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在即位之初所面对的环境实在已很严重。那时外有强敌不断入侵,蚕食边境,掠夺军资,特别是地处东北的满洲,已经强大起来,不断地兴兵进扰中原。在内,则举目便见疮痍,府库空虚,灾情遍地,法令已敝,贪污成风。而且那时更为可忧的是,在魏忠贤的党羽多年的压榨夺取之下,整个国家已被搞得民穷财尽,麻木不仁。但是才即位不久的新君崇祯却全没有理会这些,他不意竟一举便摧毁了魏忠贤和其羽翼,得意到不知道如何来衡量自己,竟以为自己真的是一个中兴的令主,不世出的英雄。这么错误地估量了自己,崇祯在初时所想着的,完全是他的中兴大业。崇祯为着他那个中兴的大业,倒是极力很拼搏过一阵的,无奈他的基业早已腐坏殆尽,而且内忧外患交替而来,他又过于急躁操切,所以他在即位后的17年里,虽是宵衣旰食,勤劳不懈,到底还是逃不脱作为一个亡国之君的命运。
崇祯是明光宗朱常洛的第五子,他的生母刘氏因触怒了尚是太子的明光宗被谴而早死,以致他的童年十分孤零,他孤处于深宫一隅,很少有人前来理睬。卑微的地位,被无视的生活,倒激成了他极度自尊、多疑多忌的性格。他不相信任何人,也听不进半点逆耳的话。顺利地粉碎了魏忠贤那一伙,又使他感到非常自负。多疑和自负,给崇祯在行事上带来不少的阻碍。他用人而不信人,既不相信他们有才干,更不相信他们会实心任事。在他把某事交付给某个人后,总不能完全放心,总要派出一些人,从旁予以察看。任务完成后,他也总觉得做得实在并不好,这种察察为明的做法,促成了他那种刻薄寡恩,苛于责人的作风。被他任用的人,像流水一样不断地流着。如以阁臣而言,阁臣在处理朝政上是最切要的,但在他在位的那一段还不足17年的时间里,阁臣的替换竟多达50人,平均起来,每年顶少就要有3个。在明代的一十六帝中,没有哪一个是像他这样的。在崇祯年间,阁臣的情况还有个特色,那便是阁臣的人数之多,是以往历朝所罕见的。在崇祯年间,同时在阁任事的阁臣,少说也总有六至八人,有些时候,竟会多到十多个人。这些阁臣,来和去都非常快,任职到两三年的都很少见,入阁只几个月便又被逐出的很平常。譬如有名的状元宰相文震孟,他于崇祯八年七月间入阁,但还没有半年便已“落职闲住”了。还有程国祥和方逢年,他们也都是入阁才只有几个月便被罢去的。在这些阁臣之中,任事最久的是温体仁,他是在崇祯三年(1630)六月入阁的,到崇祯十年(1637)六月他致仕,在阁中任事共有7年,只这么短短的一点时间,若和前朝的阁臣杨士奇、杨荣、商辂等人比起来,简直是微不足道,但在崇祯这一朝,他却已是在阁中历时最久的人了。在阁年数仅次于温体仁的是周延儒,他入阁前后共有两次,前后合计,也还不满6年,但他已经是在阁任职次长的人了。
温体仁和周延儒之所以能久于任事,首先便在于他们都是为众论所不满的人。崇祯有这么个观念,他认为,凡是时被诸臣所攻讦的人,必然是无党的人,这便可以大用。温体仁极为奸佞取巧,他猜透了崇祯所以乐于用他,正由于他常为诸臣攻击之故,因而他放手贪婪,并不怕人奏论。他还常向崇祯表白,他因与诸臣不合,所以人们总是一致都来攻他。温体仁总在被人攻讦,确是事实,但崇祯是个以察察为明的人,到底他还是查明了,温体仁并非无党,他也有自己的门户,自称无党不过是欺人之谈而已。崇祯查明此事,对温体仁便不再信任,不久便任由他致仕而去。
