解的泪意。她忽然伸来一只脚,跨在你的肚子上,依旧发出童鼾。“多像一个人啊!……连睡觉的脾气也像……”次晨,你对我说。
几天后,你站在北回线自强号快车里,面朝窗外,像一尊冰冷的石雕。清明节的人潮一波波从月台涌进来又从车厢往外流,总有回家的人,总有离乡的人。能够说服你上车,已经很难得了——出门时,你强调:“我不确定要不要见他们,这真是荒谬,丢下一桌子该做的事,要我来回搭火车只为了跟小学同学吃晚饭!你能给我一个解释吗?”所以,你面朝窗外,背对着安分地忍受拥挤人群巴望早点到站的旅客,这意味你可能在任何一站下车,折回台北。出门时,我已答应:“你可以随时反悔!”
我无法给你完美的解释。我们可以轻易解说种子萌生为花朵的过程,但无法解释一个浪人独对暮春残花时,何以泫然低泣。我们不难称出婴儿的体重,但如何换算母亲对孩子的爱到底几斤几两?我甚至不能用犀利的言词向你解释为什么期待你回去。从那通意外的电话开始——他之所以能在茫茫台北街头找到你的下落,因某日与你的弟弟错身而过,忽然,他被那张脸吸引,一面走一面回头看,意外地你的弟弟也回头。两个陌生男子不自主地走向对方,愈看愈觉得对方的脸是一个答案:相询之下,两人抚额拍肩一起进了啤酒屋。他的妹妹与你的弟弟小学同班,事后,弟弟说:“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是觉得那张脸我明明认识!”当然,他与你小学同班,虽然不知道你有几个兄弟姊妹,但茫茫人海中一眼看出这个粗粗壮壮的陌生男人绝对跟你有关,他说:“失去联络这么多年了,以为再也找不到同学,没想到找到你!我记得你坐第二排前面,绑马尾。”
那通电话有一股不可解释的厚重。什么原因使一个到台北讨生活、四处赁居的泥水匠溢出轨道去追探一张童伴的脸而抄下电话而脱口喊出你的绰号,问你过得好不好?什么原因使他牢记不值一文钱的你的绰号十八年?
那是无法解释的神秘招引,通过某种气味、影像、颜色或肤触,人从既定轨道剥离,徒步往回走,复身为青年、少年、童年,走回所隶属的根源世界,浸润其中,被第二度洗礼与祝福。人将更清楚看到自己的生命如何像竹子般节节推进,藏纳在内心底域的美丽或丑陋、善良与邪恶、爱或恨、宽恕与嗔怒的种苗,都可以在段落上找到出现的位置——有些被保留下来成为一种信仰而延续到现在,有的被刻意遗忘。当根源世界拥有的爱与美愈多时,人愈渴慕回到过去,甚至痴情地想把那一座乐园播迁到此时此刻的现实,与周围的人分享。你的同学——台北街头百千万个泥水匠中的一个,他的雀跃不是为了找到你,而是通过你找到他的美丽根源;你不难从他的声音想象,仿佛刚跳入柳烟中的蓝色湖泊,悠游着,嬉戏着,忘却了泥水匠的辛劳与拮据。他甚至慷慨地要把分散各地的小学同学找出来,吃一顿团圆饭。他像一只兴奋的番鸭向天空呼喊其他四十六只番鸭的名字:“回来啰!回来啰!我找到遗失的湖泊了!”
