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一直都是以招降纳叛的办法来扩张他的势力,他所用的办法,大致都和他收纳崔呈秀差不多。常常是先拉他们一把,把他们从所处的困境中救出来,然后再把他们放到各处去,让他们仗势去咬人。那时“梃击”“红丸”“移宫”三案都才结束,多少被目为奸党的人纷纷败下阵来,弄得很狼狈。魏忠贤把这些人也看成了他招降纳叛的对象,他帮助他们翻案,把那些得胜的人重新打败,赶下官位,把那些投靠了他的失败者安置到空出来的位置上面去。这些“三案”中的失败者,为了能翻案,又能够复官,都争先恐后地投到了魏忠贤的门下,使他门下的人一时便增加了许多。然而这并不能使魏忠贤满足,因为那些在“三案”中的得意者,把他们赶开倒容易,想要更深地治治他们,让他们尝到点儿家破人亡的苦味,那就很不容易了,必得把他们牵连到一些与边事和受贿相关的案子里,才能够用追赃的办法来折磨他们。当时正有这样一个巨案落到了魏忠贤一党的手中,于是他们便把看不顺眼的人,尽数扯进了这件案子。这个案子不是别的,乃是熊廷弼、王化贞失陷辽阳、彼此互讦,以致成了一个波澜起伏,无人敢沾的案子。
熊廷弼一案,也被人称为辽案。在明初,居住于辽东一带的,乃是一些原属金人之后的满人,当时称为“建州女真”。他们原本是世世代代都尊奉明廷的建制,听从明廷的约束的。到了万历末年,建州女真传至以努尔哈赤为首时,开始强盛,并且建国,号为满洲,年号天命。天命元年,正当万历四十四年(1616),努尔哈赤便是后来被清廷奉为始祖,称之为清太祖的人。努尔哈赤立国之后,便不再受明廷的约束,并且开始向辽东一带扩张。万历四十六年,满洲侵入了抚顺一带,明廷便以曾做过辽东巡抚的杨镐为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命他出关去经营辽东。杨镐虽颇习兵事,对辽东一带的形势又熟,但仍敌不住新兴起来的努尔哈赤,在战事中颇多失利。万历四十七年,开原又被努尔哈赤夺去,杨镐遂被逮入京中问罪。他在狱中被关押了10年之久,直到崇祯二年(1629)才被问了死罪。杨镐初被逮时,廷议以为,大理寺丞熊廷弼极为知兵,可以当此重任,于是把他升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经略辽东。熊廷弼确是知兵善战,但他的做法却不合那些主持朝政的人们的胃口,彼此很难相通。熊廷弼是不肯贸然出战的,他总得作好准备,才肯出兵。但那些主政者们却只想尽快出兵,收复失地,明催暗催,总在不断地催他。熊廷弼被催得冒了火,愤而以辞职表示抗议。他的辞职,正合了那些人的心意,所以很快便准其去职,而改以袁应泰代之为辽东经略。天启元年(1621),满洲又出兵入侵,攻下了沈阳、辽阳两处重镇,袁应泰也在这一战中阵亡。这时朝中议及可派何人前往阻住满洲的攻势时,人们却又想起了熊廷弼,就在那年六月,又命熊廷弼以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前往经略辽东,同时以原在那里为官的王化贞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广宁,命熊、王二人协力在那里御敌。王化贞是个愚而好自用的人,他也读过些兵书,但食而不化。不过他在守广宁时,倒打过几次小小的胜仗,这更使他自以为是个兵家,有点不可一世起来。当他听到熊廷弼又做了辽东经略,将到山海关一带驻守时,很怕熊会夺去他的兵权,竭力想要顶住。他一面紧紧抓住自己属下的兵不放,一面又安排了一些只顾一面而不计其他的部署。熊廷弼的目光比王化贞要尖锐得多,他指出了王化贞的那些布置中不够全面的地方,要他加以修改。王化贞正在志得意满,哪里肯听熊廷弼的,因此二人闹得极为不和。很快,这种经、抚不合的消息便已传入京中,朝廷为了免于误事,还曾派人到那里去为他们二人做过和解。但这只是一件表面的工作而已,实际并未生效。天启二年,王化贞贸然出兵,结果大败,所部六万余人,伤亡几尽。王化贞的惨败,连累得熊廷弼也站不住脚了,他们先后退入关中,跟着又被逮入京里,问成了死罪。熊廷弼也被问成死罪是冤枉的,他找到了内阁中书汪文言,请求汪文言为他辩冤。汪文言是那时的一个怪人,他读书极多,能谋善断,只因不习举业,不能从甲科出身,而是从宦途中最低微的进身之路,从县里的佐杂职务起始进入仕途的。万历末年,刑部郎中于玉立告病还乡,他需要有个能替他探问京中的各项消息的人,便找到了汪文言,为了便于从事,还替汪文言捐了个监生,让他到太学里去读书,作为掩护。汪文言颇善交游,他在太学里读书,结识了很多朋友,其中什么人都有,甚至为东宫伴读的内监王安,也和汪文言相交甚厚。万历死后,一时之间王安成了极为重要的人物,有很多事都要他来办。那时王安便找到了汪文言替自己出主意或是做决定。因为这种关系,汪文言也结识上了刘一燝、韩(左火右广)、杨涟、左光斗等人,并且也极为这些人所称赏。那时重新入阁的首辅叶向高也极看重汪文言,他之得为内阁中书,便是叶向高所举荐的。
