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牧斋八十生日,除前论“丁老行”,谓丁继之于干戈扰攘之际,特来虞山祝寿,殊为难得外。牧斋尚有《红豆诗十首》,皆关涉其己身及河东君并永历帝者,故与颇饶兴趣之牧斋《辞寿札》及《归玄恭寿序》各一篇,录之于下。至钱曾《红豆和诗十首》并其他涉及牧斋八十生日之文字尚多,不能尽录,读者可自参阅也。
《有学集诗注·一一·红豆三集·红豆树二十年复花九月贱降时结子一颗河东君遣童探枝得之老夫欲不夸为己瑞其可得乎重赋十绝句示遵王(寅恪案:此题前第六题为《遵王赋胎仙阁看红豆花诗吟叹之余走笔属和八首》,故云“重赋”。其诗后附有钱曾《红豆树二十年不花今年夏五忽放数枝牧翁先生折供胎仙阁邀予同赏饮以仙酒酒酣命赋诗援笔作断句八首》一题)更乞同人和之》云:
院落秋风正飒然,一枝红豆报鲜妍。夏梨弱枣寻常果,此物真堪荐寿筵。
春深红豆数花开,结子经秋只一枚。王母仙桃余七颗,争教曼倩不偷来。
二十年来绽一枝,人间都道子生迟。可应沧海扬尘日,还记仙家下种时。
秋来一颗寄相思,叶落深宫正此时。舞辍歌移人既醉,停觞自唱右丞词。
朱噣衔来赤日光,苞从鹑火度离方。寝园应并朱樱献,玉座休悲道路长。
千葩万蕊叶风凋,一捻猩红点树梢。应是天家浓雨露,万年枝上不曾销。
齐阁燃灯佛日开,丹霞绛雪压枝催。便将红豆兴云供,坐看南荒地脉回。
炎徼黄图自讨论,日南花果重南金。书生穷眼疑卢橘,不信相如赋上林。
旭日平临七宝阑,一枝的皪殷流丹。上林重记虞渊簿,莫作南方草木看。
红药阑干覆草莱,金盘火齐抱枝开。故应五百年前树,曾裹侬家锦绣来。
《有学集·三九·与族弟君鸿求免庆寿诗文书》略云:
夫有颂必有骂,有祝必有咒,此相待而成也。有因颂而招骂,因祝而招咒,此相因而假也。今吾抚前鞭后,重自循省,求其可颂者而无也。少窃虚誉,长尘华贯,荣进败名,艰危苟免。无一事可及生人,无一言可书册府。濒死不死,偷生得生。绛县之吏不记其年,杏坛之杖久悬其胫。此天地间之不祥人,雄虺之所慭遗,鸺鹠之所接席者也。子如不忍于骂我也,则如勿颂。子如不忍于咒我也,则如勿祝。以不骂为颂,颂莫祎焉。以无咒为祝,祝莫长也。
《牧斋尺牍·中·与君鸿》云:
村居荒僻,翻经礼佛,居然退院老僧。与吾弟经年不相闻问,不谓吾弟记忆有此长物也。日月逾迈,忽复八旬,敕断亲友,勿以一字诗文枉贺。大抵贺寿诗文,只有两字尽之:一曰骂,二曰咒。本无可贺而贺,此骂也。老人靠天翁随便过活,而祝之曰长年,曰不死,此咒也。业已遍谢四方,岂可自老弟破例耶?若盛意,则心铭之矣。来诗佳甚,漫题数语,勿怪佛头抛粪也。诗笺已领,不烦再加缮写也。谢谢!(寅恪案:此札与前札,辞寿之旨虽同,而详略有异。颇疑此札乃复其族弟之私函,前札则属于致亲朋之公启。故此札乃前札之蓝本也。)
《归庄集·三·某先生八十寿序》略云:
先生之文云,绛县之老,自忘其年。杏坛之杖,久悬其胫。据所用《论语》之事,先生盖自骂为贼矣。吾以为贼之名不必讳。李英公尝自言少为无赖贼,稍长为难当贼,为佳贼,后卒为大将,佐太宗平定天下,画像凌烟阁。且史臣之辞,不论国之正僭、人之贤否,与我敌,即为贼。是故曹魏之朝,以诸葛亮为贼;拓跋之臣,以檀道济为贼。入主出奴,无一定谓。然则贼之名何足讳,吾惟恐先生之不能为贼也。先生自骂为贼,吾不辨先生之非贼,又惟恐先生之非贼,此岂非以骂为颂乎?先生近著有《太公事考》一篇(寅恪案:《有学集·四五·书史记齐太公世家后》末云:“今秋脚病,蹒跚顾影,明年八十,耻随世俗举觞称寿,聊书此以发一笑,而并以自励焉。”玄恭所言,即指此文),举史传所称而参互之,知其八十而从文王,垂百岁而封营丘。先生之寓意可知。庄既以先生之自戏者戏先生,亦以先生之自期者期先生而已,他更无容置一辞也。先生如以庄之言果诅也,果骂也,跪之阶下而责数之,罚饮墨汁一斗,亦惟命。如以为似诅而实祝,似骂而实颂也,进之堂前,赐之卮酒,亦惟命。以先生拒人之为寿文也,故虽以文为献,而不用寻常寿序之辞云。
寅恪案:河东君于牧斋生日,特令童探枝得红豆一颗以为寿,盖寓红豆相思之意,殊非寻常寿礼可比。河东君之聪明能得牧斋之欢心,于此可见一端矣。又陈琰《艺苑丛话·九》“钱牧斋字受之”条云:
柳于后园划地成寿字形,以菜子播其间,旁栽以麦。暮春时候,钱登楼一望,为之狂喜,几坠而颠。
此虽是暮春时事,与牧斋生日无关。但河东君之巧思以求悦于牧斋,亦一旁证也。遂并附记于此。兹更择录后来诸家关于芙蓉庄即红豆庄之诗文三则于下,借见河东君以红豆为牧斋寿一举及牧斋红豆诗之流播久远,殊非偶然也。
《柳南随笔·五》“芙蓉庄”条云:
芙蓉庄在吾邑小东门外,去县治三十里,顾氏别业也。某尚书为宪副台卿公外孙,故其地后归尚书。庄有红豆树,又名红豆庄。树大合抱,数十年一花,其色白。结实如皂荚,子赤如樱桃。顺治辛丑,是花盛开,邑中名士咸赋诗纪事。至康熙癸酉再花,结实数斗,村人竞取之。时庄已久毁,惟树存野田中耳。今树亦半枯,每岁发一枝,讫无定向。闻之土人,所向之处,稻辄歉收,亦可怪也。唐诗红豆生南国。又云红豆啄余鹦鹉粒。未知即此种否,俟再考之。
顾备九(镇)《虞东文录·八·芙蓉庄红豆树歌》云:
田园就芜三径荒,秋风破我芙蓉庄。庄中红豆久枯绝,村人犹记花时节。花时至今七十年,我生已晚空流传。一宵纤芽发故处,孙枝勃窣两三树。此树移来自海南,曲江(自注:“族祖讳耿光。”)手植世泽覃。钱家尚书我自出,庾信曾居宋玉宅。红豆花开及寿时,尚书夸诞赋新诗。我尝读诗感胸臆,鸠占中间仅一息。今得神明复旧观,古根不蚀精神完。(下略。)
孙子潇(原湘)《天真阁集·一九·芙蓉庄看红豆花诗序》云:
吾乡芙蓉庄红豆树,自顺治辛丑花开后,至今百六十又四年矣。乾隆时树已枯,乡人将伐为薪,发根而蛇见,遂不敢伐。阅数年复荣,今又幢幢如盖矣。今年忽发花满树,玉蕊檀心,中挺一茎,独如丹砂,茎之本转绿,即豆荚也。辛烈类丁香,清露晨流,香彻数里,见日则合矣。王生巨川邀余往观,为乞一枝而归。叶亦可把玩,玲珑不齐。王生言,至秋冬时,丹黄如枫也。道光四年五月记。
复次,红豆虽生南国,其开花之距离与气候有关。寅恪昔年教学桂林良丰广西大学,宿舍适在红豆树下。其开花之距离为七年,而所结之实,较第一章所言摘诸常熟红豆庄者略小。今此虞山白茆港钱氏故园中之红豆犹存旧箧,虽不足为植物分类学之标本,亦可视为文学上之珍品也。
寅恪论述牧斋八十生日事既竟,请附论牧斋晚年卧病时一段饶有兴趣之记载于下。
恬裕斋瞿氏藏牧斋楷书苏眉山书《金刚经跋》横幅墨迹,其文后半节云:
病榻婆娑,繙经禅退,杜门谢客已久。奈文魔诗债不肯舍我,友生故旧四方请告者绎络何!今且休矣,执笔如握石,看书如障绡,穷年老朽,如幻泡然,未知能圆满此愿否?后人克继我志者,悉为潢池完好,以此跋为左券云。
海印弟子八十一翁蒙叟钱谦益拜书
又后《跋》云:
老眼模糊不耐看,繙经尽日坐蒲团。东君已漏春消息,犹觉摊书十指寒。
立春日早诵《金刚经》一卷,适河东君以枣汤饷余,坐谈镇日。检赵文敏金汁书蝇头小楷《楞严经》示余。余两眼如蒙雾,一字见不(寅恪案:“见不”当作“不见”),腕中如有鬼,字多舛谬,诧筋力之衰也。口占一绝,并志跋后。甲辰立春日蒙叟题。
寅恪案:依郑氏《近世中西日历表》,康熙三年甲辰立春为正月初八日。若有差误,亦不超过两三日。考牧斋卒于甲辰五月廿四日,其作此绝句时已距死期不远。河东君本居白茆港之红豆庄,正月初八日其在常熟城内钱氏旧宅者,或因与牧斋共度除夕,或由牧斋病势已剧,留住侍疾,不再返白茆港,皆未能确定。但据此两《跋》及诗句,可以推知牧斋垂死时犹困于“文魔诗债”有如是者,殊为可叹。又观其与河东君情感笃挚,至死不变,恐牧斋逝世后,若无遵王等之压迫,河东君亦有身殉之可能也。
关于钱、柳之死及钱氏家难本末,本章首已详引顾苓《河东君传》,今不重录。《虞阳说苑·甲编》有《河东君殉家难事实》一书,所载韩世琦、安世鼎等(韩氏见乾隆修《江南通志·一百零五·职官志》“江苏巡抚”栏。安氏见同书一百零六《职官志》“苏松常兵备道”栏)当时公文颇备,不能尽录,但择其最有关者,稍加解释。兹除《河东君遗嘱》并其女及婿之两《揭》外,略附述当日为河东君伸冤诸人之文字,亦足见公道正义之所在也。至同时人及后来吟咏钱、柳之诗殊多,以其无甚关涉,除黄梨洲、龚芝麓等数首外,其余概从省略。
黄太冲《思旧录》“钱谦益”条云:
甲辰余至,值公病革。一见即云以丧葬事相托。余未之答,公言顾盐台求文三篇,润笔千金。亦尝使人代草,不合我意,固知非兄不可。余欲稍迟,公不可。即导余入书室,反锁于外。三文,一《顾云华封翁墓志》,一《云华诗序》,一《庄子注序》。余急欲出外,二鼓而毕。公使人将余草誊作大字,枕上视之,叩首而谢。余将行,公特招余枕边云:“惟兄知吾意,殁后文字,不托他人。”寻呼孙贻(寅恪案:牧斋子孙爱,字孺贻。梨洲混为“孙贻”)与闻斯言。其后孙贻别求于龚孝升,使余得免于是非,幸也。
《柳南续笔·三》“卖文”条略云:
东涧先生晚年贫甚,专以卖文为活。甲辰夏卧病,自知不起,而丧葬事未有所出,颇以为身后虑。适鹾使顾某求文三篇,润笔千金。先生喜甚,急倩予外曾祖陈公金如代为之,然文成而先生不善也。会余姚黄太冲来访,先生即以三文属之。越数日而先生逝矣。(寅恪案:《牧斋尺牍·中》载《与陈金如札十九通》,其中颇多托代撰文之辞。又光绪修《常昭合志稿·三一·陈灿传》附《式传》云:“陈式,字金如。副贡生。行己谨敕,文笔温丽”等语,皆可供参证。)
《江左三大家诗钞》三卷末载卢綋《跋》云:
吴江顾君茂伦、赵君山子有《三大家诗钞》之辑。刻既成,乃以弁言来命。忆綋于虞山,相遇最晚。壬寅岁以驻节海虞,始得近趋函丈。初见欢若生平,勤勤慰勉。不二年,且奄逝矣。易箦之前二日,贻手书,以后事见嘱,是不可谓不知己也。康熙七年岁次戊申春季楚蕲受业卢綋顿首撰。
民国修《湖北通志·一五二·卢綋传》略云:
卢綋,字元度,一字澹岩。蕲州人。顺治乙丑进士。屡迁苏松参议,长芦盐运使。尝修《蕲州志》,钱谦益甚称之。著有《四照堂文集》三十五卷,《乐府》二卷。
《牧斋尺牍·一·致卢澹岩四通》,其一略云:
老公袓以迁固雄文,发轫蕲志。谨承台命,聊援秃管,以弁简端。承分清俸,本不敢承。久病缠绵,资生参术,借手嘉惠,以偿药券。
其二略云:
顷蒙翰教,谨于尊府君志中,添入合葬一段,以文体冗长,但撮略序次,不能如《梅村志》文之详赡也。腆贶郑重,不敢重违台意,敢再拜登受。(寅恪案:《有学集补·卢府君家传》及《卢氏二烈妇传》并《牧斋外集·八·四照堂文集序》等,皆牧斋为卢氏一门所作之文也。)
其三云:
昨者推士民之意,勒碑颂德,恨拙笔无文,不足以发扬万一,殊自愧也。(寅恪案:颂德碑乃歌功颂德之文。牧斋作此碑文必有润笔。此润笔之资,虽非澹岩直接付出,但必乡人受卢氏之指示而为者,其数目当亦不少。然则此亦澹岩间接之厚贶也。)
其四云:
重荷翰贶,礼当叩谢。辱委《蕲志序》,须数日内力疾载笔。(寅恪案:据其内容,此札应列第一通之前。)
寅恪案:牧斋卖文为活之事,前已于第五章黄毓祺案节论及之。今观梨洲、东溆、澹岩关于牧斋垂死时之记载,益可知其家无余资,贫病交迫之实况矣。至若牧斋《致卢澹岩札》,尤足见其晚年之穷困,非卖文不能维持生计及支付医药之费。总之,此虽为牧斋家庭经济问题,但亦河东君致死主因,故不惮烦琐为之饶舌也。
《柳夫人遗嘱》云:
汝父死后,先是某某并无起头,竟来面前大骂。某某还道我有银,差遵王来逼迫。遵王、某某皆是汝父极亲切之人,竟是如此诈我。钱天章犯罪,是我劝汝父一力救出,今反先串张国贤,骗去官银官契,献与某某。当时原云诸事消释。谁知又逼汝兄之田,献与某某。赖我银子,反开虚账来逼我命,无一人念及汝父者。家人尽皆捉去,汝年纪幼小,不知我之苦处。手无三两,立索三千金,逼得汝与官人进退无门,可痛可恨也。我想汝兄妹二人,必然性命不保。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今竟当面凌辱。我不得不死,但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我之冤仇,汝当同哥哥出头露面,拜求汝父相知。我诉阴司,汝父决不轻放一人。垂绝书示小姐。
威逼姓名,未敢原稿直书,姑阙之。
《孝女揭》云:
揭为婪赃杀命,奇陷屠门,势抗县宪,威胁大吏。母泣冤沈,女号公磔事。窃父母与舅姑一也。不能为孝妇者,窃愿为孝女。生事与死事一也。不得报恩于生前者,窃愿报仇于死后。如今日活杀吾母柳氏一案,操戈而杀母者,兽族谦光与兽侄孙曾也。主谋而令其杀者谁,呼其名,无不疾首痛心;称其爵,无不胆战股栗;叙其恶,无不发竖眦裂。在今血控,不敢显触其凶锋。嗣后登闻,誓必直陈其恶款。止就二兽之罪案,涕泣而历陈之。我母柳氏,系本朝秘书院学士我父牧斋公之侧室,本朝唐令兄孺贻之庶母也。母归我父九载,方生氏。母命不辰,止有一女。我父不忍嫁氏,因赘翰林院赵月潭公之第三子为婿。依依膝下者,四历寒暑。每以不得侍奉舅姑为疚。不料父年八十有三,染病益笃。氏助兄嫂日侍汤药,身不克代,乃于五月二十有四日,一旦考终。呜呼痛哉!方思与兄共守苫块,以尽半子之谊,以终哀戚之期,而后托吾母于嫡兄,从吾夫以归养。岂期族难陡作,贵贱交炽。昔之受厚恩于吾父者,今日忽挺戈而入室。昔之求拯救于吾父者,今日忽背噬而甘心。昔之呼高上于堂下,执弟子于门墙者,今日忽揭竿树帜,耽耽而逐逐,如钱谦光、钱曾,其手倡斩丧者也。谦光系行劣徒夫,不齿姻族,曾则为销奏之黜衿也。(寅恪案:奏销事可参孟心史(森)《明清史论著集刊·上·奏销案》一文。)于分为曾侄孙,于谊为受业门人。其饮斯食斯,举书学字,得以名列胶庠,家称封殖者,伊谁之力,而一旦背义灭伦至此。噫!异矣!其挟命而酷炙,则曰某。其狐假而虎逼,则曰某。其附会而婪烹,则曰某。始焉逼我杯皿,以九爵进未已也。少焉扦钉膏腴六百亩矣。少焉俘获僮仆十数辈矣。痛毁之余,不敢爰及干戈,而恶等反视为弱肉,益肆鸱张。复于六月二十八日,大声疾呼曰:“我奉族贵命,立索柳氏银三千两。有则生,无则死。毋短毫厘,毋迟瞬息,毋代资饰。”忽而登幕,忽而入室,忽而渐卧,直逼吾母无地自容,登楼吮血,嘱咐煌煌。嗟乎!以吾父归田之后,卖文为活,茕茕女子,蓄积几何,而有此现帑三千,以供狼兽之婪逼哉?族枭权仆密布环纠,擦拳磨掌,秽身肆詈。斯时吾母即不死,不可得也。即不速死,亦不可得也。因遂披麻就缢,解绖投缳。威逼之声未绝于阃外,而呼吸之气已绝于闺中。呜呼痛哉!比之斧锧为尤甚,较之鼎镬为尤惨者也。五内崩裂,痛声彻外,恶始抱头窜鼠,弃帽微行,追之不及,奔告捕衙门验缢解经,随告本县验伤暂殓。复控粮道,仰系审解。兄随刊布血情,近陈都邑,远达京师。巨恶情虚虑播,哀浼戚绅,吐赃服罪,尽收梓刻。至今揭板原赃,现贮居间,岂其阳为求息,阴肆把持?赫赫当权,谁能抗令?虽有执法之神明,莫制负隅之魑魅。仅将兽光薄杖,兽曾薄拟。嗟乎!以立逼立毙之人命,与六百两六百亩之真赃,而止以薄惩定案,岂所以上报王章,下慰冤魂哉?兄因一控盐宪,再控抚宪,俱批苏常道亲审招牌。恶复夤谍贿县,任意抗违。贿差杨安,不解不审。视宪词为儿戏,贱母命为草菅,棺骸惨暴,案狱浮沉,五罪五刑,有此不论不议之律乎?恶虑命确赃真,到底难逃重辟,乃遂幻造流言,凿空飞驾,始焉杀吾母一人之命也,今且杀吾父兄阖门之命及其子孙也。狼谋叵测,一至是哉!在兄孺饴赋性柔孱,或迫于权重。在夫赵管,弱龄缌婿,或阻于严亲。而氏也仰事惟母,母也俯育惟氏,母既不惜一死以报父,氏亦何惜一死以报母。从此身命俱损,舅姑莫养,行即触阶哭宪,旋复击鼓叩阍,誓不与杀母之贼共戴一天。嗟乎!帷车袖剑,有白日报父之赵娥,抉目掩皮,有道旁殉弟之聂姊。事状罄竹难书,止就六月廿六日至廿八日。谓区区女子遂无尺寸之刃哉?敢揭之以告通国,伏乞当道满汉大人,各郡缙绅先生鼎持公道,斧磔元凶,慰死救生,合门幸甚!康熙三年七月嫡女钱氏谨揭。
公婿赵管《揭》云:
谨陈逼死实迹事,痛岳父于五月二十四日去世,蓦遭凶恶钱曾、钱谦光等构衅谋害,恣意择之,逼写田房,扼阱僮仆,凌虐岳母绝命时,三日夜内事言之。岳母柳氏有籴米纳官银两,向贮仓厅张国贤收管。钱曾、钱谦光探知,廿六日擒国贤妻并男张义至半野堂,官刑私拷,招称仓厅上有白银六百两。钱曾即遣家人陆奎先索去银杯九只,此廿六日午后也。黄昏后,复令陆奎押张义到仓厅取前银。义将蒲包裹木匣,付陆奎手持去。曾又突至孝幕中,岳母以曾为受恩岳父之人,伏地哀泣。曾犹谈笑自若。其时恐吓之语,不可尽述。廿七日曾遣奎来传言。其话比前尤甚。是日,逼去家财及叶茂、陈茂、周和。僮仆辈尽皆股栗散去。黄昏时,曾复唤徐瑞来传述云:“要我主持,须先将香炉古玩价高者送我。”廿八日,谦光先来向管云:“汝与岳母说云,速速料理贵人,否则祸即到矣。”言毕竟出。顷之曾来,直入孝幕,坐灵床前,大呼曰:“止隔明日一日矣。”各贵诸奴俱已齐集,即来吵闹,不得开丧。复至书房内,大张声势。管惧其威焰,不敢置可否。坐逼良久,曾方出门,而谦光又踵至矣,云:“汝家事大坏,遵王现在坊桥上,须请遵王来,方可商量。”