他找到,因为他信任。而多年来,你所居住的新式社会暗示你不应该成为怀旧的滥情主义者。如果想成为新式群体的一分子,则必须扬弃过去——尤其是对根源世界的缅怀,才有可能跟上文明社会的运作。一个旧时代消失了,一群旧族人消失了,旧时代的旧族人像传家宝般交给你的“信仰”,看起来像不值钱的古董。
“难道只为了回去跟小学同学吃顿饭?”像空隆的车行声,这句话在你的脑海飞绕。你面朝窗外,翠绿的山峦像翡翠流星划过,你安静地站着,仿佛站在无人的车厢里,你的抗拒意识一层层剥落,而记忆的浮木一段段漂出来。从松山到罗东,沿途将停靠八堵、瑞芳、侯硐、双溪、福隆、头城、礁溪、宜兰。你单纯地数着,记起现在置身于台湾最美丽的铁道“北回归线”上——那是少年的你给它的秘密命名,为了收藏每次从台北火车站上车后,凝视窗外起伏的山峦与壮丽海洋时,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回家了!回家了!”所流下的少年泪。
我相信眼泪里有“爱”与“信仰”的光,你对某处土地所流的泪愈多,意味着你已经用泪砖将那块不起眼的穷壤砌成“理想国”了。你不会嫌弃它,那是你亲手建造的,里面有虔诚的信仰。哪怕见识到更繁荣的文明之国,你也不会把名字刻在异国墙上,要写就写在茅茨土屋的、自己的信仰里。
“爱”隐含能够无限扩大自身的动力,如同“信仰”渴望无限传播它自身的光;那么,我终于明白何以你梦境草原上的“理想国”愈来愈幅员广阔——一座座由小而大、相互挨筑的城堡都被爱与信仰的光练衔接了,因着它们的扩大而面积扩大!我不难从中倒推回去,看见所有肯定的来源:那座最初的、分外美丽的小城堡——这就是使少年的你不断在北回归线上流泪的母乡了。我看见原野上的稻秧像绿涛一般涌动,直到连接了湛蓝的天空,三两个耕种中的农人向路头走来。竹丛下,一位老妇怀抱刚满月的婴儿,喜悦地招呼田中的乡亲来看看她的长孙女。他们仿佛瞧着一颗珠宝,腼腆地擦拭泥垢的手,轮流抱着婴儿,黝黑的脸上竟有敬重的神色,仿佛那是大家的婴儿、稻田的婴儿,是河川的孩子,也是浮云的孩子。他们祝福,信任她绝对可以平安地长大。那一口口喂食的米饭里,掺有爱与信仰的种子,仿佛是他们的秘密祷文:“让她长大,让她身上的爱与信仰比我们的更大,大到足以涵盖她父母耕种过的土地、祖父母耕种过的土地、曾祖耕种过的土地……让她总是看到自己的命运在族群的命运之中,不做一个背恩的人!”
车过福隆,海洋现身。你平静地聆听我的叙述,凝视无垠瀚海拍击岩岸;阴郁的天空挣出蚕丝般的阳光,飘在军毯绿的海面上,像龟山岛张口吐出的气息。你凝视,被海洋的力量吸引,恍惚间,一座浪头卷空袭来,破入车窗,银涛刺穿你我身体,又从另一扇窗冲出,飞成春深山林的一阵白雨……你惊醒,看着湿漉漉的我,粲然而笑。车内的旅客或瞌睡、阅报,或交谈,全然没发觉你我的遭遇。就在整理湿衣时,车厢的门被推开,一位女童探头探脑地进来——那位曾在你的**闹脾气,次晨不告而别的小学生。她打出手势,要我们跟她走。在最后一节车厢,两排长条椅上空无一人;看来像为了容纳返乡祭祖的人潮,特地挂上一节古董级的慢车车厢。
她坐在对面,小身体随着车的节拍摆动,甜甜地对我笑,又假装对窗外的某间房子笑。从窗口灌进来的风吹飞头发,她似乎喜欢风抓她的感觉。两只袜子结在百褶裙的吊带上,大约为了防止遗失;那两只小鞋显然也在游戏之中,一在椅上顺向,一在地板上逆向,车靠站,她立刻挪动鞋子到下一格窗线,非常忙碌的样子。我有点明白,她在测量回家与离家的站数。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车里?”我问她。
“因为离开家的火车会把大海压扁,要是回家的火车,海水就会从窗户冲进来。我刚才趴在窗口唱歌,看见海水跑进你们的车厢,所以知道了。”
“为什么?”你好奇地问。
她睁大眼睛,皱着眉头,仿佛如此简单的道理居然有人不知道:“海水在找它的瓶子呀,瓶子回来了,它就自己装进来了啊!”
