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期(1 / 1)

柳如是别传上册 陈寅恪 10425 字 2个月前

此期为崇祯八年春季并首夏一部分之时间。卧子与河东君在此期内,其情感密挚,达于极点,当已同居矣。顾云美《河东君传》所谓“适云间孝廉为妾”者,即指此时期而言。其实河东君于此期内,与卧子之关系,与其谓之为“妾”,不如目之为“外妇”,更较得其真相也。此期陈、杨两人之作品颇多,仅能择其最要者论述之。至于“诗余”一类,则编辑者以词之调名同异为次序,非全与时间之先后有关系。故就诗余以考证年月行事,自极困难。独不如集中诗文之排列,略有时代早晚之可推寻也。今不得已,唯择取《陈忠裕全集》“诗余”一类中春闺诸词及其他有关河东君者,并《戊寅草》中诗余之与卧子或春季有关者,综合论述之,要以关涉春令者为多。不论是否陈、杨两人前此和辕文之作,并其他不属于此期所赋者,亦系于此期。所以如此者,因其大多数皆与春季有关,而此期之时间,大部分又属于春季之故也。据前论《早梅》诗时,已引郑氏《表》载崇祯七年甲戌正月六日立春,十二月十七日又立春,卧子诗“垂垂不动早春间”句之“春”,乃指崇祯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立春而言。由此例推计,第二期内所论述之卧子诸诗,其“春”字之界说,有指崇祯七年十二月十七日立春者,亦有指八年春季者,盖跨越七年末及八年春季颇长之时间。今《陈忠裕全集》诸诗乃分体编辑之书,详确划分年月,殊为不易。职是之故,兹论述卧子此期诸诗,未必悉作于崇祯八年,实亦杂有崇祯七年末所赋者。读者分别观之,不可拘泥也。

《陈忠裕全集·八·平露堂集·早春行(五古)》云:

杨柳烟未生,寒枝几回摘。春心闭深院,随风到南陌。不令晨妆竟,偏采名花掷。香衾卷犹暖,轻衣试还惜。朝朝芳景变,暮暮红颜易。感此当及时,何复尚相思。韶光去已急,道路日应迟。愿为阶下草,莫负艳阳期。

寅恪案:此题后为《清明雨中晏坐亿去岁在河间》一题。初视之,《早春行》似为崇祯八年春季所作。其实卧子集既为分体之书,此两题作成时间,非连续衔接者,未可执此遂谓《早春行》乃崇祯八年春季所作,前论《过舒章园亭》诗已及之。其他类似者,可以此例推之也。《早春行》篇中写春闺早起之情景,甚妙。观“感此当及时,何复尚相思”及“愿为阶下草,莫负艳阳期”等句,则此时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可以想见矣。

《陈忠裕全集·一一·平露堂集》有《早春初晴》、《阳春歌》(原注:“和舒章。”)、《樱桃篇》及《春日风雨浃旬》等绮怀之什。除《早春行》疑为崇祯七年冬季立春之前所作者外,其余当是崇祯八年春间为河东君而作者。兹不能悉载,但录《早春初晴》及《春日风雨浃旬》两题。所以选择此两题之故,因《早春初晴》一题,可与前录五古《早春行》比较。《春日风雨浃旬》一题,可与后录卧子所作诗余中《春闺风雨》诸阕参证也。

《早春初晴》云:

今朝春态剧可怜,轻云窈窕来风前。绣阁梅花堕绿玉,牙床枕角开红绵。宿雨犹含兰叶紫,已多陌上繁华子。可能齐出凤楼人,同时走马莺声里。茂陵才人独焚香,鱼笺丽锦成文章。空有蛾眉闭深院,不若盈盈娇路旁。

《春日风雨浃旬》云:

城南十日雨,阶下生青苔。梅花湿如雾,东风吹不开。落红满江曲,蒿蓝春水绿。黄莺醒尚啼,白鹭飞还浴。幽雨沉沉丽景残,浮云入坐罗衣寒。翠竹迷离日欲暮,孤亭黯霭凭栏干。芳草风流寒食路,无限青骢杨柳树。遥望海棠红满枝,可怜难向前溪渡。

《陈忠裕全集·一四·平露堂集·春日酬舒章言怀之作(五律)二首》之一云:

积雨迷时令,不知春已深。君怀当绮艳,吾意怯登临。自短风云气,犹怜花草心。何堪看淑景,辛苦独鸣琴。

同书同卷《今年梅花为积雨所困过悫人馆中见其娟然哀丽戏言欲以石甃其下如曲水之制酌其香雨斯亦事之可怀者赋此以记之(五律)》云:

夜夜思春至,当时已弃捐。无从留艳质,有计酌寒泉。锦石支文砌,温池想翠钿。华清愁绝地,行雨出神仙。

寅恪案:卧子赋此二题,言外自有人在。其为河东君而作,固不待言。所可注意者,即崇祯八年春间多雨一事。《陈忠裕全集·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附李雯《会业序》略云:“今年春闇公卧子读书南园。春多霖雨。”又取卧子诗证之,如《陈忠裕全集·八·平露堂集·清明雨中晏坐》及《上巳城南雨中(五古)》。同书一一《平露堂集·春日风雨浃旬(七古)》。同书一四《平露堂集》除上录两题外,尚有《南园即事二首》之一云“葭荻乘新涨”及《花朝溪土(上?)新雨》等五律。同书一六《平露堂集·乙亥元日(七律)》云“密雨千门花影凉”,同书一九《平露堂集·桐花(七绝)》云“轻阴微雨画帘开”等,可为例证。考崇祯八年清明在二月十八日(此月为小尽)。清明前后约共一月,其间几无日不有风雨。卧子与河东君之同居,适值此际,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又云:“女曰鸡鸣,士曰未旦。”正陈、杨二人此时之谓矣。

今检《戊寅草》中崇祯八年春季河东君之诗,其与此期节物有关者,移录于下,以见一斑。其实河东君当时此类作品,应不止此少数也。

《戊寅草·杨柳》云:

不见长条见短枝,止缘幽恨减芳时。年来几度丝千尺,引得丝长易别离。

其二云:

玉阶鸾镜总春吹,绣影旎迷香影迟。忆得临风大垂手,销魂原是管相思。

《杨花》云:

轻风淡丽绣帘垂,婀娜帘开花亦随。春草先笼红芍药,雕栏多分白棠梨。黄鹂梦化原无晓,杜宇声消不上枝。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

《西河柳花》云:

艳阳枝下踏珠斜,别按新声杨柳花。总有明妆谁得伴,凭多红粉不须夸。江都细雨应难湿,南国香风好是赊。不道相逢有离恨,春光何用向人遮。

《春江花月夜》云:

小砑红笺茜金屑,玉管兔毫团紫血。阁上花神艳连缬,那似璧月句妖绝。结绮双双描凤凰,望仙两两画鸳鸯。无愁天子限长江,花底死活酒底王。胭脂臂捉丽华窘,更衣殿秘绛灯引。龙绡贴肉汗风忍,七华口令着人紧。玳筵顶飞香雾腻,银烛媚客灭几次。强饮犀桃江令醉,承恩夜夜临春睡。麟带切红红欲堕(坠),鸾钗盘雪尾梢翠。梦中麝白桃花回,半面天烟乳玉飞。碧心跳脱红丝匼,惊破金猊香着月。殿头卤簿绣发女,签重慵多吹不起。

