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几个特务头子的威焰(1 / 1)

明代特务政治 丁易 4658 字 2个月前

提到明代特务头子,按时代来说,第一个自然要数到王振。

王 振

王振是山西蔚州人,曾侍朱祁镇于东宫,祁镇即位,他就慢慢擅权。那时祁镇的祖母张氏还在,他还有点怕她。有一次几乎被她杀掉,事在正统二年:

(太皇)太后尝遣振至内阁问事,士奇拟议未下,振辄施可否,士奇愠,三日不出。太后闻之怒,立鞭振,仍令诣士奇谢罪。且曰:“再尔,必杀无赦!”一日,太后御便殿,召英国公张辅,内阁杨士奇、杨荣、杨溥,尚书胡(左氵右荧)入朝。太后左右女官,杂佩刀剑,侍卫凛然。上西向立太后旁,五臣东西稍下。太后召问,人皆有奖劝之词……有顷,宣太监王振至,俛伏,太后颜色顿异,曰:“汝侍皇帝起居多不律,今当赐汝死。”时女官加刃振颈,上跪为之请,五臣皆跪。太后曰:“皇帝年幼,岂知此辈自古祸人家国。我听帝暨诸大臣留振,此后不得令干国事也。”振自此稍敛戢。已而太皇太后病,遂跋扈不可制矣。(1)

张氏死后,王振第一件事便是毁去宫门内的一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的祖训铁碑:

初,洪武中,鉴前代宦官之祸,置铁碑高三尺,上铸“内臣不得干预政事”八字,在宫门内,宣德时尚存。至是(王)振以太皇太后崩,益无忌,遂盗毁之。(2)

以后便凌辱公卿,威福自擅,如:

正统九年,谪监察御史李俨戍辽东铁岭卫。俨在光禄寺监收祭物,太监王振过之,怒俨应对不跪,遂下锦衣狱。已而谪之。(3)

甚至,竟以周公辅成王自比:

世言王振之横也,公卿皆往拜于其门,天子亦以先生呼之。三殿初成,宴百官,故事宦官虽宠,不预外廷之宴。是日,上使人视王先生何为,振方大怒曰:“周公辅成王,我独不可一坐乎?”使人复命,上为戚然。乃命东华开中门,由以出入。振至问故,曰:“诏命公由中出入。”振曰:“岂可乎?”及至门外,百官皆候拜,振始悦。(4)

既然权势遮天,便想长生不死,于是便大兴土木,修建寺院:

(正统十三年)二月,太监王振重修庆寿寺,凡役军民万余人,糜帑数十万。寺在西长安街,元初所建,振以媚佛故,故新之。……(冬十月,寺成)壮丽甲京师,诏赐名大兴隆寺……上幸寺中,亲传法称弟子,公侯以下趋走如行童焉。(5)

至于朱祁镇对王振的礼数之优,也是莫与伦比,如正统十年下的褒奖他的敕书,简直将他当作顾命元臣看待了。敕云:

朕惟旌德报功,帝王大典,忠臣报国,臣子至情。此恩谊之兼隆,古今之通谊也。尔振性资忠厚,度量宏深。昔在皇曾祖时,特以内臣选拔,事我皇祖,深见眷爱,教以诗书,至成令器,委用既隆,勤诚益至。肆我皇考,念尔为先帝所器重,特简置朕左右。朕目春宫,至登大位,前后几二十年,而尔夙夜在侧,寝食弗违,保卫调护,克尽乃心。赞翊维持,靡所不至,正言忠告,裨益实多。兹特敕赐给赏,擢为尔后者以官,诗曰:无德不报。书曰:谨终惟始。朕眷念尔贤劳,昕夕不忘。尔尚体朕意,始终如一,致我国家有无疆之休,尔亦有无穷之问。(6)

如果有人诽谤王振,祁镇便立刻将诽谤者处死:

正统十年,锦衣卫卒王永为匿名书数太监王振罪恶,揭之通衢,及振侄王山家。缉事者得之,刑部论以造妖言斩罪,诏即磔之于市,不必复奏。(7)

而赏赐之优,也往往过分:

蟒衣为像龙之服,与至尊所御袍相肖,但减一爪耳。正统初始以赏虏酋,其赐司礼大珰,不知起自何时,想必王振、汪直诸阉始有之。(8)

在祁镇以前,宦官从没有世袭的,到祁镇时便在王振身上破了例:

(正统十一年正月)予太监王振侄林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官……中官世袭,实始于此。(9)

而这个侄儿也作威作福,仗着王振的势欺压朝臣:

正统十二年武功中卫指挥使华嵩宿娼事发,当杖赎,特命髡其首漆之,枷示教坊门,满日,充大同卫军,坐与王振侄争娼故也。(10)王振死于土木,祁镇还思念他不止。七年之后,祁镇复辟,第一件事便是“诏复司礼监太监王振官爵,立祠,赐额曰旌忠”(11)。这又是一件破例的事,在这以前宦官无论怎样得主子宠爱,死后还没有立祠的。立祠以后,自然不免有些臣下说闲话,但若被祁镇知道,便立刻处死。

(天顺二年)前副都御史罗绮……乡人告“绮在家,有磁州同知龙约自京还,与绮言天子仍宠宦官,刻香木为王振形事,相与讪笑……”上闻奏大怒,诏捕绮,下吏坐死,籍其家。(12)

王振这个木像,据沈德符说,到朱翊钧时,还存在智化寺中,仍是香火不绝。(13)

刘 瑾

刘瑾是陕西兴平人,本姓谈,曾侍朱厚照于东宫。厚照即位,掌司礼监,逐刘健、谢迁等,擅权自恣,除了排除杀戮反对他的人而外,他还想出一些奴辱朝臣的办法,树立自己的声威。大概他最讨厌的是那些谏官,所以便先从他们身上下手。如:

令六科寅入酉出,使不得息,以困苦之。(14)

还有一次在御道上发现一件骂他的匿名书,便令百官全跪在奉天门下,昏死三人。其威焰之甚,一至如此。以后有些朝臣为其威势所震,见了他竟不知不觉地屈膝跪下:

左都御史屠滽掌院事。一日,上审录重囚本,内写“刘瑾传奉”字重复数多,瑾怒骂之,滽率十三道御史谢罪。御史跪于阶下,瑾数其罪斥责,皆叩头不敢仰视,久乃起。(15)

又如:

何编修塘,当刘瑾用事,诸司有事必往见,约相见长揖不得屈。诸司同僚以事诣瑾,畏其势,不觉屈跽。何公疾声曰:“礼惟长揖,何以为此?”瑾曰:“先生之言是也。”(16)

当时像这位何塘,实是百不得一的了。还有一个邵二泉因刘瑾发怒,竟吓得屎尿俱下:

刘瑾擅国日,邵二泉先生与同官一人以公事往见,此人偶失刘瑾意,瑾大怒,以手将桌子震地一拍,二泉不觉蹲倒,遗溺于地。二泉甫出,而苏州汤煎胶继至。瑾与汤最厚,常以兄呼之,瑾下堂执汤手而入,因指地下湿处语汤曰:“此是你无锡邵宝撒的尿。”盖二泉本正人,但南人惟怯,一震之威,乃可至此。(17)

而刘瑾对于朝臣也极侮辱之能事,如:

祭酒王云凤,先提学陕西,搒笞生徒,有同囚讯。瑾闻而迁之。云凤于是往见瑾,瑾叱曰:“何物祭酒,一嘴猪毛耶!”云凤惶恐谢。既退,请瑾临视太学,如唐鱼朝恩故事。(18)

在这种威势之下,外边发生了重大事故,只要接触到刘瑾的,谁也不敢奏闻。如寘鐇之反便是一例:

安化王寘鐇反,传檄四方,用讨刘瑾为名。他镇畏瑾,不敢以闻。(19)

而有些比较正派的官吏,因为惧祸往往自杀:

方瑾用事,横甚,尤恶谏官,惧祸者往往自尽……

平定郗夔,弘治十五年进士,为礼科给事中。正德五年,出核延绥战功,瑾属其私人,夔念从之则违国典,不从则得祸,遂自经死。

琼山冯颙,弘治九年进士。为御史,尝以事忤瑾,为所诬,自经死。(20)