我看见你脸红,支吾着:“那……为什么是我们不是你?”
“我是小瓶子,你们是大瓶子;小瓶子装满了,换大瓶子。”她晃着两只脚,像在说一个快乐的真理。
你移到她身旁,捧起脸蛋,看着她的眼球里的两个你,说:“你……长得好像一个我认识的人,你说的事,我好像听过……”她拨开你的手,迅速跑到我身边,仿佛你是一个有敌意的人:“我不要她去我家!”她的话你一定听到了,我看见你孤单地坐在那儿,默默收拾她的鞋,整齐地放在你的脚边,然后看着窗外飞驰的田园,似乎懊悔那一夜为何撵她。你从不曾如此软弱,空空洞洞,像一只被踩扁的瓶。
“去吧!她是无心的……”我催促她。
走了几步,她停住了,犹豫要不要接受你,我看见你张开恳求的手,用力抱紧她,仿佛这一抱再也不准她离开了。她低声说:“好吧,跟我回家!”泪滑下你的脸,你从不曾如此无助对一个孩子请求:“不要赶我走!”她揉皱你的衣,还调皮地咬住纽扣,像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又像真的要咬下纽扣才甘心:“你不赶我,我就不赶你啊!”你放任她嬉闹,仿佛要钻入你的身体般忙碌。你耳语着:“是啊,跟你回家,然后,然后参加小学同学会,我还是副班长呢!——”
“我也是副班长!”她从你的怀中钻出头来,搂着你的脖子,像一只**的番鸭,“你告诉我你们班长得什么样子,看一不一样。”
我看见你的脸上浮出神秘的笑,像一只瓶子准备倾倒海水:“我们这一班,叫孝班。
“谁都不相信我们班从入学第一天到哭哭啼啼唱毕业纪念歌为止,完全没有分过班。当时,全校只有十二班,每年级分忠、孝两班。这样的小学根本不需要智力测验分班、设特殊才艺实验班或其他把山羊与绵羊分开的教学伎俩。那时候,农村还是农村,我们完全没听过课外补习、英文数学辅导课或钢琴小提琴家教,当然,也没有近视眼镜和明星中学。我们全心全意玩六年,男女生一起打躲避球,夏天时打土芭乐(1)、莲雾;还在地上画方框组成两国抢国宝——我总是第一个被推死的,像是敌国用来振奋士气的牲礼。后来,国王把我调到内宫看守国宝——一粒石头。我唯一立下的汗马功劳是当敌军攻破我国时,把国宝藏在口袋里一溜烟跑掉了,他们在后面追,我死也不给。”
车到罗东,离晚宴尚早,难得一个不下雨的清明节,你们决定步行回家,说不定路上还会碰到一两位同学,在你讲述孝班的故事时突然蹦出来。
你说最怕跳土风舞了。游戏时,男女生忘情扭打乃天经地义的事,舞蹈中要求拉手搂肩甚至揽腰,听了就破胆。小学版本的“爱情检定法”,拉手就是恋爱,搂肩不就是夫妻吗?所以操场上,只见老师气急败坏,疲于奔命抓姿势不合格者,终于逮到一对天才,他们用两根树枝各执一端避免直接接触,老师命令他们上司令台,示范最正确的拉手搂肩法,底下的吓得脸色发青,勉强拉手总比上台接受公开表扬“夫妻”事实好些。但是,沮丧挥之不去,人人认为自己在舞蹈中被欺负了,课后纷纷跑去洗手——仿佛不洗的话,这辈子恐怕要嫁给他或娶她当老婆了。