寅恪案:上录四题中,三题皆与柳有关。柳固为诗人春季题咏之物,但亦是河东君自寄其身世之感所在。故后来竟以柳为寓姓,殊非偶然也。崇祯八年春季多雨,可于《杨花(七律)》“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之语见之。《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一·〈南词·仙吕宫〉》引有“西河柳”之调名,并载李伯华(开先)《(林冲)宝剑记》(第二十五出)中此曲。其结语云:“落红满地,肯学杨花无定。”河东君赋此诗,殆有感于斯语耶?据《东山酬和集·一》程偈庵《次牧翁再赠》诗云“弹丝吹竹吟偏好”,《牧斋初学集·二十·东山诗集·四·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之四云“流水解翻筵上曲”及“歌罢穿花度好音”等句,可知河东君固能弹丝吹竹解曲善歌者。其赋《西河柳花》之诗,亦无足怪矣。今日所见河东君诸词,除《金明池·咏寒柳》数阕外,其他诸词颇多有似曲者。此点恐与河东君之长于度曲有关。当时松江地域施子野辈以度曲著称,河东君居此地域,自不免为其风气所熏习也。又《春江花月夜》一题,乃效温飞卿之艳体(参《乐府诗集·四七·春江花月夜》题,所录诸家之作)而作李长吉之拗词。其中“无愁天子限长江,花底死活酒底王”之句,尤新丽可诵也。

又,《陈忠裕全集·一八·平露堂集·晚春游天平(五言排律)》云:

自入桃源去,层阿翠不收。佩环空涧响,云雾晓窗流。红药生金屋,青山倚画楼。莺啼开玉帐,柳动拂银钩。解带温泉夜,凝妆石镜秋。碧潭春濯锦,丹榭雨张油。斜月通萧史,微风醉莫愁。人繇花上度,客似梦中游。歌舞何时歇,山川尽日留。桥犹名宛转,乡已失温柔。岂必千年恨,登临见古邱。

寅恪案:卧子赋此诗之年,虽难确定,似是崇祯九年丙子暮春所作。细玩诗意,疑为前此曾与河东君共游天平,追念昔游,咏怀古迹,诗特工丽,可称佳什。故移录之,以备卧子排律之一体焉。

《陈忠裕全集·一九·平露堂集·春思(七绝)二首》云:

深春无人花满枝,小栏红药影离离。(“影”字可注意。)为怜玉树风前坐,(“怜”字可注意。)自翦轻罗日暮时。

桃李飞花溪水流,垂帘日日避春愁。不知幽恨因何事,无奈东风满画楼。

又,《春日早起(七绝)二首》云:

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柳叶初齐暗碧池,樱桃花落晓风吹。好乘春露迷红粉,及见娇莺未语时。

卧子在崇祯八年春间所赋七绝,颇似《才调集》中元微之之艳诗。盖此时环境情思,殊与元才子《梦游春》之遇合相似故也。所可惜者,今日吾人只能窥见此时河东君与卧子酬和诗章之极少数,如上所录《戊寅草》中诸篇是也。

《陈忠裕全集·一九·平露堂集·寒食(七绝)三首》云:

今年春早试罗衣,二月未尽桃花飞。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归。

垂杨小院倚花开,铃阁沉沉人未来。不及城东年少子,春风齐上斗鸡台。

愁见鸳鸯满碧池,又将幽恨度芳时。去年杨柳滹沱上,此日东风正别离。(自注:“去年寒食在瀛、莫间。”)

寅恪案:前论崇祯六年春卧子所作《梦中补成新柳诗》,与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有关。又前第二章引牧斋《与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诗原注中河东君《西湖(七绝)》一首(此诗本河东君《湖上草·己卯春·西湖八绝句》之第一首。)云:

垂杨小苑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可知河东君此诗实由卧子崇祯八年《寒食绝句》转变而来。河东君之诗作于崇祯十二年春,距卧子作诗时虽已五年,而犹眷念不忘卧子如此,斯甚可玩味者。牧斋深赏河东君此诗,恐当时亦尚未注意卧子之原作。(寅恪案:宋征璧撰《平露堂集序》略云:“陈子成进士归,读礼之暇,刻其诗草名‘白云者’。已又裒乙亥丙子两年所撰著,为《平露堂集》。”然则《平露堂集》之刻,在卧子丁其继母唐孺人忧时。牧斋与姚士粦论诗,在崇祯十三年秋间。以时间论,牧斋有得见卧子诗之可能,但钱、陈两人诗派不同,牧斋即使得见《平露堂集》,亦必不甚措意也。)后人复称道河东君此诗,自更不能知其所从来。故特为拈出之,视作情史文坛中一重公案可也。

兹综合寅恪所见陈卧子、河东君并宋辕文、李舒章诸人之词,相互有关者,略论述之。

河东君《戊寅草》中诸词及《众香词·书集·云队》中所选河东君词,其调名题目与《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全相符合者,仅有《踏莎行·寄书》及《浣溪沙·五更》等。兹先移录于下。

陈卧子《浣溪沙·五更》云:

半枕轻寒泪暗流,愁时如梦梦时愁。角声初到小红楼。

风动残灯摇绣幕,花笼微月淡帘钩。陡然旧恨上心头。

河东君《浣溪沙·五更》云:

金猊春守帘儿暗,一点旧魂飞不起。(寅恪案:“起”疑是“返”之讹写。)几分影梦难飘断。

醒时恼见小红楼,(寅恪案:“小红楼”岂指徐氏别墅之南楼耶?)朦胧更怕青青岸。薇风涨满花阶院。

陈卧子《踏莎行·寄书》云:

无限心苗,鸾笺半截。写成亲衬胸前折。临行简点泪痕多,重题小字三声咽。

两地魂销,一分难说。也须暗里思清切。归来认取断肠人,开缄应见红文灭。

河东君《踏莎行·寄书》云:

花痕月片,愁头恨尾。临书已是无多泪。写成忽被巧风吹,巧风吹碎人儿意。

半帘灯焰,还如梦水。(寅恪案:《众香词》“水”作“里”,较佳。恐是“里(繁体:裏)”字仅余下半,因讹写成“水”也。)消魂照个人来矣。开时须索十分思,缘他小梦难寻眎。(寅恪案:《众香词》“眎”作“你”。疑“眎”及“你”俱是“味”字之讹写。)

寅恪案:上录陈、杨两人之词,调同题同,词语复约略相同。其为同时酬和之作,不待详论。所可注意者,后来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念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之语,或与此时两人所赋《浣溪沙·五更》之词有关,亦未可知也。

卧子别有《浣溪沙》两阕,其题目虽与上引陈、杨两词俱作《五更》者不同。但绎其词意,当亦与河东君有关。故并移录之,以资旁证。至宋辕文所赋《浣溪沙》两词,其所言节物,虽皆与春雨无涉。然详玩词旨,颇疑或与河东君有关。岂是辕文脱离河东君之后,有所感触,遂托物寄意耶?殊乏确证,未敢多论。唯词特佳妙,附录于此,以待推究。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浣溪沙·闺情〉》云:

龙脑金炉试宝奁,虾须银蒜挂珠帘。莫将心事上眉尖。

斗草文无知独胜,弹棋粉石好重拈。一钩红影月纤纤。(自注:“当归一名文无。”)

前调《杨花》云:

百尺章台撩乱吹,重重帘幕弄春晖。怜他飘泊奈他飞。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顾贞观、成德仝选《今词初集·下》宋征舆《浣溪沙》云:

彻夜清霜透玉台,夕香销尽博山灰。声声飞雁五更催。满地西风天欲晓,半帘残月梦初回。十年消息上心来。

又,《雪》云:

半似三春杨柳花,趁风知道落谁家。黄昏点点湿窗纱。何幸凤鞋亲得踏,可怜红袖故相遮。人间冷处且留他。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中更别载《踏莎行》两阕,一题作《春寒》,一题作《春寒闺恨》。《春寒闺恨》一阕复载于顾贞观、成德仝选《今词初集·下》及王昶《国朝词综·一》所选宋征舆词中,但无《春寒闺恨》之题目。鄙意此词无论其为何人所作,玩味词中意旨,当与河东君有关无疑也。

又检《词综》王氏《自序》作于嘉庆七年十月。《陈忠裕全集·凡例》后附有庄师洛《识语》云:

嘉庆(八年)癸亥六月上浣,编忠裕公集成,遵(王)述庵先生(昶)命,发凡起例如右。

则是两书之成,先后相距不及一年,俱出于王氏一人之手,何以有此歧异?颇疑《陈集》实由庄氏等编辑,王氏未必一一详检,不过以年辈资历,取得编主之名,故致此疏误也。此词两书不同之字,自以《词综》为胜。所成问题者,即此《春寒闺恨》一阕,究出谁手?岂此词本是辕文原作,误为卧子之词,而卧子《春寒》一阕乃和宋氏之作。编者不察,遂成斯误耶?若果揣测不谬,则《春寒闺恨》一题,即前引李雯《致卧子书》中所谓辕文《春令》之一。至卧子和此《春令》,究在何时,虽不能确知,但不必定在河东君与辕文交好之时,亦可能在崇祯八年春季也。兹录两词于下,更俟详考。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踏莎行·春寒〉》云:

墙柳黄深,庭兰红吐。东风着意催寒去。回廊寂寂绣帘垂,残梅落尽青苔路。

绮阁焚香,闲阶微步。罗衣料峭啼莺暮。几番冰雪待春来,春来又是愁人处。

《今词初集·下》宋征舆《踏莎行》(《陈集》题作《春寒闺恨》)云:

锦屋销香,(寅恪案:“屋”《国朝词综》同。《陈集》作“幔”。)翠屏生雾。(寅恪案:“雾”《国朝词综》同。《陈集》作“雨”。)妆成漫倚纱窗住。一双青雀到空庭,梅花自落无人处。

回首天涯,归期又误。罗衣不耐东风舞。垂杨枝上月华生,可怜独上银床去。

复次,杨、陈、宋、李词中有同是《南乡子》《江城子》或《江神子》之调名,而词旨近似,或微异者,疑皆互有关系之作品。兹录其词,并略论之。

河东君《戊寅草·〈南乡子·落花〉》云:

拂断垂垂雨,伤心**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儿似你。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南乡子·春闺〉》云:

罗袂晓寒侵,寂寂飞花雨外深。草色萋迷郎去路,沉沉。一带浮云断碧岑。

无限暗伤心,粉冷香销憎锦衾。湿透海棠浑欲睡,阴阴。枝上啼红恐不禁。

前调云:

花发小屏山,冻彻胭脂暮倚阑。添得金炉人意懒,云鬟。为整犀梳玉手寒。

尽日对红颜,画阁深深半掩关。冰雪满天何去也,眉弯。两脸春风莫放残。

前调《春寒》云:

小院雨初残,一半春风绣幕间。强向玉楼花下去,珊珊。飞雪轻狂点翠鬟。

淡月满阑干,添上罗衣扣几番。今夜西楼寒欲透,红颜。黛色平分冻两山。

寅恪案:杨、陈两人之词,虽调同题异,当是一时所作。至辕文之《南乡子》无题目,词中有“玉露”“伤秋”等语。舒章之《南乡子》题为《冬词》。虽俱是绮怀之体,然皆非春季所作也。故不录宋、李两人原词,仅附记于此,以备参考。河东君《戊寅草·〈江城子·忆梦〉》云: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青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寅恪案:“忆梦”者,梦醒追忆之义。此词自可能为脱离卧子之后所作,但亦可能为将脱离卧子之时所作。陈、杨之因缘乃元微之《梦游春》所谓“一梦何足云”(见《才调集·五》并参拙著《读莺莺传》),及玉谿生《无题二首》之二“神女生涯原是梦”者(见《李义山诗集·中》)。词中“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之语,为一篇之警策。其意谓此梦不久将醒,无可奈何。故疑是将离去卧子之时所作也。考河东君于崇祯八年春季,虽与卧子同居,然离去卧子之心,亦即萌于此际。盖既与卧子同居之后,因得尽悉其家庭之复杂及经济之情势,必无长此共居之理,遂渐次表示其离去之意。此意决定于是年三月末,实现于是年首夏之初。故此词即河东君表示其离意之旨。卧子《诗余》中有《少年游》《青玉案》两阕,与河东君此词相关。《青玉案》词尤凄恻动人。宋辕文亦有《青玉案》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兹附录陈、宋两人《青玉案》词于河东君此词之后,以供参证。至卧子《少年游》一阕,则俟后论卧子与河东君、李舒章同调之词时述之,今暂不涉及。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青玉案·春暮〉》云:

青楼恼乱杨花起。能几日,东风里。回首三春浑欲悔。落红如梦,芳郊似海,只有情无底。

华年一掷随流水。留不住,人千里。此际断肠谁可比。离筵催散,小窗惜别,泪眼栏干倚。

《今词初集·下》宋征舆《青玉案》云:

金塘雨涨轻姻滑。正柳陌,东风活。闲却吴绫双绣袜。满园芳草,一天花蝶。可奈人消渴。

暗弹珠泪蜂黄脱。两点春山青一抹。好梦偏教莺语夺。落红庭院,夜香帘幕,半枕纱窗月。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江城子·病起春尽〉》云:

一帘病枕五更钟。晓云空,卷残红。无情春色,去矣几时逢。添我千行清泪也,留不住,苦匆匆。

楚宫吴苑草茸茸。恋芳丛,绕游蜂。料得来年相见画屏中。人自伤心花自笑,凭燕子,骂东风。

寅恪案:在昔竺西净名居士之病,乃为众生而病。华亭才子陈子龙之病,则为河东君而病。卧子此类之病,今能考知者,共有四次。第一次之病,为崇祯六年癸酉冬在北京候会试时,因远忆松江之河东君而病。《陈忠裕全集·七·属玉堂集·旅病(五古)二首》之一云:

朔气感中理,玄律思春温。安得登高台,随风归故樊。美人步兰薄,旨酒徒盈樽。

诗中“玄律”指冬季,“故樊”指松江,“美人”指河东君。故知此诗乃卧子癸酉冬季旅京病中,怀松江河东君之作也。前论卧子《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朵相示》诗,已言及之,可不更详。第二次之病,为崇祯八年乙亥夏初河东君已离去之时。词中“晓云空”之“云”,即指阿云也。卧子此词可与其《酬舒章问疾之作》诗及李雯《夏日问陈子疾》诗(见《陈忠裕全集·八·平露堂集》并《蓼斋集·一二》舒章原作。)共参之。

卧子诗云:

房闱厌虚寥,愁心愧清晓。黄鸟鸣层阴,朱华长幽沼。锦衾谁能理,抚身一何小。思与帝子期,胡然化人渺。灵药无消息,端然内烦扰。感君投惠音,款睇日未了。佳人荫芳树,怜余羁登眺。会当遣百虑,携手出尘表。