适曾亦令奎来。谦光随令请至。二人一唱一和,皆云:“我奉族贵令,必要银三千两,如少一厘,不下事。”命管传言。岳母惊骇不能答。二人复传内王进福妻出去,所言皆人所不能出之口者。复命一催促几次。许之田房。谦光云:“芙蓉庄已差十六人发四舟去搬矣。谁要汝田?”管复力恳一时无措。二人云:“三千两原有几分分的,断少不得。”随分付要吃荤点心。吃过,复唤王进福妻传话,大声叱咤:“今日必等回报,然后去得。”岳母云:“稍静片刻,容我开账。”携笔纸登楼。二人在外大叱管云:“初一日先要打汝夫妻出门。还不速速催促。”被逼不过,只得入户,见楼紧闭,踢开时,岳母已缢死矣。管急趋出,二人弃帽逃窜。赶至坊桥,二人拼命逃奔,躲匿族贵家中,不能追获。此实情实事也。乘丧威逼,固非一人,投缳之时,惟此二贼。悉载岳母遣嘱中。另录刊布。先此略述一二,以俟伸雪云。
寅恪案:《河东君遗嘱》前已节引,以其与赵管夫妇两《揭》,同为钱氏家难主要文件,故全录三文,并略加以论述。遗嘱中所谓“某某”,即钱朝鼎。由遗嘱后其女所附“威逼姓名未敢原稿直书,姑阙之”及其揭中所云“主谋而令其杀者谁?呼其名,无不疾首痛心;称其爵,无不胆战股栗;叙其恶,无不发竖眦裂。在今血控,不敢显触其凶锋。嗣后登闻,誓必直陈其恶款”等语,可知此人当日在常熟之势力为何如矣。
原任苏州府常熟县知县瞿四达《揭》略云:
揭为贪绅屠族逼命,义切同仇,冒死直陈事。今夏五(牧翁钱)夫子亡后匝月,遽有逼死柳夫人之变。及问致死者谁?则贪恶俗绅钱朝鼎也。请陈其实。朝鼎为浙臬司,婪张安茂厚赂,内有银杯两只,工镌细文“茂”字于杯脚。天败落四达之手。先年具揭首告,朝鼎挽腹亲,王曰,俞解其事。此大证佐也。为科臣柯讳耸张讳惟赤交章通劾,故虽窜升副宪,并未到任,旋奉严旨。何尝一日真都宪哉?今犹朱标都察院封条告示,封芙蓉庄房屋。其逼死柳夫人实案一。朝鼎居官狼藉,如湖州司李龚廷历情极刎颈,若浼钱夫人舍身挽救,得豁重罪,乃反诬以受赂。当夫子疾笃卧床,即遣狼仆虎坐中堂,朝暮逼索,致含愤气绝。随逼柳婿赵生员含泪立虚契,夺田四百亩。其逼死柳夫人实案二。夫子生前分授柳家人张国贤,以知数久,家颇温。夫子亡未及二七,朝鼎遽拿国贤于灵柩前,杖八十,夹两棍,逼献银四百六十两,米二百石。柳母子痛哭求情,面加斥辱,秽媟不堪。其逼死柳夫人实案三。凡此三案,法应按律治罪,追赃充饷,朝鼎其何辞?乃仅治虎翼之罪,卸祸钱谦光、钱曾二人,欲草草了此大狱。夫谦光等行同狗彘,死有余辜。虽肆诸市朝,岂足令堂堂宫保烈烈幽魂,瞑目地下哉?
光绪修《常昭合志稿·二六·耆旧门·钱朝鼎传》略云:
钱朝鼎,字禹九,号黍谷。顺治丁亥进士。授刑部主事,历员外郎中,升广东提学道。端士习,正文风,为天下学政最。转浙江按察使,誓于神曰,归橐名一钱,立殛死。超擢副都御史,忌者托词稽留钦案,露章参之。丁内艰,服阕,补鸿胪卿,迁大理少卿。
寅恪案:瞿四达此揭所言钱朝鼎豪霸恶迹,即就以解任已久之封条封闭芙蓉庄一事,可为明证。至牧斋之殒命,亦因朝鼎遣仆登堂,朝暮逼索所致。然则朝鼎不但逼死河东君,亦逼死牧斋矣。朝鼎在乡何以有如此权势,恐与四达《揭》中所云“朝鼎挽腹亲,王曰,俞解其事”等语有关。“腹亲”二字,疑为“福晋”之别译。即满文“王妃”之义。以当日情事言之,汉人必不能与满洲亲王发生关系。疑四达所指之王,乃尚可喜。据道光修《广东通志·四三·职官表·三四》载:
钱朝鼎,顺治十年任广东提学道。
张纯熙,顺治十三年任广东提学道。
《清史列传·七八·尚可喜传》略云:
尚可喜,辽东人。崇祯初,可喜为广鹿岛副将。据广鹿,遣部校卢可用、金玉奎赴我朝纳款,时天聪七年十二月也。崇德元年封智顺王。七年,锦州下,赐所俘及降户。可喜奏请以部众归隶汉军。于是隶镶蓝旗。八年,随郑亲王济尔哈郎征明。顺治元年四月,随睿亲王多尔衮入山海关,击败流贼李自成。六年五月,改封平南王,赐金册金印。统将士征广东。携家驻守。十三年,赐敕记功,岁增藩俸千两。是时粤地皆隶版图。(康熙)四年谕曰:近闻广东人民为王属下兵丁扰害,失其生理。此皆将领不体王意,或倚为王亲戚,以小民易欺,唯图利己,恣行不法之故。自今务严加约束,以副委任。
