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期2(1 / 1)

薄情如纸竹为心,辜负丝丝用意深。一自飞扬留不住,天涯消息向谁寻。

时来便逐浮云去,一意飘扬万种空。自是多情轻薄态,佳人枉自怨东风。

似与河东君此词有关,姑附记之,以俟更考。

河东君与卧子同居在崇祯八年春季,离去在是年首夏。其时间既可推知矣。其同居之地点,究在何处耶?此问题殊难解决,但可断言者,必非卧子松江之家(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九年丙子”条附录引《华亭县志》云:“平露堂。陈忠裕(子龙)宅,在普照寺西。”),而别在松江某处。其地今固不易考实,但鄙意似尚可依据卧子《自撰年谱》及所作之诗词并徐闇公、李舒章之诗文等,推测得之也。兹略陈所见,以求当世通人之教正。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云:

小楼极望连平楚,帘卷一帆南浦。试问晚风吹去,狼藉春何处。

相思此路无从数,毕竟天涯几许。莫听娇莺私语,怨尽梨花雨。

寅恪案:卧子取此“桃源忆故人”调名,以抒念旧之感,自不待言。至其以“南楼”为题目,当有深意。考南楼之典,最著者,应推庾元规之南楼。(见《世说新语·容止类》“庾太尉在武昌”条及《晋书·七三·庾亮传》。)此固与河东君无涉。或谓《才调集·五》元稹《所思二首》之一(《万首唐人绝句·六》载入刘禹锡诗内,题作《有所嗟》。《全唐诗·第六函·刘禹锡·一二》及《元稹·二七》并载此诗)云:

庾亮楼中初见时,武昌春柳似腰肢。相逢相失还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

卧子取此诗之庾亮楼即南楼为题,以指河东君,似无不可。或又谓《文选·三十》谢灵运《南楼中望所迟客》诗云“登楼为谁思,临江迟来客”及“孟夏非长夜,晦明如岁隔”。卧子盖有取于孟夏之时,南楼之名,望所迟客之旨,而赋是阕。或更谓东坡《永遇乐词·夜宿燕子楼梦盼盼》一阕云“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及“异时对南楼夜景,为余浩叹”。卧子用“南楼”为题,实暗寓人去楼空之感。并可与牧斋崇祯十三年“八月十六夜有感”《永遇乐》一词相启发。以上诸说,虽皆可通,然恐尚有未发之覆。鄙意卧子词题之“南楼”,即徐孚远弟致远别墅中之小楼,亦即鸳鸯楼是也。徐闇公《钓璜堂存稿·三·南园读书楼(五古)》云:

陆氏构此园,冉冉数十岁。背郭面良畴,缓步可休憩。长廊何绵延,复阁亦迢递。高楼多藏书,岁久楼空闭。丹漆风雨摧,山根长薜荔。我友陈轶符,声名走四裔。避喧居其中,干旄罕能戾。招余共晨昏,偃蹇搜百艺。征古大言舒,披图奇字缀。沿堤秋桂丛,小桥春杏丽。月影浮觞斝,荷香落衣袂。心赏靡不经,周旋淡溶?。岂意数年来,哲人忽已逝。余复凌沧波,曩怀不可继。既深蒿里悲,还想华亭唳。他时登此楼,眷言申末契。

同书一四《梦与卧子奕》云:

思君频有梦相随,此夕从容方赌棋。恰似东山携妓日,兼如淝水破秦时。即今犹忆元龙气,向后谁传野鹤姿。惊起寒窗魂已失,萧萧零雨漫题诗。

同书同卷《旅邸追怀卧子》云:

风雨凄然发重嗟,昔年联席愧龙蛇。空悲同缀羽陵简,不及相期句漏砂。墙内桐孙抽几许,房中阿骛属谁家。萧条后事无人间,惟有遗阡噪暮鸦。

同书一八《忆卧子读书南园作》云:

与君披卷傲沧洲,背郭亭台处处幽。昔日藏书今在否,依然花落仲宣楼。

同书一九《坐月怀卧子》云:

自从屈子沉湘后,江左风流异昔时。此夕把杯邀皓月,南园菡萏正纷披。

同书二十《南园杏》云:

南郭芳菲黄鸟鸣,杏花斜映野桥平。陈君昔日观书处,无限春风湖海情。

同书同卷《武静弟别墅有楼卧子名之曰南楼时游憩焉》云:

郭外南园城内楼,春光欲度好闲游。当年嵇阮林中饮,总作沧浪一段愁。

王胜时(沄)《云间第宅志》略云:

南门内新桥河南(徐)陟曾孙文学致远宅,有师俭堂。申文定时行书。西有生生庵别墅,陟子太守琳放生处。

陈乃干、陈洙撰《徐闇公先生年谱》略云:

祖琳,字雍卿,号裕湖。以荫任太常典簿。(历官至)云南楚雄府知府。晚年皈依莲池大师,法名广沩,字警庵,又称生生道人。

《陈忠裕全集·自撰年谱》“八年乙亥”条云:

春偕闇公读书陆氏之南园,创为时艺,闳肆奇逸,一时靡然向风,闲亦有事吟咏。

“崇祯九年丙子”条云:

春读书南园,时与宋辕文相倡和。

“崇祯十一年戊寅”条云:

是夏读书南园,偕闇公、尚木网罗本朝名卿巨公之文有涉世务国政者为《皇明经世文编》。

“崇祯十二年己卯”条云:

读书南园,编农政全书。

嘉庆修《松江府志·七七·娄县》附记“园林门”云:

南园在南门外阮家巷。都宪陆树德世居修竹乡金沙滩,后葺别业于此,侍郎彦祯继居之。有梅南草庐读书楼,濯锦窝诸盛。崇祯间几社诸子每就此园宴集。

李雯《蓼斋集·三四·课业序》(参卧子《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略云:

今年春,闇公、卧子读书南园。余与勒卣、文孙辈或间日一至,或连日羁留。乐其修竹长林,荒池废榭。登高冈以望平旷,后见城堞,前见邱垄。春风发荣,芳草乱动。虽僻居陋壤,无凭临吊古之思,而览草木之变化,感良辰之飙驰,意慨然而不乐矣。兼以春多霖雨,此乡有恶鸟,雉尾而赤背,声若瓮中出者,绕篱大鸣,鸣又辄雨。卧子思挽弓而射之,竟不可得。又有啄木鸟,巢古藤中,数十为伍,月出夜飞,肃肃有声。猵獭白日捕鱼塘中,盱睚而徐行,见人了无怖色。文孙曰:“即我南园之中,我数人之所习为制科业者,集而广之,是亦可以志一时相聚之盛矣。虽然今天下徒以我等为饮酒赋诗,扩落而无所羁,方与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废畦町,岸然为跃冶者,以自异于世,而不知其局促淹困,相守一方,是区区者,盖亦有所不免也。”

寅恪案:综合上引材料推论,知崇祯八年乙亥春间,卧子实与河东君同居于松江城南门内徐闇公弟武静(致远)之生生庵别墅小楼,即卧子所命名之南楼。至南门外之陆氏南园之读书楼,则为卧子与几社诸子,或河东君亦在其内,读书论文吟咏游宴之处。徐墅、陆园两处相距不远,往来甚便,卧子之择此胜地为著书藏娇之所,当非无因也。

又,徐闇公《旅邸追怀卧子》诗中之“阿骛”,实用《三国志·二九·魏书朱建平传》之典。其文云:

初,颖川荀攸、钟繇相与亲善。攸先亡,子幼。繇经纪其门户,欲嫁其妾。与人书曰:“吾与公达曾共使朱建平相,建平曰:‘荀君虽少,然当以后事付钟君。’吾时啁之曰:‘惟当嫁卿阿骛耳。’何意此子竟早殒没,戏言遂验乎?今欲嫁阿骛,使得善处。追思建平之妙,虽唐举许负,何以复加也。

据此,“阿骛”非目河东君,乃指卧子其他诸妾而言。盖河东君已于崇祯十四年辛巳夏归于牧斋,闇公岂有不知之理。若就陈、杨之关系严格言之,河东君实是卧子之外妇,而非其姬妾。然顾云美《河东君传》既有“适云间孝廉为妾”之文,卧子《乙亥除夕》诗亦有“桃根渺渺江波隔”(见《陈忠裕全集·一一·平露堂集》),牧斋《有美诗》复有“迎汝双安桨”(见《东山酬和集·一》),河东君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诗更有“夫君本自期安桨,贱妾宁辞学泛舟”等句(见《初学集·二十·东山诗集·三》),恐读者仍为当时习用名词及河东君诗中谦巽之语所迷惑,别生误解,遂附辨之于此。所以不惮烦赘者,因河东君自离去周文岸家后,即不甘作人姬妾。职是之由,其择婿之难,用心之苦,自可想见。但几历波折,流转十年,卒归于牧斋,殊非偶然。此点为今日吾人研考河东君之身世者,所应特加注意也。余详第四章论崇祯十四年辛巳夏钱、柳茸城结缡节。

又,《全唐诗·第八函·杜牧·三·池州李使君没后十一日处州新命始到后见归妓感而成诗(七律)》第二联云:

巨卿哭处云空断,阿骛归来月正明。

上句之“巨卿”,乃范式字。其以死友之资格哭张元伯(劭)事,详见《后汉书·列传·七一·〈独行传·范式传〉》,人所共知,不须赘引。牧之以元伯目李使君,而自命为巨卿,固不待言。但“云空断”之语,似袭用杜少陵《别房太尉墓(五律)》“低空有断云”句(见《杜工部集·一三》)。闇公诗之“阿骛”,除用《三国志·朱建平传》外,疑更用牧之此联下句,并暗以牧之此联上句“云空断”三字指阿云已与卧子断绝关系也。如此解释,是否能得徐诗真意,尚待详考。

复次,《蓼斋集·二三·题内家杨氏楼》(寅恪案:“杨”为河东君之本姓,“内家”之称,又与河东君身份适合)云:

微雨微烟咽不流,南窗北窗锁翠浮。涛声夜带鱼龙势,水气朝昏鸿雁秋。归浦月明银海动,卷帘云去绿帆愁。(寅恪案:“云”即“阿云”也。)如今不有吹箫女,犹是萧郎暮倚楼。

寅恪案: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虽不能确定何时所作,但详检《蓼斋集》此卷诸诗排列次序,第十三首为《伤春》,第十四首为《观射》,第十五首为《悲秋》,第十六首即此诗。诗中有“鸿雁秋”之语,明是秋深作品,与前引舒章《江神子》词,乃一人同时所赋。更检《陈忠裕全集·一一·平露堂集》,卷中诸诗排列次序,第四首为《春日风雨浃旬》,第五首为《观杨龙友射歌》,第六首为《伟南筑居远郊》,第八首为《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第十一首为《乙亥除夕》。今综合李、陈二集诸诗排列次序推计之,卧子所作《伟南筑居远郊》诗中有“夏云纵横白日间”之句,足证舒章《观射》一诗,盖与卧子《观杨龙友射歌》为同时所作。依春夏秋冬四季先后排列计之,更可证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乃崇祯八年乙亥秋深所作。河东君与卧子同居,在崇祯八年春季。离卧子别居,在是年首夏。离松江往盛泽镇归家院,在是年秋深。然则舒章此诗乃河东君离松江后所作也。故知此“内家杨氏楼”,即河东君与卧子同居之处,亦即卧子《桃源忆故人》词题“南楼雨暮”之“南楼”。据上引《众香词》,知河东君“遗有《我闻堂(室)鸳鸯楼词》”。夫“我闻室”乃牧斋营筑之金屋,所以贮阿云者,河东君取以名其词集,似有可能。但此点尚未证实,仍俟详考。至河东君之《鸳鸯楼词》,与卧子之《属玉堂集》,实互有关系,乃相对为文者。若更加推测,则卧子之所谓“属玉堂”与“鸳鸯楼”,即南楼,同属徐武静别墅中之建筑物,又同为卧子所虚构之名也。

舒章诗中“吹箫”之“(秦)女”,指河东君;“倚楼”之“萧郎”,指卧子。人去楼空之感,为舒章此诗之主旨。若非推定舒章作诗之时间及此楼所在之地点,则舒章诗意不能明矣。复检《陈忠裕全集·九·湘真阁集》,崇祯十一年仲冬所作《拟古三首(别李氏(雯)也)》之后,有《萧史曲》一篇。其意旨殊为隐晦。但人去楼空之感,则甚明显。故颇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盖舒章于崇祯八年秋深赋《题内家杨氏楼》一诗之际,在杨已去不久,陈尚往来陆氏南园、徐氏别墅之时。至崇祯十一年,则杨固早已离去南楼,陈虽屡借寓南园,而南楼则久空矣。斯《萧史曲》所以有“一朝携手去,此地空高台”之句耶?又同书一四《湘真阁集》载《戊寅七夕病中(五律)》一首,亦似为河东君而作者。今得见《戊寅草》,首载卧子一序。其中作品止于崇祯十一年秋间。据此可以推知卧子于此时尚眷恋不忘河东君如此。则崇祯十一年为河东君作《萧史曲》,涉及此楼,亦不足怪矣。

复次,今检《蓼斋集·三十》有《闻一姬为友人所苦作诗解围(七绝)》一首云:

高唐即在楚西偏,(寅恪案:“西偏”之语,可参上引《云间第宅志》“西有生生庵别墅”句。)暮暮朝朝亦偶然。但使君王留意住,飞云更落阿谁边。

诗中之“飞云”,岂即“阿云”耶?但此“友人”,究不知谁指,颇有为卧子之可能。姑附记于此,以俟更考。

崇祯八年乙亥春间,陈、杨两人之关系,已如上所考定。兹有一疑问,即顾云美《河东君传》所谓“适云间孝廉为妾”之语。卧子为崇祯三年庚午举人,十年丁丑进士,历官刑部主事、惠州绍兴推官、兵科给事中、兵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何以仅称之为“云间孝廉”,而不以其他官名称之耶?应之曰:云美之以“孝廉”目卧子者,盖谓河东君“为妾”,实即“外妇”之时,卧子之资格身份实为举人,而非进士及其他诸职也。此点云美既所以为河东君及卧子讳,又标明其关系之时代性。斯固为云美之史笔,亦足证此关系发生于卧子为举人时,即崇祯三年庚午至十年丁丑之时期,此八年之间,唯有崇祯八年乙亥春季最为适合。故“云间孝廉”之为卧子,可以无疑也。