除了不分班凝聚了感情,你们四十七个人都有亲戚关系。全班只有十四个姓氏:九个姓林,八个姓赖,七个姓陈……从孪生兄弟、亲姊妹,到堂兄弟姊妹,再来为同曾祖或高祖,最远的也不难找到邻居关系或从母亲娘家串出一条线来,照样喊得热乎乎。最尴尬的,还有辈分,叔侄、舅甥,甚至其中一个得天独厚,与另一位同学的祖母同辈。上一代“论辈不论岁”的宗亲观念落在这群同龄孩子肩上简直碍手碍脚,叔叔好意思揍侄子吗?堂弟能欺侮堂姊吗?亲戚关系很自然地要求每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学习更大的融合,而不是敌对。除了一两天时限的小争执外,从来没有发生寻衅报仇或围殴的校园暴力;当学校变成家庭、亲族、紧邻关系的延长时,没有一个小孩会在群体中孤单甚至受欺凌,偶发的私人争吵很容易变成两族谈判,双方“长辈”即刻出面理论、调停,末了,以一种“我会好好管教我的不肖子弟”的权威表情带走滋事分子。由于以父姓集结的各个亲族间,交叉重叠母亲从娘家带来的另一条宗脉,使得大多数人找不到立场,这面看不见的双纲大网使你们没有机会练习敌对或暴力,就连班上唯一具有外省血统的女生——她的父亲是撤退来台的山东人,不知何故流落到小农村来——你们从不曾取笑她的血统,母亲方面绵密的宗亲网路保护了她及其父亲。一切是那么自然而然,上一代用爱与信仰巩固了宗亲、乡情,你们延续它。
唯一的冲突是“‘国语’运动”,凡在学校讲方言的必须受罚。老师制作两个木牌,交给担任副班长的你执管,谁讲方言就把牌子交给他,他得想办法在放学前把牌子交给下一个讲方言的人,否则会在次日受到处罚。这场贼抓贼的“‘国语’运动”使你变成班上的“小特务”,连带地考验原本和谐的班情。你不了解为什么要强迫已经会说“国语”的你们放弃闽南语交谈。那阵子,下了课的教室弥漫着恐惧的安静,不说闽南语根本无法聊天,谁能用标准“国语”即兴搬演布袋戏里“藏镜人”与“小金刚”大对决呢?你很快发现自己被孤立了,在球类运动中变成男生们的敌人。他们摒弃贼抓贼的游戏规则,连成一气抵制木牌子,所以跑到大树下讲,附在耳畔讲,你束手无策。渐渐,端上台面了,有一天,你明明听到有人用闽南语讲“狗屎”,跑过去交牌,对方拒收,把牌子扫到地上,他说他是用“国语”讲“高塞”,“高塞就是高的塞”(狗屎就是狗的屎),虽然心照不宣,但言之成理,当然不能交牌。于是变本加厉了,“加爸”(吃饱)、“来兮”(来死)……纷纷插播到谈话里。某日,有人在黑板上写“懒觉”,底下开始窃笑,他贼溜地大声念:“懒觉!懒觉!懒觉!”全班笑成红脸关公。你没有交牌,这的确是标准“国语”,谁来念也是这个音。没多久,“‘国语’运动”就睡懒觉去了。
讨厌“‘国语’运动”并不代表讨厌外省人。你说至今无法用省籍观念划分人群,导因于童年时期那两个外省人留下的好印象。其一是同班同学的父亲,住在附近。你仍记得星空下的大稻埕,他与几位阿婆坐在长板凳上摇扇子、闲话庄稼的情景。他总是叽里咕噜一大串鞭炮的山东话夹杂几句荒腔走板的闽南语,她们则神闲气定地以闽南语对答。事后,你问她们:“听有?”“听无。”“伊讲啥你知?”“知。”那真是神秘不可解的包容。或许,把根扎入泥土深层的人自然而然拥有恢宏的胸襟,去容纳漂泊到小村来的异乡人,拨给他一片抬头天,让他可以娶妻生子,当他钉起自己的门牌,也一样是地瓜签稀饭的日子。
