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复明运动10(1 / 1)

《清史稿·二五一·陈名夏传》云:

陈名夏,字百史。江南溧阳人。明崇祯进士,官修撰,兼户兵二科都给事中。降李自成,福王时,入从贼案。顺治二年诣大名降。以保定巡抚王文奎荐,复原官。入谒睿亲王,请正大位。王曰:“本朝自有家法,非尔所知也。”

《左传·哀公十五年》云:

卫孔圉取大子蒯聩之姊,生悝。孔氏之竖浑良夫,长而美。孔文子卒,通于内。大子在戚,孔姬使之焉。大子与之言曰:“苟使我入获国,服冕乘轩,三死无与。”与之盟。为请于伯姬。

又《哀公十七年》略云:

十七年春,卫侯为虎幄于藉圃。成。求令名者,而与之始食焉。大子请使良夫,良夫乘衷甸,两牡,紫衣狐裘。至,袒裘,不释剑而食。大子使牵以退,数之以三罪而杀之。

卫侯梦于北宫,见人登昆吾之观,被发北面而噪曰:“登此昆吾之虚。绵绵生之瓜。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杜《注》云:“本盟当免三死,而并数一时之事为三罪,杀之,故自谓无辜。”)

牧斋诗第一句以浑良夫比百史,盖以其数次论死,虽暂得宽逭,终以自承曾言“留发复衣冠”事处绞。夫百史辩宁完我所诘各款皆虚,独于最无物证,可以脱免之有关复明制度之一款,则认为真实。是其志在复明,欲以此心告诸天下后世,殊可哀矣。牧斋诗第二句谓己身与百史虽皆志在复明,而终无成。所自信者,百史不如己身之能老归空门耳。第二十四首云:

长干塔绕万枝灯,白玉亳光涌玉绳。铃铎分明传好语,道人谁是佛图澄。

寅恪案:此诗末二句遵王无注。检慧皎《高僧传初集·十》晋邺中《竺佛图澄传》(可参《晋书·九五·佛图澄传》)云:

光初十一年,(刘)曜自率兵攻洛阳,(石)勒欲自往拒曜,内外僚佐无不必谏。勒以访澄,澄曰:“相轮钤音云,‘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此羯语也。‘秀支’军也。‘替戾冈’出也。‘仆谷’刘曜胡位也。‘劬秃当’捉也。此言军出捉得曜也。”时,徐光闻澄此旨,苦劝勒行。勒乃留长子石弘共澄以镇襄国,自率中军步骑,直诣洛城。两阵才交,曜军大溃,曜马没水中,石堪生擒之送勒。澄时以物涂掌观之,见有大众。众中缚一人,朱丝约其肘,因以告弘,当尔之时,正生擒曜也。

牧斋诗用此典之意,言清军主帅出战必败也。第二十五首云:

采药虚无弱水东,飙轮仍傍第三峰。玉晨他日论班位,应次高辛展上公。(自注:“过句曲,望三峰作。”)

寅恪案:此首为归家途中过句容所赋。末二句意谓此次在南都作复明活动,他日成功,当受封赏也。《有学集诗注·九·红豆集》中有关牧斋复明活动,而最饶兴趣者,莫如《六安黄夫人邓氏(七律)》一首,诗云:

铙歌鼓吹竞芳辰,娘子军前喜气新。(涵芬楼本作“鱼轩象服照青春,鼓吹喧阗壁垒新”。但后附校勘记同注本。)绣幰昔闻梁刺史,锦车今见汉夫人。(涵芬楼本“见”作“比”。)须眉男子元无几(涵芬楼本“元”作“原”),巾帼英雄自有真。(涵芬楼本“巾帼”作“粉黛”。)还待麻姑擗麟脯,共临东海看扬尘。(涵芬楼本“共临”作“笑看”,“看”作“再”。)

寅恪案:就今所见关于黄夫人邓氏或梅氏及黄鼎之资料,移录于下,恐仍未备,尚求当世君子教正。总之,牧斋诗末二句之旨,复明活动之意,溢于言表矣。

刘继庄(献廷)《广阳杂记·一》(刘氏与牧斋有交谊,见《杨大瓢先生杂文稿·刘继庄传》)云:

霍山黄鼎,字玉耳。霍山诸生也。鼎革时起义,后降洪(承畴)经略,授以总兵,使居江南。其妻独不降,拥众数万,盘居山中,与官兵抗,屡为其败。总督马国柱谓鼎,独不能招汝妻使降乎?鼎曰:“不能也。然其子在此,使往,或有济乎?”国柱遂使其子招之。鼎妻曰:“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然志士不屈其志。吾必得总督来庐一面,约吾解众,喻令剃发。然吾仍居山中以遂吾志,不能若吾夫调居他处也。”其子复命,国柱自来庐州,鼎妻率众出见,贯甲铁兜鍪,凛凛如伟丈夫。如总戎见制台礼。遂降,终不出山。黄鼎居江南久,后屡与郑氏通,郎总督时,事败,服毒死。

《痛史·第七种·弘光实录钞·一》“(崇祯十七年癸未六月)乙亥湖广巡按御史黄澍召对劾马士英于上前”条黄澍《疏》“士英十可斩”,其二云:

市棍黄鼎委署麻城,以有司之官,娶乡宦梅之焕之女。士英利其奸邪,互相表里。黄鼎私铸闯贼果毅将军银印,托言夺自贼手,飞报先帝。士英蒙厚赏,黄鼎加副将。麻城士民有“假印不去,真官不来”之谣。是谓欺君,可斩。

王葆心《蕲黄四十八砦纪事·二》附《皖砦篇》略云:

(顺治)三年秋,(明荆王朱)常[img alt="" src="../Images/ad0013.png" /]旧部李时嘉等复掠太湖,总兵黄鼎平之。是年冬,扬州人明瑞昌王军师赵正据宿松洿池间,称明帅,屡挫大兵。安徽巡抚李栖风遣兵备道夏继虞,总兵卜从善、黄鼎、冷允登,副将梁大用等合兵剿之。又霍山总兵黄鼎妻梅氏者,故麻城甘肃巡抚之焕女。鼎字玉耳,霍山诸生。始崇祯十六年五月,凤阳总督马士英遣鼎入麻城诸砦说周文江反正,即委鼎署麻城知县。闻之焕女英勇而有志节,饶父风。娶之。顺治初,鼎即纳款于洪承畴,授以总兵,使居南直。梅氏独抗节不降,拥众数万,踞英霍及庐凤山中,与总督马国柱所部兵抗,所部屡败。(寅恪案:下文同上引《广阳杂记·一》“霍山黄鼎”条。兹不重录。)

《皖砦篇》附《案语》云:

此事见刘继庄《广阳杂记》。近日如《夕阳红泪录》等书,均载之。迹梅夫人壮烈之行,其夫应为愧死,故易书鼎妻为梅氏以予之。盖左忠贞侯良玉、沈阿翠游击将军云英后之一人也。诸书载此,均惜夫人不知谁氏。爰据《弘光实录钞》中黄澍“劾马士英十可斩”《疏》所称鼎娶麻城乡宦梅之焕女之语,证夫人为长公女。长公为明季边帅伟人,尤吾乡铮铮奇男子,宜夫人英壮有父风。其始终不屈,惓惓不忘宗国,志节皭然,与其夫始附权奸,终狡逞,求作降虏,仍不能免,诚所谓熏莸不同器者矣。惟霍山黄氏,今犹儒旧家风,夫人遗事必犹有传者,当再访摭之。

《牧斋初学集·七三·梅长公传》略云:

公讳之焕,字长公,一字彬父,黄之麻城人。万历癸卯举于乡。甲辰举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天启三年,擢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南赣。丁母忧归里。今上即位,召还,以原官巡抚甘肃。乌程用阁讼攘相位,公在镇,撠手骂詈,数飞书中朝,别白是非。乌程深衔之,思中以危法。己巳冬,奴兵薄都城,公奉入援诏,即日启行。甘镇去都门七千里,师次邠州,奉诏还镇。已又趣入援,纡回往还,又数千里。师行半年始至。本兵希鸟程指,劾公逗留,欲用嘉靖中杨守谦例杀公。上心知公材,怜其枉,部议力持之,乃命解官归里。久之,乌程当国,豪宗恶子嗾邑子上书告公。乌程从中下其事,中朝明知其满谰,忌公才能,借以柅公。公自是不复起矣。公听勘久之,叙甘镇前后功,加级,荫一子。忌公者盈朝,卒不果用。辛巳八月十三日,发病卒,享年六十七。

顾苓《金陵野钞》云:

(弘光元年甲申四月)加六安州总兵官黄鼎太子太保。先是,贼狄应奎率众数千,自固始欲投兴平伯高杰降。杰遇害,走六安,杀贼将伪权将军路应樗,挈其印降鼎。鼎报闻,授应奎副总兵,赍银币。

《清史列传·七九·张缙彦传》云:

豫亲王多铎统师定河南江南,缙彦乃遁匿六安州商麻山中。三年二月,招抚江南大学士洪承畴檄总兵黄鼎入山招之,缙彦赴江宁纳款,赍缴总督印及解散各寨士民册。

王氏据《弘光实录钞》称黄鼎妻为梅之焕女,牧斋诗题则称为“邓氏”,颇难决定。鄙意牧斋或者如其《列朝诗集·闰·四·女郎羽素兰小传》称翁孺安为“羽氏”者相类,盖“邓尉”以梅花著称(可参嘉庆修《一统志·七七·苏州府》“邓尉山”条所云“汉邓尉隐此,故名。山多梅,花时如雪,香闻数里”及《汉书·三五·荆燕吴传》),文人故作狡狯,遂以“梅”为“邓”耶?俟考。复据顾氏所言,鼎于南都未倾覆前曾任六安州总兵官,故牧斋可称之为“六安黄夫人”也。又梅长公于阁讼时忤温体仁。体仁复助其豪宗恶子嗾邑子告讦,欲加以重罪。其始末实同于牧斋与乌程之关系。由是言之,钱、梅之交谊并非偶然。推其所以讳改黄夫人之姓者,岂因黄夫人曾参加复明活动,恐长公家属为所牵累欤?关于黄夫人事,据沈寐叟《曾植文集稿本·投笔集跋》云:

黄夫人见《广阳杂记》。余别有考。

子培先生曾官安徽,其作此考,自是可能。今询其家,遗稿中并无是篇,或已佚失耶?

《牧斋投笔集》之命名,自是取“班定远投笔从戎”之义。此集第一叠《金陵秋兴八首己亥七月初一日作》(可参《有学集诗注·一三·东涧集·中·秋日杂诗》末一首“旁行侧理纸,堆积秋兴编。发兴己亥秋,未卜断手年”等句),其以“金陵”二字标题,恐非偶然。又第七首第二句有“秋宵蜡炬井梧中”之语,用杜甫广德二年在严武幕中所作《宿府》之典。(见仇兆鳌《杜诗详注·一四》及卷首所附《杜工部年谱》“广德二年甲辰”及“永泰元年乙巳”条)。然则牧斋此际亦列名郑延平幕府中耶?但仍缺乏有力之证据,姑记之,以俟更考。第三叠《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八首》,殆因此时延平之舟师虽败于金陵,然白茆港尚有郑氏将领所率之船舶,牧斋欲附之随行,后因郑氏白茆港之舟师,亦为清兵所击毁,故牧斋随行之志终不能遂,唯留此八首于通行本《有学集》中,以见其微旨,但以避忌讳,字句经改易甚多,殊不足为据。此叠八首,不独限于个人儿女离别之私情,亦关民族兴亡之大计。吾人至今读之,犹有余恸焉。(参《梅村家藏稿·二五·梁宫保壮猷纪》所云:“(八月八)日,中丞蒋公(国柱)亦至,乃以十三日于七丫出海。白茆港有贼伏舰百余,见之来邀,沙苇中斜出如箭。我长年捩柁向贼中流呼曰,斗来。(梁)公(化凤)与蒋公闻相持而近,知其遇贼。别部且战且前,已为我师举炮碎其四舟,杀五百人。”及《清史列传·五·蒋国柱传》略云:“(顺治十六年)八月疏言自江宁大捷之后,料贼必犯崇明,急令镇臣旋师,未渡,而贼?大至。臣亲至七丫口相度形势,海面辽阔,距崇邑二十余里,遥见施翘河等处贼?密布,即发各营兵船,出口拒贼于白茆。”并金鹤冲《牧斋先生年谱》“顺治十六年己亥”条所论。)《投笔集》诸诗摹拟少陵,入其堂奥,自不待言。且此集牧斋诸诗中颇多军国之关键,为其所身预者,与少陵之诗仅为得诸远道传闻及追忆故国平居者有异。故就此点而论,《投笔》一集实为明清之诗史,较杜陵尤胜一筹,乃三百年来之绝大著作也。

此集有遵王《注》本别行于世,但不能通解者尚多。(可参《有学集诗注》卷首序文所云:“余年来篝灯校雠,厘正鱼豕。间有伤时者,轶其三四首,至《秋兴十三和诗》,直可追踪少陵,而伤时滋甚,亦并轶之,盖其慎也”等语。)王应奎《海虞诗苑·四》录钱曾《寒食行(并序)》云:

寒食夜忽梦牧翁执手諈诿,欢如平昔,觉而作此,以写余哀。

(上略。)更端布席纔函丈,絮语雄谈仍抵掌。空留疑义落人间,独持异本归天上。(自注:“梦中以诗笺疑句相询,公所引书,皆非余所知者,盖绛云秘笈,久为六丁下取,归之天上矣。”)寂历闲房黯淡灯,前尘分别总无凭。(中略。)斜行小字丛残纸,笺注虫鱼愧诗史。未及侯芭为起坟,不负公门庶在此。(自注:“乙卯一月八日稿葬公于山庄,故发侯芭之叹。”)

可见遵王当日注牧斋诗之难矣。寅恪今亦不能悉论,仅就其最有关系,且最饶兴趣者,诠释之于下。此集传本字句多有不同,唯择其善者从之,不复详加注明。

第一叠遵王《注》除第一首外,皆加删汰。即第一首亦仅注古典字面,而不注今典实指。例如“龙虎军”止引程大昌《雍录》,“羽林”止引《汉书·宣帝纪》为释,鄙意唐之“龙武新军”及汉之“羽林孤儿”谓郑延平之舟师,本出于唐王之卫军。如黄(太冲)宗羲《赐姓始末》所云:

隆武帝即位,(成功)年才二十一。入朝。上奇之,赐今姓名,俾统禁旅,以驸马体统行事。封忠孝伯。

即其证也。第五首第二联“箕尾廓清还斗极,鹑头送喜动天颜”,“箕尾”指北京所在之幽州。(《史记·二七·天官书》云:“尾箕幽州。”即杜诗“收京”之意也。见仇氏《杜诗详注·五·收京三首》之三。)“鹑头”即“鹑首”,指湖北通明之军队,即《张苍水集》所附旧题全谢山祖望撰《张忠烈公年谱》“顺治十八年辛丑”条所谓“郧东郝(永忠)李(来亨)之兵”及注中所谓“十三家之军”者(可参倪璠《庾子山集·二·哀江南赋》“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之注,及《张苍水集》第二编《奇零草·送吴佩远职方南访行在兼会师郧阳》诗及同书所附赵(?叔)之谦撰《张忠烈公年谱》,并本文论牧斋《长干送松影上人楚游兼柬楚中郭尹诸公》诗)。第三首“长沙子弟肯相违”句之“长沙子弟”,疑牵涉庾信《哀江南赋》“用无赖之子弟”一语而成。当指湖南复明之军队,如《小腆纪传·三三》所载之洪淯鳌,即是例证。其《传》略云:

洪淯鳌,字六生,晋江人。崇祯间拔贡生。谒隆武帝于闽,授衡州通判。督师何腾蛟奇之,请改知道州。闽亡。李赤心等十三镇以所部奉使称臣于粤,出道州,(淯鳌偕郝永忠)见永历帝,擢右佥都御史,监诸镇军,驻湖南。何腾蛟死,孙可望入滇,朝问阻绝,乃与十三镇退入西山,据楚之夷陵归州巴东均州,蜀之巫山、涪州等七州县,屯田固守。久之,得安龙驻跸信,间道上书言,十三镇公忠无二,今扼险据衡,窥晋、楚、蜀有衅,随时而动。议者多其功,诏加淯鳌兵部右侍郎,总督粤、滇、黔、晋、楚、豫军务。缅甸既覆,淯鳌犹偕诸镇崛强湖湘间。康熙三年王师定巴东。(淯鳌)遂被执。谕降,不从。临刑之日,神色不变,投尸巫蜂三峡中。

牧斋此诗之意,谓湖南北诸军,若见南都收复,必翕然景从。惜当日详情,今不易考知耳。

第二叠《八月初二日闻警而作》一题之主旨,谓延平舟师虽败于金陵,仍应固守京口,不当便扬帆出海也。其意与《张苍水集》第四编《北征录》所云:

初意石头师即偶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亦未必遽扬帆。即扬帆,必退守镇江。

又云:

余遣一僧赍帛书,由间道访延平行营。书云,兵家胜负何常。今日所恃者民心耳。况上游诸郡邑俱为我守。若能益百艘相助,天下事尚可图也。倘遽舍之而去,如百万生灵何。讵意延平不但舍石头去,且舍铁瓮城行矣。

等语冥合。故牧斋诗第三首云:

龙河汉帜散沈晖,万岁楼边候火微。卷地楼船横海去,射天鸣镝夹江飞。挥戈不分旄头在,返旆其如马首违。啮指奔逃看靺鞨,重收魂魄饱甘肥。

第四首云:

由来国手算全棋,数子抛残未足悲。小挫我当严警候,骤骄彼是灭亡时。中心莫为斜飞动,坚壁休论后起迟。换步移形须着眼,棋于误后转堪思。(寅恪案:此首可参前论牧斋《与稼轩书》。)

第五首云:

两戒关河万里山,京江天堑屹中间。金陵要奠南朝鼎,铁瓮须争北顾关。应以缕丸临峻坂,肯将传舍抵孱颜。荷锄野老双含泪,愁见横江虎旅班。(原注:“长江天堑,为南北限,虏不能飞渡。”)

第六首云:

吴侬看镜约梳头,野老壶浆洁早秋。小队谁教投刃去,胡兵翻为倒戈愁。(自注:“营卒从诸酋者,皆袖网巾毡帽。未及倒戈而还。”)争言残羯同江鼠(自注:“万历末年有北鼠渡江之异。近皆衔尾而北。”),忍见遗黎逐海鸥。京口偏师初破竹,**船木柹下苏州。

又此叠第八首末二句云:

最喜伏波能振旅,封侯印佩许双垂。(自注:“是役惟伏波殿后,全军而反。”)

寅恪案:“伏波”指马信。《梅村家藏稿·二五·梁宫保壮猷纪》云:

伪提督五者,前营黄某,后营翁某,而左营马信,则我叛将也。(寅恪案:李天根《爝火录·二五》“顺治十二年乙未”条云:“十一月辛巳朔,清镇守台州副将马信叛,降于张名振。”可供参证。)右营万里,中营甘辉。唯马信统水军于江,余皆连营西注。

可与牧斋自注相参证。

第三叠《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乃专为河东君而作。虽前已多论及,然此文主旨实在河东君一生志事,故不避重复,仍全录之,且前所论此叠诸诗,尚有未加诠释者,亦可借此?补论之也。

此叠第一首云:

负戴相携守故林,繙经问织意萧森。疏疏竹叶晴窗雨,落落梧桐小院阴。白露园林中夜泪,青灯梵呗六时心。怜君应是齐梁女,乐府偏能赋稿砧。

第二首云:

丹黄狼藉鬓丝斜,廿载间关历岁华。取次铁围同血(一作“穴”)道,几曾银浦共仙槎。(寅恪案:“浦”疑当作“汉”。)吹残别鹤三声角,迸散栖乌半夜笳。错记(一作“忆”)穷秋是春尽,漫天离恨搅杨花。

第三首云:

北斗垣墙暗赤晖,谁占朱鸟一星微。破除服珥装罗汉(自注:“姚神武有先装五百罗汉之议,内子尽橐以资之,始成一军。”),减损齑盐饷佽飞。娘子绣旗营垒倒(自注:“张定西(名振)谓阮姑娘,吾当派汝捉刀侍柳夫人。阮喜而受命。舟山之役,中流矢而殒。惜哉!”),将军铁矟鼓音违。(自注:“乙未八月神武血战死崇明城下。”)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瘠肥。(自注:“夷陵文相国来书云云。”寅恪案:“文相国”指文安之。事迹见《明史·二七九》及《小腆纪传·三十》本传等。)

第四首云:

闺阁心悬海宇棋,每于方罫系欢悲。乍传南国长驱日,正是西窗对局时。漏点稀忧兵势老,灯花落笑子声迟。还期共覆金山谱,桴鼓亲提慰我思。

第五首云:

水击风抟山外山,前期语尽一杯间。五更噩梦飞金镜,千叠愁心锁玉关。人以苍蝇污白璧,天将市虎试朱颜。衣朱曳绮留都女,羞杀当年翟茀班。

第六首云:

归心共折大刀头,别泪阑干誓九秋。皮骨久判犹贳死(原注:“《丁亥岁有和东坡西台韵诗》。”),容颜减尽但余愁。摩天肯悔双黄鹄,贴水翻输两白鸥。更有闲情搅肠肚,为余轮指算神(一作“并”)州。

第七首云:

此行期奏济河功,架海梯山抵掌中。自许挥戈回晚日,相将把酒贺春风。墙头梅蕊疏窗白,瓮面葡萄玉盏红。一割忍忘归隐约,少阳原是钓鱼翁。

第八首云:

临分执手语逶迤,白水旌心视此陂。一别正思红豆子,双栖终向碧梧枝。盘周四角言难罄,局定中心誓不移。趣觐两宫应慰劳,纱灯影里泪先垂。

寅恪案:此叠第二首末二句之“错忆”或“错记”两字皆可通。但鄙意恐“记”字原是“认”字之讹。若如此改,文气更通贯。“杨”即“柳”,乃河东君之本姓。“离恨搅杨花”五字殊妙。第三首见前论姚志倬事,并可参沈寐叟《投笔集跋》,可不多赘。第六首“摩天肯悔双黄鹄,贴水翻输两白鸥”一联。上句“双黄鹄”除遵王《注》引杜诗外,疑牧斋更用《汉书·八四·翟方进传》附《义传》载童谣:

反乎覆,陂当复。谁云者,两黄鹄。

之语,暗指明朝当复兴也。下句与第八叠第六首“鸢飞跕水羡眠鸥”句,同用《后汉书·列传·一四·马援传》。盖谓当此龙拏虎掣、争赌乾坤之时,己身与河东君尚难如鸥鸟之安稳也。此诗末句“并州”或“神州”虽俱可通,鄙意以作“并州”者为佳。《晋书·六二·刘琨传》略云:

刘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永嘉元年为并州刺史。时东赢公腾自晋阳镇邺,并土饥荒,百姓随腾南下,余户不满二万,寇贼纵横,道路断塞。琨募得千余人,转斗至晋阳。愍帝即位,拜大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西都不守,元帝称制江左,琨乃令长史温峤劝进。于是河朔征镇夷夏一百八十人连名上表。(可参《世说新语·上·言语篇》“刘琨虽隔阂寇戎志存本朝”条。)

盖以张苍水比刘越石也。当郑延平败于金陵城下,苍水尚经略安徽一带。考《张苍水集·四·北征录》略云:

延平大军围石头城者已半月。初,不闻发一镞射城中,而镇守润江督师,亦未尝出兵取旁邑。如句容、丹阳实南畿咽喉地,尚未扼塞,故苏常援虏得长驱入石头。无何石头师挫,时余在宁国受新都降。报至,遽反芜城。已七月廿九日矣。

可以为证。第七首末二句“一割”及“少阳”,遵王《注》已引《后汉书·列传·三七·班超传》及《分类补注李太白诗·一一·赠潘侍御论少阳》诗为释。但鄙意牧斋“少阳”二字,更兼用《李太白诗·一二·赠钱征君少阳(五律)》并注(可参《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一一》)所云:

秉烛唯须饮,投竿也未迟。如逢渭水(一作“川”)猎,犹可帝王师。(原注:“齐贤曰,少阳年八十余,故方之太公。”)

等语。综合两句观之,牧斋意谓此行虽勉效铅刀之一割,未忘偕隐之约,并暗寓终可为明之宰辅也。第八首言此时虽暂别,后必归于桂王也。“碧梧枝”不独用杜诗“凤凰栖老碧梧枝”之原义,亦暗指永历帝父常瀛,崇祯十六年衡州陷,走广西梧州,及顺治二年薨于苍梧,并顺治三年丁魁楚、瞿式耜等迎永历帝于梧等事(见《明史·一百二十·桂端王常瀛传》及《小腆纪传·永历帝纪·上》等),即第五叠第八首“丹桂月舒新结子,苍梧云护旧封枝”之意。“两宫”者,指桂王生母马太后及永历后王氏也。(见《小腆纪传·后妃传·永历马太后传》及《王皇后传》等。)

复次,叶调生(廷琯)《吹网录·四》“陈夫人年谱”条略云:

瞿忠宣公之孙昌文,尝为其母撰《年谱》一帙。盖其尊人伯升(原注:“吴晓钲(钊森)曰,复社姓氏录作伯声。”)欲纾家难,勉为韬晦顺时,而鼎革之际,家门多故,实赖陈夫人内外支持。故私撰此谱,以表母德,而纪世变。其中颇多忠宣轶事。十余年前从常熟许伯缄丈廷诰处见其摘钞本。缄翁云,原本为海虞某氏所藏,极为秘密。惜尔时未向缄翁借录。近从许氏后人问之,则并摘钞本不可得见矣。《谱》中所载,略忆一二事。一为钱宗伯与瞿氏联姻,实出宗伯之母顾夫人意。云瞿某为汝事去官,须联之以敦世好(见前引《初学集·七四·先太淑人述》)。后行聘时,柳姬欲瞿回礼与正室陈夫人同,而瞿仅等之孺贻生母。柳因蓄怒,至乙酉后,宗伯已纳款,忠宣方在桂林拒命,柳遂唆钱请离婚。其余逸事尚多,惜不甚记矣。

寅恪案:钱、瞿联姻事,第四章引顾太夫人语已论及。牧斋以两人辈分悬殊,故托母命为解。其实稼轩亦同意者也。同章末论绛云楼落成,引牧斋《与稼轩书》,亦足见稼轩深重河东君之为人。至当日礼法、嫡庶分别之关系,复于第四章茸城结缡节详论之,今不赘述。若乙酉明南都陷落,河东君劝牧斋殉国,顾云美《河东君传》中特举沈明抡为人证,自属可信。岂有反劝牧斋与稼轩离婚之事。且乙酉后数年,钱、瞿之关系,虽远隔岭海,仍往来甚密,备见钱、瞿《集》中。河东君与其女赵微仲妻遗嘱,有“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之语(见《河东君殉家难事实》),孙爱复“德而哀之,为用匹礼,与尚书公并殡某所”(见《蘼芜纪闻》引徐芳《柳夫人传》)。凡此诸端皆足证河东君无唆使牧斋令其子与稼轩女离婚之事。鄙意昌文之作其母陈夫人《年谱》,殆欲表示瞿、钱两家虽为姻戚,实不共谋之微旨,借以脱免清室法网之严酷耶?附记于此,以俟更考。

第四叠《中秋夜江村无月而作八首》,皆牧斋往松江后,追忆而作也。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云:

(顺治十六年己亥八月)初四日,国姓遣蔡政往见马进宝,而先生亦于初十日后往松江晤蔡、马。十一日后,国姓攻崇明城,而马遣中军官同蔡政至崇明,劝其退师,以待奏请,再议抚事。此时先生或偕蔡政往崇明,亦未可知。

寅恪案:金鹤冲谓牧斋曾往松江晤马进宝,其说可信,但谓牧斋亦往崇明,则无实据。此叠第二首“浩**张赛汉(一作“海”)上槎”句,自出杜氏“奉使虚随八月槎”之语,可用“海”字,但第三叠第二首“几曾银浦共仙(一作“云”)槎”句,则当用《博物志》及《荆楚岁时记》之典,各不相同也。此叠第三首末两句并自注云:

只应老似张丞相,扪摸残骸笑瓠肥。(自注:“余身素瘦削,今年腰围忽肥。客有张丞相之谑。”)

本文第三章论释牧斋肤黑而身非肥壮。今忽以张丞相自比者,盖用《史记·九六·张丞相传》(遵王《注》已引,不重录)。牧斋语似谐谑,实则以宰相自命也。此叠第八首末二句“莫道去家犹未远,朝来衣带已垂垂”,第四章论《东山酬和集·二》河东君《次韵牧斋二月十二日春分横山晚归作》诗中“已怜腰缓足三旬”已详释论,读者可取参阅,不多赘也。第五叠《中秋十九日暂回村庄而作八首》,观第一首“石城又报重围合,少为愁肠缓急砧”二句似牧斋得闻张苍水重围金陵而有是作,其实皆非真况,然其意亦可哀矣。

第六叠《九月初二日泛舟吴门而作八首》。牧斋忽于此时至吴门,必有所为,但不能详知其内容。鄙意其第三首“跃马挥戈竟何意,相逢应笑食言肥”及第八首“要勒浯溪须老手,腰间砚削为君垂”等句,岂马逢知此际亦在苏州耶?俟考。

