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八年(1620)是个很新奇的年头。在那一年里,先后在位的便有祖、父、孙三个皇帝。那便是明神宗、明光宗和到次年改元为天启的新君朱由校。朱由校生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十一月,是明光宗的长子,明神宗的长孙。在他降生之时,他的祖父万历皇帝还曾以元孙诞生昭告于天下。在他出生之时,他的父亲朱常洛被立为皇太子已经有好几年了,他被立为元孙,显然预示着他有继承皇位的意味,所以后来他便被李选侍紧紧地抓住,把他当成了可以循之而上的阶梯。明光宗朱常洛原有的太子妃郭氏已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去世,此后他就再没有立过太子妃,因此,在他即位为帝,入居乾清宫时,带到那里去住的,便是当时最受他宠爱的李选侍。当时共有两个李选侍,分别住在太子宫里的东方和西方,人们便也以她们的居住方向分别呼之,一个叫东李,另一个叫西李。最得宠、被带进乾清宫里去的,便是那个西李。西李是哪里人,她何时进宫等情况,都已难于查考。给事中惠世扬在劾疏中说她是“郑邸私人”,这从她与郑贵妃一向便不断勾结,相互抬捧等情况来看,似乎并非无据。也许她就是郑贵妃先前向朱常洛进献的八名美人之一。她跟随着带病的明光宗住进了乾清宫以后,已经算到这位刚刚即位的新天子将不久于人世。为了保牢自己的利益,她利用朱常洛曾要她照料朱由校的根由,把这个将会继位为帝的孩子紧紧抓在自己的手里,想从这上面捞到点儿好处。明光宗自误服泻药后,便已卧床不起,但他仍不断地把首辅、次辅和另一些重臣召进他的病榻所在的暖阁里议事。每逢这种时候,李选侍便藏身在暖阁外窃听。她把朱由校紧拉在身边,又不时把他推进暖阁去,让他去为她提一些要求,譬如她希望把她册立为皇后等。
朱常洛在服下了第一枚红丸后很好,守候在那里的大臣们便都散了。他在服下了第二枚红丸时,很快便死了。那时他的身边并没有什么人守候,朱常洛也没能留下什么遗言。李选侍在得知明光宗去世后,便拿定主意,一面把朱由校紧留在身边,一面又命一些内监持梃守卫住宫门,禁止有人进入。她想卡紧了要害,索取一些好处。
明光宗的晏驾还是很快就传到了外面,吏部尚书周嘉谟、左都御史张问达,还有李汝华、杨涟、左光斗等人都赶着奔向乾清宫去哭临(告别遗体)。一路上,他们一致谈到新君嗣位之事。因为朱由校还没有被立为皇太子,并且他既无生母,也无嫡母,不知道该由谁来予以扶持。有人认为,可以把未来的嗣君交给李选侍来照管。杨涟对于此说大为反对,首先,杨涟认为新天子不宜托于妇人之手;其次,他提到在明光宗的病榻前议事时,多次见到李选侍行为粗暴,把朱由校推出来又拉进去,让他不断地为她来传话。行动放肆至此,如何能把将嗣位的新君托交给她呢!杨涟觉得,目前最要紧的是,先要把储君找着了,然后便群呼万岁,把他暂且先拥入慈庆宫,摆脱开李选侍那一帮人,然后再详议登基的进程和仪节。他们一路上商议着,又汇集起了一些人,其中有首辅方从哲,阁臣刘一燝、韩(左火右广)等。
众人到达乾清宫时,首先便受到了手持棍棒的内侍们的阻拦。众人中的兵科给事中杨涟,为人最是忠勇刚烈,他因忠直进言而为卧病的明光宗所知,从此,每逢在病榻前召对群臣,明光宗总要特别指明要带上他。他以一个不能有顾命之重的微臣,竟然得到了顾命之荣。正是由于如此,他深感知遇之恩,早存了个誓以死报之念。如今哭临被阻,叫他如何忍得,于是大喝一声,把那些阻拦的内侍推开,首先闯门而入。在他后面的诸人,随着他的势头,也一拥而入。
诸臣哭临已毕,这才发现,皇储并不在灵前,四下也无踪迹。次辅刘一燝以此询问近傍的内侍,他们却都支支吾吾,答非所问。只有曾为明光宗伴读的内侍王安,凑上来悄悄告诉他们,皇储早被李选侍藏起了。刘一燝不觉大喊:“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藏了新天子?”王安劝诸臣且自安心,待他先去看看。