舒章诗云:

孟夏延清和,林光屡昏晓。褰裳独徘徊,风琴**萝茑。闲居成滞**,契阔长枯槁。庭芜久矣深,黄鸟鸣未了。思君文园卧,数日瑶华少。散发把素书,支床念青鸟。蹉跎蓄兰时,果气歇林表。江上芙蓉新,堂中紫燕小。将无同赏心,南风送怀抱。

第三次之病为崇祯十一年戊寅七夕。因感牛女故事,为河东君而病。《陈忠裕全集·一四·湘真阁稿·戊寅七夕病中》云:

又向佳期卧,金风动素波。碧云凝月落,雕鹊犯星过。巧笑明楼迥,幽晖清簟多。不堪同病夜,苦忆共秋河。

寅恪案:此诗第七句之“同病”,第八句之“苦忆”,其于河东君眷恋之情,溢于言表者若是。斯或与卧子此年冬为河东君序刊《戊寅草》一事,不无关系也。

抑更有可论者,范锴《花笑庼杂笔·一》“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云:

余尝见黄梨洲手批虞山诗残本曰,牧翁《丙戌七夕有怀》(此诗见下引金氏《钱牧斋年谱》中),意中不过怀柳氏,而首二句寄意深远。

寅恪案:牧斋于明南都破后,随例北迁。至顺治三年六月虽得允放还原籍,但观其诗中“银漏”之语(见《王子安集·一一·乾元殿颂序》),似尚留滞北京。趋朝待漏之时,感今伤昔,遥忆河东君,遂作此七绝。首句用《史记·天官书》,次句用《汉书·天文志》。详见钱遵王《有学集诗注·一》所引。兹不复赘。梨洲甚赏首二句寄意深远,盖不仅切合清兵入关之事,且“天河”“女牛”皆属天文星象。咏一类之物,而具两重之意。黄氏乃博雅之人,通知天文、历算等学,又与钱、柳关系密切,故尤能明了牧斋诗旨所在也。其言“意中不过怀柳氏”,殊为允当。至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丙戌隆武二年”条云:

《七夕有怀》云:“阁道墙垣总罢休,天街无路限旄头。生憎银汉偏如旧,横放天河隔女牛。”(寅恪案:金氏所引与钱曾《有学集注》本全同。但涵芬楼影印康熙甲辰本,“限旄头”作“接清秋”,“银汉”作“银漏”。金匮山房康熙乙丑本,“限旄头”作“望楼头”。牧斋诗当原作“限旄头”,他本不同者,自是后来所被改。至若“银漏”,牧斋诗本应如此,盖指清乾清宫铜壶滴漏而言。用典虽切,而浅人不觉,因其为七夕诗,遂讹作“银汉”,未必是被改也。)按此诗在隆武帝即位后十日而作,女牛之隔,君臣之异地也。

则推论过远,反失牧斋本意,不如黄氏所言之切合也。噫!当崇祯八年乙亥七夕,卧子之怀念河东君,尚不过世间儿女之情感。历十二年至顺治三年丙戌七夕,牧斋之怀念河东君,则兼具家国兴亡之悲恨。同一织女,而牵牛有异,阅时几何,国事家情,俱不堪回首矣。

第四次之病为崇祯十四年辛巳秋冬间。因此时得知河东君于是年六月已归牧斋而病。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四年辛巳”条云:

秋以积劳致病。初则疟耳,后日增剧,服参附百余剂。长至始克栉沐。是岁纳侧室沈氏。

又,《年谱》后附王沄《三世苦节传》云:

陈氏五世一子,旁无期功之属。(张)孺人屡举子女不育,为置侧室,亦不宜子。孺人心忧之,乃自越遣人至吴,纳良家子沈氏以归。甲申春,崇祯帝召先生入谏垣,携家还里,至冬始举子。先生时年三十有七,喜而名之曰嶷。

寅恪案:卧子谓其督漕于嘉兴之崇德,以积劳致病,是自称其病乃为众生而病。然龚自珍《己亥杂诗》云:“东山妓亦是苍生。”由此言之,河东君亦是众生之一,卧子自称为众生而病,亦可兼括为河东君而病也。更可笑者,王胜时盛夸张孺人自选良家女沈氏为卧子之妾,因得生子,遂使其夫不致绝后一事。其言外殊有深鄙河东君为倡家女,不能生子之意。岂知沈氏之子嶷,传至四代,后亦竟绝耶?(见《卧子年谱·下》附庄师洛等案语。)斯亦王氏作传时所不及料者矣。

《今词初集·下》宋征舆《江神子》云:

珍珠帘透玉梨风。暮烟浓,锦屏空。胭脂万点,摇漾绿波中。病起看春春已尽,芳草路,碧苔封。

漫寻幽径到吴宫。树青葱,石玲珑。朱颜无数,不与旧时同。料得夜来肠断也,三尺雨,五更钟。

寅恪案:辕文词中“病起看春春已尽”,与卧子词“病起春尽”之题符合。又辕文词末句“五更钟”之语,与卧子词首句“一帘病枕五更钟”之语亦相合。然则宋作乃和陈词明矣。

《今词初集·上》李雯《江神子》云:

一篙秋水淡芙蓉。晚来风,玳云重。检点幽花,斜缀小窗红。罗袜生寒香细细,怜素影,近梧桐。

栖鸦零乱夕阳中。叹芳丛,诉鸣蛩。半卷鸾笺,心事上眉峰。玉露金波随意冷,愁灭蠋,听归鸿。

寅恪案:舒章词有“秋水”“鸣蛩”“玉露”及“归鸿”等语,当是秋季所作。舒章别有《题内家杨氏楼》诗,疑亦此时所作。后详论之。但舒章词“玳云重”及“怜素影”中藏河东君之名字。又“叹芳丛”与卧子原作“恋芳丛”之语相关。故舒章此词实赋于崇祯八年秋深,即河东君离松江往盛泽镇之时。虽非卧子“病起春尽”之际,然仍是追和卧子此词也。

又,《戊寅草》中有《诉衷情近·添病》一阕。河东君之病当亦与卧子之病有关,所谓同病相怜者也。故附录于此,以博好事者一笑。其词云:

几番春信,遮得香魂无影。衔来好梦难凭,碎处轻红成阵。任教日暮还添,相思近了,莫被花吹醒。

雨丝零。又早明帘人静。轻轻分付,多个未曾经。画楼心,东风去也,无奈受他,一宵恩幸。愁甚病儿真。

《戊寅草·〈少年游·重游〉》云:

丝丝碧树何曾卷,又是梨花晚。海燕翻翻,那时娇面。做了断肠缘。

寄我红笺人不见。看他罗幕秋千。血衣着地,未息飘扬,也似人心软。

卧子《诗余·〈少年游·春情〉》云:

满庭清露浸花明,携手月中行。玉枕寒深,冰销香浅,无计与多情。

奈他先滴离时泪,禁得梦难成。半晌欢娱,几分憔悴,重叠到三更。

寅恪案:河东君之词有“梨花”“海燕”等语,自是春季所赋。与卧子词“春情”相合。卧子词后半阕与上引河东君《江城子·忆梦》一词,语意更为符应。其题作《春情》,非偶然也。

《今词初集·上》李雯《少年游》云:

绿窗烟黛锁梅梢,落日近横桥。玉笛才闻,碧霞初断,赢得水沉销。

口脂试了樱桃润,余晕入鲛绡。七曲屏风,几重帘幕,人静画楼高。

又,《代女郎送客》云:

残霞微抹带青山,舟过小溪湾。两岸芦干,一天雁小,分手觉新寒。

今宵霜月照灯阑,人是暮愁难。半枕行云,送君归去,好梦忆江干。

复次,舒章《蓼斋集·三一·诗余》载《玉楼春》题为《代客答女郎》。其词云:

角声初展愁云暮,乱柳萧萧难去住。舴艋舟前流恨波,鸳鸯渚上相思路。

生分红绶无人处,半晌金樽容易度。惜别身随南浦潮,断肠人似潇湘雨。

恐此“客”当是卧子,“女郎”亦为河东君。盖与其《少年游·代女郎送客》一词同时所作。卧子、河东君皆工于意内方外者,舒章何不惮烦而为两人捉刀?文人闲居好事,故作狡狯,殊可笑也。

寅恪案:周美成赋《少年游·感旧》词后,凡诗余中此调多与李师师有关一类绮怀之作,自无足怪。舒章词此调前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即为河东君而赋者。后一阕题为《代女郎送客》,词中有“芦干”“雁小”“新寒”“霜月”等句,明是秋深景物。河东君《戊寅草》载崇祯八年秋离松江赴盛泽镇诗两题。第一题为《晓发舟至武塘(五律)二首》。其一“还思论异者”句下自注云:“时别卧子。”其二云:“九秋悲射猎。”第二题为《秋深入山(七律)》一首,“深闲大抵仲弓知”句下自注云:“陈寔,字仲弓。时惟卧子知余归山。”据此可证舒章词后一阕题中之“女郎”,即河东君,“客”即卧子。盖河东君此行虽有诗送卧子,但未作词。故舒章戏代为之耳。所谓“半枕行云”之“云”即“阿云”无疑也。

复次,《戊寅草》有《梦江南·怀人》词二十阕,卧子《诗余》有《双调望江南·感旧》一阕。“梦江南”即“望江南”,“怀人”亦与“感旧”同意。两人所赋之词互相关涉,自无待论。但别有可注意者,即《梦江南》及《双调望江南》两词中之“南”字,实指陈、杨二人于崇祯八年春间同居之徐氏南楼及游宴之陆氏南园而言。若如此解释,则河东君及卧子词中所“梦”“望”之地,“怀”“感”之人,语语相关,字字有著矣。兹全录两人之词于下,读者可取以互证也。

河东君《梦江南·怀人二十首》,其一云:

人去也,人去凤城西。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蝴蝶最迷离。

寅恪案:“凤城”非仅用典,疑并指松江城而言。详见前论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曾随侠少凤城阿”之句。“细雨湿将红袖意”,可与下引卧子《满庭芳·送别》词“才提起,泪盈红袖,未说两三分”之语参证也。

其二云:

人去也,人去鹭鹚洲。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钿筝愁。罗幕早惊秋。

寅恪案:“人去鹭鹚洲”之“去”字,周铭《林下词选》同。《众香词》作“在”,误。“菡萏结为翡翠恨”句,自用《花间集补·下》李后主《山花子》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之语。“钿筝”二字,《林下词选》同。当出晏殊《珠玉词·蝶恋花》调“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等句。柳词之“丝”,即晏词之“缕”。《众香词》作“钿簪”,亦可通。河东君此词,盖糅合李、晏两作之语意而成也。

其三云:

人去也,人去画楼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须红粉玉玲珑。端有夜来风。

寅恪案:河东君此词中之“画楼”,当指其与卧子同居之鸳鸯楼或南楼。“尾涎”用《汉书·九七·下·外戚传·孝成赵皇后传》童谣“燕燕尾涎涎”之语。“玉玲珑”疑用蒋防《霍小玉传》及汤显祖《紫钗记》玉燕钗事。河东君《湖上草·清明行》结语云:“盘螭玉燕无可寄,空有鸳鸯弃路旁。”亦同此词之意,即卧子《双调望江南·忆旧》词所谓“玉燕风斜云鬓上”者。“夜来风”或与玉谿生《无题》二首之一“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之语有关。(见《李义山诗集·上》。)又,《玉台新咏·五》柳恽《夜来曲》云:“飒飒秋桂响,悲(一作“非”)君起夜来。”《乐府诗集·七五》亦载恽此曲,并引《乐府解题》曰:“‘起夜来’其辞意犹念畴昔,思君之来也。”河东君之意,当在于此。至若《拾遗记·七》所述薛灵芸即夜来事,虽有《行者歌》曰,“清风细雨杂香来”之语,但与“怀人”之题不合,恐非河东君词旨所在也。(《陈忠裕全集·一九·属玉堂集·魏宫词二首》之二有“细雨香风接夜来”句,即用《拾遗记》事。)复检李清照《漱玉词·〈怨王孙·春暮〉》云:“门外谁扫残红,夜来风。”河东君此词既用《汉书·孝成赵皇后传》童谣“燕燕尾涎涎”之语,而此童谣中,又有“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之语。或者河东君因读易安居士之词《怨王孙》之“王孙”与《汉书·外戚传》童谣之“皇孙”同义,遂连类相及,而有“夜来风”之句耶?

其四云:

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猜。一望损莓苔。

寅恪案:“一望损莓苔”者,离去南园之意。刘文房《寻南溪常道士隐居》诗:“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履痕。”(见《全唐诗·第三函·刘长卿二》。)“南溪”即指“南园”也。“道是情多还不是,若为恨少却教猜”者,言其离去南园,可谓非多情。但若以为于卧子有所憎恨,则亦未合。河东君此意即卧子崇祯十一年秋间赋《长相思(七古)》中所述河东君之语云“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常相守”者,是也。(见《陈忠裕全集·一一·湘真阁集》。)余详后论。

其五云:

人去也,人去绿窗纱。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好处暗相遮。

寅恪案:“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句,则是离去卧子后,燕子重来时所作,恐至早亦在崇祯九年春间矣。又卧子《诗余》中有《蓦山溪·寒食》一阕,殊有崔护“去年今日”之感,或是崇祯九年春季所赋,姑附录于此,更俟详考。词云:

碧云芳草,极目平川绣。翡翠点寒塘,雨霏微,淡黄杨柳。玉轮声断,罗袜印花阴,桃花透,梨花瘦,遍试纤纤手。

去年此日,小苑重回首。晕薄酒阑时,掷春心,暗垂红袖。韶光一样,好梦已天涯,斜阳候,黄昏又,人落东风后。

其六云: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凤子啄残红豆小,雉媒骄拥亵香看。杏子是春衫。

寅恪案:“人去玉笙寒”句,实暗用南唐嗣主李璟《摊破浣溪沙》(一名《山花子》)“小楼吹彻玉笙寒”之语。(见《全唐诗·第十二函》。又《花间集补·下》作李后主《山花子》。)以其中有“小楼”二字,盖指鸳鸯楼或南楼而言也。“凤子啄残红豆小”句,当是互易少陵《秋兴八首》之八“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一联中“鹦鹉”“凤凰”两辞(见《杜工部集·一五》),所以改“鹦鹉”为“凤子”者,不仅故意避去“栖老”之义,亦以《古今注·五·鱼虫门》“蛱蝶”条云:“其大如蝙蝠者,或黑色,或青斑,名为凤子。”盖河东君不欲自比鹦鹉,而愿与韩冯夫妇之峡蝶同科。其赋此调第一首结句“蝴蝶最迷离”,即是此意。又卧子所赋《初夏绝句十首》之六云“澹黄凤子逐花隈”(见《陈忠裕全集·一九·陈李倡和集》)亦可与此阕相参证也。“雉媒骄拥亵香看”句,用陆鲁望《奉和袭美吴中书事寄汉南裴尚书(七律)》“五茸春草雉媒骄”之语(见《甫里先生集·九》及《全唐诗·第九函·陆龟蒙·九》),与茸城即松江地域切合。至“亵(繁体:褻)”疑是“爇”之讹写。河东君作书,固喜为瘦长之体也。“杏子是春衫”句,盖出《乐府诗集·七二·古辞·西洲曲》“罩衫杏子红”句。又元微之《离思》诗有“杏子花衫嫩曲尘”之语。(见《才调集·五》及《全唐诗·第六函·元稹·二七》。)河东君殆亦兼采其意。但微之此诗“杏子”原有“吉了”及“杏子”两读,河东君从“杏子”之读耳。

