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年龄(1 / 1)

(德)赫尔曼·黑塞\文 姚保琮\译

古稀之年在我们的一生中是一级台阶,跟其他所有的人生台阶一样,它也有自己的外表、自己的环境与温度,有自己的欢乐与愁苦。我们满头白发的老年人跟我们所有的年纪较轻的兄弟姐妹一样,有我们的任务,这任务赋予我们的生命以意义,甚至连病入膏肓的人和行将就木的人,这些尘世的呼唤都已难于送达他们卧榻的人也都有他们的任务,有着重要的和必要的事要由他们来完成。年老和年轻同样是一项美好而又神圣的任务,学着去死和死都是有价值的天职,这和其他天职一样——前提是对人生的意义和圣洁要怀着尊崇之心去履行。一位老年人,如果他只是憎恨和害怕自己年纪老,憎恨和害怕满头白发以及死之将至,那他就不是登上这一人生台阶令人尊敬的代表,这正如一个年轻力壮的人憎恨他的职业和他每日的工作并试图逃避它是同样不受人尊敬的。

简而言之,作为老年人,为了实现老年人的意义,并胜任他的职责,那他就得承认自己是老了,承认年老带给他的一切,并必须对此做出肯定的回答。若是没有这个肯定的回答,若不能为大自然向我们要求的一切做出牺牲的话,那我们活着的价值和意义——不管是年老,还是年轻——就都失去了,我们也就欺骗了生命。

每个人都知道,古稀高龄会带来疾病和苦楚,并且知道死神就站在他生命的终点。你会年复一年地做出牺牲,有所放弃。你必须学会不信任自己的感觉与力量。不久前还是短短的一次散步的路程,现在变得漫长了,觉得吃力了,有朝一日我们再也没有能力走下去了。我们一辈子都爱吃的饭菜,我们也不得不割舍。肉体的欢娱与肉体上的享受越来越少,还得付出更高的代价。尔后,一切健康上的损伤和疾病,感觉变得迟钝了,各器官的功能也减退了,诸多的痛楚,尤其是经常发生在那漫长的令人恐惧的黑夜里——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可否认的,这是严酷的现实。但是一味沉溺于这一衰退的过程,看不到古稀高龄也有它的好处、它的优越性、它的令人快慰和欢乐之处,那就太可怜、太可悲了。当两位老年人相遇,不该单是谈那该死的痛风,谈上楼时腿脚的僵硬和呼吸的困难,他们不该光是交流各自的痛苦与令人心烦的事,也应该谈谈他们各自令人愉快、令人欣慰的经历。而这样的事很多。

每当我想起老年人生活中这些积极的、美好的一面,想到我们这些白发苍苍的人也知道力量、耐心和欢乐的源泉之所在——这在年轻人的生活中是无足轻重的——这时我就不必去谈论宗教和教会的慰藉作用,这是神职人员的事。但是,我大概可以满怀谢忱地举出几项年龄送给我们的礼物。在这些礼物中,我认为最珍贵的是,在漫长的一生后保留在我们记忆中的各种画面的宝库,随着行动能力的消失,我们将以完全不同于往昔的方式去追忆这些画面。那些六七十年来不复存在于地球上的人的形象和面容,还在我们身上继续存活下去,它们是属于我们的,它们陪伴着我们,它们用充满生气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在此期间消失了的或是完全变了样的屋宇、花园、城市,在我们看来却跟昔日一样未曾变样,我们发现几十年以前旅行时见过的远处的山峦和海滨,依然色彩鲜艳地留存在我们的画册里。观看、审视、凝视越来越成为一种习惯和练习,观察人的心绪和态度不知不觉地浸透我们的全部行为。我们曾为愿望、梦想、欲望、**所驱使,正如大多数人一样,经过我们生命岁月的冲击,我们曾不耐烦地、紧张地、充满期待地为成功和失望强烈地激动过。而今天当我们小心翼翼地翻阅自己生平的画册时,禁不住惊叹,我们能躲开追逐和奔波而获得静心养性的生活该是多么美好。这里,在白发老人的花园里,正在盛开着一些我们昔日几乎没想到去护养的花儿。这里盛开着忍耐的花——一种高贵的花,我们变得更加泰然,更加宽厚。我们对于去参与某些事件和采取一些什么行动的要求越小,我们静观和聆听大自然的生命和人类生命的能力就变得越强,我们对它们不加指责,并总是怀着对它们的多姿多态的新奇之感任其在我们身旁掠过,有时是同情的、不动声色的怜悯,有时带着笑声,带着欢悦,带着幽默。

最近我站在我的花园里,点上一堆火,不断给它添加些树叶和枯枝。这时来了一位老妇人,大约八十岁了,她从白刺荆的矮树丛旁走过,停下脚步,向我望来。我向她打招呼,于是她笑了,并说:“您的这把火点得对。像我们这般年纪的人应该慢慢地和地狱交朋友。”就这样我们交谈起来,我们的谈话带着对种种烦恼与困乏抱怨的调子,但总是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谈话结束时我们都承认,只要我们村子里还有最老的人,还有百岁老人,我们就还不是老得叫人害怕,几乎不该算真正的老人。

当很年轻的人以其力量和毫无所知的优势在我们背后嘲笑我们,认为我们艰难的步态、我们的几根白发和我们青筋暴露的颈项滑稽可笑的时候,我们就会想起,我们过去也具有与他们同样的力量,也像他们一样毫无所知,我们也曾这样取笑过别人。我们并不认为自己处于劣势,被人战胜了,我们对于自己已经跨过的这一生命的台阶,变得稍微聪明了一些,变得更有耐心而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