王安去找到李选侍,向她解说,把皇储藏了并无作用,必须受到群臣的拥拜,才得登基,所以让他出去受群臣的拜贺是非常必要、无可避免的一步。李选侍被王安说动了,才把被她扣住的朱由校交给了王安,让他带了去见群臣。很快她便觉得不妥,忙令人追出来,想把皇储又追回去。但是,她已经晚了,朱由校来到灵前,已在群臣高呼万岁的声中,左有刘一燝,右有英国公张惟贤,双双把他扶上了早已等在宫外的御辇。御辇已被拖动,宫内追出来的内监们,还不断地高喊:“哥儿回来,哥儿回来!”他们想把皇储抢回去,但却没能成功,靠近御辇保卫着朱由校的刘一燝,把这些追来的内监,一个个地都赶开了。刘一燝扶辇疾行,把皇储送到了文华殿,等候在那里的群臣又罗拜欢呼,把朱由校立即拥立为皇太子,然后才又详议登基的日期和其他细节。
李选侍很后悔放走了朱由校,她觉得,这一来,她手里的筹码损失了不少。她决意坚守住乾清宫,要凭这座乾清宫做一笔好交易。她深知,这内廷的乾清宫,有如外廷的皇极殿,是一个“唯天子御天得居之,唯皇后配天得共居之”的重要地方。明神宗去世后,郑贵妃曾赖在乾清宫里不肯迁出,非要新天子以尊她为皇太后来交换不可。后来还是周嘉谟、杨涟、左光斗等人威吓住了郑皇亲一家,由他们逼劝着,郑贵妃才迁出来的。李选侍很欣赏郑贵妃的这种做法,而且还为郑贵妃没能坚持住而感到遗憾。她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并没有家人的拖累,威吓家人的那一招,对她可用不上。她还可以试试,看那些人把她又能怎么办!李选侍还把她的心腹之人都集中起来,和他们商量着对策,在这些人里,就有那个后来改名为魏忠贤的李进忠。李进忠深深觉得,能把皇储挟持在手里,是一个极有利的要着,上次去追夺朱由校时,他便是其中最肯出力的一个。此时李进忠认为,皇太子没能在他们手中,想掌握住他当然要难些,不过也并不要紧,乾清宫是帝权的根本,李选侍可以从这里传谕出去,让下面把所有的奏章一律要先送到乾清宫,然后再从这里转到慈庆宫去。这样就抓住了根本,皇太子就是已经即了位,也得由这里来摆布他了。李选侍也认为这办法很好,于是即行传谕慈庆宫,要那里照办。然而慈庆宫方面并不理她,却传来了皇太子已定于九月初六日即位为帝的消息,还通知李选侍,要她在登基之前即行迁出乾清宫,以免招致不便。李进忠还打听到了,主张移宫最有力的便是杨涟和左光斗,杨、左二人还说,李选侍是想当那个狐媚惑主的武则天。李选侍对这些人恨透了,尤其恨左光斗,真想把他杀了才甘心。李进忠就此献计道,不妨把左光斗请到这里来议事。他一来,就把他杀了,这是杀一儆百,这样就能把别人镇住。李选侍依计去召左光斗,但左光斗根本不听她的。他对来使说,“我天子法官也,非天子召不赴,若辈何为者!”李进忠还想把朱由校骗到他们那里来,他认为,只要把皇储骗入手中,便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能够那样,就是想垂帘听政也很容易。李进忠接连不断地想出了许多主意,但没有一个是干得成的。与此同时,催逼李选侍从速迁出乾清宫的申谕,却来得更频繁了,越来越紧地逼迫着他们。
对于要她迁出乾清宫的催逼,李选侍是用拖的办法来应付的,她不说迁,也不说不迁,只是延挨着不动,还要不时地放出些口风,说总得缓些时候才能搬得成。她认为拖到离登基的日子越近,就越能够捞到更多的好处。首辅方从哲原本和郑贵妃关联紧密,他和李选侍也有过些交往,因此李选侍很希望方从哲能站在她的这一边。然而在这种群情激愤的情势中,方从哲如何敢显出袒护她的意图来?他也与众人一样,力主应移宫,不过却说,不能够逼得太急,就是拖过了登基的日期,也没有什么。他举例说,明光宗就是先登基,然后才搬入乾清宫居住的。这就是个很好的先例。他的话受到了众人的驳斥,人们都认为,李选侍赖着不迁,就是学着郑贵妃的样子来干的。这种无赖的作风,非除掉不可!
