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录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依据“去年此夕旧乡县,红妆绮袖灯前见。”等句推论卧子至迟在崇祯五年除夕,已遇见河东君。但在崇祯五年除夕以前,似更有其他诗词为河东君而作者,今详检《陈忠裕全集》,颇有可能为河东君而作之篇什。然终嫌证据未甚充分,不敢确定。兹姑择其最有关之作,略论之如下。
卧子崇祯五年壬申春间所作如《春昼独坐感怀》(《陈忠裕全集·六·几社稿》)及《柳枝词(七绝)四首》(同书一九《几社稿》)。夏间所作如《生日偶成(七律)二首》(同书一五《几社稿》)皆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春昼独坐感怀》诗中“白云过我居”及“谢客翻倒屣”等句,颇有可疑。《柳枝词》第二首“吴阊**雨湿三眠”,第三首“淡引西陵风雨条”,第四首“妖鬟十五倚身轻”等句,亦与河东君当时情事适合,甚可注意。《生日偶成二首》之二云:“闭门投辖吾家事,与客且醉吴姬楼。”此“吴姬”,岂即指河东君而言耶?但以皆无明显证据,姑附记题目,及可疑之语句,以待将来之发覆耳。惟崇祯五年冬季卧子所赋《吴阊口号十首》之中,其最后三首,实不能不疑其为河东君而作。兹择录六首分别论之。
此十首诗可注意者有两点。一为所咏之女性,非止一人。除河东君外,其所咏之人,必与万寿祺有关。今所见万年少《集》,皆无此时期之作品,故甚难考定。二为此十首诗作于崇祯五年冬季,大约是十月间。其时卧子与年少俱在苏州为狭邪之游,而卧子意中之人,则不久将离苏他适也。
其一云:
衰柳寒雅天四垂,严霜纤月滞归期。已无茂苑千金笑,不许伤春有所思。
其五云:
远视红酣滟滟扶,近看无复掌中娱。楚王宫里原难入,检点腰肢必减厨。
其七云:
万子风流自不群,卢家织锦已纷纭。可怜宋玉方愁绝,徒为襄王赋楚云。(原注:“万子谓年少也。”)
其八云:
何妨放诞太多情,已幸曾无国可倾。却信五湖西子去,春风空满阖闾城。
其九云:
传闻夜醮蔡经家,能降乘鸾萼绿华。莫似红颜同易散,馆娃宫外尽烟霞。
其十云:
各有伤心两未知,尝疑玉女不相思。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
寅恪案:第一首“已无茂苑千金笑,不许伤春有所思”与第八首“却信五湖西子去,春风空满阖闾城”及第九首“莫似红颜同易散,馆娃宫外尽烟霞”等句,实同一意。盖谓美人将去苏州,即《世说新语·政事类》“王丞相拜扬州”条,“君出,临海便无复人”之旨。此美人必非第五首所咏杨玉环式之人。此肥女当是年少所眷念者,而与顾云美《河东君传》“结束俏利”者,迥异也。第八、九、十,三首皆为河东君而作。“放诞多情”乃河东君本色,自不待言。第十首即最后一首,为卧子作《吴阊口号》主旨所在。此首第二句与下两句,从《文选·一五》张平子《思玄赋》“载太华之玉女兮,召洛浦之宓妃”之语蝉蜕而来。“玉女”依李善《注》,即《列仙传·下》,字玉姜之毛女,与宓妃同指一人。而诗语上、下二段,脉络贯通,不独足以见卧子之才华,并可推知其于昭明选理,固所熟精也。“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两句,乃用尤袤本《文选·一九》曹子建《洛神赋》“秣驷乎芝田”“或采明珠”及李善《注》引记曰:“(曹)植还,度轩辕,少许时,将息洛水上……(甄后)遣人献珠于王。王答以玉佩。”并同书二九张平子《四愁诗》之三“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之句。(“美人”二字暗指河东君之名。)又参以同书一九宋玉《神女赋》“寐而梦之”“复见所梦”等为第一出典。《李义山诗集·上·可叹(七律)》“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等句,为第二出典。《温庭筠诗集·七·偶题》云:“欲将红锦段,因梦寄江淹”等句,为第三出典。颇疑此时河东君以诗篇投赠卧子,而卧子深赏之也。“入梦”之“明珠”,即“因梦寄江淹”之“红锦段”也。(可参前论宋征璧《秋塘曲》“因梦向愁红锦段”句。)此“洛神”自是卧子所属意者,与第五首所咏难入楚宫之女,非同一人,辞旨甚明。故可依此决定卧子此十首所咏,不止一人也。又有可注意者,即第九首中言及此美人所以将离苏他去之理由。此诗上两句“传闻夜醮蔡经家,能降乘鸾萼绿华”之典故,乃用葛洪《神仙传·七·麻姑传》及陶宏景《真诰·一·运象篇》“萼绿华”事,并《文选·一九》宋玉《高唐赋》“醮诸神”语。