抑更有可论者,观卧子所自述崇祯八年春读书南园,虽号称与徐闇公(孚远)、李舒章(雯)、周勒卣(立勋)、陆文孙(庆曾)(寅恪案:《陈忠裕全集·一六·平露堂集·送陆文孙省试金陵》诗附考证引《复社姓氏录》云:“陆庆曾,字文孙。”)几社诸名士共为制科业,间亦有事吟咏。其实乃如陆氏所言“饮酒赋诗,扩落而无所羁,方与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废畦町,岸然为跃冶者,以自异于世。”又,《娄县志》谓“崇祯间几社诸子每就是园(寅恪案:指南园)宴集。”由是推之,几社诸名流之宴集于南园,其所为所言,关涉制科业者,实居最少部分。其大部分则为饮酒赋诗、放诞不羁之行动。当时党社名士颇自比于东汉甘陵南北部诸贤。其所谈论研讨者,亦不止于纸上之空文,必更涉及当时政治实际之问题。故几社之组织,自可视为政治小集团。南园之宴集,复是时事之坐谈会也。河东君之加入此集会,非如《儒林外史》之鲁小姐以酷好八股文之故,与待应乡会试诸人共习制科之业者。其所参与之课业,当为饮酒赋诗。其所发表之议论,自是放言无羁。然则河东君此时之同居南楼及同游南园,不仅为卧子之女腻友,亦应认为几社之女社员也。前引宋让木《秋塘曲序》云:“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可知河东君早岁性情言语,即已不同于寻常闺房少女。其所以如是者,殆萌芽于吴江故相之家。盖河东君夙慧通文,周文岸身旁有关当时政治之闻见,自能窥知涯涘。继经几社名士政论之熏习,其平日天下兴亡匹“妇”有责之观念,因成熟于此时也。《牧斋初学集·二十·东山诗集三·(崇祯)壬午除夕》诗云:“闲房病妇能忧国,却对辛盘叹羽书。”《有学集·十·红豆二集·后秋兴八首》之四云:“闺阁心悬海宇棋,每于方罫系欢悲。”牧斋所言,虽是河东君年二十五岁及四十二岁时事。夫河东君以少日出自北里章台之身,后来转具沉湘复楚之志。世人甚赏其奇,而不解其故。今考证几社南园之一段佳话,则知东海麻姑之感,西山精卫之心,匪一朝一夕之故,其来有自矣。

呜呼!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其时间,其地点,既如上所考定。明显确实,无可致疑矣。虽不敢谓有同于汉廷老吏之断狱,然亦可谓发三百年未发之覆。一旦拨云雾而见青天,诚一大快事。自《牧斋遗事》诬造卧子不肯接见河东君及河东君登门詈陈之记载以后,笔记小说剿袭流布,以讹传讹,一似应声虫,至今未已,殊可怜也。读者若详审前所论证,则知虚构陈、杨事实如王沄辈者,心劳计拙,竟亦何补?真理实事终不能磨灭,岂不幸哉?

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离去与卧子同居之徐氏南楼及同游之陆氏南园,别居松江他地,此地或即横云山,详见下论。卧子有词赠别,词之佳妙,固不待论,即就陈、杨两人关系言之,此词亦其转折点之重要记录也。兹论述之如下。

汤漱玉《玉台画史·三》云:

借闲漫士曰:予弟子惠从禾中得(黄)皆令金笺扇面,仿云林树石,署款:“甲申夏日写于东山阁。皆令。”钤“闺秀”朱文、“媛介”白文、“皆令”朱文三印章。左方上有词云:“紫燕翻风,青梅带雨,(寅恪案:“紫燕”句可与前引李舒章《夏日问陈子疾》诗“堂中紫燕小”句相参证。《杜工部集·一八》附录《柳边》诗,后四句云:“紫燕时翻翼,黄鹂不露身。汉南应老尽,霸上远愁人。”乃卧子“紫燕”句所出,实寓春老送别之意。“青梅”句出《杜工部集·九·梅雨》诗前四句:“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黄梅。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河东君离去南园,当在梅子尚青未黄之时,盖亦暮春初夏之节候。周处《风土记》云:“夏至前雨,名黄梅雨。”周氏为江南人,取以证卧子之词,虽不中亦不远矣。“带雨”二字岂复暗用白乐天《长恨歌》“梨花一枝春带雨”之意,与下文“泪盈红袖”之语相比应耶?)共寻芳草啼痕。(寅恪案:《全唐诗·第三函·孟浩然·二·留别王侍御维》诗云:“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卧子改“欲寻”为“共寻”者,盖卧子虽与河东君短期同居南楼并屡次读书南园,然不过借其地为编著之处。故其在南楼及南园,乃暂寓性质,非家居所在。此句意谓其本人不久当离去,归其城中本宅。河东君亦将离去,移居横云山,因改“欲寻”为“共寻”耳。复检《陈忠裕全集·一六·平露堂集》崇祯八年诗,有《初秋出城南吊迩机之丧随游陆氏园亭春初予辈读书处也感赋二律》之题,尤足证卧子亦于是年夏间即离去南楼及南园,还居城内本宅也。迩机名靖,崇祯六年癸酉举人。见嘉庆修《松江府志·四五·选举表》。又,河东君《湖上草·西泠十首》之二云:“青骢点点余新迹,红泪年年属旧人。”《痛史》第二十一种《甲申朝事小纪·七·柳如是小纪》引此诗,“新迹”作“芳草”。细玩语意,岂亦与卧子此词有关耶?)明知此会,不得久殷勤。(寅恪案:卧子用“明知”二字者,可见其早已深悉河东君之性情既如此,己身家庭之状况又若是,则南楼及南园之会合,绝无长久之理。虽已明知之,而复故犯之,致有如是结局。此意与希腊亚力斯多德论悲剧之旨相符。可哀也已!)约略别离时候,绿杨外,多少消魂。重提起,(顾贞观、成德仝选《今词初集·上·满庭芳》、《历代诗余·六一·〈满庭芳·和少游送别〉》及《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满庭芳·送别〉》词,“重”俱作“才”,较佳。)泪盈翠袖,(《今词初集》《历代诗余》及《陈忠裕全集》,“翠”俱作“红”。是。)未说两三分。纷纷。(寅恪案:《淮海集·满庭芳》词云:“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卧子此词既是和少游,则“纷纷”二字,本于秦词,自不待言。但《玉台新咏·一·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云:“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纷纷”即“纷纭”。卧子遣去河东君,当不出于“阿母”即唐宜人之意,实由卧子妻张孺人假祖母高太安人之命,执行其事。大樽著此“纷纷”二字,盖兼具《淮海词》及《孔雀东南飞》诗之两重出处。其隐痛深矣!)重去后,(《今词初集》《历代诗余》及《陈忠裕全集》“重”俱作“从”。是。)瘦憎玉镜,宽损罗裙。念飘零何处,烟水相闻。欲梦故人憔悴,依稀只隔楚山云。无非是,(《今词初集》《历代诗余》及《陈忠裕全集》“非”俱作“过”。)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调寄满庭芳,留别无瑕词史。我闻居士。”钤“如是”朱文小印。

