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够穿越回当年的古希腊,生活中的希罗多德定然是个追求仪式感的人。
希罗多德笔下的两次希波战争,统统给人以光怪陆离之感,这样的战争场面与其说是历史,倒不如说是玄幻小说。一万人破十万人,几万破几百万的战斗,完全不符合当时的土地与人口承载能力,也不符合那个年代的物流发达程度。
所以,我们不能完全确认希罗多德的历史是错误的,但是对于这种充满浪漫主义的记述,需要去伪存真地去接受。
两次希波战争,中间隔了十年。第一次有个马拉松,第二次有个斯巴达三百勇士,是两次仪式感满满的极致表现。即便是到了今天,这两个千年老梗,都还是如假包换的电影剧本热点。
我们先来看马拉松。
话说第一次希波战争,大流士一世大兵压境,双方会战于古希腊马拉松平原(Plain of Marathon)。双方的实力差距是一比十,以雅典为首的希腊联军的一万多人,对上波斯帝国的十万人。虽然斯巴达人并没有参战,但雅典人却以少胜多,以不到两百人的损失,换来了波斯六千多人阵亡的尸山血海。一场大胜结束之后,一个叫作费里皮德斯(Pheidippides)的人从马拉松跑回雅典城,传递来自马拉松平原的大捷消息,当跑完全程的时候,他力竭而死。从此之后,就有了马拉松这个典故,而现代马拉松运动的距离,也就是马拉松到雅典的距离——约二十六英里零三百八十五码或者42.195公里。
我们再看一看斯巴达三百勇士。
公元前485年,大流士一世驾崩,继任者叫作薛西斯一世(Xerxes I)。薛西斯继承乃父之遗志,于公元前480年,迫不及待地发动了旨在一统希腊半岛的第二次希波战争。这一次的古希腊世界早有准备,早于薛西斯一世动手前,就已经联合希腊半岛各城邦,成立了一个叫作“希腊城邦联盟”的军事互助同盟组织,用以应对波斯帝国的百万陈兵。当然,古希腊各城邦向来以彰显个性、互相不服、各自为战为荣。即便是到了亡国灭种的危急关头,在科林斯(Corinth)召开的联盟会议,全希腊世界的七百个大小城邦,也只有七十个城邦代表与会。并且,除了明确态度的雅典、斯巴达、科林斯之外,另外一个超级大号城邦底比斯(Thebes),甚至有里通外国为波斯人做带路党的主观想法。
根据希罗多德的描述,这一次薛西斯一世动员了超过两百万的波斯军队,同时又征集了一千二百零七艘战舰,再加上仆从国伪军,水陆并进共计五百二十八万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直驱希腊半岛。
不无意外的是,希腊人依然谱写了一篇可歌可泣的英雄赞歌。
在陆路,斯巴达人这一次没有怯懦,以斯巴达三百勇士为核心的联军重装步兵,死守要塞温泉关(Thermopylae)。只不过,即便算上斯巴达人的联军总兵力,也不过是大几千人的编制而已。一直以勇猛善战、六亲不认著称,并长期生活在古希腊各种典籍传说中的斯巴达人,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地出现在了我们面前。虽然没有配备马克沁重机枪,但斯巴达人领导的这支神奇部队挡住了薛西斯大军,并且在三天时间内杀伤了两万波斯军人。据希罗多德的描述,最终三百斯巴达人虽然全体阵亡,但他们却为整场战争赢得了时间。在海路也传来捷报,以雅典人为主力的希腊海军部队重创波斯人。
总而言之,英勇善战的希腊人民将侵略者波斯人打得抱头鼠窜,沉重打击了气焰嚣张的来犯之敌。当然,君权专制主义者们并不甘心他们的失败。不可一世的薛西斯一世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于战争的第二年卷土重来。但敌人的罪恶企图,再一次在无畏的希腊人民面前折戟沉沙。正义必将战胜邪恶,民主必将击败专制,这是光荣的古希腊历史留给我们的伟大财富。
如上所述,基本上不算历史。
基本上,算是一篇蹩脚的政治宣传稿。
好在希罗多德的抗波神剧,没有掩盖掉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薛西斯一世的大军,曾经攻入雅典城,并像几百年之后的大军阀苏拉一样,血洗了雅典城。到公元前479年为止,第二次希波战争宣告结束。