另一位是以校为家的级任老师,住在教室后面,用三夹板隔间,只有床及书桌,简单得像一张草图,你们打扫教室时也顺便打扫老师的家。他很胖,像吃过很多苦头才胖出来的,自知乡音浊重,尽量放慢速度讲课,加强板书,久之,也适应了。他是那种只要是孩子,就自然流露父性的老师,舍不得对学生凶。你们知道他一个人年节不像年节,总有人拎几粒粽子、黑草粿说:“老师,请您吃!”后来,学校拨给他一间小宿舍,你们兴奋得像准备一起住进去一样,天天催他搬。某日,他开心地宣布:“现在搬!”立刻抢扫把的,提水桶的,扯抹布的,一溜烟冲出去了,后头跟着捧书的,扛铺盖的,抬书桌的……满场飞奔,很像一个胖胖的外省爸爸带四十七个营养不良的闽南孩子准备“成家”了。校树如此青青,庭草依然萋萋,什么样的流浪史让他掉入这所小学校,你们不知道,只知道师生之间拥有共同的记忆;他教了课本上没有写的东西,你们给他成绩单上所没有的安慰。一个人被四十七个孩子记忆着,意味他已不再流浪。的确不再流浪,当他翻阅辞书,想把班上两个女生的名字改得独一无二、响叮当时,也许他正偷偷沉浸在做父亲的幸福里。你说,虽然只是更动一个字的部首,你也了解这种幸福的背后很苦,因为你是其中之一。
在崇山峻岭与壮阔海洋之间开展的这块母乡平原,你相信它是战神与美神交锋下的结晶。在任何一条春日的河域潜游,你都可以感受地底有一股渴望大变动的力量,在水草招摇间、河蚬吐纳间丝丝冒出,与另一股向往大安静的温柔力量——或为雨水、浮云、游烟,相互激**,共同汇聚在你以及所有的童伴身上,你相信这就是性格的来源。
像神秘的启蒙者召唤他们的学徒,你说山峦与海洋把丰富的想象与飞翔的心灵揉成一粒粒果子,撒在成长的路上让孩子捡食。你说当一轮血玉般红润的日头,水淋淋地,从开阔的天空缓缓向山峦降落时,你凝神注视,被震慑、吸引,寸步不能移,仿佛宇宙间只有你与它存在,而你的灵魂已向它飞去,攀升、翻腾,顷刻间站在山之巅峰,伸手,轻易地托住那轮红球,将它嵌在炸了叶的斗笠中间……落日已沉入山背,归鸟飞掠将熄未熄的天空,你回复为乡间路上褴褛的女童,却有饱满的喜悦流窜,仿佛,万里长空也不过是一顶镶着太阳的桂冠而已。你说秋季的海边,你在沙滩上躺卧或嬉闹;海洋呼啸着,召唤着,像一个忧郁的女神要求一只能容纳她的瓶子。亿万条女臂向陆地抓攫又绝望地退回,你决定像一只瓶子向她走去,滴水不剩地吸尽她,让她在你面前**淹溺太久的珊瑚肤体。你看到自己的灵魂已经俯身吮吸,急速撤退的海水在阳光中飞溅,发出蓝宝石似的碎光。你终于看到干涸的大陆块,鲨鲸跳跃、礁岩嶙峋,一艘艘沉船欹睡着,五彩鱼群舔食锈黑了的船体,你看到红珊瑚延展枝丫,很温柔地像舞蹈中女神的手臂,慢慢露出悬挂其上的一副副银铸骷髅……灵魂复位,一座海洋在体内奔窜使你重重跌坐沙滩,你挣扎站起,发现身体变成一只透明瓶子,蓝色海水正在攻击红色的心脏。你必须释放海水,在瓶子迸碎之前;遂向天空狂喊,宝蓝海水从你的七窍喷出,归流,复合,平静如酣睡中说梦话的女人。
山与海两股大力量敲凿童(左马右矣)的你,遂相信神秘的天庭里有两位神,一化身为阳刚之山,一为豪放女海,你自此无法拈除恋父恋母情结,在内心底域与之对话、倾诉、争辩。夏秋之际,台风肆虐,带来山洪暴发、海水倒灌,以一种大毁灭的决心袭击手无寸铁的小农村。你看到竹丛连根拔起、屋瓦飞坠,大水像从半空奔蹄而来的亿万恶神,杀气腾腾地破门而入;你看到鸡雏的浮尸与漂流的空铝锅、塑胶碗,仿佛取笑你及所有的村民不过是向老天爷讨一碗饭吃的乞丐,生命像蚂蚁般卑微。你没有惊恐,只有镇定,愤怒即将爆破前的镇定。你必须爬上屋顶,以红砖、石块镇住它。暴雨毒打你的身体,你怒视汪洋,怒视使妩媚的绿色平原突然变成汪洋的那两位神,以他们教你的那股生命的力量痛斥他们企图毁灭一切的力量。你几近狂怒,大声叫嚣:“来啊!再来啊!把我们全淹死!”你的心里清楚明白,为了捍卫家园,不惜在你所执恋的原父原母座前,叛逆之!叛逆之!叛逆之!