寅恪案:徐乃昌《小檀栾室闺秀词钞·九》及梁乙真《清代妇女文学史》第三章第二节“柳如是”条,并引《玉台画史》,俱认此词乃河东君所作。不知淮海《山抹微云》原词,虽题作“晚景”,明是“别妓”。盖不仅从语意得知,即秦词“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之结语,用唐欧阳詹别太原妓申氏姊妹之典,更可为证也。(见《全唐诗·第六函·欧阳詹·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诗“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之句,并可参晁无咎(补之)《琴趣外篇·四·〈忆少年·别历下〉》词“南山尚相送,只高城人隔”及姜尧章《白石词·长亭怨慢》“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等句。)卧子即和原韵,其为送别河东君之作,词旨甚明,无待详辨矣。《今词初集》选于康熙十六年丁巳。(见此书鲁超《题词》及毛际可《跋语》。)《历代诗余》编于康熙四十六年丁亥。两书时代皆较早。《陈忠裕全集》出于庄师洛等之手,考证颇精。此三书既皆以此词为卧子所作,殊可信也。

此词本为卧子崇祯八年首夏送别河东君之旧作,而河东君所以复重录之于黄媛介扇面者,殆由画扇之时令,正与当年卧子送别己身之景物相同,因而枨触昔情,感念题此欤?关于以他人之诗词题扇,因而误为题扇人所作,如《容斋四笔·一三》“二朱诗词”条略云:

朱载上,舒州桐城人。中书舍人新仲翌,其次子也。有家学,十八岁时,戏作小词,朱希真见而书诸扇,今人遂以为希真所作。又有折叠扇词,公亲书稿固存,亦因张安国书扇,而载于《于湖集》中。

与此甚相似,可为例证。

又,词中“芳草”“故人”之语,出孟襄阳诗,前已言之。但“故人”一语,卧子除用孟诗之成句外,兼袭用古诗《上山采蘼芜》中“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之旧辞(见《玉台新咏·一·古诗八首》之一)。此点可与河东君《湖上草·西泠(七律)十首》之二,末四句所云:

青骢点点余新迹,红泪年年属旧人。芳草还能邀凤吹,相思何异洛桥津。

等语,互相参较也。“无瑕”者,疑是媛介之别号。“东山阁”即“惠香阁”,当在绛云楼。可参第四章“论黄媛介与钱、柳关系”节及“论牧斋绛云楼”节。此扇为媛介之画,既不署受者之款,尤可证此扇乃媛介所自用,而“无瑕词史”与媛介应是一人也。更有可注意者,即崇祯十三年庚辰冬河东君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七律)》,“此去柳花如梦里”之句(见《东山酬和集·一》),与此词“怨花伤柳”之语,殊有关系。此点亦俟下章论之。寅恪颇喜读卧子此词,又见媛介画款有“东山阁”之语,遂戏改昔人成句,共赋短诗三章。兹附录于下。

崇祯甲申夏日,黄皆令于东山阁画扇,上有柳如是题陈卧子《满庭芳》词。词云:“无非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因戏改晋时旧语,兼采龚璱人诗句,而易其意旨,共赋三绝。

美人顾影怜憔悴,烈士销魂感别离。一样黄昏怨花柳,岂知一样负当时。

清和景物对茫茫,画里江山更可伤。一念十年抛未得,(寅恪考定此词为崇祯八年四月大樽送别河东君之作,至崇祯十七年首夏题扇时,已十年矣。是年,河东君将偕牧翁自虞山往南都翊戴弘光也。)柳花身世共回肠。