本极寻常,似无深意。但下接“莫似红颜同易散,馆娃宫外尽烟霞”两句,则是此仙女因往“蔡经”家之故,遂离去苏州也。据此可见“蔡经”之家,必不在苏州,而在苏州之近旁。然则此“蔡经”果为何人耶?前论宋让木《秋塘曲序》中河东君寿陈眉公诗,曾及眉公生日时,祝寿客中,多有当时名姝。又论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引陈梦莲撰其父眉公年谱,谓天启七年眉公七十生日时,“远近介觞者,纨绮映带,竹肉韵生”。据此可以推见眉公平时生日祝寿客中之成分。卧子作《吴阊口号十首》,约在崇祯五年十月,眉公生日在十一月初七日,意者卧子赋诗之时,距眉公生日不远,河东君将离苏州,前往松江之佘山,即眉公所居,祝其七十五岁生日。遂卜居佘山,不返苏州。故卧子有王茂弘“临海无复人”之感也。《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乳燕飞》云:
琼树红云漉,彩虹低护花梢泻,腻凉香浴。珊枕柔乡凝豆蔻,款款半推情蹙。更小语不明深曲。解语夜舒莲是药,生憎人梦醒皆相属。凤箫歇,停红玉。
娇莺啼破东风独,移来三起阊门柳,馆娃遗绿。栽近妆台郎记取,年年双燕来逐。云鬟沉滑藏雅足。漫折樱桃背人立,倚肩低问麝衾馥。浑不应,强他续。
则此词中人乃“移来三起阊门柳,馆娃遗绿”,故原是从苏州迁来松江者。故颇疑河东君崇祯五年冬自苏州往松江祝陈眉公之寿,因留居其地。前引钱肇鳌之书,谓河东君见逐周氏,鬻于娼家,但未言娼家在何处。今以吴江苏州地域邻接,及崇祯四年五年时间连续之关系推之,则河东君被鬻之娼家,恐当在苏州也。卧子《诗余》中又有《玉蝴蝶·咏美人》一阕,其中有“才过十三春浅”之语。疑亦是河东君自苏迁松不久时所赋,当是崇祯六年春间也。因附录于下:
才过十三春浅,珠帘开也,一段云轻。愁绝腻香温玉,弱不胜情。绿波泻,月华清晓;红露滴,花睡初醒。理银筝,纤芽半掩,风送流莺。
娉婷,小屏深处,海棠微雨,杨柳新晴。自笑无端,近来憔悴为谁生。假娇憨,戏揉芳草;暗伤感,泪点春冰。且消停,萧郎归去,莫怨飘零。
崇祯六年卧子为河东君所作诸诗,其重要者,如《秋潭曲》《集杨姬馆中》及《癸酉长安除夕》等篇,前已移录全文,并附考证外,兹再录此年所作关系河东君重要之诗数首于下。
《陈忠裕全集·十·陈李倡和集·予偕让木北行矣离情壮怀百端杂出诗以志慨(七古)》云:
高秋九月露为霜,翻然黄鹄双翱翔。云途窈窕星苍茫,下有江水清淮长。
嗟予远行涉冀方,嵯峨宫阙高神乡。良朋徘徊望河梁,美人赠我酒满觞。
欲行不行结中肠,何年解佩酬明珰。高文陆离吐凤凰,江南群秀谁芬芳。
河干薄暮吹红裳,纫以芍药羞青棠。何为弃此永不忘,日月逝矣心飞扬。
旌旗交横莽大荒,圣人劳劳在未央。欲持中诚依末光,不然奋身击胡羌。
勒功金石何辉光,我其行也无彷徨,感君意气成文章。
寅恪案:《顾氏文房小说》本《古今注下·问答释义第八》略云:
牛亨问曰:将离别相赠以芍药者何?答曰:芍药一名可离。故将别以赠之。欲蠲人之忿,则赠之青堂。(寅恪案:《本草纲目·三五·下·木之二》“合欢”条,引《古今注》作“青裳”。自是误字。“青堂”亦难通。今《佩文韵府》作“青棠”,疑是《韵府群玉》原本如此,“棠”字较合理,卧子遂依之耳。)青堂一名合欢,合欢则忘忿。
又,卧子此首七言古诗,可与上引舒章《致卧子书》参证。诗中之“美人”自是河东君,不待多论。卧子之“离情壮怀,百端杂出”之离情,即为河东君而发。“壮怀”则卧子指其胸中经世之志略。此当日东南党社诸名士所同具之抱负,匪独卧子一人如是也。假使卧子此次北行,往应崇祯七年甲戌之会试而中式者,则后来与河东君之关系,或能善终。因卧子崇祯七年会试失意而归。虽于次年春间得与河东君短时同居,然卒以家庭复杂及经济困难之关系,不得不割爱离去。故今日吾人读此诗,始知相传世俗小说中,才子佳人状元宰相之鄙恶结构,固极可厌可笑,但亦颇能反映当日社会之一部分真象也。
又,河东君《戊寅草·送别》其一云:
念子久无际,兼时离思侵。不自识愁量,何期得澹心。要语临歧发,行波托体沉。从今互为意,结想自然深。
其二云:
大道固绵丽,郁为共一身。言时宜不尽,别绪岂成真。众草欣有在,高木何须因。纷纷多远思,游侠几时论。
寅恪案:此两诗依据《戊寅草》排列先后推计,当是崇祯六年之作。此题又列在《初夏感怀四首》之后,《听钟鸣》及《落叶》两题之前。故疑河东君此《送别》诗乃崇祯六年癸酉秋间送卧子北行会试之作。杨之“要语临歧发”,即陈之“何年解佩酬明珰”。杨之“游侠几时论”,即陈之“不然奋身击胡羌”。其他两人诗句中辞意互相证发者,不一而足,无待详举。然则卧子获读此送别之作,焉得不“离情壮怀,百端杂出”耶?