还有都给事中许天锡想弹劾刘瑾,便以尸谏:

(天锡)清核内库,得瑾侵匿数十事。知奏上必罹祸,乃夜具登闻鼓状,将以尸谏,令家人于身后上之,遂自经。时妻子无从者,一童侍侧,匿其状而遁。或曰瑾惧天锡发其罪,夜令人缢杀之,莫能明也。(21)

官吏们得罪他固然不得了,即便得罪了他的同类也都要下狱论罪。如:

刘天麟……分司吕梁,奄人过者不为礼,诉之瑾,逮下诏狱。(22)

至于一般趋炎附势之人,自然纷纷奔走他的门下,如刘瑾的哥哥之死,便热闹非凡:

正德五年,后军都督府同知刘景祥卒,以瑾兄赐祭葬加等。公卿吊赙恐后,车马填塞,东华私第至不能容。将葬,又往设祭,重致钱帛,谓之辞灵。瑾败之夕,密旨封瑾门,景祥柩曳出弃于路,既而追削其官,焚其尸。(23)

朱厚照对他自然更是恩礼备至,如刘瑾为其父修坟盖祠,自己并造生圹建祠,都蒙特许(见中官考六正德五年工部查奏)。刘瑾又想夸耀乡里,便在他住家所在地马嵬镇建了一座义勇武安王庙,厚照“赐额忠义,令有司岁供祭祀”,后又“颁敕防护,立碑镌祭器房屋之数,以制侵盗”(24)。

明代宦官全都十分迷信,信仰仙佛,大概是富贵既足,想求长生吧,刘瑾也是如此,建了许多寺院,其中最著的便是玄明宫:

正德四年……瑾擅权得志,纳赂既多,于京师朝阳门外斥地数百顷,创建玄明宫,土木之费,至以数十巨万计。(25)

后来又为玄明宫请求田地,供奉香火。于是侵占民田,挖掘坟墓,老百姓流离道路,冤号腾沸:

正德四年,以朝阳门外描行厂地给付玄明宫,初瑾奏请作宫奉玄帝,祝延圣寿,上既赐之,额而瑾复请描行厂空地供奉香火,上复许之。仍命工部履亩定价以闻。即请咨户部蠲其常税,民间坟墓责令迁改。盖所谓描行厂者,止据传闻,工部亦无册籍可考。军民庐于内,久已为业,从便营葬者,亦无虑千家,自是民皆他徙,其所葬骸骨,力能徒葬者无几,余皆发毁暴露,冤号之声,沸于郭外。(26)

刘瑾后来以谋反伏诛,他的反迹虽然并不十分显著,但从一件小事,却可看出他确有此意,那便是他不许臣民用“天”等字做名号:

逆瑾擅政,禁臣民不许用“天”等字为名,如郎中方天雨但令名雨,参议倪天民为倪民,御史刘天和为刘和,中外纷纷,尤为可异。(27)

朱厚照时几个著名的特务头子

朱厚照时特务最多,也最凶横,除最著名的刘瑾之外,还有一些特务头子,现在将他们威势总在这里说一说。

和刘瑾同时并称的有所谓“八虎”——计为张永、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丘聚、谷大用,这些人都作威作福,专权害政。当时人民切齿痛恨,曾制成歌谣。《二申野录》卷三云:

(正德元年)北京童谣云:“马倒不用喂,鼓破不用张。”马永成、张永、谷大用、魏彬四宦专权害政,后皆废出,鼓即谷也。燕京之音呼谷为鼓云。

但朱厚照却十分宠幸他们,除了本身加俸进官而外,他们的父亲也都加恩实授官爵,这是以前所没有的事:

正德二年太监李荣传旨,御马监太监谷大用之父奉,御用监太监张永之父俱升锦衣卫指挥使。(28)

父母死去的也赠官赐祭,这也是以前所没有的:

正德二年又赠御马监太监丘聚、司设监太监马永成、御马监太监魏彬之父俱锦衣卫指挥使,母赠淑人,各与祭一坛。(29)

到后来竟然赐葬,这更是破天荒的事了:

正德九年赠司礼太监张淮父全为锦衣卫都指挥使,母李为夫人,廖銮父文应,母张亦如之,皆予祭葬(王世贞曰:赠都指挥之有祭葬,自全文应始)。(30)

明制,宦官有功,例不许封爵,只准移封给他们的兄弟或侄儿。厚照时宦官弟侄封爵便成了一件极平常的事:

正德中泰安伯张富,司礼太监永兄也。安定伯容,永弟也。高平伯谷大宽,提督团营太监大用兄也。永清伯大亮,大用弟也。镇安伯魏英,司礼太监彬弟也。平凉伯马山,提督东厂太监永成侄也。镇平伯陆永,监枪太监訚侄也。皆冒永等恩泽封,后俱革。(31)

至于传授较低的官职,就更不计其数。如马永成一家,便授官至九十余人:

正德十四年兵科左给事中徐(按:据《明史》当为“齐”字之误)之鸾等疏言,故太监马永成尊显用事者十有余年,且叠受恩荫,侄姓以下,皆都高爵列美官,亦已过矣,而太监赵亨复为陈乞升授,见任者至九十余人。(32)王世贞说“中官传乞之典,先朝间有,惟正德为盛”(33),这话是完全合乎事实的。

他们的子弟虽然贵盛,但在家仍替宦官执仆隶之役,如马永成的侄儿平凉伯马山便“衣蟒围玉,为永成汲水浇花,调马于庭,他亦往往类是”(34)。仆役都是侯伯,这威风可也真够瞧了。

还有一次,张永因捕获一个妖人(实际是捏造的!)有功,竟想破祖例将自己封侯:

永兄弟皆已封伯,至是欲自为侯,至以刘马儿三保太监为言,辅臣辩二人非身受,永意沮,乃佯为辞免。廷议因而成之。又方为同类者所忌,故不遂。(35)

这一次要不是他们自己内部互相争哄,张永竟然可以如愿以偿了。但到后来魏忠贤爵封上公,这祖例仍被打破。

朱厚照死后,厚熜即位,曾将这些宦官惩办了一些,但他们的势力仍在暗中存在,竟敢公行贿赂,有的免死,有的减罪,有的竟然漏网,如嘉靖二年四月给事中张翀上言:“穷奸之(张)锐、(张)雄,公肆赂遗而逃籍没之律;极恶之(廖)鹏、(廖)铠,密行请托而逋三载之诛;钱神灵而王英改问于锦衣;关节通而于喜竟漏于禁网。”(36)甚至“谷大用既谪考陵司香”,还竟敢“奏乞留京调理”(37),可见他们的神通广大了!

朱厚熜即位,厚照时得罪宦官仍多未伏法,后且宽宥。如安磐所奏:“先朝内外巨奸,若张忠、刘养、韦霦、魏彬、王琼、宁杲等,漏网得全要领。其货赂可以通神,未尝不夤缘觊复用。”(38)而“时大珰张锐、于经论死,或言进金银获宥”(39);张雄在武宗时已逮治,“又获宽假”(40);嘉靖三年赵汝实奏“二廖诸张尚然缓死,李隆、苏晋竟得无他”(41)。都是极明显的例子。

宦官之所以在厚照时这样得势横行,主要的自然是由于厚照的过于宠幸信任,据说厚照自己曾“佩都太监牙牌”(42)。由此可见,太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了。

厚照时除了这一群宦官特务而外,还有两个锦衣卫大特务头子——江彬和钱宁。

江彬事迹已见第四章,他起居生活和朱厚照经常在一起。《明史》本传称其与厚照“出入豹房,同卧起。尝与帝奕不逊,千户周骐叱之。彬陷骐搒死”(43)。厚照自称“威武大将军”,便命江彬任“威武副将军”,威势仅次于厚照,到正德十四年又命他提督东厂兼锦衣卫。这两大特务机关向例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现在又派一人来总其成,在有明一代仅江彬一人,《明通鉴》卷四八说:

(正德十四年八月)命江彬提督东厂兼锦衣卫。彬具疏辞,不允,优诏答之。时张锐居东厂,钱宁居锦衣卫,而彬又兼之,自是内外大权皆归于彬矣。

朱厚照南巡时,江彬沿途作威作福,更是气焰熏天:

武宗南巡至扬……江彬欲夺富民居为威武副将军府。(蒋)瑶执不可。彬闭瑶空舍挫辱之,胁以帝所赐铜瓜,不为慑。会帝渔获一巨鱼,戏言直五百金,彬即畀瑶责其直。瑶怀其妻簪珥、褂服以进,曰:“库无钱,臣所有惟此。”帝笑而遣之。(44)

至于他的党羽喽啰更形同强盗:

武宗南巡,江彬纵其党横行州县。将抵常州,民争欲亡匿。(45)

这些喽啰不但江彬袒护他们,连朱厚照也袒护他们:

江彬遣小校米英执人于平谷,恃势横甚。(御史董)相收而杖之,将以闻。彬遽谮于帝,械系诏狱。(46)

和江彬同时的钱宁,势焰也并不下于江彬。他曾“**人之妻,而杀其夫,逃入豹房”(47)。得到朱厚照宠幸,还被认为义子,于是他便自称“皇庶子”。和厚照同起居,“帝在豹房,常醉枕宁卧。百官候朝,至晡,莫得帝起居,密伺宁,宁来,则知驾将出矣”(48);因此,当时大臣自然特别巴结他,据说“时大臣有设宴以会钱宁者,一席之费,遂至千金”(49)。

由于江彬、钱宁的威势,锦衣卫的极小官吏也都气派煊赫,不可一世。如锦衣卫千户王德“诣刑部,见尚书侍郎皆与揖拜,若宾客礼”(50)。甚至,连校卒也都目中无人。

时厂卫声势赫奕,校卒至各部白事,呼卿佐为“老尊长”,卿佐亦降颜礼遇之,皆钱宁、江彬等奥援也。(51)

冯 保

冯保是深州人,朱翊钧即位,他矫载垕遗诏入掌司礼监,那时翊钧年幼,他里面倚仗太后李氏,外面勾结权相张居正,专擅威福。翊钧上朝,他竟敢站立宝座旁边,受群臣朝拜。《明史》称:

神宗初即位,冯保窃权。帝御殿,保辄侍侧。(都给事中雒)遵言:“保一侍从之仆,乃敢立天子宝座,文武群工拜天子邪,抑拜中官邪?欺陛下幼冲,无礼至此。”(52)

有时候,他出来的仪式竟“俨若天子”:

(邹龙)为太常,省牲北郊,东厂太监冯保传呼至,导者引入,正面爇香,俨若天子。应龙大骇。(53)

同时他倚着太后的势,对年幼的朱翊钧也十分骄蹇无礼:

(冯保)内倚太后,外倚张居正,专擅威福……上呼为大伴,颇惮之,有所尝罚,非出保口,无敢行者。上积不能堪,以迫于太后、居正,不能去也。

这情形并且持续很久,直到翊钧结婚后,他还借一些琐碎的事掇弄太后,给翊钧许多难堪。但朱翊钧迫于内外情势,还不能不优待他,如“屡赐牙章曰‘光明正大’,曰‘尔惟盐梅’,曰‘汝作舟楫’,曰‘鱼水相逢’,曰‘风云际会’”。像这些词句,如“鱼水相逢”简直和朋友一般,超出君臣礼制之外了。

冯保在翊钧婚后曾上过一封辞职的奏折,其中叙述自己的经过和劳绩,措辞傲慢,直以顾命老臣自居,兹录如下:

司礼监太监冯保奏:为衰年有疾,恳乞天恩,容令休致以延残喘事,臣嘉靖十五年蒙选入内中馆读书,十七年钦拨司礼监六科廊写字,三十二年转入房掌印,三十九年升管文书房,蒙简拔秉笔,与同黄锦一同办事。赏蟒衣玉带禄米,许在内府骑马,寻赐坐蟒。四十五年龙驭上宾,恩典照旧,赐凳杌,命提督东厂官校办事,又命掌御用监事。隆庆六年五月内,圣躬不豫,特召内阁辅臣同受顾命。以遗嘱二本令臣宣读毕,以一本恭奉万岁爷爷,一本投内阁三臣。次日卯时分,先帝强起,臣等俱跪御榻前,两宫亲传懿旨:“孟冲不识字,事体料理不开,冯保掌司礼监印。”蒙先帝首允,臣伏地泣辞。又蒙两宫同万岁俱云:“大事要紧,你不可辞劳,知你好,才用你。”迄今玉音宛然在耳,岂敢一日有忘。万历六年,举大婚,臣得以奉敕赞襄。累年荷蒙眷注之隆,荫锡之宠,臣不能恭述万一。为此感激,矢效犬马,事事经心,时时惕念,任劳任怨,以答三朝天高地厚知遇之恩。臣于此际,正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何忍言去?但犬马之年,见逾六十,精力日衰,疾病屡作。万历三年,臣因思虑伤脾,积成湿热,毒流遍体,几损厥生。仰仗圣母万岁怜念孤忠,祈神保佑,始获痊愈。五年,复发于背。上廑宸衷,今春首右足破伤,痛关心肺,医药罔效,伏蒙屡赐存问,愈自跼蹐不宁。兹者恭逢圣龄日长,圣聪日开,大婚大礼,籍田谒陵,俱已完毕。迄今三月以来,气血顿觉衰惫,步履日益艰难。顷因随侍圣驾,不过斯须微劳,辄不能勉强支持。且臣自觉多涉颠倒,诸症一时复发,力不从心,有辜任使。臣见万岁前后左右,多有贤能堪用,伏望恤臣犬马效劳四十余年,容臣在外调治,少延残喘,朝夕焚香,祝延圣寿,仰答终始,成就罔极洪恩。臣不胜感戴天恩之至。(54)

这辞职原不过是倚老卖老的虚伪做作,明知道翊钧是不敢答应的,奏上,便立刻有旨:

尔受皇考遗嘱,保护朕躬,永奉两宫圣母,忠慎勤劳,夙夜匪懈。今宫门肃雍,内外宁谧,实赖尔匡襄之力,朕倚任方殷,岂可引疾求退?宜仰遵皇考付托之意,不准辞。(55)

但从这以后,冯保威势也就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张居正病死,朱翊钧立刻便设法将他降斥了。

魏忠贤

魏忠贤是肃宁人,他最初得势,完全是由于他的一个姘头客氏。原来魏忠贤在万历中初进宫时,是一名无足轻重的小宦官。那时司礼太监王安有权,他便设法和王安名下的魏朝拉拢。客氏是皇长孙朱由校的乳母,和魏朝私通(56),忠贤既与魏朝接近,又设法和客氏勾搭上,曲尽奉承,渐渐地客氏便有些讨厌魏朝。及至朱由校即位,客氏以乳母缘故得宠,便封客氏奉圣夫人,又以客氏之故,便迁忠贤司礼秉笔太监。忠贤既得势,还和魏朝争风吃醋,结果闹到由校那里,由校却将客氏判给忠贤:

初魏朝与忠贤同属客氏私人,曰大魏二魏,一夕于乾清暖阁内争宠相殴,时已丙夜。上惊起曰:“客奶只说心里要谁管事,我替你断。”客素憎朝狷薄,意颇向贤,遂斥朝。(57)

从这以后,忠贤和客氏便情爱日笃。“客氏置一第在席市街北,忠贤置第街南,相去数武。春日游西苑,沥酒私誓,他年予告归,愿同居偕老于此。”(58)而一些阴谋诡计忠贤都和客氏商议,让客氏从中促成。在宫中,“忠贤用红罗纱绣花鸟作大幔,恒与客氏密语其中”(59)。

忠贤既得到客氏在里面撑腰,于是威焰日张。天启六年正月,开始矫诏赐敕奖励自己:

六年正月,敕谕东厂太监魏忠贤:“我祖宗建都于燕,赖东南漕运以给兵饷。若北新仓主事李柱明幸滥科甲,情怀穿窬,心如厕中硕鼠,形如梁上鹈鹕,不思粒粒皆万民脂膏,竟以汶汶润一家囊橐。偷盗之米已盈二千九百石之多,入己之赃已有一千八百两之数。赖尔忠贤,甘劳怨而如饴,发台谏所未纠。去贪剔蠹,严勒还仓。盖一举而上关国计,下敬官邪,茂绩如斯,褒嘉何靳?除赐银币羊酒外,仍赠荫奖励。”(60)