兴亡江左自关情,远志休惭小草名。我为谢公转一语,东山妓即是苍生。

近日得见重印本《皇明经世文编》一书,虽不能详读,但就其序及凡例并卷首所列鉴定名公姓氏有关诸人中可与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年丁丑”“十一年戊寅”及“十七年甲申”等条互相印证者,约略论述之。至其所言诸人,本文前后已详言者,或虽未言,而其姓名为世所习知者,亦不多赘。其他诸人之可考见者,则少加笺释。明知不能完备,姑附鄙见,以求教于当世深通明季史事之君子。唯原书卷首有“云间平露堂梓行”七字及长方印章“本衙藏板,翻印千里必究”十字。论者取《儒林外史》第一三、一四、一八、二八等回,以“平露堂”为书坊之名,以陈卧子等为书坊聘请选文之人。殊不知平露堂乃卧子宅中之堂名(详见下引王沄《云间第宅志》),实非书坊之名。且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九年丙子”条明言“是岁有《平露堂集》”(见《陈忠裕全集》卷首,并可参《陈集》中之《平露堂集》及集首之《凡例》)。故论者以《儒林外史》相比拟,未谛也。或谓卧子家贫,一人何能镌此巨册?由书坊出资,请其编选,似亦可能。鄙意卧子之家固贫,此书所列作序及鉴定诸人,疑皆不仅以空文相藻饰,实或多或少曾有金钱之资助,不过当时风气,不便明言耳。就诸人中之姓名及文字考之,知当日松江府知府方岳贡助力最多。此书乃当时江左文社之政见,诸文士一旦得志,则此书不但托之空言,即可付之实施矣。又,方氏请其时江南最高长官张国维作序,并列有复社魁首张溥之序,可知当日江南名宦及士绅,亦皆赞同此政见。斯鉴定及作序者之姓名所以繁多若是之故欤?至印章中之“本衙”二字,殆指松江府,或指卧子崇祯十三年庚辰所任绍兴司李之衙门,未敢断定,仍俟详考。

《皇明经世文编》卷首载有《序》九篇,兹择录最有关者于下。

方岳贡《序》云:

贡待罪守郡十有一年。政拙心长,劳轻过重,犹幸此乡多文雅之彦,若徐文学孚远,陈进士子龙,宋孝廉征璧,皆负韬世之才,怀救时之术,相与网罗往哲,搜抉巨文,取其关于军国,济于时用者,上自洪武,迄于今皇帝改元,辑为《经世》一编。文从其人,人从其代,览其规画,足以益才智。听其敷奏,足以壮忠怀。考其始终,足以识时变。非徒侈一代之鸿章,亦将以为明时之献纳云尔。襄西方岳贡禹修父题。

张国维《序》略云:

云间陈卧子仝徐闇公、宋尚木所集《经世编》成,郡守以其书示余,余读而叹曰:“猗与旨哉!我国家治安三百年,列圣之所畴咨,诸臣之所竭思,大约可见于兹矣。”今三君俱以通达淹茂之才,怀济世安邦之略,采遗文于二百七十年之间,襄盛事于数月之内,而郡守又能于政事之暇,兼统条贯,以扬厉厥事,故功相得而速成。后之君子其欲览观于斯者,岂非有不劳之获哉!余待罪江南,既嘉三君有当世之志,而又多太守能博尽英才之意,以布之天下,而即以卜诸贤异日之所树也。于是乎言。东阳张国维题。

张溥《序》略云:

余间语同志,读书大事,当分经、史、古、今为四部。读经者辑儒家,读史者辨世代,读古者通典实,读今者专本朝,就性所近,分部而治,合数人之力治其一部,不出二十年,其学必成。同志闻者,咸是余说,而云间徐闇公、陈卧子、宋尚木尤乐为之。天才英绝,闭关讨论,直欲以一人兼四部不难也。客年与余盱衡当代,思就国史。余谓贤者识大,宜先经济,三君子唯唯,遂大搜群集,采择典要,名《经世文编》。卷凡五百。伟哉是书,明兴以来未有也。今三子悠游林麓,天假以时,载笔之始,又先以国家为端,他日继涑水者,其在云间乎。社弟张溥题。

许誉卿《序》云:

予被放以来,杜门寡交,卧子、闇公、尚木独时相过从。卧子读书养气,其劲骨热肠,亟当为世用。尚木与闇公诸子,并以旷世才,闭户著述,究心千秋之业。予尝览斯编,一代兵、农、礼、乐、刑、政大端,赅是矣。而于忠佞是非之际,尤凛凛致辨焉。以故言以人传者,重其人,亟录其文。言不以人废者,存其文,必斥其人。诸子泾渭在胸,邪正在目,其用意深,而取裁当,故足多也。以予所知,闽中黄石斋先生负重名,顷抗疏归来,直声震天下,而不能不心赏斯编,闻已为之玄晏矣。予更何庸赘一词?予惟以诸子之志如此,他日出而以天下为己任,必可以副圣天子求贤图治之至意,洗士大夫经济阔疏之旧耻,则斯《编》固其嚆矢焉尔。同郡许誉卿题于南村草堂之遁阁。

徐孚远《序》略云:

余从陈、宋二子之后,上承郡大夫先生之旨,收辑明兴以来名贤文集与其奏疏,凡数百家,其为书凡千余种,取其文之关乎国事者,凡得如干卷。他日有魏弱翁其人者当国,省览此书,以为有稗盐梅之用,庶几因是推其繇来,以渐窥高皇帝之渊微,或有弘益哉!或有弘益哉!华亭徐孚远闇公氏题于华隐堂。

陈子龙《序》云:

古者有记事之史,有记言之史。言之要者,大都见于记事之文矣。导发其端,使知所由。条晰其绪,使知所究,非言莫详。甚矣,事之有藉于言也。而况宗臣硕彦敷奏之章,论难之语,所谓訏谟远猷,上以备一代之典则,下以资后学之师法。不为之裒缀,后之君子,何以考焉。此予与徐子、宋子《经世编》所由辑也。明兴二百七十年,海内治平,驾周漂汉,贤才辈生(《陈忠裕全集·二六·经世编序》“辈”作“萃”),勋在竹帛,而遗文绪论,未有统汇,散于江海。盖有三患焉。一曰朝无良史;二曰国无世家;三曰士无实学。夫金匮之藏,非远臣所知,然有大纂修,莫不载在方册。永乐中命阁臣(杨)士奇等辑《名臣奏议》,盖前代綦备矣。昭代之文,至今阙焉。章奏贮诸省中,以待纂集,幸无蠹败,率割裂其义不足观。又古者大臣没,或求其遗书,副在太史,今无有也。汉之武宣及隋唐之盛,遣使四出,悬金购书,今无有也。虽欲不散轶,安可得哉?故曰朝无良史。六季以前无论矣。唐宋以科举取士,而世家鼎族相望于朝,家集宗功藏之祖庙。今者贵仕多寒畯,公卿鲜贤胤(《陈集》“胤”作“裔”),至有给简册于爨婢,易缃素于市儿者,即欲搜讨,文献微矣。故曰国无世家。俗儒是古而非今,文士撷华而舍实。夫保残守缺,则训诂之文充栋不厌,寻声设色,则雕绘之作永日以思。至于时王所尚,世务所急,是非得失之际,未之用心,苟能访求其书者盖寡,宜天下才智日以绌。故曰士无实学。积此三患,故成书也难。夫孔子观于周,萧相收于秦,大率皆天下要书,足以资世用者。嘉谟令典,通今者之龟鉴,谋国者之兵卫也。失今不采集,更数十年,亡散益甚,后死者之责,其曷诿焉。予自幼读书,不好章句,喜论当世之故,时从父老谈名公伟人之迹,至于忘寝。及长,而北之燕赵之间,游京师,凡诸司之所掌,輶轩之所及,见其人,未尝不问。遇其书,未尝不藏。虽苦蹇陋多遗忘,然布诸载籍者概可见。庐居之暇,因相简辑。徐子、宋子皆海内英俊,予所禀则以幸厥成者也。虽罣漏缺失,不敢当记言之义。使权家尚其谋,儒家守其典,史家广其事,或有取焉尔。或曰:昔汉东平王求《太史公书》,而大臣以为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地形阸塞在焉,不宜赐诸侯王。今此书多议兵食,论形势,国之大计,何以示人?予曰:不然。祖宗立国,规模宏远,先朝大臣学术醇正,非有纵横奇诡之论也。夫王业之深浅,观于人才之盛衰。我明既代有翊运辅世之臣,而主上旁求俊乂,用人如江湖,则是编也,岂惟益智,其以教忠哉!华亭陈子龙题。

宋征璧《凡例》略云:

儒者幼而志学,长而博综,及致治施政,至或本末眩瞀,措置乖方,此盖浮文无裨实用,拟古未能通今也。唐宋以来,如《通典》《通考》暨《奏疏》《衍义》诸书,允为切要,亦既繁多。乃本朝典故缺焉未陈。其藏之金匮石室者,闻见局促,曾未得睹记。所拜手而献,抵掌而陈者,若左右史所记,小生宿儒,又病于抄撮,不足揄扬盛美,网罗前后。此有志之士,所抚膺而叹也。徐子孚远、陈子子龙,因与征璧取国朝名臣文集,撷其精英,勒成一书。如采木于山,探珠于渊,多者多取,少者少取。至本集所不载,而经国所必须者,又为旁采以助高深。共为文五百卷有奇,人数称是。志在征实,额曰《经世》云。

予辈志识固陋,鲜所取衷,幸高贤大良,一时云会,若李宝翁先生、李载翁先生、王依翁先生、吴雪翁先生,(寅恪案:李宝翁即李瑞和。嘉庆修《松江府志·四二·名宦传·三·李瑞和传》略云:“李瑞和,字宝弓,漳浦人。崇祯七年进士。授松江推官。在郡七年,征拜监察御史。”王依翁疑为王佐圣。《松江府志·三六·职官表》“明教职”栏载:“崇祯十年。王佐圣。教谕。长洲人。举人。”同治修《苏州府志·八七·人物·一四·明长洲县·王佐圣传》略云:“王佐圣,字克仲。举万历壬子乡试。授青浦教谕。崇祯十四年选遵义知县。”并可参《启祯野乘一集·九·王遵义(佐圣)传》。又,李宝翁即李宝弓,李载翁即李载阳,王依翁即王依日,吴雪翁即吴雪因。均见原书所列“鉴定名公姓氏”。事迹多未能知,仍俟详考。)皆具良史之才,宦游吾土,士绅咸奉规范。此编出入共禀鉴裁。遭逢之盛,良为侈矣。

郡公禹翁方师素抱安济之略,聿登著作之堂,居恒扬艺论文,穷日不倦。其训迪士子,专以通达时务为亟。《经世》一编,尤所注意,退食之余,首勤评阅。虽一麾出守,十年不迁,而穷达一致,喜愠不形。亮节贞心,于斯可见。

执友陈眉公(继儒)先生,栖心隐逸,道风映世,丹砂岣嵝,渺然尘外。其孙希天仙觉,才气英迈,甫系髫龄,熟于史学。予辈山斋信宿,时承提命,每至夜分。因得稔识前言往行。此编去取,多所商榷。皤皤黄发,非特后辈典型,允为熙朝文献矣。