抑更有可论者,《陈忠裕全集·七·属玉堂集》载《录别(五古)四首》。虽据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末云:“是岁有《属玉堂集》。”但此诗题下自注云:“计偕别友吴中作四首。”其第二首有“九月霜雁急”之句。又据卧子《自撰年谱》“六年癸酉”条云:“季秋偕尚木诸子游京师。”及“崇祯九年丙子”条略云:“复当计偕。冬尽始克行。”故知此《录别》诗乃是六年,而非九年所作也。
卧子之《录别》诗,殆即答河东君《送别》诗者。兹录其全文于下。读者详绎诗中辞旨,益知卧子此次北行,其离情壮怀之所在矣。
其一云:
悠悠江海间,结交在良时。意气一相假,羽翼无乖离。胡为有远别,徘徊临路歧。庭前连理树,生平念华滋。一朝去万里,芬芳终不移。所思日遥远,形影互相悲。出门皆兄弟,令德还故知。我欲扬清音,世俗当告谁。同心多异路,永为皓首期。
其二云:
揽祛临大道,浩浩趋江湖。九月霜雁急,云物变须臾。非不执君手,情短无欢娱。送我以朔风,中肠日夜孤。万里一长叹,流光催贱躯。往路日以积,来者犹未殊。晨风转秋落,怀哉在根株。猛虎依松柏,锦衾恋名姝。苟执心所尚,在物犹区区。眷焉山川路,巧笑谁能俱。
其三云:
黄鹄怨晨风,吹君天一方。别时仅咫尺,谁知归路长。行役惨徒御,霜落沾衣裳。迢迢斗与牛,望望成他乡。锦衾与角枕,不复扬辉光。岂无盛年子,云路相翱翔。明月知我心,兰蕙知我芳。难忘心所欢,他物徒悲伤。
其四云:
今日逝将别,慷慨为一言。豫章生高冈,枝叶相婵媛。一朝各辞去,雕饰为君门。良材背空谷,慰彼盘石根。我行一何悲,所务难具论。非慕要路津,亮怀在飞翻。含意苟不渝,万里无寒温。勖君长相思,努力爱兰荪。常使馨香发,驰光来梦魂。
复次,崇祯六年癸酉春间卧子作品中,颇多有为河东君而作之痕迹。盖河东君已于崇祯五年壬申冬,由苏州迁至松江矣。兹不欲多所移写,惟录此年春间最有关之两题,并取其他诸首中语句,略论之如下。
《陈忠裕全集·一五·陈李倡和集·补成梦中新柳诗(七律)》云:
春光一曲夕阳残,金缕墙东小苑寒。十样纤眉新斗恨,三眠轶女正工欢。无端轻薄莺窥幕,大抵风流人倚栏。(自注:“二语梦作。”)太觉多情身不定,莫将心事赠征鞍。
寅恪案:卧子此诗乃为河东君而作。自无疑义。今唯唤起读者注意一事,即后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二十六日迎春日与牧斋泛舟东郊后,所作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七律)》(见《东山酬和集·一》)“此去柳花如梦里”及“东风取次一凭栏”等句,与卧子此诗有关。俟后详论。卧子此时眷恋河东君如此,岂所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者耶?
《陈忠裕全集·一九·属玉堂集·青楼怨(七绝)二首》云:
灯下鸣筝帘影斜,酒寒香薄有惊鸦。含情不语春宵事,月露微微尚落花。
紫玉红绡暖翠帷,夜深犹绾绿云丝。独怜唱尽金缕曲,寄与春风总不知。
寅恪案:此题虽列在《属玉堂集》中,然其后第七题为《渡江》,有“落叶纷纷到玉京”及“北雁背人南去尽”之句,第八题为《江都绝句同让木赋》故知《青楼怨》乃在崇祯六年癸酉九月卧子偕宋征璧赴京会试以前,大约是六年春季所赋。此题二首虽是摹拟王龙标之体。然第一首有“影”字,第二首有“怜”字,则其为河东君而作,可无疑也。《陈忠裕全集·一五·陈李倡和集》又有《春游(七律)八首》,其中多有“云”字,又有“杨”“影”等字,此八首既是绮怀之作品,复载河东君之姓名,则卧子此时之情绪可以想见也。同书一九《陈李倡和集·清明(七绝)四首》之三云“今日伤心何处最,雨中独上窈娘坟”,可与河东君《戊寅草·寒食夜雨十绝句》之五云“想到窈娘能舞处,红颜就手更谁知”互相证发,则其为河东君而作,抑又可知。前论宋让木《秋塘曲》时,已及之矣。又《陈忠裕全集·一五·属玉堂集·梦中吹箫》云“鄂君添得兰桡恨,近过扬州明月桥”,及《至后三首》之三云“梦回午夜人如玉,春到江东花满城”,并同书十《属玉堂集·寒夜行兼忆舒章(七古)》云“颇思归拥春风眠,十三雁柱秦筝前”等句,皆卧子崇祯六年往北京会试途中及抵京所作。其在扬州阅女而不当意(李雯《蓼斋集·二五》有《卧子纳宠于家身自北上复阅女广陵而不过也寓书于予道其事因作此嘲之(七律)》云:“茂陵不与临邛并,更语相如莫浪求。”寅恪案:舒章诗用《西京杂记·三》“(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之故实,可以参证。此临邛即卓文君,殆目河东君而言。若指张孺人,则恐过于唐突矣),故尤眷想河东君不去于怀,即前引舒章诗所谓“知君念窈娘”者也。
复次,六年冬更有可注意之诗一篇,移录于后。
《陈忠裕全集·七·属玉堂集·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朵相示此江南篱落间植耳都下珍为异产矣感而赋之(五古)》云:
天寒岁方晏,朔土风无时。有客驰缄素,中更尺一辞。室迩人则远,何以寄乖离。启缄灿孤英,炯然见寒姿。问谁植此卉,戚里扬葳蕤。温室张锦幕,玉手云所私。常因清风发,怀佩慰朝饥。紫萼摘玄鬓,金屋分香缡。我家大江南,万树冰霜枝。缅想山中人,日暮对樊篱。丯容貌邱壑,冉冉羞华滋。一朝媚帝里,婉娈先春期。微物欣所托,令人长相思。
寅恪案:此篇前一题为《杂感》。其第二首有“仲冬日易晦”之句。知此篇乃崇祯六年冬卧子偕宋征璧旅居京师,待应次年春会试之时所作。篇中所言,大约因宋氏缄示帝里之腊梅,为玉手所私,金屋所分者,遂忆及江南故乡,感物怀人,不觉形诸吟咏耳。殊可注意者,此篇之后,即接以《旅病》一题。综观卧子集中,凡关涉河东君离情别绪之作,其后往往有愁病之什,俟后论之。兹即此一端而论,亦足见卧子乃“琅邪王伯舆,终当为情死”者(见《世说新语·任诞类》“王长史登茅山”条),然陈、杨因缘卒不善终,谁实为之,孰令致之,悲夫!