此端一开,以后便“赐奖敕无算,诰命皆拟九锡”。而阁臣票旨,也必将忠贤与皇帝并列,称“朕与厂臣”。魏忠贤自己进封上公,加恩三等。他的侄儿魏良卿封宁国公,加太师,赐宅第庄田,颁赐铁券。良栋封东安侯,加太子太保。侄孙鹏翼封安平伯。时良栋仅三岁,鹏翼二岁。其他族属如忠贤族叔魏志德都督佥事,兄钊锦衣千户,族孙希孔、希孟、希尧、希舜、鹏程,姻戚董芳名、王选、杨六奇、杨祚昌皆左右都督及都督同知佥事等官,魏抚民又从锦衣改尚宝卿。客氏弟客光先子侯国兴也都封官爵。魏忠贤并封赠四代。而良卿“至代天子飨南北郊,祭太庙,于是天下皆疑忠贤窃神器矣”(61)。

关于宦官对皇帝的称呼,忠贤也一反旧例:

先朝内阉上疏称“万岁爷”,自称“奴婢”,逆贤时尽废此礼,曰“皇上”,曰“陛下”,曰“臣”,竟与外廷等云。(62)

而其他宦官竟尊称他为九千岁:

魏忠贤生于正月晦日……各衙门内官祝寿者……当拜贺时,老爷,千岁千千岁,九千岁之声,殷訇若雷,上彻御座。(63)

外臣更有称九千九百岁者:

太监魏忠贤,举朝阿谀,顺旨者俱拜为乾父。行五拜三叩头礼,呼九千九百岁爷爷。(64)

忠贤每次出游的时候,仪仗俨如天子:

岁数出,辄坐文轩,羽幢青盖,四马若飞,铙鼓鸣镝之声,轰隐黄埃中。锦衣玉带靴裤握刀者,夹左右驰,厨传、优伶、百戏与隶相随属以万数。百司章奏,置急足驰白乃下。所过,士大夫遮道拜伏,至呼九千岁,忠贤顾盼未尝及也。(65)

客氏出来的时候,也煊赫异常,一如天子,底下侍从称她为老祖太太:

内侍王朝忠等数十人,着红玉带前驱。客氏盛服倩妆,乘舆由嘉德门经月华门,至乾清宫前亦不下舆。出西下马门,呼殿、侍从之盛,远过圣驾。灯炬簇拥,荧然白昼,衣服鲜华,俨若神仙,都人士所罕见也。其到私宅,升厅事,自管事至近侍,挨次叩头,老祖太太千岁之声,喧阗震天。(66)

还有一些琐事,也可看出忠贤的威势之盛,如《池北偶谈》卷三云:

辍耕录云:中书右丞相伯颜所署官衔,计二百四十二字。明天启中魏阉擅权,仿缙绅为内官便览,首列己衔,亦至二百许字。古来权奸,如出一辙。为(疑“酌”之误)中志略云:天启中凡司礼监题本,年月之下,上层排臣王体乾,臣魏忠贤,下层排梁栋、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诸人,及刻内臣便览,体乾复让忠贤居首,特高一字。

又如忠贤和客氏所用的印也违例用黄金铸成,重三百两:

上命御用监铸黄金印赐二奸,各重三百两。一曰“钦赐奉圣夫人客氏印”,一曰“钦赐顾命元臣忠贤印”。(67)

又如忠贤所经营的生圹也极其威崇:

魏珰有墓在西山香山碧云寺后麓,墓有穹碑,大书:“钦差总督东厂官旗办事掌惜薪司内府供用库尚膳监印务司礼监秉笔总督南海子提督保和等殿完吾魏公忠贤之墓。”隧道深(外门里必),翁仲簪笏环侍,羊虎驼马罗列。此系阉贼自营生圹,既磔其尸,其后遂忘毁灭耳。直至清康熙间为江南道监察御史张瑗奏刬平之。(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