同郡先辈若徐厚翁先生及唐缮部存少(寅恪案:徐厚翁疑即徐厚源(祯稷)。事迹见《明诗综·五九》,嘉庆修《松江府志·五四》及《明诗纪事·庚·二十》。唐存少疑即唐昌世。《松江府志·五五·古今人传》略云:“唐昌世,字兴公,华亭人。天启五年进士,补工部营缮司主事。”尚待详检。)闻予辈搜借艰苦,俱发邺架之藏,悉供传写。至许霞翁(誉卿)先生移书远近,广收博览,裨益尤多。若徐勿斋(汧)、马素修(士奇)、张西铭(溥)三先生及张受先(采)、黄仲霖(澍)、吴志衍(继善)、夏彝仲(允彝)、吴坦公(培昌)搜轶编于吴越闽浙。张讱叟(元始)、吴来之(昌时)、朱闻玄(永佑),邮遗集于齐鲁燕赵。他若宛平金伯玉(铉)、王敬哉(崇简)、崔道母(子忠)、王大含(谷),桐城方密之(以智)、孙克咸(临),莱阳宋澄岚(继澄),侯官陈道掌(元纶)、陈克理(兆相),金沙周介生(钟),丹阳荆实君(廷实),槜李钱孚于(嘉征)、钱彦林(栴)、钱雍诵(泮)、黄复仲(子锡)、陆芳洲(上澜)、朱子庄(茂暻),归安唐子仪(起凤),虎林严子岸(渡)、张幼青(埁),茂苑杨维斗(廷枢)、许孟宏(元溥)、姚瑞初(宗典)、姚文初(宗昌),玉峰王与游(志庆),吴江周安期(逢年)、吴日生(易),疁水侯雍瞻(岐曾)、傅令融(凝之),娄东王子彦(瑞国)、吴纯祜(国杰)、张无近(王治),维扬郑超宗(元勋),海虞顾麟士(梦麟),彭城万年少(寿祺),皆系良友素知。琼瑶之赠,遥睇临风。二酉之藏,倾厢倒箧矣。

四方兰谱,若杨子常(彝)、杨龙友(文骢),则分教吾土,乐与晨夕。其他诸友,或夙系同好,或本未谋面。但曾任校雠,暨名集惠寄者,俱登姓氏,不没其实。

此集始于戊寅仲春,成于戊寅仲冬,寒暑未周,而披览亿万,审别精详,远近叹咤,以为神速。良由徐子、陈子博览多通,纵横文雅,首用五官,都由一目。选辑之功,十居其七。予质钝才弱,追随逸步,自嗤蹇拙,以二子右萦左拂,奔命不遑,间有选辑,十居其二。若溯厥始事,则周勒卣(立勋)、李舒章(雯)、彭燕又(宾)、何悫人(刚)、徐圣期(凤彩)、盛邻汝(翼进)及家伯氏子建(存标),家季辕文(征舆),咸共商酌。适李子久滞京邸,周子壮游梁苑,彭子栖迟邗上,何子寄迹鸳水,徐子、盛子则各操月旦,伯氏家季则潜心论述,曾无接谈之暇,未假专日之工。若友人吴绳如(嘉胤),唐允季(允谐),李存我(待问),张子美(安茂),朱早服(积),蔡季直(枞),单质生(恂),郁子衡(汝持),沈临秋(泓),陆子玄(庆曾),朱宗远(灏),董士开(云申),郁选士(继垣),张子服(宽),张子退(密),钱子璧(瑴),李素心(愫),徐惠朗(桓鉴),邵霏玉(梅芬),徐武静(致远),李原涣(是楫),华芳乘(玉芳),咸资讨论。名臣爵里姓氏,具载献征诸书,然多有挂漏,遍搜群籍,颇废岁时。兹以卷帙浩汗,难于稽考。分条析绪,复于卷首另编总目,使览者开卷了然,特为详便。此则友人谢提月(廷桢)一人所辑。其功不可泯也。

藏书之府,文集最少,多者百种,少者数家。四方良朋,惠而好我,发缄色动。及至开卷,恒苦重复。予等因遣使迭出,往复数四,或求其子姓所藏,或托于官迹所至,搜集千种,缮写数万。至条陈冗泛,尺牍寒暄及文移重叠,又悉加剪截,乃成斯集。虽未敢云圣朝之洪谟,亦足当经世之龟鉴矣。

兹编体裁,期于囊括典实,晓畅事情。故阁部居十之五,督抚居十之四,台谏、翰苑诸司居十之一。而鳞次位置,则首先代言,其次奏疏,又其次尺牍,又其次杂文云。华亭宋征璧漫记。

寅恪案:河东君平生所与直接、间接有关诸名士,几无不列于此书作序鉴定姓氏及凡例中。主编之陈卧子固不待论,即鉴定者如牧斋,则为河东君下半世之伴侣。若马瑶草,河东君弘光时亦必亲觌其面无疑。至牧斋在南都小朝廷礼部尚书任内,河东君与瑶草相遇时,阮圆海当亦预此盛会,但镌刊《皇明经世文编》之际,圆海乃东林党社之政敌,自不能列于鉴定人,殊可惜可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