周延儒在崇祯一朝那么多的阁臣中,倒是唯有的被崇祯稍觉钦佩的人。他是万历四十一年(1613)癸丑科的状元,而且会试时的会元也是他。连中两元,比只中个状元更令人欣羡,而且那时他又年轻,是个年仅二十来岁的俊美漂亮的佳士,才高貌美,所以他才一得中状元便已经成了一个遐迩闻名的人了。崇祯在他即位为帝以前,曾被周延儒的声名所动。崇祯元年,大学士刘鸿训被罢时,即将会推阁臣,崇祯以为,周延儒的声望很高,一定会被廷臣推出来的。但他查看会推出来的名单,却只有成基命、钱谦益等11个人,内中并没有周延儒的名字。崇祯对于这个名单很是纳闷,他弄不明白,周延儒何以竟会落选。崇祯也想到了,周延儒也许是自视过高,落落寡合,所以诸臣才不愿意推他。这么想着,崇祯对于周延儒更增添了好感,他认为,他就是需要这种与众不同的人。却巧这时正好发生了一件事,会推中没有被推出来的温体仁为了泄愤,上疏攻击已被会推出来的钱谦益行为不端,受贿结党,难膺阁臣之选。崇祯得到温体仁的劾疏,正中下怀,借此便将已被推出的11人全部取消,决定不再在这些人里选择阁臣。到了崇祯二年三月,崇祯终于在文华殿里,单独地召见了周延儒,和他密谈了很久,直谈到深夜方休。他们谈了那么久,都谈了些什么,一时无人得知,但是,这种非比寻常的召见,却引起了很多人的震惊,特别是那些对周延儒深怀不满的人们。这些人一哄而起,纷纷上疏奏论周延儒。最先上疏的是御史黄宗昌,他列举了周延儒曾有过的各种不良行为,认为单独召见这种人,对于君德实在没有什么好处。御史李长春没有说到周延儒有什么不好,他是着重于在文华殿单独召见一事,他认为那样做害多而利少,以后切不可以此为法。南京给事中钱允鲸在疏文中则说到,周延儒和名登逆案的冯铨,二人相交极厚,重用了他,将来怕会在暗中为逆党翻案。这些攻击周延儒的人,都是想一举便把他给打下去,但结果却适得其反,他们的这些攻击反而加深了崇祯对周延儒的好感,让他切实地感到,周延儒的确是个无党无援的人。有了这种印象,崇祯更决心要用周延儒了,所以就在崇祯二年十二月,竟以特旨命周延儒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成为当时最受崇祯看重的一位阁臣。崇祯对周延儒的倚信,在平日和岁首对他的尊礼上,也颇为与众不同。每当岁首,崇祯总要将周延儒请到殿内东向之处,自己向他作揖致敬,并且还说:“朕以天下听先生!”这种礼敬,对于别的阁臣是极少见的。周延儒最初入阁之时,正值满洲大举入侵,前锋人马已抵达德胜门一带,被他们占夺到的土地已有很多,地方有司和统兵官们,也在战斗中死了不少。阁臣钱龙锡、韩(左火右广)、李标等,也都是为此而被罢,或是致仕而去的。周延儒极善言辞,笔下也很能表达曲折委婉的微意,但对于兵事,则实在非其所长。不过,周延儒又颇能推寻事理,他觉得满洲之大举入侵,不过是为了掳取人力物资而已,以他们的所为而言,实无久驻之意。他是这么看的,也就向崇祯宛转说到逐退满洲并不算难,最迟在入秋前后,一定能把他们打退。果然,到了五月中旬,满洲人掠足了粮麦,便满载着所得退去了。这时,所有失地依次收复的奏报也接踵而来,真个依了周延儒的说法。崇祯初次感到周延儒料事精当,于心深有所感。他对周延儒之所以特别敬重,也都是由于周延儒常常会有这样的机智。然而,像周延儒这样,只是以语言警敏,料事巧合为能,而于实际谋略却很欠缺的人,早晚总会露出马脚来的,他第二次复出,便由于露出了真相,而送了自己的性命。周延儒被召复出,是在崇祯十四年(1641)二月,但他到达北京之时,则已经是那年的九月了。那时又正是个内外俱艰、非常紧急的时刻。崇祯把周延儒重又召回内阁,对他实在是抱有很大希望的,而周延儒对这次重任首辅,也很想一新观听,大大提高自己的形象。他上任伊始,便启用了不少极负时誉的人。