汪文言接受了熊廷弼求他辩冤的请托,立即多方代为谋求,他甚至把门路走到了魏忠贤那里。魏忠贤是把出入于死当成生意来做的,他听说了熊廷弼的冤抑,便开出了四万两纹银的价码,说只要把银子交来,便什么事也没有了。但是熊廷弼却无法拿出这么多的银子来,这事不但卡住了,而且更惹了麻烦。魏忠贤索贿落空,觉得是受了人的愚弄,很不开心,后来又知道了主办这件案子的竟是那个汪文言,更觉愤怒了。原来魏忠贤早就认识汪文言,而且认为他和自己是个对头,因为汪文言和王安是一伙的,帮着王安做了不少于魏忠贤有碍的事。魏忠贤觉得,这一次既然又碰上了汪文言,可不能再将其放过了,而且这熊廷弼一案又叫他想出了不少的点子。魏忠贤首先命人把汪文言送进了锦衣卫狱里,还告诉将审此案的许显纯,让他刑逼汪文言,把杨涟、左光斗等人都攀扯到熊廷弼的案子里去,让汪文言承认这些全都受了熊廷弼的贿,所以才帮着他说话,替他讳败为胜,欺瞒朝廷。许显纯和田尔耕都是魏忠贤的死党,他们专门在审问案子上做手脚,以无为有,认假作真,他受了魏忠贤的指示,便一心把汪文言向他想要的路子上领。但是汪文言却不是个可以由着人来摆布的人,许显纯用尽了酷刑,却逼不出汪文言的一点儿口供,什么都不能按着他所想要的说。但是,汪文言也错了,他这么硬挺,对付刑部倒还是个好办法,对付许显纯、田尔耕这一伙无赖,却毫无效用。许显纯用尽了办法也不能使汪文言依着他的话照供,索性不问了,他把文书召进了密室,让文书帮着他,私造了一份汪文言的口供,把所有他们想要加害的人一个不漏地全都网了进去。魏忠贤最恨的人,便是那个曾劾过他有二十四款大罪的杨涟,所以许显纯便把杨涟列为首名,说他受了熊廷弼两万两银子的贿赂。左光斗也是他们一伙最恨的,所以列在其次,所受的贿金也是二万两。以次还有不少被牵扯进去的人,所定的赃银也各有不同,重要的大概有这些人:周朝瑞受贿一万两;袁化中受贿六千两;顾大章受贿四万两,是所有被扯进去的人里面,受贿的款目最大的;而魏大中,也许因为他姓魏,只被定为受贿三千两,又是这些人中数目最少的。还有王之寀和赵南星,他们也被牵扯进来了。王之寀被说是受贿八千两,而赵南星却要被追赃一万五千两。所有这些被诬定了赃数的人,都要按期交赃,交不出则要杖责,这个办法被称为“杖比”,又称为“追比”,那便是每次杖责之后,便又定出下一次交赃的日期,交不出就又要受到杖责。当时通行的是五日一比,这五日的期限,被称为“比期”。只要交不出赃来,便要无限期地受到杖责,一直到人死去。魏忠贤所以要把这些人扯入这么个案子,便是明知这些人拿不出钱来,可以用刑比的办法,把他们活活折磨死。在这些人中,只有赵南星,因为他的亲友协力替他凑足了银子,被判了戍刑,戍所是代州,他算逃脱了苦难,别的人有不少都是被连连追比,死在杖下,也有些是死在狱中的。
魏忠贤所以要大兴冤狱,主要是为自己树威,要使人感到他那“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气派。其次是为他自己和他的门下人雪恨,对曾使他们不快的人都予以报复。三是可以空出一些官位来,安置他的党羽。最后则是,这样可以压榨出一些财物。投到他门下的人,以三案中的被击败者和被东林人所抨击的人为多,魏忠贤也就以这两方面为重点,利用这些人的报复心,把事情进行下去。为了打击三案中的得意者,魏忠贤命已经被他塞入内阁,成了阁臣的顾秉谦为总裁,修了一部名为《三朝要典》的书,把从争储以来所有与三案有关的人都一一载入,以便依次把他们完全除尽,把三案彻底给翻过来。但是他们没能做到这个地步,《三朝要典》才修成不久,魏忠贤便已垮台,这部书倒成了他们的罪证了,东林党人与三案诸人不同,他们分布得很广,在朝的、在野的都有,不能很快便修成一部总的册子,只好派人到四处去编一些各类的小册子,如《东林点将录》《东林同志录》《缙绅便览》等样的书,成为他们可以按图索骥,捕拿东林人的黑名单。这类的小册子正在编集时,魏忠贤便倒台了。