可知朝鼎任广东提学道之时,在可喜“统将士征广东,携家驻守”之期间。岂朝鼎为平南王之亲戚,故习于“唯图利己,恣行不法”耶?俟考。
《虞阳说苑·乙编·后虞书》云:
瞿知县四达比较钱粮,即过销单,必加夹打,云以惩后。
又云:
瞿知县杀诸生冯舒于狱。邑中各项钱粮,惟舒独知其弊。诸生黄启耀等,合词上瞿贪状。瞿以贿饰。疑词出舒手。故杀之。
今若揆以《常昭合志稿》所载朝鼎事迹,则为能“端士习,正文风”“归橐不名一钱”及“执法持正”之人。而《后虞书》则谓瞿四达乃一贪酷之县官。由是观之,明清间之史料,是非恩怨,难于判定,此又一例也。
《家难事实》附各台《谳词》“督粮道卢,为伐丧杀命等事批”云:
钱谦光以宦门宗裔,甘作无良,乘丧挟威,逼柳氏投缳,命尽顷刻,诚变出意外也。尤可怪者,钱曾素以文受知太史,宜有知己之感,奈何亦为谦光附和耶?审讯犹哓哓申辨,如诈赃一百廿两,银杯九只。据张国贤供称,陆奎经收分受,则光等之婪赃杀命,律有明条,该县徇情玩纵,大乖谳法。但人命重情,必经地方官审究真确,方可转报。仰常熟县再将有名人犯各证严加讯究,并分赃确数,致死根由,依律定拟入招解道,以凭转解抚院正法,移明学道革黜。事关重案,该县务须大破情面,赃罪合律,毋得徇纵,复烦驳结,速速缴。康熙三年又六月十九日。
寅恪案:《有学集补·卢府君家传》云:
(綋康熙元年)壬寅奉命督粮苏松,建节海虞。
可知“督粮道卢”,即上引《江左三大家诗钞跋》之作者卢綋,亦即上引《孝女揭》中“复控粮道,仰系审解”之“粮道”。澹岩《跋》云:“易箦之前二日贻手书,以后事见嘱。”可知牧斋早已预料其身死之后,必有家难。(此点可参上引瞿四达《揭》文“当夫子疾笃卧床,(朝鼎)即遣狼仆虎坐中堂,朝暮逼索,致含愤气绝”等语及寅恪所论。)故以后事托卢氏。今观澹岩批语,左袒河东君,而痛责钱谦光、钱曾等,可谓不负其师之托,而《河东君遗嘱》(详见上引)云:
我之冤仇,汝当同哥哥出头露面,拜求汝父相知。
据此,澹岩乃河东君垂绝时,心中所认为牧斋相知之一无疑。斯又可证澹岩《跋》中“不可谓不知己”之语诚非虚构矣。又各台《谳词》“盐院顾,为乘丧抄逼,活杀惨命事批”云:
钱宦弃世,曾几何日,而族人遽相逼迫,致其庶室投缳殒躯,风俗乖张,莫此为甚,仰苏松道严究解报。
寅恪案:此“盐院顾”,当即上引梨洲《思旧录》中之“顾盐台”及《柳南续笔》之中“鹾使顾某”,亦即求牧斋作三篇文之人。此人既欲借牧斋之文以自重,其批语亦左袒河东君,殊不足异。但其人与牧斋似无深交,非如澹岩受业于牧斋者之比。故其批词亦不及澹岩之严厉也。
复次,观上引钱氏家难三文,当日河东君被迫死之情状,已甚了然。唯其所谓“三千金”或“银三千两”者,与《虞阳说苑·甲编》冯默庵(舒)撰《虞山妖乱志》中所言钱曾父裔肃有关。默庵之文(可参同编据梧子撰《笔梦》末两段所载及《河东君殉家难事实》顾苓、归庄《致钱遵王》两札)略云:
钱裔肃者,故侍御岱孙,宪副时俊子也。岱罢官归,家富于财,声伎冠一邑。裔肃亦中顺天乙卯举人。诸孙中肃资独饶。有女伎连璧者,故幸于侍御,生一女矣,而被出。肃悦之,召归,藏玉芝堂中三年,而家人不得知,与生一子,名祖彭,为县庠生,其事始彰。万历丁巳,侍御举乡饮,将登宾筵,一邑哗然。监生顾大韶出檄文讨其居乡不法事,怨家有欲乘此甘心者,(钱)尚书(谦益)素不乐侍御,口语亦藉藉。钱(裔肃)乃大惧,遽出连璧。已而侍御死,宪副亦殁。诸兄弟皆惎裔肃,有为飞书告邑令杨鼎熙,言连璧事者,杨以谂尚书。尚书答曰,此帷箔中事,疑信相参。书似出匿名,盍姑藏弆之,当亦盛德事耶?有钱斗者,尚书族子也。素倾险好利。裔肃以尚书相昵,故亦亲之。遂交构其间,须三千金赇尚书。裔肃诺。斗又邀其家人赍银至家。斗居城北,其邻有徐锡策者,称好事。诇得裔肃[img alt="" src="../Images/ad0016.png" /]赇事,遂讼言告人。银未入尚书家,而迹已昭著不可掩。裔肃族人时杰者,又白之于巡按御史。尚书亦唯唯,无所可否。于是其事鼎沸。时杰得贿,几与尚书等。裔肃始以其事委尚书,出重贿,要万全。已而尚书不甚为力,故怨之。裔肃诸弟又日以宪副故妓人纳之尚书,裔肃不得已亦献焉。凡什器之贵重者,钱斗辈指名索取,以为尚书欢。是时抚吴为张公国维。尚书辛丑所取士也。以故府县风靡,无不严重尚书者。裔肃所费既不赀,当事者姑以他事褫革,而置奸祖妾不问。邑人自此仄目尚书矣。