第九叠《庚子十月望日八首》,第八首末二句云:“种柳合围同望幸,残条秃鬓总交垂。”遵王引元遗山《为邓人作》诗为释,其实第一手材料乃《晋书·九八·桓温传》及《庾子山集·一·枯树赋》等。此为常用之典,不必赘论。唯“望幸”二字出《元氏长庆集·二四·连昌宫词》“老翁此意深望幸”之语。自指己身与河东君。但鄙意“残条”之“残”与“长”字,吴音同读,因而致讹。若以“残条”指河东君,则与虎丘石上诗无异。故“残”字应作“长”,否则“秃鬓”虽与己身切当,而“残条”未免唐突河东君也。第十叠《辛丑二月初四日夜宴述古堂酒罢而作》与《有学集·一一·红豆三集·辛丑二月四日宿述古堂张灯夜饮酒罢而作》题目正同。

检《清史稿·五·世祖本纪·二》略云:

(顺治)十八年春正月壬子,上不豫。丁巳,崩于养心殿。

及《痛史·第二种·哭庙纪》略云:

(顺治十八年)二月初一日,章皇上宾哀诏至姑苏。

可知此两题共十二首,乃牧斋闻清世祖崩逝之讯,心中喜悦之情可想而知。故寓遵王宅,张灯夜饮,以表其欢悦之意。但检《牧斋尺牍·中·与遵王三十通》之十六云:

明日有事于邑中,便欲过述古,了宿昔之约,但四海遏密,哀痛之余,食不下咽,只以器食共饭,勿费内厨,所深嘱也。

此札当作于顺治十八年辛丑二月初三日,即述古堂夜宴前一日。牧斋所言乃故作掩饰之语,与其内心适相反也。观《投笔集》及《有学集》之题及诗,可以证明矣。但金氏《牧斋年谱》以此札列于“康熙元年壬寅”条,谓“正月五日先生自拂水山庄《与遵王书》”云(云)。又谓“按永历帝为北兵所得,今已逾月,先生盖知之矣”。金氏所以如此断定者,乃因《有学集·一二·东涧集·上》第二题为《一月五日山庄作》,第三题为《六日述古堂文宴作》之故。检《小腆纪年·二十》“顺治十八年辛丑”条云:

(十二月)戊申(初三日),缅酋执明桂王以献于王师。

同书同卷“康熙元年壬寅”条云:

三月丙戌(十三日),吴三桂以明桂王由榔还云南。

四月戊午(十五日),明桂王由榔殂于云南。

《投笔集·下·后秋兴》第十二叠题为《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后大临无时啜泣而作》,第十三叠题为《自壬寅七月至癸卯五月讹言繁兴鼠忧泣血感恸而作犹冀其言之或诬也》。且第十二叠后一题为壬寅三月二十九日所作《吟罢自题长句拨闷二首》之二末两句为“赋罢无衣方卒哭,百篇号踊未云多”。足证牧斋于康熙元年三月以后,方获知永历帝被执及崩逝之事。金氏以札中之“四海遏密”及诗题“大临无时”混淆胡汉,恐不可信。又,第九叠诗八首关涉董鄂妃姊妹者甚多,兹不详引,读者可参张(孟劬)采田编次《列朝后妃传稿》并注。

第十一叠题云《辛丑岁逼除作时自红豆江村徙居半野堂绛云余烬处》。检《张苍水集》第一编“顺治十八年辛丑”《上延平王书》云:

殿下东都之役,岂诚谓外岛足以创业开基,不过欲安插文武将吏家室,使无内顾之忧。庶得专意恢剿。但自古未有以辎重眷属置之外夷,而后经营中原者,所以识者危之。或者谓女真亦起于沙漠。我何不可起于岛屿?不知女真原生长穷荒,入中土如适乐郊,悦以犯难,人忘其死。若以中国师徒委之波涛漂渺之中,拘之风土狉獉之地,真乃入于幽谷。其间感离恨别,思归苦穷,种种情怀,皆足以堕士气而损军威,况欲其用命于矢石,改业于耰锄,何可得也!故当兴师之始,兵情将意,先多疑畏。兹历暑徂寒,弹丸之城攻围未下,是无他,人和乖而地利失宜也。语云:“与众同欲者罔不兴,与众异欲者罔不败。”诚哉是言也。今虏酋短折,孤雏新立,所云主少国疑者,此其时矣。满党分权,离畔叠告。所云将骄兵懦者,又其时矣。且灾异非常,征科繁急。所云天怒人怨者,又其时矣。兼之虏势已居强弩之末,畏澥如虎,不得已而迁徙沿海,为坚壁清野之计。致万姓弃田园,焚庐舍,宵啼路处,蠢蠢思动,望王师何异饥渴。我若稍为激发,此并起亡秦之候也。惜乎殿下东征,各汛守兵,力绵难恃。然且东避西移,不从伪令,则民情亦大可见矣。殿下诚能因将士之思归,乘士民之思乱,回旗北指,百万雄师可得,百什名城可下矣。又何必与红夷较雌雄于海外哉?况大明之倚重殿下者,以殿下之能雪耻复仇也。区区台湾,何预于神州赤县?而暴师半载,使壮士涂肝脑于火轮,宿将碎肢体于沙碛,生既非智,死亦非忠,亦大可惜矣。况普天之下,止思明一块干净土,四澥所属望,万代所瞻仰者,何啻桐江一丝系汉九鼎?故虏之虎视,匪朝伊夕,而今守御单弱,兼闻红夷构虏乞师,万一乘虚窥伺,胜败未可知也。夫思明者,根柢也。台湾者,枝叶也。无思明,是无根柢矣,安能有枝叶乎?此时进退失据,噬脐何及?古人云:“宁进一寸死,毋退一尺生。”使殿下奄有台湾,亦不免为退步,孰若早返思明,别图所以进步哉?昔年长江之役,虽败犹荣,已足流芳百世。若卷土重来,岂直汾阳、临淮不足专美,即钱镠、窦融,亦不足并驾矣。倘寻徐福之行踪,思卢敖之故迹,纵偷安一时,必贻讥千古。即观史载陈宜中、张世杰两人褒贬,可为明鉴。九仞一篑,殿下宁不自爱乎?夫虬髯一剧,只是传奇滥说,岂真有扶余足王乎?若箕子之居朝鲜,又非可以语于今日也。

寅恪案:郑氏之取台湾,乃失当日复明运动诸遗民之心,而壮清廷及汉奸之气者,不独苍水如此,即徐闇公辈亦如此。牧斋以为延平既以台湾为根据地,则更无恢复中原之希望,所以辛丑逼除,遂自白茆港移居城内旧宅也。然河东君仍留居芙蓉庄,直至牧斋将死前始入城者,殆以为明室复兴尚有希望,海上交通犹有可能,较之牧斋之心灰意冷大有区别。钱、柳二人之性格不同,即此一端,足以窥见矣。

第十三叠后附《癸卯中夏六日重题长句二首》,其第一首有“逢人每道君休矣,顾影还呼汝谓何”一联,意谓时人尽知牧斋以为明室复兴,实已绝望,而河东君尚不如是之颓唐。“影”即“影怜”之谓。斯乃《投笔》一集之总结,愈觉可哀也。

关于郑延平之将克复南都而又失败之问题,颇甚复杂,兹略引旧记以证明之。

魏默深(源)《圣武记·八·国初江南靖海记》(可参《小腆纪年附考·一九》“(顺治十六年七月)壬午二十三日明朱成功败绩于江宁崇明伯甘辉等死之成功退入于海瓜洲镇江皆复归于我大清”条)略云:

(顺治)十四年,明桂王遣使自云南航海进封成功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成功分所部为七十二镇,设六官理事假永明号,便宜封拜。闻王师三路攻永历于云贵,乃大举内犯江南,以图牵制。十六年六月,由崇明入江。时,苏松提督驻松江,江宁提督驻福山,分守要害,圌山及谭家洲皆设大炮,金、焦二山皆铁锁横江。煌言屡却不前,令人泅水断铁索,遂乘风潮,以十七舟径进,沿江木城俱溃,**洲,获提督管效忠围镇江,五路叠垒而阵。周麾传炮,声沸江水。攻北固山,士卒皆下马死战,官兵退入城,成功军逐之而入,遂陷镇江,属邑皆下。部将甘辉请取扬州,断山东之师。据京口,断两浙之漕,严扼咽喉,号召各郡,南畿可不战自困。成功不听。七月直薄金陵,谒孝陵,而煌言别领所部由芜湖进取徽宁诸路。时,江宁重兵移征云贵,大半西上,城内守备空虚。松江提督马进宝(原注:“改名逢知。”)不赴援,阴通于寇,拥兵观望。成功移檄远近。(寅恪案:《张苍水集》第一编载“己亥代延平王作《海师恢复镇江一路檄》”可供参考。)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广德、无为、和州等四府三州二十四县,望风纳款。维扬、常、苏旦夕待变。东南大震,军报阻绝。世祖幸南苑集六师议亲征。两江总督郎廷佐佯使人通款,以缓其攻。成功信之,按兵仪凤门外,依山为营,连亘数里。巡抚蒋国柱,崇明总兵梁化凤皆赴援。化凤登高望敌,见敌营不整,樵苏四出,军士浮后湖而嬉,乃率劲骑五百,夜出神策门,先捣白土山,破其一营,以作士气。次日,大出师由仪凤、钟阜二门以三路攻其前,而骑兵绕出山后夹攻。成功令甘辉守营,而自出江上调舟师。诸营见山上麾盖不动,不敢退。又未奉号令,不暇相救,遂大溃。甘辉被执死。化凤复遣兵烧海艘五百余,成功遂以余舰扬帆出海,攻崇明不下。冬十月还岛。而煌言遇我征贵州凯旋兵浮江下,亦战败走徽宁山中,出钱塘入海。

延平王户官杨英《从征实录》“永历十三年己亥”条略云:

(五月)十九日,移泊吴淞港口,差监纪刘澄密书通报伪提督马进宝合兵征讨,以前有反正之意,至是未决,欲进围京都时举行,故密遣通之。未报。

(七月)十一日,伏□□塘报一名,称南京总督管效忠自镇江败回□(日?),且将防城器椇料理,并差往苏松等处讨援兵,并带急燕都奏请救援。称松江提督马进宝阴约归,现在攻围南都,危如累卵,乞发大兵□(南下),救援扑灭,免致燎原滔天云云。藩得报,喜曰:“似此南都必降矣。重赏之。”

是日,藩札凤仪门。密书与马提督知防。

十七日,各提督统领进见。甘辉前曰:“大师久屯城下,师老无功,恐援虏日至,多费一番功夫。请速攻拔,别图进取。”藩谕之曰:“自古攻城掠邑,杀伤必多,所以未即攻者,欲待援虏齐集,必朴(扑)一战,遨而杀之。管效效忠必知我手段,不降亦走矣。况属邑节次归附,孤城绝援,不降何待。且铳炮未便。又松江马提督□约未至,以故援(缓)攻。诸将暂磨励以待,各备攻椇,候一二日,令到即行。”诸将回营。(十八日)遣监督高绵祖,礼部都事蔡政前往苏州松江。往见伪抚院马提督,约日起兵打都城,并令常镇道冯监军拨大官座二只,多设仪仗帐,戴(载)高、蔡二使前往苏松会师。

二十一日,再遣礼都事蔡政往松江见马进宝,并安插陈忠靖□、(宣)毅前镇陈泽等护眷船,授以机□。先时祖等见进宝,以家眷在燕都未决,回报。至是再遣谕之曰:“见马提督,先以婉言开陈,须不刚不柔,务极得体,要之以先事□(为)妙。若至攻破南都日方会,□为晚也。”

二十二午,虏就凤仪门抬炮与前锋镇对击。

二十三(日),藩见大势已溃,遂抽下□(船)。

二十八日,派程班师,驾出长江。

(八月)初四日,师泊吴淞港,遣礼都事蔡政往见马进宝。进京议和事机宜,俱授蔡政知之,亦无书往来。

初八日,舟师至崇明港。

初十日,传令登岸札营攻崇明县城。

十一日辰时,开炮至午时西北角城崩下数尺,河沟填满,藩亲督催促登城,守将梁华(化)凤死敌不退。

藩见城坚难攻,传令班回。是日晚,适马提督差中军官同都事蔡政至营,言马提督□(因?)闻大师攻围崇明,特遣中军前来说和。称欲奏请讲和,仍又加兵袭破城邑,教我将何题奏,贵差将何面君?不如舍去崇明,暂回海岛,候旨成否之间,再作良图,亦未为晚。藩谕之曰:“尔酋等大张示谕,谓我水陆全军覆没,国姓亦没阵中,清朝无角逐英雄之患。吾故打开崇明,安顿兵眷,再进长驱,尔主其亦知之否?我今搀(才)施数铳,其城已倒及半,明日安炮再攻,立如平地。既尔主来说,姑且缓攻,留与尔主好题请说话也。”令人同看营中兵器船只整备。叹曰:“京都覆没,岂有是耶?”

藩令搬营在船。

十二日,遣蔡政同马提督中军再回吴淞,往京议和。

十二月,藩驾注(驻)思明州。蔡政自京回,京报和议不成。逮系马进宝入京。

《清史列传·五·郎廷佐传》(参《碑传集·六二》引《盛京通志郎廷佐传》)云:

是年(顺治十六年己亥)二月,廷佐因巡阅江海,密陈海防机宜,言海贼郑成功拥众屯聚海岛,将侵犯江南,而江省各汛兵数无多,且水师舟楫未备,请调发邻省劲兵防御。疏下部议,以邻省亦需兵防守,寝其事。五月,海贼陷镇江,袭据瓜州,遂犯江宁。时,城中守御单弱,会副都统噶楚哈等从贵州凯旋,率兵沿江而下,廷佐与驻防总管喀喀穆邀入城,共议击贼。

同书同卷《梁化凤传》(可参《梅村家藏稿·二五·梁宫保壮猷纪》)略云:

梁化凤,陕西长安人。顺治三年武进士。十二年升浙江宁波副将。海寇张名振犯崇明之平洋沙,总督马国柱委化凤署苏松总兵事,至则遣都司谈忠出战,名振复高桥,化凤亲驰援剿击,败其众。(寅恪案:《清史稿·二百零三·疆臣年表·一》“江南江西总督”栏“顺治十一年甲午”载:“马国柱九月丁未休。十月马鸣佩总督江南江西。”“顺治十三年丙申”载:“马鸣佩闰五月己酉病免。”表面观之,似“马国柱”为“马鸣佩”之误。但《清史稿·五·世祖本纪·二》略云:“顺治十一年四月壬申,官军击故明将张名振于崇明,败之。”《清史列传·五·马国柱传》云:“十一年正月,海贼张名振屡犯崇明。”然则《梁化凤传》之“十二年”应作“十一年”无疑也。)十六年七月,成功以大舰陷镇江瓜州,直犯江宁,南北中梗。化凤率所部三千人,疾抵江宁。贼大败奔北,江南遂通。成功败,遁入海。化凤遣将防崇明,贼果薄城下,适化凤兵自江宁回,声势相应,括民舟出白茆港,绝流迅击,贼复大败。

《清史列传·八十·马逢知传》略云:

(顺治)十三年,迁苏松常镇提督。十六年,海寇郑成功犯江宁,连陷州县,梁化凤击退之。九月,部臣劾逢知失陷城池,当镇江失守,拥兵不救,贼遁,又不追剿,应革世职,并现任官,撤取回旗。得旨,马逢知免革职,着解任。先是户科给事中孙光祀密纠逢知当贼犯江宁时,竟不赴援,及贼攻崇明,为官兵所败,反代其请降,巧行缓兵之计。镇海大将军刘之源,江南总督郎廷佐,苏松巡按马腾升,先后疏报伪兵部黄征明乃数年会缉未获之海逆,今经缉获解京。其侄黄安自海中遣谍陈谨夤缘行贿,计脱征明,并贻书逢知,传递关节。礼科给事中成肇毅亦疏陈逢知通海情形昭著。请即逮治,并令抚按严究党羽。十七年六月,命廷臣会鞫,以逢知交通海贼,拟并诛其子。八月,上以未得逢知叛逆实事,命刑部侍郎尼满往江南,同之源、廷佐确审,寻合疏陈奏逢知于我军在沙埔港获海贼柳卯,即声言卯系投诚,赏银给食,托言令往招抚,纵之使还。又,海贼郑成功曾遣伪官刘澄说逢知改衣冠领兵往降。逢知虽声言欲杀刘澄,反馈以银两。又遣人以扇遗成功,并示以投诚之本。又私留奉旨发回之蔡正,不即斥逐,并将蔡正之发剃短,以便潜往。且遣人护送出境。是逢知当日从贼情事虽未显著,然当贼犯江南时,托言招抚,而阴相比附,不诛贼党,而交通书信,兼以潜谋往来,已为确据。疏入,仍命议政王贝勒大臣核议。寻论罪如律,逢知伏诛。

《梅村家藏稿·二五·梁宫保壮猷纪》云:

江宁告急之使,马皆有汗。同时大将之拥兵者,按甲犹豫,据分地为解。

《小腆纪年附考·一九》“顺治十六年五月癸酉(十三日)明延平王朱成功兵部左侍郎张煌言复会师大举北上以援滇”条云:

成功欲顺风取瓜州,煌言曰:“崇明为江海门户,有悬洲可守,先定之以为老营,脱有疏虞,进退可据。”冯澄世亦言取之便。成功曰:“崇明城小而坚,取之必淹日月。今先取瓜州,破其门户,截其粮道,腹心溃,则支体随之,崇明可不攻而破也。”乃遣监纪刘澄,密通我江南提督马进宝,而请煌言以所部兵为前军乡导。己卯(十九日)经江阴,舟楫蔽江而上。

据上引数据,知成功之不能取江宁,其关键实在马逢知两方观望,马氏之意以为延平若成功,声威功绩必远出其上。若不成功,己身亦可邀得清廷之宽免。此乃从来汉奸骑墙之故技。实不知建州入关,其利用汉人甚为巧妙。若可利用之处已毕,则斩杀以立威也。

又,黄秋岳(濬)《花随人圣庵摭忆》略云:

缪小山(荃孙)《云自在堪笔记》所述康熙时诸汉臣相讦相轧事至详,而未言所本。后乃知小山所本,为李榕村(光地)日记。《榕村日记》无刊行者,清史馆有抄本,缪所录中,有一段极饶意义者,为李光地与施琅语,纵谈及海上顺治十六年攻南京事。李(“李”当作“予”,下同)云:“当时若海寇不围城池,扬帆直上,天下岌岌乎殆哉!”施笑曰:“直前,是矣。请问君何往?从何处而前?”予无以应。移时又促之,云:“从何处往前?”李曰:“或从江淮,或趋山东,奈何?”施曰:“此便大坏。何(以)言之,直前,纵一路无阻,即抵京师,本朝兵势尚强,决一死斗。兵家用所长,不用所短。海寇之陆战,其所短者,计所有不过万人。能以不习陆战之万人,而敌精于陆战之数十万人乎?不过一霎时,便可无噍类矣。”李爽然自失,曰:“然则奈何?”施曰:“不顾南京,直取荆襄,以其声威,扬帆直过,决无与敌者。彼闭城不出,吾置之不论。彼若通款,与一空札羁縻之。遇小船则毁之,遇大船则带之。有领兵降者,以我兵分配彼兵,散与各将而用之。得了荆襄,呼召滇粤三逆藩,与之连结,摇动江以南,以挠官军,则祸甚于今日矣。”施所见如此,真是枭雄。

寅恪案:马进宝是时正在观望。若延平克南京,则反清。若不能,则佐清。延平既不能克南京,必急撤退。不然者,将被封锁于长江口内,全军覆没矣。施琅之论,未必切合当日情势及了解延平心理也。至《清史补编·八·郑成功载记》记载此役,其史料真伪夹杂,文体不伦,未可依据,故不引用。

复检《清史稿·二六七·黄梧传》(可参《清史列传·黄梧传》)略云:

黄梧,字君宣,福建平和人。初,为郑成功总兵,守海澄。顺治十三年,梧斩成功将华栋等,以海澄降。大将军郑亲王世子济度以闻,封海澄公。十四年,总督李率泰疏请益梧兵合四千人,驻漳州。梧牒李率泰荐委署都督施琅智勇忠诚,熟谙沿海事状,假以事权,必能剪除海孽。又言成功全借内地接济木植、丝绵、油麻、钉铁、柴米。土宄阴为转输,赍粮养寇。请严禁。并条列灭贼五策,复请速诛成功父芝龙。率泰先后上闻,琅得擢用,芝龙亦诛。寻命严海禁,绝接济,移兵分驻海滨,阻成功兵登岸,增战舰,习水战,皆梧议也。

《小腆纪年附考·二十》“顺治十八年十二月明延平王朱成功取台湾”条略云:

成功以台湾平,谓诸将曰:“此膏腴之土,可寓兵于农。”既闻迁界令下,成功叹曰:“使吾徇诸将意,不自断东征,得一块土,英雄无用武之地矣。沿海幅员上下数万里,田庐邱墓无主,寡妇孤儿望哭天末,惟吾之故。以今当移我残民,开辟东土,养精畜锐,闭境息兵,待天下之清未晚也。”乃招漳泉惠潮流民,以辟污莱。制法律,定职官,兴学校,起池馆,待故明宗室遗老之来归者。台湾之人是以大和。

然则延平急于速战速决之计既不能行,内地接济复被断绝,则不得不别取波涛远隔、土地膏腴之台湾以为根据地。且叛将黄梧拥兵海澄,若迟延过久则颇有引清兵攻厦门之可能。观《黄梧传》“(顺治)十四年总督李率泰疏请益梧兵合四千人驻漳州”,并《小腆纪年附考·二十》“(顺治十七年)五月甲子(初十日)我大清兵攻厦门明延平王朱成功御却之”,及同书同卷“我大清康熙二年癸卯冬十月王师取金门厦门”条,即是其证。故延平帅舟师速退,亦用兵谨慎之道。其主旨虽与张苍水辈别有不同,未可尽非也。

寅恪论述牧斋参预郑延平攻取南都之计划,又欲由白茆港逃遁出海,而不能实行之事既竟,读者必怀一疑问,即牧斋何以终能脱免清廷之杀害。《痛史·第五种·研堂见闻杂记》云:

海氛既退,凡在戎行诸臣,以失律败者,各遣缇骑捕之,以锒铛锁去,如缚羊豕,而间连染于列邑缙绅,举室俘囚,游魂旦暮。

又云:

乙亥,海师至京口,金坛诸缙绅有阴为款者,事既定,同袍讦发,遂罗织绅衿数十人。抚臣请于朝,亦同发勘臣就讯,既抵,五毒备至,后骈斩,妻子发上阳。

据此可知当日缙绅因己亥之役受牵累者殊不少。牧斋何以终能脱免一点,实难有确切之解答。但后检诸书,似有痕迹可寻,惜尚是推测之辞,不敢视为定论。俟他日更发现有关史料再详述之。

