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1 / 1)

(德)赫尔曼·黑塞\文 陈明哲\译

时值溽暑,我窗前这棵高大的夏玉兰,好几个星期以来一直花开满树。它展现了南国夏日的典型风采,以看似毫无动静、慵懒而徐缓的步调,迅速而挥霍地绽放着。尽管这种气派的巨大花朵本身十分容易凋谢,每一朵维持不过两天,但事实上,在同一个时间里,这棵树最多也只有八到十朵的部分花苞张开雪白的大花瓣,因而足以在整整两个月内大致保持着盛开的外貌。它通常在每天一大早从苍白的花萼里绽开,纯洁的花冠掩映天光,好像雪白丝缎做成的假花,在一片油亮常绿的革质叶片中,展露它年轻的风华;一天之后它便慢慢褪色,花瓣边缘开始转黄,花形松弛,带着令人动容的委顿屈从的神情,逐渐衰老。而这老化过程也不过就是一天而已。紧接着,它雪白的花瓣开始转变成浅肉桂色,而昨日光滑如绸缎的质地,如今摸起来却像细腻的鹿皮,有如梦幻般的美妙材质,轻柔如气息,却又异常坚韧。我这棵夏玉兰大树就这样天天开着白净的花朵,外观始终如一。它的花散发着一种诱人的高贵香味,从花园飘入我的书房,让人想起新鲜柠檬的芬芳,滋味却又比柠檬甘甜。这棵夏玉兰(请不要和北方常见的春玉兰混为一谈)虽然很美,我却也不是一直都喜欢它。过去曾经有好几个季节,我心存恶念,对它怀着敌意,因为在我们相邻为伴的这十年里,它不断地长高长大,到了秋季与春季时分,常把我阳台上本来就不容易晒到的朝阳都遮住了。现在它已变成一棵巨树,那蓬勃而丰茂地生长,总让我联想到一个精力充沛、身材迅速蹿高的少年。这会儿正值仲夏花期,但见它优雅而神气地挺立着,硬革质的油亮叶片迎风震颤,枝梢上小心托着一朵朵姿容绝美却又很容易凋谢的白花。

和这棵白花大树相对立的,是种在我小阳台上瓦钵里的一株盆栽。它是一种柏树,茎干粗短,高不盈尺,却已有将近四十岁的树龄,像个身体畸形而脾气倔强的侏儒。它的模样令人同情,又有些滑稽;神态非常庄重,但个子矮小而又逗趣。这株盆栽是最近友人送我的生日礼物。这令人不敢轻侮的侏儒树站在那儿,伸出不过我手指长短、仿佛饱经风吹雨打而扭曲的枝丫,平静地面对旁边那位身躯庞大、用两朵花便足以将它完全覆盖的巨人兄弟;那高大壮硕的夏玉兰,它的一张叶片就胜过矮树的整条胳膊。然而侏儒毫不在乎,对大汉根本视若无睹,只是沉思入定,全然融入自我地兀立着。其形躯虽然瘦小,然而意态古拙,望之俨然,就像人类的侏儒,常常显得饱经风霜,叫人难以断言他们的年纪。

自从强大的热浪上周侵袭本地以来,我鲜少外出活动,成天躲在自己屋里的几个小房间,紧闭着门窗。于是在这几天中,窗前这一高一矮的两棵树木就成为我仅有的伙伴。巨大的夏玉兰代表万物的滋长,是自然而本能的生命呼唤,是无忧无虑、多子多孙的象征。相反,那沉默矮小的柏树显然属于另一个极端。它不需要太大的生存空间,也不耗费什么资源,总是力求精简与持久;它的生存不是任其自然,而是凭借精神力量;它所展现的不是成长的欲望,而是生存的意志。啊,可爱的小侏儒!你是如此不凡,如此睿智而苍劲地挺立着!

注重健康,崇尚精明干练,鼓吹无忧无虑的乐观主义,用谈笑摈斥一切深刻的问题,懒于追根究底,讲究及时行乐的生活艺术——这些都是当代人所揭橥的口号,希望借此麻痹自己对世界大战的沉痛回忆。他们过于天真无邪,一味效法美国,像戴着健康宝宝面具的演员,流露出夸张的童騃;他总是交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好运,张着辉煌灿烂的笑容。我们的社会正弥漫着这种乐观风气,每天粉饰太平,年轻电影明星的照片贴得到处都是,破纪录的数字也不断刷新。所有这些当红人物都只能领一时之**,他们的照片和缔造的纪录维持不到一天,之后也就乏人问津,因为新的流行随即接踵而至。抱着这种有点言过其实而无知的乐观主义,一个宣称战争、灾祸、死亡和痛苦都是愚蠢事物的人,可以徒托空言,却一点也不打算付出任何关心或面对问题。而这种依照美国模式酝酿出来的过度膨胀的乐观主义,也将会激起同样过于激烈的反弹,就是招来加倍严厉的批评,使对立恶化,造成人们对时尚主义与插画图片所反映的绚丽儿童世界怀着厌憎的排斥。

我就这样坐在我的两株树木邻居之间——一株是特别生意盎然的夏玉兰,另一株是超然物外、极具灵性的矮柏——看着这出当代戏剧的演出,一面思索问题。我在溽暑中打个小盹,抽一点烟,等候黄昏降临时树林里刮起的风为我送来凉意。

我的作为,我所阅读与思考的事物,在在都遭遇与现今世界的分歧完全相同的处境。我每天都收到一些信,多半是素昧平生的人写来的。这些信大部分动机纯正而用心良苦,有的对我表示赞同与支持,有的则是反对与指摘。他们都是针对同一个问题而来的。有的人是粗糙的乐观主义者,对我这个悲观主义者极尽挞伐讪笑之能事,要不就寄予怜悯与同情;有的人因为杞人忧天或对现况感到灰心,不免对我的主张给予过度狂热的赞许。

当然,不论是夏玉兰还是矮柏树,是乐观主义者还是悲观主义者,双方都没有错。只是我认为,前者可能比较危险,因为我无法看着他们那么满足与开怀大笑,而不想起1914年的局面。当年就是那种所谓健康的乐观主义,使得全国人民相信德国的前景是那么壮丽、那么令人振奋;而对提出逆耳忠言的每个人,即认为战争其实是相当冒险而残暴的行为,而且可能导致不幸后果的那些悲观主义者,都以生死为要挟。这一来,有的悲观主义者遭人唾骂,有的遭逮捕、处决;而乐观主义者则兴奋地迎接伟大时代的来临,经年因作战胜利而雀跃欢呼。直到有一天,他们自己和全体国人都倦于欢呼、疲于战胜,忽然间,整个帝国就崩溃了。这时反而是当年那些悲观主义者必须回过头来安慰他们,鼓舞他们勇敢地活下去。这段惨痛的亲身经历,我一直无法完全忘怀。

不!我们这些有识之士和悲观主义者,当然也没有权利一味地控诉、批判或嘲讽时局。不过有识之士(现今人们不怀好意地称呼我等为浪漫主义者)也是这个时代的一分子,和职业拳击手与汽车业劳工一样,有权代表自己发言,并体现自己所思所想的这一面。在这一点上,我是勇往直前的。

像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那样,这两棵树形成巧妙的对比,却不以彼此差距的悬殊为意,双方各适其是、尽其在我地存活着,两者都是刚强坚毅的。夏玉兰树长得壮大丰茂,花朵散发着清香,相对的那棵侏儒柏树则显得更沉稳、更内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