其七云:

人去也,人去碧梧阴。未信赚人肠断曲,却疑误我字同心。幽怨不须寻。

寅恪案:“人去碧梧阴”之“碧梧”即前引杜工部《秋兴》诗“碧梧栖老凤凰枝”之“碧梧”。河东君互易杜诗“红豆”“碧梧”一联上下两句,以分配第六首及此首耳。“却疑误我字同心”句,或与后论卧子《蝶恋花》词“简点凤鞋交半折”句所引河东君《两同心》词有关,亦未可知也。

其八云:

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强起落花还瑟瑟,别时红泪有些些。门外柳相依。

寅恪案:“小棠梨”当用庾兰成《小园赋》“有棠梨而无馆”句。(见《庾子山集·一》。)庾赋之“小园”,当指徐氏别墅中之小园。“小棠梨”馆或即指杨、陈两人于崇祯八年春间同居之南楼也。“落花瑟瑟”正是春尽病起之时,“红泪些些”更为薛夜来“升车就路”之状矣(见《拾遗记·七》“魏文帝所爱美人”条)。

其九云: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

寅恪案:此首为二十首中之最佳者,河东君之才华,于此可窥见一斑也。

其十云:

人去也,人去夜偏长。宝带怎温青骢意,罗衣轻试玉光凉。薇帐一条香。

寅恪案:自第一首至此首共十首,皆言“人去”。盖去与卧子同居之南楼即鸳鸯楼及游宴之南园也。

其十一云:

人何在,人在蓼花汀。炉鸭自沉香雾暖,春山争绕画屏深。金雀敛啼痕。

寅恪案:自此首以下共十首,皆言“人在”。其所在之处,虽未能确指,然应是与卧子有关者。故知俱为崇祯八年春间徐氏别墅中杨、陈两人所同居之南楼及同游之陆氏南园(详见下引徐闇公(孚远)《钓璜堂诗》及王胜时(沄)《云间第宅志》),并同经之事也。此首所言之蓼花汀或即在南园内。“炉鸭”“画屏”“金雀”乃藏娇定情之境况。卧子假南楼为金屋,则河东君此词以“敛啼痕”为结语,自不嫌突兀矣。

其十二云:

人何在,人在小中亭。想得起来匀面后,知他和笑是无情。遮莫向谁生。

寅恪案:此首可与第九首“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之语参证。“人在小中亭”之“亭”,或即卧子所赋《秋暮游城南陆氏园亭》诗,“孤亭喧鸟雀”之“亭”(见《陈忠裕全集·七·属玉堂集》)。“知他和笑是无情”句,则出杜牧之诗“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见《全唐诗·第八函·杜牧·四·赠别二首》之二),及韩致尧诗“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见《全唐诗·第十函·韩偓·四·偶见》),张泌《江城子》第二阕“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见《花间集·五》),河东君盖兼采杜、韩两诗及张词之辞意,而成此阕也。

其十三云:

人何在,人在月明中。半夜夺他金扼臂,殢人还复看芙蓉。心事好朦胧。

寅恪案:此首当是杨、陈两人同居南楼时之本事。“扼臂”出罗从事《比红儿诗一百首》之九十四“金粟妆成扼臂环”之语(见《全唐诗·第十函·罗虬》),“殢人还复看芙蓉”者,崇祯八年首夏李舒章所赋《夏日问李子疾》诗云:“江上芙蓉新,堂中紫燕小。”(见《陈忠裕全集·八·平露堂集·酬舒章问疾之作》附录所引。)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离去南楼及南园,将行之时,犹能见及南园废沼中之芙蓉。(可参下引《钓璜堂存稿·三·南园读书楼(五古)》“荷香落衣袂”句,及同书一九《坐月怀卧子(七绝)》“南园菡萏正纷披”句。)杨词李诗所谓芙蓉,盖指出水之新荷,而非盛放之莲花,如徐闇公诗所言者。文人才女之赋咏,不必如考释经典,审核名物之拘泥。又,《陈忠裕全集·一九·陈李倡和集·初夏绝句十首》之七云:“芙蓉叶放小于钱。”卧子此诗虽未必是崇祯八年所赋,但同是初夏景物之描写,故亦可取以互证也。

其十四云:

人何在,人在木兰舟。总见客时常独语,更无知处在梳头。碧丽怨风流。

寅恪案:“总见客时常独语,更无知处在梳头”句,殆用张文和《蓟北旅思》(一作《送远人》)诗“失意常独语,多愁只自知”之语(见《全唐诗·第六函·张籍·三》)。文和诗题既一作《送远人》,则河东君“人在木兰舟”句,即“送远人”之意。颇疑《太平广记·一九五》载《甘泽谣》“红线”条中冷朝阳《送红线》诗(参《全唐诗·第五函·冷朝阳·送红线(七绝)》)云: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销百尺楼。(《全唐诗》“别”作“客”。)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全唐诗》“长”作“空”。)

殆亦与之有关涉。盖河东君此词题为《怀人》与张、冷两诗约略相似,乃其自言失意多愁之情况。又《陈忠裕全集·一》有《采莲赋》一篇,同书五《平露堂集》有《采莲童曲》乐府。同书一一《平露堂集》有《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七古)》与《戊寅草》中《采莲曲》,皆陈、杨两人于崇祯八年所作。冷氏《诗》云,“采莲歌怨木兰舟”,故河东君此词“木兰舟”之语,疑即指两人所作之诗赋而言也。至“碧丽怨风流”句其义不甚解。《戊寅草》写本及《林下词选》皆同。惟《众香词》作“妖艳更风流”,语较可通。但上文已有“更”字,昔人作诗词,虽不嫌重复,然细绎词旨,此处似不宜再用“更”字。且“怨风流”亦较“更风流”为佳。据是,《众香词》与《戊寅草》写本及《林下词选》不同之点,恐经后人改易,殊失河东君原作之用心也。

其十五云:

人何在,人在绮筵时。香臂欲抬何处堕,片言吹去若为思。况是口微脂。

寅恪案:此首乃河东君自述其文酒会时,歌舞之情态。“香臂欲抬何处堕”句,指舞言。“片言吹去若为思。况是口微脂”句,指歌言。《有学集·一三·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四《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诗云:“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此为牧斋垂死之作,犹不能忘情于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初访半野堂时,饯别程松圆之宴会。据是可以想见河东君每值华筵绮席,必有一番精采之表演,能令坐客目迷心醉。盖河东君能歌舞,善谐谑,况复豪于饮,酒酣之后,更可增益其风流放诞之致。此词所述非夸语,乃实录也。

其十六云:

人何在,人在石秋棠。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多少又斜阳。

寅恪案:“石秋棠”之义未解。若“棠”字乃“堂”字之讹写,则“石秋堂”当是南园一建筑物之名。此为妄测,须更详考。“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句,指捉迷藏之戏(可参前论程松圆《朝云诗》第五首“神仙冰雪戏迷藏”句)。《才调集·五》元稹《杂忆诗五首》之三云:“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河东君盖自比于双文,而令卧子效元才子所为者,虽喜被捉,但不须久寻。盖作此戏,本资笑乐,不必使捉者过劳。然则其爱惜卧子之意,溢于言表。“多少又斜阳”句,则事过境迁,不觉感慨系之矣。

其十七云:

人何在,人在雨烟湖。篙水月明春腻滑,舵楼风满睡香多。杨柳落微波。

寅恪案:“雨烟湖”恐是南园中之湖沼。“睡香”即“瑞香”,乃早春季节开放之花。河东君于此际泛舟,风吹此花香气,固合当时景物也。

其十八云:

人何在,人在玉阶行。不是情痴还欲住,未曾怜处却多心。应是怕情深。

寅恪案:此首为河东君自言其去住两难之苦况。然终于离去,则其苦更甚,可以推知。“应是怕情深”之“怕”字殊妙。

其十九云:

人何在,人在画眉帘。鹦鹉梦回青獭尾,篆烟轻压绿螺尖。红玉自纤纤。

寅恪案:李舒章《会业序》云:“猵獭白日捕鱼塘中,盱睚而徐行,见人了无怖色。”(见后论卧子《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词,所引舒章此文。)又《文选·八》杨子云《羽猎赋》“蹈猵獭”。李善《注》引郭璞《三苍解诂》曰:“猵似狐,青色,居水中,食鱼。”然则“青獭”之语,乃古典今事合而用之者。“鹦鹉梦”固出《明皇杂录》“天宝中岭南献白鹦鹉”条(见《事文类聚后集·四十》及《六帖·九四》所引。并可参《杨太真外传·下》及何薳《春渚纪闻·五》“陇州鹦歌”条)。但其所指搏杀“雪衣娘”之鸷鸟,颇难考实。岂河东君之居南楼,所以不能久长者,乃由卧子之妻张孺人号称奉其祖母高安人继母唐孺人之命,率领家嫔将至徐氏别墅中之南楼,以驱逐此“内家杨氏”耶?俟考。

其二十云:

人何在,人在枕函边。只有被头无限泪,一时偷拭又须牵。好否要他怜。

寅恪案:此首为二十首最后一首,亦即“人在”十首之末阕。故可视为《梦江南》全部词中“警策”之作。其所在处,乃在枕函咫尺之地,斯为赋此二十首词所在地也。“泪痕偷拭”,“好否要怜”,绝世之才,伤心之语,观卧子《双调望江南·感旧》词结句云“无计问东流”,可以推知其得读河东君此二十首词后,所感恨者为何如矣。

卧子《双调望江南·感旧》云:

思往事,花月正朦胧。玉燕风斜云鬓上,金猊香烬绣屏中。半醉倚轻红。

何限恨,消息更悠悠。弱柳三眠春梦杳,远山一角晓眉愁。无计问东流。

寅恪案:卧子此词有“消息更悠悠”之语,当是在河东君由松江迁往盛泽镇以后不甚久之时间所作。然则河东君《梦江南》词二十阕为原唱,而卧子《双调望江南》乃和作。明乎此,则知河东君词题为《怀人》,而卧子词题作《感旧》,所以不同之故也。

前引黄九烟之语云“云间宋征舆、李雯共拈‘春闺风雨’诸什”,并论崇祯八年春间多雨一事。今检卧子《诗余》中,其题为《春闺风雨》《春雨》者,共有三首。故知此三首当即黄氏所言。疑俱是卧子于崇祯八年春间为河东君而作者。兹更取河东君《戊寅草》中《更漏子·听雨》二阕与卧子词参证,以其亦为“春雨”,当是同时所作也。

卧子《醉落魄·春闺风雨》,其一云:

春楼绣甸,韶光一半无人见。海棠梦断前春怨。几处垂杨,不耐东风卷。

飞花狼藉深深院,满帘寒雨炉烟篆。黄昏相对残灯面。听彻三更,玉枕欹将半。

其二云:

花娇玉暖,镜台晓拂双蛾展。一天风雨青楼断,斜倚栏干,帘幕重重掩。

红酥轻点樱桃浅,碧纱半挂芙蓉卷。真珠细滴金杯软,几曲屏山,镇日飘香篆。

又,《菩萨蛮·春雨》云:

廉纤暗锁金塘曲,声声滴碎平芜绿。无语欲摧红,断肠芳草中。

几分消梦影,数点胭脂冷。何处望春归,空林莺暮啼。

河东君《更漏子·听雨》(寅恪案:河东君此调两阕颇难句逗,姑以意标点之,可不必深究也)云:

风绣幕,雨帘栊。好个凄凉时候。被儿裹,梦儿中。一样湿残红。

香焰短,黄昏促。催得愁魂千簇。只怕是,那人儿,浸在伤心绿。

其二云:

花梦滑,杏丝飞,又在冷和风处。合欢被,水晶帏,总是相思块地。

影落尽,人归去。简点昨宵红泪。都寄与,有些儿,却是今宵雨。

李舒章《虞美人·春雨》(见《蓼斋集·三一·诗余》)云:

廉纤断送荼蘼架,衣润笼香罢。鹧鸪题(啼)处不开门,生怕落花时候近黄昏。

艳阳惯被东风砳(妒),吹雨无朝暮。丝丝只欲傍妆台,却作一春红泪满金杯。

又,吴园次《虞美人·春雨次李舒章韵》(见《今词初集·下》)云:

红绒冷落秋千架,人约西陵罢。梨花和泪闭重门,卸似玉儿憔悴忆东昏。

孟婆苦把东君妒,做作催春暮。愁春人正在朱楼,听尽丝丝点点倚香篝。

寅恪案:闵尔昌《碑传集补·二二·守令一》王方岐撰《吴园次后传》略云:

先生讳绮,字园次,江都人。(顺治十一年)甲午,滦州石学士申视学江南,得先生卷,拔冠多士,以明经荐入都。冢宰胡公兆龙拔置第一,授中书舍人,掌制诰。(顺治十五年)戊戌,迁兵部职方司主事。(康熙三十三年)甲戌夏杪,先生年七十有六,微有腹疾,不数日而归道山矣。

当崇祯八年时,园次年十七岁。其入都则在顺治十一年,而李舒章于顺治三年丙戌以父丧归葬,事竣还京即卒。(见《陈忠裕全集·年谱·下》“顺治四年丁亥”条考证引《松江府志·李逢申传》。)故园次此词作成时间必不甚迟,作词之地亦应在松江地域,其时间或即在崇祯八年春季,亦未可知。园次年少美才,其和“春闺风雨”之词,殊不足异也。

复次,卧子《诗余》中关涉“春闺”或“闺阁”之题目者颇多,如《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及《探春令·上元雨》诸阕,皆当属此类。除《南楼雨暮》一词,将于论李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时合并论之,其余今不备录。至于《柳梢青·春望》《天仙子·春恨》之类,则名士民族兴亡之感,与儿女私情绝无关涉。故虽为春季所作,亦不录之也。

卧子《诗余·〈菩萨蛮·春晓〉》云:

玉人袅袅东风急,半晴半雨胭脂湿。芳草衬凌波,杏花红粉多。

起来慵独坐,又拥寒衾卧。金雀带幽兰,香云覆远山。

又,《蝶恋花·春晓》云:

才与五更春梦别,半醒帘栊,偷照人清切。简点凤鞋交半折,泪痕落镜红明灭。

枝上流莺啼不绝,故脱余绵(寅恪案:“余绵”谓当日女性卧时所着之绵紧身也。可参《红楼梦·一百零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节),忍耐寒时节。慵把玉钗轻绾结,恁移花影窗前没。

寅恪案:此两词皆言春晓。《菩萨蛮》调可与上引卧子《早春行(五古)》之“不令晨妆竟,偏采名花掷。香衾卷犹暖,轻衣试还惜”等句互证。《戊寅草》中复有《两同心·夜景(代人作)》一阕。所代之人,疑是卧子,而首句亦与鞋有关,故并附录于此,借资好事者之谈助耳。

河东君《河传·忆旧》云:

花前雨后,暗香小病,真个思清切。梦时节,见他从不轻回。风动也,难寻觅。

简点枕痕刚半折。泪滴红绵,又早春文灭。手儿臂儿,都是那有情人,故把人心摇拽。

又,《两同心·夜景(代人作)》云:

不脱鞋儿,刚刚扶起。浑笑语,灯儿厮守。心窝内,着实有些些怜爱。缘何昏黑,怕伊瞧地。

两下胡涂情味。今宵醉里,又填河,风景堪思。况销魂,一双飞去。俏人儿,直恁多情,怎生忘你。

复次,卧子《蝶恋花》词可与下章牧斋《有美诗》之“弓鞋笑足缠”及“轻寒未折绵”等句参较。“简点凤鞋交半折”句,似与《西厢记·酬简·元和令》“绣鞋儿刚半折”之语有关。或谓此“凤鞋”,疑是指旧日缠足女子睡眠时所着之“软鞋”而言。此种“软鞋”,盖以增加美感,兼有防止纤足涨大,并可免缠足帛条散乱之用,其底非木或骨所制者。至若程松圆诗“天粘碧草度弓鞋”之“弓鞋”(见《列朝诗集·丁·一三》所选孟阳《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雨宴达曙用佳字(七律)》。详见前引),则指河东君所着踏地行走之鞋而言。其底版为木或骨所制,与卧子《蝶恋花·春晓》词中所咏之软鞋,区以别矣。

复据刘銮《五石瓠》“濮仲谦江千里”条云:

苏州濮仲谦水磨竹器,如扇骨、酒杯、笔筒、臂搁之类,妙绝一时。亦磨紫檀、乌木、象牙,然不多。或见其为柳夫人如是制弓鞋底版二双。又或见其制牛乳湩酪筒一对,末矣。(可参宋琬《安雅堂未刻稿·二·竹罂草堂歌》题下注:“疁城朱松邻、白门濮仲谦皆以竹器擅名。”诗中述濮仲谦事颇备。)

寅恪案:河东君自矜其足之纤小,至于令当时良工为之制作弓鞋底版。由今观之,固觉可笑,但旧日风习,纤足乃美人不可缺少之主要条件,亦不必苛责深怪。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虽戴幅巾及着男子服,然仍露其纤足者,盖欲藉是表现此特殊优美之点也。(可参第四章论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节。)

抑更有可笑者,《有学集·一·秋槐诗集·赠濮老仲谦》诗云:

沧海茫茫换劫尘,灵光无恙见遗民。少将楮叶供游戏,晚向莲花结净因。杖底青山为老友,窗前翠竹似闲身。尧年甲子欣相并,何处桃源许卜邻。(自注:“君与余同壬午。”)

寅恪案:牧斋此诗当作于顺治五年戊子。盖牧斋以黄毓祺案,被逮至南京,出狱之后,尚留居金陵也。其时仲谦亦在白下。牧斋此诗以“遗民”称仲谦,则濮氏亦非如刘銮所记仅以制造工巧擅长。仲谦既与牧斋同庚,其为河东君制弓鞋底版,虽不能确定在何年,要亦在河东君适牧斋以后,濮氏之年龄,至少已过六十。以老叟而为此,可谓难能之事。然则牧斋诗“晚向莲花结净因”之句,不但如遵王《注》本,解作结远公莲社之净因,亦兼可释为助美潘妃细步之妙迹矣。呵呵!又,《蝶恋花》词“泪痕落尽红明灭”句,疑用《才调集·五》元稹《古决绝词三首》之二“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之意。盖卧子赋此词时,河东君离去之志已决。可参下引卧子《少年游·春情》及《青玉案·春暮》两词附论。所应注意者,微之此首诗中“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而攀折”之语。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虽颇相合,然微之此首诗中“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之语,则周文岸、宋辕文辈皆已先于卧子而攀折之矣。后来终为他人,即钱牧斋之所夺,亦是必然之理。吾人今日取微之卧子之诗词并读,殊不胜感惜也。“故脱余绵”之“绵”,疑指旧日女子寒冷季节卧时所着之丝绵短袄而言,即俗所谓“绵紧身”者,前已述及。卧子此两词所描写者,如特喜早起,不畏寒冷等情状,非一般女子之通性,而是河东君个人之特性。卧子造语能曲尽其妙,即此可见其为高才,非庸手所及也。

又,《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虞美人·咏镜〉》云:

碧阑囊锦妆台晓,泠泠相对早。剪来方尺小清波,容得许多憔悴暗消磨。

海棠一夜轻红倦,何事从教看。数行珠泪倩他流,莫道无情却会替人愁。

寅恪案:卧子此词后半阕尤妙。此镜必为河东君之物无疑,否则卧子词中语意不如是也。清代文人集中赋咏河东君遗镜之作品颇多。(见缪荃孙《秦淮广记》二之四“纪丽类”及葛昌楣《蘼芜纪闻·下》所引。)然大抵转袭旧文,别无新说。既是酿词,无关考证。且后人所咏之镜,究难定其真伪,故不备引。今唯择录钱塘汪菊孙诗一首于下,汪诗固不甚佳,但以菊孙与河东君同属女性,因附录之,聊资谈助云尔。汪远孙《清尊集·一五》载菊孙《河东君妆镜诗(并引)》云:

周南卿明经藏唐镜一枚,背有铭云:“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点妆成。”证以初白庵《金陵杂咏》,知为河东君物也。今归又村仲弟,以拓本装册索题,即次初白韵应之。

红粉偏能国士知,可怜末路事参差。流传一片开元月,曾照香奁夜选诗。

复次,《戊寅草》中《声声令·咏风筝》一阕,乃河东君自述之作。盖其性格身世实与风筝相似。故此词为美人自己写真传神之作,如杜丽娘“自行描画,留在人间”者也(见《还魂记·写真》)。其词云:

杨花还梦,春光谁主,晴空觅个颠狂处。尤云殢雨,有时候,贴天飞,只恐怕,捉他不住。

丝长风细。画楼前,艳阳里。天涯亦有影双双,总是缠绵,难得去。浑牵系,时时愁对迷离树。

检《列朝诗集·闰四》杨宛《看美人放纸鸢(七绝)五首》云:

共看玉腕把轻丝,风力蹉跎莫厌迟。顷刻天涯遥望处,穿云拂树是佳期。

愁心欲放放无由,断却牵丝不断愁。若使纸鸢愁样重,也应难上最高头。

羡伊万里度晴虚,自叹身轻独不如。若到天涯逢**子,可能为报数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