然则《河东君遗嘱》所谓“手无三两,立索三千金”,《孝女揭》所谓“奉族贵命,立索柳氏银三千两。有则生,无则死”,及赵管《揭》所谓“必要银三千两,如少一厘,不下事”等语中之“三千金”,疑即此文裔肃赇尚书之“三千金”。而遵王向微仲索取之“香炉古玩价高者”,恐即指钱斗向钱裔肃“指名索取,以为尚书欢”之贵重什器也。如此解释,是否合理,仍俟更考。
又《虞阳说苑·甲编·过墟志感》一书,虽为伪讬,但其中用语,可与《孝女揭》相参校者,如称钱曾为“兽曾”之类是也。至刘寡妇以其家资全付与其婿钱生者,殆常熟风俗,妇人苟无亲生之子,例以家资付其女及婿。此所以钱朝鼎、钱曾等由是怀疑河东君以牧斋资财,尽付赵管夫妇,因而逼索特甚,致使“进退无门”,且叱管云“初一日先要打汝夫妻出门”。故《过墟志感》虽为伪托之书,于当时常熟风俗,仍有参考价值也。
复次,遵王与牧斋之关系,除光绪修《常昭合志稿·三二》及同治修《苏州府志·一百》本传外,章式之(钰)《钱遵王读书敏求记校证》补辑类记所载《钱曾传》,颇为详尽,兹不备引,读者可自取参阅。唯忆昔年寅恪旅居北京,与王观堂(国维)先生同游厂甸,见书摊上列有章氏此书。先生持之笑谓寅恪曰:“这位先生(指章式之)是用功的,但此书可以不做。”时市人扰攘,未及详询,究不知观堂先生之意何在?特附记于此,以资谈助。
又《家难事实》载严武伯(熊)《负心杀命钱曾公案》文云:
窃闻恩莫深于知己,而钱财为下。罪莫大于负心,而杀命尤惨。牧斋钱公主海内诗文之柄五十余年,同里后学砚席侍侧者,熊与钱曾均受教益。今公甫逝,骨肉未寒,反颜肆噬,逼打家人徐瑞写身炙诈银三十六两。今月廿八日复诬传族势赫奕,同钱天章虎临丧次,立逼柳夫人惨缢。亘古异变,宇宙奇闻。熊追感师恩,鸣鼓讨贼。先此布告,行即上控下诉,少效豫让吞炭之意。
王渔洋《感旧集·一二》“严熊”条,卢见曾《补传》云:
熊字武伯,江南常熟人。有《雪鸿集》。
《小传·下·》附宋琬《安雅堂集·武伯诗序》(可参陈寿祺《郎潜纪闻·八》“虞山钱宗伯下世”条)云:
钱牧斋先生常顾余于湖上,语及当代人物。先生曰:“吾虞有严生武伯者,纵横跌**,其才未易当也。”后与武伯定交吴门,先生已撤琴瑟再闰矣。武伯身长八尺,眉宇轩轩,骤见之,或以为燕赵间侠客壮士也。酒酣以往,为言先生下世后,其族人某,妄意室中之藏,纠合无赖,嚣于先生爱妾之室,所谓河东君者,诟厉万端,迫令自杀。武伯不胜其愤,鸣鼓草檄,以声其罪。其人大惭,无所容。聆其言,坐客无不发上指者。呜呼!何其壮哉!又一日饮酒,漏三鼓,武伯出先生文一篇示余,相与辨论,往复不中意,武伯须髯尽张如猬毛,欲掷铁灯檠于地者再,厥明酒醒,相视而笑曰:“夜来真大醉也。”虽狂者之态固然乎?而其护师门如干城,不以生死易心,良足多也。
龚鼎孳《定山堂集·四二·(康熙丙午迄庚戌)存笥稿·严武伯千里命驾且为虞山先生义愤有古人之风于其归占此送之七绝五首》云:
清秋纨扇障西风,红豆新词映烛红。扣策羊昙何限泪,一时沾洒月明中。
死生胶漆义谁陈,挂剑风期白首新。却笑关弓巢卵事,当时原有受恩人。
河东才调擅风流,赌茗拈花是唱酬。一著到头全不错,瓣香齐拜绛云楼。
高平门第冠乌衣,珠玉争看彩笔飞。曾读隐侯雌霓赋,至今三叹赏音稀。
君家严父似严光,一卧溪山岁月长。头白故交零落尽,几时重拜德公床。
寅恪案:牧斋与严氏一家四代均有交谊,前已言及。晚岁与武伯尤为笃挚。观上列材料并《有学集·三七·严宜人文氏哀辞(并序)》(此序前已引)、同书四八《题严武伯诗卷》及《再与严子论诗语》等篇,可知武伯之“为虞山先生义愤”,固非偶然。但武伯之“纵横跌**”“眉宇轩轩,如燕赵间侠客壮士”自是别具风格之人。故其与钱曾辈受恩于牧斋者同,而所以报之者迥异也。
《河东君殉家难事实》一书中尚有严熊《致钱求赤书》一通云:
往年牧翁身后,家难丛集,破巢毁卵,伤心惨目,孺贻世翁长厚素著,饮恨未申,至不能安居,薄游燕邸。弟客春在北,每见名贤硕彦,罔不怜念之者。岂归未逾月,仁兄首发大难,出揭噬脐,必欲斩绝牧斋先生之后,意何为耶?况仁兄此揭不过为索逋而起,手书历历,要挟在前,难免通国耳目。呜呼!索逋如此,万一事更有大于索逋者,仁兄又将何以处之乎?