拖到了九月初五那一天,已经到了登基的前夕了,李选侍在这时又让人传出话来,她说,在明光宗去世时,她也是在其侧的人之一,也该算个负有顾命之托的人,把新天子就交给她来照管,又有何不可呢!这乃是她想利用时间紧迫,希望把朱由校骗回她手中的一个办法。但双方相持已久,警惕性都已很高,这种办法如何骗得过人呢?不但骗不过,还激起了众怒,大家齐声怒喊,一举冲入了宫门,杨涟便是冲在最前面的一个,他率众高呼,要李选侍快快离宫。就连一些重臣,如刘一燝、周嘉谟等人,也和众人一齐大呼,“快快离宫,快快离宫!今日不离,我们死也不去!”这时真是人心激动,呼声震天,躲在深宫之内的李选侍,原以为自己什么都不会怕的,在这时也被这喊声吓住了,她忙应承了离宫的要求,匆匆地迁往仁寿殿去居住了。在这仓促之间临时决定的搬迁行动中,发生了很多的枝节,后来也被人视为重要的一案,与以前的“梃击”“红丸”两案合起来,被称为“三案”。
由于移宫太过匆忙,情势显得很乱,许多内侍便趁乱盗窃殿中的珍宝,借以自肥。有不少人因为藏在怀里的金宝过多,行动不便,匆忙之际跌倒在地,怀中的金宝撒了一地,被守卫的人捉获了。这样被捉的人很不少,最显著者有刘朝、田诏、王永福、姚进忠、姜升、郑稳山、刘尚理等人。他们又都是李选侍的近侍。这些盗窃者都被送入刑部,要依律严办。但他们一向便都是些财雄势大的人,与外廷也颇有往来,到了刑部,并没有吃着什么苦头。他们上下打点,很快便放出来了。他们以无罪得释,便到处散放一些怨言,说新君太不晓事,待先朝的妃嫔太薄,连李选侍都被逼得几乎想投缳自尽,皇八妹也跳了井,想要自杀。他们这些人不过是一些可怜的内侍,被这么打整,自然更是无怪其然了。这些话再经别的内侍和宫女到处去传,更是纷纷扬扬,闹得无人不知了。这时有个一向迎合首辅方从哲的御史贾继春,更把这些说辞搜罗到一处,用来上书内阁,以见新君违忤先帝、逼逐庶母的不当。那时正是门户对立,壁垒已深的时候,凡是为郑贵妃、李选侍等人说话的,都被人们视为奸党,总要受到以正党自居且在人数上也占优势的人们的攻击。贾继春因为一向便趋附方从哲,已经被人目为奸党了,如今竟又发出了这样的论调,这如何可以容得,于是由给事中周朝瑞领头,纠合起人手,夹枪带棒地又对贾继春一阵围攻,再次指明他是个奸党。贾继春也不肯退让,他又上书内阁,列出了一些事实,以见他所说的并非虚构,他在所上的书中,有这么一联,说“伶仃之皇八妹,入井谁怜;孀寡之未亡人,雉经莫诉”。这过分浮夸的一联,一时倒成了哄传众口的名句,惹得当时的刑部尚书黄克缵也向宫中探问,实际到底如何。这样,新君朱由校也不得不传谕内阁,说明情况。在谕中,朱由校举出了李选侍很多的罪行,说到她曾殴辱他的生母王选侍,使王选侍竟因而致死。还说了李选侍曾如何要挟先帝,妄想把她册立为后的一些情况。最后,他在谕中说,“大小臣工,惟私李党,责备朕躬。”这就明白指责了贾继春那一类的人。朱由校把此谕先降至内阁,并让他们即行拟旨,昭告中外。首辅方从哲很不愿把李选侍的败德昭告于天下,便利用他作为首辅所具有的封驳权,封还了朱由校的上谕,理由是“迹或涉于彰父之过”。方从哲的封驳使贾继春很为得意,这让他前后所上的两次书影响更加深远。杨涟认为,必须向外间说明实况,澄清流言,于是他也递上了《敬述移宫始末疏》一文,历述了移宫的经过。他在最后还说,“选侍自裁,皇八妹入井,蜚语何自,臣安敢无言。臣宁使今日忤选侍,无宁使移宫不速,不幸而成女后独览文书,称制垂帘之事。”杨涟这疏文一上,新天子便又有上谕支持他,在谕中重述了李选侍如何殴毙圣母,妄想垂帘等情况。此谕一出,大大地支持了杨涟,贾继春一见势头不好,便借着出巡,躲到外地去了。