我们其实不妨跳出希罗多德的牵强设定,从波斯人的角度,或者从一个第三者的视角分析一下这两次希波战争。前提是,假如希罗多德口中所称的希波战争真实存在的话。
首先,波斯人的战略目的未必是想占领希腊半岛。
当时波斯人眼中的希腊半岛有什么?穷山恶水和刁民。如此地区只要他们不捣乱,完全没有必要发动一场劳民伤财的灭国之战。我们联想到中原王朝几千年来对待朝鲜或者越南的一些通用做法,就不难理解当时波斯人高层智囊团可能的战略企图。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迫使他们称臣,或者在名义上列为“不征之国”,大国给小国一个国家安全承诺,小国给大国年年纳贡,岁岁来朝,给足大国面子就可以打完收工了。
其次,波斯人最想做的,很可能就是一场外科手术式的惩罚报复。
爱奥尼亚人的暴动,挑动了波斯帝国的神经。爱琴海钻戒这个地缘政治的存在,迫使波斯人不得不参与到爱琴海西海岸的地区安全局势。公元前492年,浩浩****而来的波斯舰队,未必就一定是为打仗而来。先期政治宣传攻势,用展示肌肉的方式宣示国威,是所有胡萝卜加大棒政策的标准流程。但波斯人并没有预料到来自圣山阿托斯的“神风”,结果此次神风助阵,给了古希腊诸小强以强烈的军事错觉。
马拉松战役不管真实历史如何,都可以认为是古希腊人的胜利。哪怕是古希腊倾全民之兵,打败了波斯人的一个小分队,都算胜利。于是随之而来的薛西斯一世再征希腊,就是不折不扣的惩罚战争了。而且在拿下雅典城,并对象征性的古希腊世界文明中心进行报复性摧毁之后,薛西斯一世的目的已经达到。
此外,看战争的最终影响。
站在波斯人的角度看待希波战争,这是一场以全国敌一隅的局部战争;站在古希腊人的角度看待同样一场战争,这是无论如何都输不起的、押上国运的一次大赌局。希波战争之后的波斯帝国,依然不改大国本色,绵延两百年,地跨欧亚非,最终为伊朗高原留下了宝贵的精神文化遗产。波斯帝国的鸿蒙肇始,开启了后来帕提亚帝国与萨珊波斯的薪火相传。
反观希波战争之后的古希腊世界,最终陷入了自我分裂之中无法自拔。原本诞生于抗波战争中的海上联军组织“提洛同盟”(Delian League),被雅典人以阿提卡半岛(Attic Peninsula)为中心,搞成了自己的自留地。雅典作为超级大城邦,纠结了几百个大小城邦一起,共同盟誓惩罚那些古希腊世界的反骨仔。在提洛同盟的刺激之下,另外一个超级大城邦斯巴达带头,以伯罗奔尼撒半岛为中心,成立了反对提洛同盟的“伯罗奔尼撒联盟”(Peloponnesian League)。两个联盟各自拉帮结派,大打出手,几乎所有的古希腊城邦都被卷入战火。这就是另外一位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创作背景。
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于公元前431年,断断续续一直打到了公元前404年。战争双方都没有捞到好处,古希腊世界也并没有诞生一个统一而强大的雅典帝国,或者斯巴达帝国。事与愿违的是,整个古希腊文明进入了一个螺旋式下坠的不可逆的过程中去。当马其顿野蛮人的铁骑南下,无论是吹嘘民主的雅典,还是自诩勇敢的斯巴达,都已经日薄西山,再也无力去涅槃重生了。
马其顿帝国之后,就是罗马帝国,之后就是东罗马帝国,再之后就是完全异族异教徒的奥斯曼突厥人。尽管古希腊文明曾在文艺复兴之后得以重生,尽管后来的希腊语影响了整个东部地中海世界。事已至此,现代希腊人只能硬着头皮追认马其顿为正统,追认东罗马帝国为自己的盛世,甚至还蠢蠢欲动,准备将现代希腊共和国定名为“罗马尼亚”。
然而,无论怎么折腾,属于纯粹希腊人的政治军事巅峰,居然就那么硬生生地停留在了两千多年前,那个希罗多德笔下的抗波神剧中。
对于吃瓜群众的我们来讲,挤掉水分,剔除意识形态的希波战争,很好玩。
(1) 罗德岛:Rhodes,恺撒求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