他以郑三俊长吏部,刘宗周长都察院,范景文长工部……这些人都是起之于废籍,一时显得九卿尽称得人,翕然为中外所称道。但是虽然如此,却已无补于即将临近倾覆之虞的国势。从内部而言,农民起义军自起义以来,已经有了十几年的经历,他们都极为壮大了。李自成、张献忠都已占据了不少地方,而且人马众多,已经有了俨若敌国之势了。在外,则满洲越见精强,已有正式进逼之势,特别是松山一战,在那里的明军几已全部覆没,经略洪承畴被擒后又投降了他们。巡抚丘民仰以下多人被杀,使满洲入侵中原的野心已经不可扼制。崇祯十五年,满洲兵又分道入侵,深入到京畿之南,畿南的郡邑几乎全已失陷,形势极为险恶。到了崇祯十六年的四月间,周延儒看出,这一次满洲的入侵,仍是暂时的掠取,并无久占之意,于是他又自请出外督师,想要在满洲不久即将退去一事上,又为自己捞到一次虚名。他带领着属下的幕僚们领兵离京后,只走到通州便行屯兵不进,每日除了不断派出人去打探满洲是否已有退兵的迹象以外,便是和他的幕客们饮酒作乐,并且时不时编些假的捷报,送到京中奏上,骗取崇祯的欢心。崇祯接到捷报倒也极为高兴,每次都要赐以玺书,大为褒奖。五月间,满洲果又退兵,周延儒志得意满,也就收兵回朝。他一回朝,便将属下的很多人选出,虚报事绩,要兵部予以议功。周延儒又清理出在他督师时所得到的敕谕等,上交朝廷,以示谨敬。崇祯也依以前的旧例,命周延儒把那些敕谕等都收回去藏贮,以识勋劳,同时还加封周延儒为太师,荫子一人为中书舍人,且赐以银币、蟒服等物。周延儒辞去了太师这一最高的宫衔,略为表示谦退,对于其他各项则都坦然接受了。不过,崇祯终究是个以察察为明的人,对于周延儒,虽然一向倚信,仍不免要多方考察。周延儒离朝去督师后,崇祯跟着便派出一些内监,还派了锦衣卫指挥骆养性,让他们在暗中把周延儒的各项作为都一一详报。周延儒回朝后不久,这些人也把他们的监视所得暗自奏上。崇祯把这些和周延儒所奏的军情加以核对,这才晓得,原来周延儒竟在愚弄着他。崇祯一向自以为是个明察秋毫的人,发现了被人愚弄,一时至为羞怒。他原想就此便将周延儒严惩,但转而又想到,自己对他的各种谎报都曾以玺书褒奖,闹了出去更显出自己多次受骗,脸上也自无光,不如且由延议论罪,然后再寻别样罪名惩办他。这样盘算过以后,在周延儒被议自请戍边时,崇祯还降有温旨,予以抚慰,说“卿报国尽忱,终始勿替”,还赐给周延儒路费百金,并许他驰驿而归。崇祯特别夸大了自己对于周延儒的温厚,意在显出自己所以误用周延儒,完全出于过于爱才之意,因此才不禁轻信了他。在周延儒去后,崇祯又命人尽力清查历年来他所犯下的罪行,结果查出了周延儒长期以来有很多的赃私,还有他纵容属下为非作歹以及勾结内侍等种种罪行。对于他的这些罪行,崇祯却是不怕声张的,于是立即大怒,不仅完全削去了周延儒的所有职衔,还派出缇骑,要他们尽快赶上,要把周延儒拿进京来问罪。周延儒被捉回京,自觉情况很为不妙,不但多方设法请人营救,而且自行上疏乞哀,极力恳求开恩。但是所有这些举动都无法动摇崇祯要除掉他的决心,终于还是谕令周延儒自裁,并且抄了他的家。
崇祯对待阁臣尚且如此冷酷,对于较次于阁臣的六部诸卿,其贬谪弃斥就更轻易了。即以刑部为例,在他在位期间,主管部务的尚书,先后就换了17个人,平均起来,每人的任职时间,勉强算是一年还有些不足。崇祯这样苛待和轻视诸臣,有些智能之士,不是被斥,便是自行引退,留下来的,很多都是巧于规避的人,敢于任事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而且,留下来的人即便都还敢于任事,但他频繁调换,纵有能人,在短短的任期中,又能干出点儿什么来呢?