你说,灾难时扎的根比任何时候都深。
你们班全部住在灾区,恢复上课后,话题不离“淹到哪里?”“谷子浸水了吗?”“饿了几顿?”,好似一群忧郁的小农夫。你们的便当多了肉,水厄过后,大人照例要献上一只存活着的鸡,感谢老天爷慈悲。
你们的家境都清贫,电视、冰箱被视为帝王用品。既然平等地穷着,无从比较物质生活,你们安分地从脑袋里创造游戏,自给自足。没有钱买玻璃弹珠,就用龙眼的黑籽代替;捡汽水瓶盖,写“将士车马炮”,也是象棋;最风靡的是用食指顶住大手帕中间,套上纸脸,手帕两边各绑一根筷子当作手,一群花花绿绿的布袋戏演得天昏地暗;男生流行斗陀螺时,女生捡沙包;他们摔纸牌,你们跳橡皮筋。你说一直想要一个洋娃娃,课本上的女孩都有。偷偷从母亲的衣橱揪出一块布,不会画比率图,灵机一动从竹摇篮内抱出小婴儿,压手压脚描人形,躲到稻草堆后做针线,塞去半缸米,做出来的布娃娃比两岁婴儿还重。你说,算是有过一个洋娃娃。
“你愿意永远做我的洋娃娃吗?”你抱着她问时,我们已经来到竹丛里,一群麻雀惊飞。
废弃多年的老厝散发一股潮气,门口的芒草乱藤像水似的,一寸寸往里淹,瘦小的芭乐树仍然站着,每年总会结几粒硬邦邦的土芭乐,像最后一个兵,尽责地看守门扉。大厅内,神明、祖先牌位已迁往台北,神案、酒杯、长明灯仍在,仿佛给诸神留个原乡,当他们想回来看看的时候。你了解上一代搬人不搬心的播迁手法了,让子女悄悄回乡时,仍可以在老厝内煮一壶水,或找把扫帚拆几张蜘蛛网。
“那是我的奖状,你看,这学期的!”她指着墙壁上一张注明三年孝班、泛黄的奖状说。
你抱起她,说:“也是我的,还没有改名字以前,都二十一年了!……”你端详那张奖状,泛了雾的镜面映出你的脸及她的脸,黄昏的余光中,她的小脸蛋渐次扩散、模糊,溶入那张奖状,凝聚在名字上,你仿佛听到她一面挥手一面喊:“再见哟!不要忘了我!”你确信她不断地挥手,毛笔写的名字上挥出一枚小小的指纹,你确信二十一年前,她已在对你挥手。
夜色,淹入老厝。“该去见见老同学了,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你对我说。
走出竹丛,小路上三两声狗吠,晚蝉唧唧。你回眸,看老厝一眼,仿佛听到她的回音:“再见哟!不要忘了我!”你抬头,早月已经升空。
爱 亚
本名李丌,1945年生于重庆璧山,黑龙江哈尔滨人。曾任《俏》杂志主编、《联合文学》执行主编。曾获中兴文艺奖章,其长篇小说《曾经》被改编成连续剧播映,深受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