光绪修《常昭合志稿·二六·钱裔僖传》附族人《上安传》略云:
族人上安,原名孙爱,字孺贻。顺时曾孙。性孤介。顺治丙戌举于乡。父殁,蒙家难,必伸其意而后已。谒选除永城令。始至,人以为贵公子,不谙吏事。升大理评事,遂归,闭户不见一人,即子孙罕见之。
同书三二《钱孙保传》云:
钱孙保,字求赤。谦贞子,赵士春婿也。
《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乙·龚鼎孳传》略云:
康熙元年谕部以侍郎补用。明年起都察院左都御史。三年迁刑部尚书。五年转兵部。八年转礼部。十二年八月以疾致仕,九月卒。
据上列之材料,可知严武伯至北京,乃在康熙五年丙午后,龚氏任职京师之际。而此时牧斋之从侄孙保,曾再发起向孙爱索逋之事。牧斋身后,其家况之悲惨如此,可哀也已!又曹秋岳(溶)《静惕堂集·四四·严武伯钱遵王至二首》,其二云:
浮云劫火动相妨,红豆当年倚恨长。容我一瓻鸳水北,往来吹送白苹香。
岂由于秋岳之调解,后来武伯、遵王复言归于好耶?俟考。据康熙四年正月廿七日总督郎宪牌及同年同月廿九日理刑审语(俱见《河东君殉家难事实》),知此案悬搁“五月有余”及郎廷佐追问,始草草了事,而所加罪者,惟陆奎、杨安等不足道之人及细微之款项,而钱曾等取去之六百金及勒索三千金,逼死河东君一事,则含糊不究。可知其中必有禹九之权势及遵王之“钱神又能使鬼通天”(见《家难事实》归庄《致钱遵王书》,并可参同书李习之(洊)《致钱黍谷大宪咸亭御史书》及《贻钱御史第二书》,黍谷即朝鼎,事迹见上引《常昭合志稿·二六》,咸亭即延宅,事迹见同书同卷),故可以不了了之也。当日清廷地方汉奸豪霸之欺凌平民,即此一端,可想见矣。
复次,河东君缢死之所,实在荣木楼,即旧日黄陶庵授读孙爱之处(可参陆翼王辑《黄陶庵先生集·一六·和陶诗·和饮酒二十首序》所云“辛巳杪冬客海虞荣木楼”,及陈树惪辑《黄陶庵年谱》“崇祯十四年辛巳”条所云“先生三十七岁,馆虞山”等语)。徐芳《柳夫人小传》等所谓“自取缕帛结项,死尚书侧”,则齐东野人之语,不可信也。至若俞蛟《梦厂杂著》《齐东妄言·九·柳如是传》等所言昭文县署之事,其为妄谬,则更不足道矣。
《归庄集·八·祭钱牧斋先生文》云:
先生通籍五十余年,而立朝无几时,信蛾眉之见嫉,亦时会之不逢。抱济世之略,而纤毫不得展,怀无涯之志,而不能一日快其心胸。其性迂才拙,心壮头童。先生喜其同志,每商略慷慨,谈宴从容。剖肠如雪,吐气成虹。感时追往,忽复泪下淋浪,发竖髼松。窥先生之意,亦悔中道之委蛇,思欲以晚盖。何天之待先生之酷,竟使之赍志以终。人谁不死,先生既享耄耋矣。呜呼!我独悲其遇之穷。先生素不喜道学,故居家多恣意,不满于舆论,而尤取怨于同宗。小子之初拜夫灵筵也,颇闻将废匍匐之谊,而有意于兴戎。哀孝子之在疚,方丧事之纵纵。虽报施之常,人情所同。顾大不伐丧,春秋之义。虐茕独者,箕子所恫!闻其人固高明之士,必能怵于名义,而涣然冰释,逝者亦可**于幽宫。虞山崔崔,尚湖沨沨。去先生之恒干,飙举于云中。哀文章之沦丧,熟能继其高踪?悲小子之失师,将遂底于惛懵。自先生之遘疾,冬春再挂夫孤篷。入夏而苦贱患,就医于练水之东。尝驰问疾之使,报以吉而无凶。方和高咏以**(可参《有学集·一二·东涧集·上·赠归玄恭八十二韵戏效玄恭体》及同书一三《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序》),岂谓遂符两楹之梦,忽崩千丈之松。呜呼!手足不及启,含敛不及视,小子抱痛于无穷。跪陈词而荐酒,不知涕之何从。尚飨!
《南雷诗历·二·八哀诗》之五《钱宗伯牧斋》云:
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后与谁传。凭裀引烛烧残话,嘱笔完文抵债钱。(自注:“问疾时事。宗伯临殁,以三文润笔抵丧葬之费,皆余代草。”)红豆俄飘迷月路,美人欲绝指筝弦。(自注:“皆身后事。”)平生知己谁人是(自注:“应三四句。”),能不为公一泫然。(自注:“应五六句。”)
《定山堂诗集·一四·(康熙壬寅迄丙午)存笥稿·挽河东夫人五律二首》,其一云:
惊定重挥涕,兰萎恰此辰。甘为赍志事,应愧受恩人。石火他生劫,莲花悟后身。九原相见日,悲喜话綦巾。
其二云:
岂少完人传,如君论定稀。朱颜原独立,白首果同归。绝脰心方见,齐牢宠不非。可怜共命鸟,犹逐绛云飞。
寅恪案:当时名流与牧斋素有交谊者,除黄、龚、归三人外,如吴梅村者,必有追挽钱、柳之作,但今不见于吴氏集中。世传《梅村家藏稿》必非最初原稿,乃后来所删削者,由此亦可断言矣。
钱泳《履园丛话·二四》“东涧老人墓”条云:
虞山钱受翁,才名满天下,而所欠惟一死,遂至骂名千载。乃不及柳夫人削发投缳,忠于受翁也。嘉庆二十年间,钱塘陈云伯(文述)为常熟令,访得柳夫人墓在拂水岩下,为清理立石,而受翁之冢即在其西偏,竟无人为之表者。第闻受翁之后已绝,墓亦荒废。余为集刻苏文忠书曰“东涧老人墓”五字碣,立于墓前。观者莫不笑之。记査初白有诗云,“生不并时怜我晚,死无他恨惜公迟”(见《敬业堂集·一六·拂水山庄三首》之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信哉!
翁同龢《瓶庐诗稿·八·东涧老人墓》云:
秋水堂安在,荒凉有墓田。孤坟我如是(自注:“墓与河东君邻。”),独树古君迁。(自注:“柹一,尚是旧物。”)题碣谁摹宋(自注:“碑字集坡书。”),居人尚姓钱。争来问遗事,欲说转凄然。
邓文如(之诚)君《骨董全编·骨董琐记·七》“钱蒙叟墓”条云:
常熟宝岩西三里许,曰刘神滨。再西三里,曰虎滨。两滨适中曰界河沿,又曰花园滨,钱牧斋墓在焉。有碣题“东涧老人墓”五字,集东坡书,字径五六寸。嘉庆中族裔所立,本宗久绝矣。河东君墓即在左近。其拂水山庄,今为海藏寺。距剑门不远,有古柏一,银杏二,尚存。
寅恪案:此俱钱、柳死后,有关考证之材料,故并录之。草此稿竟,合掌说偈曰:
刺刺不休,沾沾自喜。忽庄忽谐,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悯生悲死。繁琐冗长,见笑君子。失明膑足,尚未聋哑。得成此书,乃天所假。卧榻沉思,然脂暝写。痛哭古人,留赠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