崇祯是深知魏忠贤一伙为害之大的,依理而言,他对于宦官任事应存有戒心,不再蹈前朝的覆辙才是。但实际上却又不然,他很快便又走上了历朝的老路,觉得与其倚信外臣,毋宁倚信宦官。在他初即位时,这种做法还不显见,到了“钦定逆案”颁布以后,便有点儿显出来了。到了崇祯三年,由于兵败饷绌,便已开始指责诸臣不能实心任事,渐渐出现了常与随侍在身边的内监论及政事的情况,并在崇祯四年(1631)又恢复了派遣内监到军中去做监军的办法。那时派出的监军,最着重的是,钦派王应朝等内监到关、宁一带的驻军里去做监军,内监王坤则到宣府驻军中去做监军,其他还有刘文惠到大同,刘允中到山西等等。
在宦官中,最为崇祯宠信的则是掌管司礼监的太监张彝宪。崇祯因为他精于筹算,便命他钩校户、工两部的出入,还为此而为他特立了官署,称之为“户工总理”,实际上已经把户、工两部全置于张彝宪的管理之下了。他的这种做法,叫人感到宦官用事的苗头又将出现,因此给事中宋可久、冯元飙等十多个人都纷纷上疏切谏,吏部尚书闵洪学也为此事率领群臣联名力争。他们都说应防微杜渐,宦官擅权不宜再有。崇祯对这些谏疏显得很不在意,反而责怪群臣,说这是由于诸臣不能实心任事造成的结果。他说,“若诸臣能实心任事,朕何事乎内臣。”(1)张彝宪受到崇祯这样的宠任,竟公然按行户、工两部,位居于尚书之上,还命部中诸司,凡属郎中以下,都要依属吏谒上之礼,前来谒见。工部侍郎高弘图不肯忍受这样的欺压,抗疏乞归,结果竟受到了削籍的处分。张彝宪恃宠横行,后来更大作威福,把权力伸张到很多不归他管的部门里去。勒索未遂,张彝宪竟故意勒掯边境镇军的军器,不让及时地如数发出。管盔甲的主事孙肇兴因恐有误边事,为此曾具疏劾奏张彝宪,但结果却因此得罪,受到了遣戍的处分。与孙肇兴事件相类的还有多起,主事金铉、周镳等也都是因为疏劾张彝宪反而被斥的。更有甚者,工部尚书周士朴之去职,也是因为每每与张彝宪议论不合所导致的结果。宫中的内监,在钦定逆案正在进行时,气焰着实低落了一阵,到张彝宪用事之初,已见活跃起来,后来张彝宪大为走红,内监们又都显得有些不可一世了。张彝宪的势力后来已深入到内阁。周延儒之初次去阁,张彝宪在这件事上便起了不小的作用。温体仁在挤走周延儒的事件中和张彝宪有勾结,他为人又以柔媚见长,所以在他们的交往中没有吃什么大亏,但时不时吃张彝宪苦头的情况确实也不少。当时的左副都御史王志道曾在所上的一篇疏中论到这种情况,他说,“近者内臣举动,几于手握王纲,而辅臣终不敢一问。至于身被弹击,犹忍辱不言。何以副明主之知。”他在疏中既明论宦官,又暗责周延儒,说得很是尖锐。但是那时的崇祯已经决意任用内臣,所以王志道也因上疏得罪,被削籍而去。张彝宪死后,继之而起,颇为用事的,又有曹化淳、高起潜、李国辅、吕直、许进忠、方正化、高时明、陈大全、孙惟武、阎思印等多人。这些人或是掌管司礼监,或是到各地去做监军,还有些则是被派出去直接率领军队驻守关隘。在这些人里,高起潜特别以知兵见称于崇祯,因而他曾被派往很多地方去做监军。所有这些作为监军的太监,对于军队,都没有起到什么好作用,他们大都是胡乱指挥,尅扣军赀,临阵则常是未败而先逃,以至引起了全军的溃败。高起潜就更是如此,他几乎到一处便搞乱一处,造成了很多统兵官的败亡。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领军来攻北京,首先开门献城的,竟是为崇祯所亲信、特意命来领兵守城的宦官。后来清兵入关,特别为崇祯倚信、常呼之为“大伴”的曹化淳,又联合着高起潜,领头先投降了清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