魏忠贤为害的时间并不算长,从他兴起到垮台,不过只有短短的几年。但他发展得非常快。他的党羽很快便遍及天下,其人数之多,影响之大,为害之烈,早已超过了在他以前曾称雄过的那些大珰,如王振、汪直、刘瑾、冯保等人。他的党羽遍布于各行各业,为害之大可以说是前所未有。其中最令人痛恨的一些人,被人们归了类,称为“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等。所谓五虎,为首的便是崔呈秀,以下则是田吉、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他们都是文官,是魏忠贤的智囊团,主要替他出谋划策,想各种坏点子。被人称为五彪的,是田尔耕、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五人。他们都是武官,又都在锦衣卫镇抚司或是东厂等处任职,所以他们是魏忠贤的打手,专门替他干那些用刑逼供,设计敛财,或是设阱陷人,暗杀对头等事。十狗中文官、武官都有,其中最为人瞩目的是吏部尚书周应秋、太仆寺少卿曹钦程,还有那个向天启献上了**灵露饮的霍维华,他也是十狗中出了名的人物。十狗的作用和地位都比五虎或五彪要差些,和魏忠贤的接触也比他们少一点儿。十孩儿中,最出名的是李蕃和李鲁生这两个人,他们比起十狗来,又要差一些了,不过,他们终究还是属于称魏忠贤为父的那一级,认为自己是魏忠贤的干儿、义子,并以此自诩,比四十孙总稍高些。称为四十孙的那些人,则已经够不上称魏忠贤为父,只好叫他爷爷,自居为孙子辈了。这些都是些在朝为官的人,他们还是围绕着魏忠贤,为他效力。
在外官中,魏忠贤也有不少的党羽,称他为父的和称他为爷爷的都有。他们是魏忠贤在各地的耳目,哪里有油水可捞,他们都一一详细地报告给魏忠贤。每逢京里派出了缇骑到地方上去捕人,作为眼线加以协助的,也都是这一帮人。
魏忠贤的野心其实比他的前人们都大,他在朝内朝外都安置了许多党羽,还感到不足,还想把军权和军队也都抓进手里。但是在这方面他可干得很不成功。原来明代的军制很复杂,军队的调动、统率、指挥等都是分散的,彼此不但相互牵制,还会常常扯皮,要想把军权一下子全都抓过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用很多时间,还不一定可以办好。魏忠贤等不得这些了,他很快便在宫里选出了三千名小太监,让他们就在禁中操练、习武,以备缓急之用。
魏忠贤既已在朝内朝外都布满了自己的党羽,所以他无日不处在党羽们的吹捧之中,每逢有什么工程修建成功,或是用兵告捷,他的党羽们首先便要归功于他,使他的爵位不断地上升。不久,他已被封为尚公,被人称为九千岁,离着被人称为万岁的天子,相差已经不远了。那时不少人已经不敢提名道姓地称他了,在人前人后提到他时,只称之为“厂臣”,因为他在宫廷内外,都是以提督东厂而闻名的。厂臣这个称呼,流通得竟越来越远,越来越重,在文书里,竟已与天子并列,俨然成为对等了。譬如,当时的阁臣,大学士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等人所拟的票、旨中,“朕与厂臣”竟成为其中常见的习语。一次,山东巡抚李精白奏称,在山东境内发现了祥兽麒麟,在奏文中还附有麒麟的图像。黄立极在谕旨中,竟写出了“厂臣修德,故仁兽至”之语,把麒麟之至完全归功于魏忠贤,把天子却丢开了。这种无耻的颂扬,那时可以说是无时不有,无地不有。有人甚至把魏忠贤和孔子相比,竟说,孔子作《春秋》,厂臣作《要典》,孔子诛少正卯,厂臣诛东林。在这种阿谀奉承纷然竟至之时,有人要争新立异,忽然又兴起了一股为魏忠贤建生祠的风。这股风是从浙江巡抚潘汝桢那里刮起来的,这个潘汝桢也是挖空了心思想从魏忠贤那里得到点儿好处的人,他很想别开生面地做一件为魏忠贤歌功颂德的事,让魏忠贤能特别记住他。最后他想到,如果给魏忠贤盖一个报恩的祠堂,魏忠贤一定会很高兴,并且特别会记住自己。潘汝桢是打着织造机工的旗号来干这事的,他说织造机工感戴厂臣的鸿恩,特意集资要盖一座生祠,以志不忘。天启六年(1626)六月,潘汝桢等将生祠工竣疏闻于朝,并且还请赐以嘉名。很快,潘汝桢便奉到奖誉的特诏,并将生祠赐名为“普德”。潘汝桢开了建祠的例,马上便有无数人风起而从,一时各地,纷纷建起魏忠贤的生祠,霎时之间,生祠之多,几遍天下。造祠之费,大概祠大者,多达几十万,就是小些的,也要用上十几万。各地纷纷兴工,闹得到处苦于兴建,人民越加难以为生。就在这一派建祠声中,不觉已是天启七年(1627)八月,这时那位酒色过度的天启皇帝突然驾崩,让魏忠贤失去了躲在皇帝荫庇之下为所欲为的好处。魏忠贤开始感到,他的日子,要不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