今检河东君《戊寅草》,崇祯六年所作之诗词颇不少,其与卧子有关者,古诗、乐府及词,则俟后论之,诗则有明显证据如《寒食雨夜十绝句》与卧子《陈李倡和集》中《清明四绝句》之关系等,前已论及,兹不复赘。其他诸诗,读者可取两人所作,其时间及题目约略相近及类似者,详绎之,中间相互之影响,亦能窥见也。
崇祯七年甲戌春卧子会试下第归乡后,既不得志,自更致力于文字。据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七年甲戌”条云:
春复下第罢归。予既再不得志于春官,不能无少悒悒。归则杜门谢客,寡宴饮,专志于学矣。是岁作古诗、乐府百余章。
但检卧子此年所作其绮怀之篇什,明显为河东君而作者颇多。又取河东君《戊寅草》中古诗、乐府与卧子此年所作,其题目相同者,亦复不少。然则卧子之古诗、乐府,仍是与河东君有关也。兹略论述之于下。
卧子《属玉堂集·拟古诗十九首》(《陈忠裕全集·七》)。河东君《戊寅草》首载《拟古诗十九首》。今检《戊寅草》诸诗排列次序,大抵依作成之时间先后。河东君崇祯六年后所作诗,反列于《拟古诗十九首》之后者,盖自昔相传《古诗十九首》为枚乘所作。《昭明文选》亦因袭旧说,列之于李陵之上。其意实推之为五言之祖。(参《文选·二九·古诗十九首》李善《注》。)河东君集首载《拟古诗十九首》者,殆即斯旨,非以作成之时间,在崇祯六年以前。然则陈、杨两人集中,同有此题,明是同时所作,即崇祯七年所作也。此外可决定两人乐府、古诗皆在七年所作者,有《长歌行》《剑术行》。兹择录卧子《长歌行》与河东君《剑术行》于后,聊见两人酬咏相互之关系云尔。
卧子《长歌行》(《陈忠裕全集·四·属玉堂集》)云:
绮绮庭中树,春至发华滋。迟我羲和驾,念子好容姿。秋风不能待,仍随众草衰。托身时运中,一往各成悲。亮怀千秋志,盛名我所师。
仙人餐沆瀣,肌体何馨香。手持五岳行,下袭素霓裳。携手同一游,尘世三千霜。弱龄好辞翰,宛转不能忘。时诵宝鸿(鸿宝)书,谐戏群真乡。忘言违至道,罚我守东厢。
白云横仲秋,昭昭明月心。清光袭素衣,徘徊露已深。明灯鉴遥夜,宿鸟惊前林。所思日万里,临风为哀吟。河梁一闲之,在远不能寻。摘我琼瑶佩,绕以双南金。常恐馨香歇,无时寄清音。畴昔一长叹,使我悲至今。
河东君《长歌行》(《戊寅草》)云:
变瀷谷中翮,霄房有余依。念子秋岩际,炫炫西山微(薇)。绥鸟悲不回,毖草狎轻葳。盛时弄芳色,陷势无音徽。我思抱犊人,翻与幽虫微。
仙人太皎练,华髻何翩然。混遁东蒙文,光策招神渊。登此玄陇朔,读此秘宝篇。玄台拔嗜欲,握固丹陵坚。何心乘白麟,吹妙璚凤烟。灵飞在北烛,八琅弹我前。
夙昔媚华盛,明月琅玕苍。鳞枝发翠羽,双镜芙蓉光。自谓坚绸缪,翔协如笙簧。至今扬玉质,更逐秋云长。薿薿杂花凤,皎皎照绮鸯。朱弦勿复理,林鸟悲金塘。怅矣霜露逼,灵药无馨香。望望西南星,独我感乐方。
杨、陈两人崇祯七年所作近体诗之有相互关系者,择录数题于下。
河东君《五日雨中》(《戊寅草》)云:
苍茫倚啸有危楼,独我相思楼上头。下杜昔为走马地,阿童今作斗鸡游。(自注云:“时我郡龙舟久不作矣。”)兰皋不夜应犹艳,明月为丸何所投。家近芙蓉昌歜处,怜予无事不多愁。
卧子《五日》(《陈忠裕全集·一五·属玉堂集》)云:
液池漫漫晓风吹,昌歜芙蓉绿满枝。三殿近臣齐赐扇,六宫侍女尽联丝。采虫玉树黄娥媚,斗草金铺红药宜。莫忆长安歌舞地,独携樽酒吊江蓠。
吴天五月水悠悠,极目烟云静不收。拾翠有人卢女艳,弄潮几部阿童游。珠帘枕簟芙蓉浦,画桨琴筝舴艋舟。拟向龙楼窥殿脚,可怜江北海西头。
卧子《平露堂集》又有《五日(七律)二首》(《陈忠裕全集·一六》)云:
繁香杂彩未曾收,五月清晖碧玉楼。丽树浓阴宜斗草,疏帘宿雨戏藏钩。王孙条达萦金缕,小妾轻罗染石榴。自有新妆添不得,可无双燕在钗头。
画槛芙蓉一夜生,吴城雨过百花明。兰香珠幌通人远,麝粉金盘入手成。清暑殿颁纨扇丽,避风台试绛绡轻。遥传烟火回中急,更赐灵符号辟兵。
若取河东君之作与卧子《属玉堂集》中《五日》第二首相较,则两人之诗所用之韵同,所用之辞语如“阿童游”及“芙蓉昌歜”等亦同,似为两人同时所作。至卧子《平露堂集》中《五日二首》,第一首“疏帘宿雨戏藏钩”及第二首“吴城雨过百花明”等句,虽与河东君《五日雨中》之题有所符合,但仍疑是卧子崇祯八年之作品。盖“五日”天气往往有雨,或者七年、八年五日皆有雨,而七年特甚耳。