《清史列传·七九·梁清标传》略云:

梁清标,直隶正定人。明崇祯十六年进士,官庶吉士。顺治元年投诚,仍原官。寻授编修,累迁侍讲学士。十三年四月迁兵部尚书。十六年,海贼郑成功由镇江犯江宁,给事中杨雍建疏言(寅恪案:杨氏事迹可参同书六本传)海氛告警,宵旰焦劳,枢臣职掌军机,于地形之要害,防兵之多寡,剿抚之得失,战守之缓急,不发一谋,不建一策,仅随事具覆,依样葫芦,不曰今应再行申饬,则曰臣部难以悬拟。既不能尽心经画,决策于机先,又不能返躬引咎,规效于事后,请天语严饬,以儆尸素。诏兵部回奏。时尚书伊图,奉使云南。清标同侍郎额赫里、刘达、李棠馥疏辩。得旨,此回奏,巧言饰辩,殊不合理,著再回奏。于是自引咎下吏部察议,三侍郎皆降二级,清标降三级,各留任。十七年二月,京察自陈。谕曰:“梁清标凡事委卸,不肯担任劳怨,本当议处,姑从宽免。”其痛自警省,竭力振作。五月上以岁旱,令部院诸臣条奏时务,清标与李棠馥疏言,奸民捏造通贼谋叛,蠹设贪官,借端取货,生事邀功,著确指其人。于是复奏,借通贼谋叛名,鱼肉平民,则有桐城知县叶贵祖,常熟知县周敏等。为给事中汪之洙、巡按何元化所劾。(寅恪案:《江南通志·一百零六·职官志》“巡抚监察御史”栏载:“何可化,直隶人,进士,顺治十七年任。”清进士题名碑载:“何可化,顺治三年第三甲,直隶大宁都都水卫。”“何元化”当为“何可化”之讹。)其未经劾奏者不知凡几。故请旨饬禁,惩前以毖后。疏下部知之。

同书九《施琅传》略云:

(康熙)二十年七月,内阁学士李光地奏,郑锦已死,子克塽幼,部下争权,征之必克,因荐琅素习海上情形。上遂授琅福建水师提督加太子太保。谕之曰,海寇一日不靖,则民生一日不宁。尔当相机进取,以副委任。二十一年七月彗星见,诏臣工指陈时务。户部尚书梁清标(寅恪案:梁清标康熙十一年调户部尚书)谓天下太平,凡事不宜开端,当以安静为主。上因命暂停征剿台湾。

乾隆修《江南通志·一百零七·职官志》“常熟知县”栏载:

周敏,武康人。拔贡。顺治十五年任。

张燮,大兴人。拔贡。顺治十七年任。

寅恪案:前论黄毓祺案,已详及真定梁氏与牧斋之密切关系。今观《清史列传》所言,清标身任兵部尚书,其对己亥战役之态度如此冷淡,虽云满尚书伊图奉使云南,当日汉人无权(可参前引龚芝麓《疏》)不敢特有主张,但其不为清廷尽心经画以防御郑氏,与二十余年后之反对进攻台湾,疑是同一心理。至《传》中所指常熟知县周敏,借通贼谋叛、鱼肉平民之事,恐是乘机为牧斋辈解脱于郑延平失败之后,清廷大肆搜捕之时也。

又《牧斋尺牍·下·致周县尊》云:

治某抱病江乡,朝夕从渔夫樵叟,歌咏德音,虽复屏迹索居,未尝不神驰铃阁也。顷者,□□□狂悖无状,老父母以覆载洪恩,付之不较,第此人欺主枉上,罪在不赦。若不重治,并及其共事者,何以惩创奸宄,使魑魅寒心?又口称有两宦书帖,其中不无假冒。某乡居不知城邑之事,若有不得已相闻,必有手书印记。并祈老父母留心査核,勿为黎丘之鬼所眩。此尤所祷祀而求者也。

又《致□□□》略云:

恒云握别,遂逾星纪。尘泥迥绝,寒暄邈然。相知北来,备道盛雅。注存无已,煦育有加。窃念益草木残生,桑榆暮齿,灰心世故,息念空门,固未尝争名争利,攘臂于市朝;亦未尝有党有仇,厕迹于坛坫,有何怨府?犯彼凶锋。所赖金石格言,岩廊竑论,片语解呶,单词止沸。此则养国家之元气,作善类之长城,四海具瞻,千秋作则者也。

颇疑牧斋所谓“周县尊”即周敏。而信中所言“两宦书帖”,其中之一当为告讦牧斋之物证。至《致□□□》一札,因信中有“恒云”二字故认为即致梁清标者。“犯彼凶锋”之“彼”当指周敏。“金石格言,岩廊竑论”似指清标顺治十七年五月所上之疏。若所揣测者不误,则此等材料或可作为牧斋之免祸与梁清标有关之旁证。

复次,当日在朝有梁清标主持兵部,凡在外疆臣武将皆不得不为牧斋回护。周敏之不能久任常熟知县,其理由或在此也。又牧斋集中颇多与郎廷佐、梁化凤等相关之文字,兹节录涉及己亥之役者于下。《牧斋外集·九·奉贺郎制府序》略云:

每念节镇之地,襟江带海,潢池弄兵,海岛窃发。单车小艇,巡行水陆,宵征露宿,涉鲸波而冲飓浪,所至搜讨军实,申明斥堠,布置要害。冲波跋浪之士,靡不骨腾肉飞。裹粮求敌,德威宣布,军声烜赫。于是海人蜑户,连艘投诚。鲸鲵猰???,闻风远遁。萑苻解散,菰芦宴如,则公之成劳也。

同书同卷《梁提督累荫八世序》略云:

自古国家保定疆圉,乂安寰宇,必有精忠一德,熊罴不二心之臣,为之宣猷僇力,经营告成。其在今日,则大宫保梁公是也。公以鞭霆掣电之风略,拔山贯日之忠勇,奋迹武闱,守御山右。旋调崇川,总领水师。未几,海氛大作,**瓜步,摇撼南服。公出奇奋击,雷劈电奔,斧螗锋猬,江水为赤。已而复窥崇川,公随飞援追剿,海波始靖,而东南获有安壤。余江村老民,借公广厦万间之庇,安枕菰芦,高眠晚食,方自愧无以报公,而又念旧待罪太史氏,勒燕然之铭,香旆常之续,皆旧史所有事也。于诸君之请,遂不辞而为之序,亦使后世之史馆尚论武略者,于斯文有考焉。

同书二四《海宴亭颂序》略云:

今都督长安梁公,山西出将,冀北空群。惟此东南,惠徼节钺。顷者海波**潏,江表震惊,舰塞长江,风乘万里。惟公奋其老谋,遏彼乱略。遂使鲐文之老,安井臼于熏风;负剑之童,息戈鋋于丽日。既庇鸿庥于上将,应铭伟伐于通都。地卜虎丘,亭名海宴。万古千秋,拥胜概于长洲之苑;黄童白叟,腾颂声于阊阖之城。益也托庇遗民,欣逢盛举。磨盾草檄,良有愧于壮夫;勒石考文,敢自后于野史。

此外牧斋尚有为梁化凤之父孟玉所作之《诰封都督梁公墓志铭》(见《牧斋外集·一六》)等,及与郎梁诸人之书札(见《牧斋尺牍》),兹不暇多引。要之,牧斋此类文字虽为谄媚之辞,但使江南属吏见之,亦可以为护身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