《牧斋有学集·一三·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十三云:
纱縠禅衣召见新,至尊自贺得贤臣。都将柱地擎天事,付与搔头拭舌人。内苑御舟恩匼匝,上尊法酒赐逡巡。按图休问卢龙塞,万里山河博易频。(自注:“壬午五日鹅笼公有龙舟御席之宠。”)
寅恪案:牧斋卒于康熙三年甲辰五月二十四日。此诗当为此年五日病中感忆旧事而作,距卒前仅二十日耳。夫牧斋平生最快意之事,莫过于遇河东君。故有《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四《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之作。其最不快之事,则为与温、周争宰相而不得,故亦有此作。卧子《五日》之诗言及当日京朝之事,牧斋此诗亦复如此,虽所咏有异,时代前后尤不相同。然三百年前士大夫心目中之人事恩仇,国家治乱之观念,亦可藉以推见一斑矣。因并附录于此。
崇祯七年甲戌陈、杨两人作品之互有关系者,除前所论述诸篇外,卧子此年所赋诗中,其为河东君而作者,亦颇不少。如《陈忠裕全集·十·甲戌除夕(七古)》略云“去年犹作长安客,是时颇忆江南春。惟应与客乘轻舟,单衫红袖春江水”等,即是其例。兹更录数篇,借此可见卧子钟情河东君,一至于此也。
《陈忠裕全集·一五·属玉堂集·水仙花(七律)》云:
小院微香压锦茵,数枝独秀转伤神。仙家瑶草银河近,侍女冰绡月殿新。捣玉自侵寒栗栗,弄珠不动水粼粼。虚怜流盼芝田馆,莫忆陈王赋里人。
寅恪案:此首后有《孟冬之晦忆去年方于张湾从陆入都二首》。故知此《水仙花(七律)》乃七年冬所作。末二句可与前引五年冬《吴阊口号(七绝)》第十首后二句“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相参证也。
《陈忠裕全集·一五·属玉堂集·腊日暖甚过舒章园亭观诸艳作并谈游冶二首》云:
清晖脉脉水粼粼,腊日芳园意气新。岂有冰盘堆绛雪,偏浮玉蕊动香尘。鸳鸯自病溪云暖,翡翠先巢海树春。今日剪刀应不冷,吴绫初换画楼人。
五陵旧侣重倾城,淑景年年倚恨生。紫萼不愁寒月影,红笺先赋早春行。蒯缑虚拟黄金事,班管俱怜白凤情。已近艳阳留一曲,东风枝上和流莺。
寅恪案:此题自是为河东君而作,不待多论。所可注意者,即卧子过舒章横云山别墅时,疑河东君亦与之偕游。其所观诸艳作中,河东君之作品当在其内也。第一首第七句用《才调集·五》元稹《咏手》诗“因把剪刀嫌道冷,泥人呵了弄人髯”之语。余可参后论卧子《蝶恋花·春晓》词“故脱余绵,忍耐寒时节”及牧斋《有美诗》“轻寒未折绵”等句,兹暂不详论。通常寒冷节候,河东君尚不之畏,何况此年冬暖之时耶?斯乃卧子描写河东君特性之笔,未可以泛语视之。第二首第一联上句出杜子美《咏梅》诗“紫萼扶千蕊”句(见仇兆鳌《杜诗详注·一一·花底》及《柳边》两诗注),自与卧子此题后《早梅》一诗有关。下句之“早春行”,当即指卧子“早春行”而言。(见《陈忠裕全集·八·平露堂集》。)第二联上句出《战国策·四·齐策》及《史记·七五·孟尝君传》“冯驩”事。“黄金事”当谓藏娇之黄金屋耳。下句“白凤”用《西京杂记·二》“司马相如初与卓文君还成都,居贫愁懑,以所服鹔鹴裘就市人阳昌贳酒,与文君为欢”事。前引钱肇鳌《质直谈耳·七》“柳如之轶事”条,谓河东君在云间,得徐三公子金钱以供宋辕文、李存我、陈卧子三人游赏之费。是说虽未必确实,但卧子家贫,而与河东君游冶,当时赋诗,固应有此种感慨。七、八两句则谓与河东君相唱酬事,其和曲,即指所观诸艳作之类也。
《陈忠裕全集·一五·属玉堂集·早梅》云:
垂垂不动早春间,尽日青冥发满山。昨岁相思题朔漠,(自注:“去年在幽州也。”)此时留恨在江关。干戈绕地多愁眼,草木当风且破颜。念尔凌寒难独立,莫辞冰雪更追攀。
寅恪案:卧子此诗之佳,读者自知。其为河东君而作,更不待言。第三句之“昨岁”,指崇祯六年冬留北京候会试之时。“相思”之语,亦可与前引《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一朵相示(五古)》“微物欣所托,令人长相思”之结语相参证也。兹有一事可注意者,郑鹤声《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所载,崇祯六年癸酉无立春。七年甲戌正月六日立春。十二月十七日又立春。郑《表》七年正月之立春,应列于六年十二月。其误不待言。(可参后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陈忠裕全集》将卧子此诗编为《属玉堂集·七律》最后一题。陈《集》次卷《平露堂集·七律》第一题为《乙亥元日》。由此言之,卧子《早梅》诗,当作于崇祯七年甲戌十二月立春相近之时,而在除夕以前。故卧子此诗所谓“早春”之“春”,乃指郑氏《表》中此年十二月之立春节候,并非指《表》中此年正月立春之节候而言,明矣。
《陈忠裕全集·一九·属玉堂集·朝来曲二首》之一云:
晓日垂杨里,云鬟锁绛纱。自怜颜色好,不带碧桃花。
又,《古意二首》其一云:
日暮吹罗衣,玉闺未遑入。非矜体自香,本爱当风立。
其二云:
移兰玉窗里,朝暮傍红裳。同有当春念,开时他自香。
又,《长乐少年行二首》之二云:
问妾门前花,殷勤为郎起。欲攀第几枝,宛转春风里。
又,《丽人曲》云:
自觉红颜异,深闺闭晓春。只愁帘影动,恐有断肠人。
寅恪案:以上所录绝句五首,虽不能确定为何年之诗,然仍疑是崇祯七年所作。盖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虽云“是岁有《属玉堂集》”,若依前论《属玉堂集》中《录别》及《青楼怨》实作于崇祯六年,《水仙花》实作于崇祯七年等例观之,则卧子所谓崇祯八年有《属玉堂集》之语,亦不过崇祯八年编定《属玉堂集》之意耳。未可拘此以概《属玉堂》之诗,悉是崇祯八年所作也。兹姑附此绝句五首于七年,俟后详考。卧子此类玉台体诗,可与权载之竞美,洵可谓才子矣。诗中所描写之女性,其姿态动作如:“自怜颜色好,不带碧桃花”“非矜体自香,本爱当风立”及“殷勤为郎起,宛转春风里”诸句,皆能为河东君写真传神者也。
《陈忠裕全集·七·属玉堂集·秋闺曲(五古)三首》之三云:
非关秋易恨,惟近月为家。灭烛凝妆坐,临风抱影斜。自怜能倾国,常是旁霜华。
寅恪案:此诗前一首为《七夕》,《七夕》前逆数第三题为《录别》。前论《录别》一题,实作于崇祯六年,若依诗题排列之次序而言,似此《秋闺曲》亦作于六年秋者,但《录别》一题,本卧子后来所补录而插入七年所作诗中者,未可泥是遂谓《秋闺曲》亦作于六年也。故今仍认此曲为七年之作。其诗“临风抱影斜”及“自怜能倾国”等句中,藏有“影怜”之名,自是为河东君而作无疑也。
《陈忠裕全集·一九·属玉堂集·何处(七绝)》云:
何处萧娘云锦章,殷勤犹自赠青棠。谁知近日多憔悴,欲傍春风恐断肠。
寅恪案:此首之前为《中秋逢闰二首》,此首后二首为《仲冬之望泛月西湖得三绝句》。考崇祯七年闰八月,故知《何处》一首乃七年所作。此可与上引《偕让木北行志慨(七古)》参证。当崇祯六年秋卧子由松江北行会试,河东君必有赠行之篇什,疑即是《戊寅草》中《送别(五律)二首》。前已论及,兹不复赘。若所推测者不误,则河东君《送别》之诗,其辞意与世俗小说中佳人送才子赴京求名时之语言,有天渊之别。河东君之深情卓识,迥异流俗,于此可见一斑。由是言之,此才子虽是科不得列于状头之选,然亦不至因此而以辜负佳人之期望为恨也。卧子此诗下二句殆用元微之《莺莺传》中杨巨源《崔娘诗》所云:“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之语,而微易其意。或者卧子此时重睹河东君《送别》之诗,因感去秋之情意,遂赋此篇耶?俟考。
复次,今日综合河东君作品之遗存者观之,其中最可注意,而有趣味者,莫如《男洛神赋》一篇。此文虽多传写讹误之处,尚未能一一校正。然以其关系重要,故姑移录之于下,并略加考论,以俟通识君子教订。
吴县潘景郑君藏河东君《戊寅草》钞本,载诗八首,《别赋》及《男洛神赋》二篇。其《男洛神赋》之文云:
友人感神沧溟,役思妍丽,称以辨服群智,约术芳鉴,非止过于所为,盖虑求其至者也。偶来寒溆,苍茫微堕,出水窈然,殆将感其流逸,会其妙散。因思古人征端于虚无空洞者,未必有若斯之真者也。引属其事,渝失者或非矣。况重其请,遂为之赋。
寅恪案:关于此赋有二问题。(一)此赋实为谁而作?(二)此赋作成在何年?
(一)葛昌楣《蘼芜纪闻·上》载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引《神释堂诗话》云:
(柳)如是当(尝)作《男洛神赋》,不知所指为谁?其殆自矜八斗,欲作女中陈思耶?文虽总(?)杂,题目颇新,亦足传诸好事者。
据此可见昔人虽深赏此赋之奇妙,而实不能确定其所指为何人也。细绎此赋命题所以如此者,当由于与河东君交好之男性名士,先有称誉河东君为“洛神”及其他水仙之语言篇什,然后河东君始有戏作此赋以相酬报之可能。(寅恪偶检《石头记·四三》“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回,以水仙庵所供者为洛神。其三八回为“林潇湘魁夺**诗”。盖由作者受《东坡集·一五·书林逋诗后(七古)》“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盏寒泉荐秋菊”句之影响。至卧子则深鄙苏诗,所赋《水仙花》诗,与此无涉,固不待辨。但《文选·一九》曹子建《洛神赋》题下李善《注》云:“《汉书音义》如淳曰:宓妃,宓羲氏之女,溺洛水为神。”卧子或有取于此,而以“水仙花”目河东君,亦未可知也。俟考。)考当时文人目河东君为洛神者多矣。如前引卧子《吴阊口号十首》之十云:“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及《水仙花(七律)》云:“虚怜流盼芝田馆,莫忆陈王赋里人”,又汪然明(汝谦)《春星堂诗集·三·游草》中为河东君而作之《无题》云:“美女如君是洛神”等,可为例证。若河东君戏作此赋,乃是因誉己为“洛神”之男性名士而发者,则依下所考证,然明赋《无题》诗,在崇祯十一年戊寅。此年然明已六十二岁。暮齿衰颜,必无“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之姿态。故其诗亦云:“老奴愧我非温峤。”殊有自知之明。河东君所指之“男洛神”,其非然明,固不待辨。至卧子赋《吴阊口号》,在崇祯五年壬申,年二十五岁。赋《水仙花》诗,在崇祯七年甲戌,年二十七岁。此数年间,卧子与河东君情好笃挚,来往频繁。卧子正当少壮之年,才高气盛,子建赋“神光”之句,自是适当之形容。况复其为河东君心中最理想之人耶?宜其有“男洛神”之目也。自河东君当日出此戏言之后,历三百年,迄于今日,戏剧电影中乃有“雪北香南”之“男洛神”,亦可谓预言竟验者矣。呵呵!
(二)据汪然明《无题》诗“美女如君是洛神”之句,知然明赋诗时,必已先见《男洛神赋》,然后始能作此语。汪诗既作于崇祯十一年秋季,则此赋作成之时间,自当在此以前无疑。此赋序中有“偶来寒溆”之语,则当作于秋冬之时。河东君于崇祯八年春间,与卧子同居。是年首夏离卧子别居。秋深去松江,往盛泽归家院。故八年秋冬以后数年,河东君之心境皆在忧苦中。其间虽有遇见卧子之机会,当亦无闲情逸致,作此雅谑之文以戏卧子。由此言之,此赋应作于八年以前,即七年秋冬之时也。又赋序有“友人感神沧溟”,赋中有“协玄响于湘娥,匹匏瓜于织女”等语,颇疑河东君此赋乃酬答卧子《湘娥赋》之作。检《陈忠裕全集·二·湘娥赋》之前二首为《为友人悼亡赋》,其序略云:
同郡宋子建娶妇徐妙,不幸数月忽焉陨谢。宋子悲不自胜,命予为赋以吊之。
及同书一八《平露堂集》载《送宋子建应试金陵随至海州成昏(五言排律)》一首。考宋存标此次应试,乃应崇祯九年丙子科江南乡试。其在海州成昏,疑当在是年秋。其妻徐妙婚后数月即逝,时间至迟亦不能超过十年春间。可知卧子为子建作赋,当在崇祯十年也。若依此推论,则《湘娥赋》似为十年以后所作。但《为友人悼亡赋》之前为《琴心赋》(同书同卷),《琴心赋》之前为《秋兴赋》(同书一),其序略云:
潘安仁春秋三十有二,作《秋兴赋》。余年与之齐,援笔续赋。
又,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二年己卯”条略云:
是年予春秋三十二矣。感安仁二毛之悲,遂作《秋兴赋》。
则是崇祯十二年之作品,列于崇祯十年作品之前。今《陈忠裕全集》所载诸赋,其作成之年月,实不能依卷册及篇章排列之先后而推定。故《湘娥赋》虽列于《为友人悼亡赋》之后,亦不可拘此认其为崇祯十年以后之作品。殊有作于崇祯八年以前,即七年秋冬间之可能也。今以此赋作成时间无确定年月可考,姑依河东君与卧子关系之一般情势推测,附录于崇祯七年甲戌之后。尚待他日详考,殊未敢自信也。此赋传写既有讹脱,复惭俭腹,无以探作者选学之渊深,除就字句之可疑者及出处之可知者,略着鄙意,附注于原文之下外,兹举此赋辞语之可注意者,稍述论之于下。
《赋》云:
骋孝绰之早辩,服阳夏之妍声。
寅恪案:河东君以“孝绰”及“阳夏”比“感神沧溟”之“友人”。检《梁书·三三·刘孝绰传》(参《南史·三九·刘孝绰传》。)略云:
孝绰幼聪敏,七岁能属文。舅齐中书郎王融深赏异之。常与同载适亲友,号曰神童。(父)绘齐世掌诏诰,孝绰年未志学,绘常使代草之。
《宋书·六七·谢灵运传》(参《南史·一九·谢灵运传》。)略云:
谢灵运,陈郡阳夏人也。幼便颖悟。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
同书五三《谢方明传》附《惠连传》(参《南史·一九·谢方明传》附《子惠连传》)云:
子惠连,幼而聪敏。年十岁能属文。
《南齐书·四七·谢朓传》(参《南史·一九·谢裕传》附朓传。)云:
谢朓,字玄晖,陈郡阳夏人也。少好学,有美名。文章清丽。
然则河东君心目中之刘、谢为何人耶?见卧子《自撰年谱·上》“万历四十六年戊午”(寅恪案:是年卧子年十岁)条云:
先君(寅恪案:卧子父名所闻。)教以《春秋三传》《庄》《列》《管》《韩》《战国》短长之书,意气差广矣。时予初见举子业,私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及《尧以天下与舜》二篇。先君甚喜之。
同书“天启元年辛酉”条略云:
先君得刑部郎,改工部郎。每有都下信,予辄上所为文于邸中。先君手为评驳以归。择其善者,以示所亲,或同舍郎。是时颇籍籍,以先君为有子矣。
《明史·二七七·陈子龙传》云:
生有异才。工举子业,兼治诗赋古文,取法魏晋,骈体尤精。
故河东君取刘谢以方卧子,殊为适当。后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与汪然明书》(《柳如是尺牍》第二十五通。见下所论)称誉卧子云:
间恬遏地,有观机曹子,切劘以文。其人邺下逸才,江左罕俪。
又可与此赋所比配者参证也。夫卧子以才子而兼神童。河东君以才女而兼神女。才同神同,其因缘遇合,殊非偶然者矣。论者或疑宋辕文亦云间世胄,年少美才,与河东君复有一段寒水浴之佳话。此“出水芙蓉”(可参《文选·一九》曹子建《洛神赋》“灼若芙蕖出渌波”句)足当男洛神之目而无愧。但此赋序云:“友人感神沧溟。”赋中又有“协玄响于湘娥,匹匏瓜于织女”之语。今卧子集内实有《湘娥赋》一篇,与河东君所言者相符应。而辕文作品中,尚未发现与《男洛神赋》有关之文。职是之故,仍以男洛神属之卧子,而不以之目辕文也。噫!卧子抗建州而死节,辕文谀曼殊以荣身。孔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论语·雍也篇》)岂不诚然哉?岂不诚然哉?
又,此赋云:
听坠危之落叶,既萍浮而无涯。
寅恪案:此两句出处,已于上录此赋原文句下标出,不待更论。盖河东君取材于江、陆《赋》语,自比于孤臣孽子,萍流浮转。《男洛神》一赋,其措辞用典,出诸昭明之书,似此者尚多,不遑详举。由此言之,河东君受卧子辈几社名士选学影响之深,于此亦可窥见一斑矣。复检《戊寅草》中有《听钟鸣》及《悲落叶》二诗,绎其排列次序,似为崇祯六年癸酉所作。若推测不误,则此赋之语亦与《悲落叶》诗有关,此两诗实为河东君自抒其身世之感者。其辞旨尤为凄恻动人。故移录之于下,当世好事者,可并取参读之也。
《听钟鸣(并序)》云:
钟鸣叶落,古人所叹。余也行危坐戚,恨此形骨久矣。况乎恻恻者难忘,幽幽者易会。因仿世谦之意,为作二词焉。
听钟鸣,鸣何深,妖栏妍梦轻。不续流苏翠羽郁清曲,乌啼正照青枫根。一枫两枫啼不足,鹍弦烦激犹未明。凄凄朏朏伤人心。
惊妾思,动妾情。妾思纵陈海唱弯弧,君不得相思树下多明星。(寅恪案:“动妾情”下疑有脱误,未能补正。)用力独弹杨柳恨,尽情啼破芙蓉行。月已西,星已沉。霜未息,露未倾。妾心知已乱,君思未全生。情有异,愁仍多。昔何密,今何疏。对此徒下泪,听我鸣钟歌。
《悲落叶》云:
悲落叶,重叠复相失。相失有时尽,连翩去不息。鞞歌桂树徒盛时,乱条一去谁能知?谁能知,复谁惜。昔时荣盛凌春风,今日飒黄委秋日。凌春风,委秋日,朝花夕蕊不相识。
悲落叶,落叶难飞扬。短枝亦已折,高枝不复将。愿得针与丝,一针一丝引意长。针与丝,亦可量。不畏根本谢,所畏秋风寒。秋风催(摧?)人颜,落叶催(摧?)人肝。眷言彼姝子,落叶诚难看。
寅恪案:世谦者,南北朝人兰陵萧综之字。其所作《听钟鸣》及《悲落叶》两词,见《梁书·五五·豫章王综传》。关于综之事迹,可参《南史·五三·梁武帝诸子传·豫章王综传》、《魏书·五九·萧宝夤传》附《宝夤兄子赞传》、《北史·二九·萧宝夤传》附《赞传》及《洛阳伽蓝记·二》“城东龙华寺”条。至河东君之以世谦自比,是否仅限于身世飘零,羁旅孤危之感,抑或其出生本末更有类似德文者,则未能详考,亦不敢多所揣测也。
复次,上论河东君之《男洛神赋》为酬答卧子之《湘娥赋》而作。若此假定不误,可知《男洛神赋》中“协玄响于湘娥,匹匏瓜于织女”之句,乃此赋要旨所在。即陆士衡所谓“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者也。(见《文选·一七》陆士衡《文赋》。)然则《男洛神》一赋,实河东君自述其身世归宿之微意,应视为誓愿之文,伤心之语。当时后世,竟以佻?游戏之作品目之,诚肤浅至极矣。特标出之,以告今之读此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