天启即位之初曾两次传谕揭出李选侍的罪行,支持了在当时被人称为忠党的人们。他的这些作为得到了一些人的赞誉,认为他是一个很有定见、认识很清的人。其实这种说法,不过是皮相之谈。天启在有明的一十六帝中,其实是其间最差的一个。照说,他一出生便是在朝皇帝的皇长孙,已被立定的皇太子的长子,条件是极佳的,应该受到很好的培养才是。但是实际上却又不是那样。他的父亲朱常洛虽然已经被立为皇太子,但是一直在风雨飘摇之中,环境艰险得很,哪里还有心思来照管他。他倒也自幼便有被分配来教导他的师傅,但因他的父亲自身不稳之故,这些配来的人也心思不定,常想求去。这就使得朱由校的书,实在读得很差。他的生母王选侍为人很平常,又去世得早,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他一直是由他的乳母客氏抚养大的。他对于乳母客氏很依恋,很爱,几乎一刻也离不开。他依恋着客氏,有过于婴儿之恋生母。在他即位之时,朝中极乱,但他却什么都先不管,首先便是把客氏封为奉圣夫人,还把她的儿子侯国兴、弟弟客光先也都封了官。由此可见,客氏实在是他最为关心的人。
天启是个除了自己的性之所好,对于一切是非都无定见,几乎完全受着别人摆布的人。他在即位之初表现得似乎还很不错,那是由于当时为他主谋的人乃是太监王安,所有他的诏书、谕旨等,都是出于王安之手,王安一向便是明光宗朱常洛的伴读内侍,为人颇有定见,他代天启所拿的主意,自然还很不错。后来魏忠贤以阴谋搞掉了王安,替天启办事的又成了魏忠贤,因此,天启帝也便成了明代诸帝中最不堪的人了。
内监王安在他的一生中,以作为朱常洛的伴读太监和为他主稿所占的时间最长,后来他做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主要的任务还是为那时已是皇太子的朱常洛代笔。他为人正直,常为朱常洛担心,怕他被郑贵妃一伙人的阴谋所害。对于李选侍殴辱王选侍,他更是极为不平,所以在由他代笔的两次诏谕中,都曾说到李选侍的这一罪行。他更大的功绩是说动了李选侍,竟能把朱由校从她的手里夺出,由诸臣予以拥立。刘一燝、周嘉谟、杨涟、左光斗等竭力把天启拥上皇位的人,都为此而更看重王安。在天启登基之际,司礼监的事务已经全由王安掌握着了,只是那主管全监事务的提督太监的位置却还空着,到了实际安排这个职位时,王安可以说是个众望所归的人,在天启的心目中也是如此,所以在论及由谁来任此职时,天启很自然地便任命了王安。依照历朝的惯例,每到有这种事关重大的任命时,被任者总要再三推让而后可;而且让的次数越多,也越受人敬重。王安是个惯依旧例的人,他没有看到暗中已有很多窥伺的目光,仍旧依例,一再地恳辞。这一来可给了窥伺者们以机会。原来,司礼监里的另一个秉笔太监叫王体乾,他早就想着要谋夺这个位置了,天启任命王安时,他措手不及,也就息了心,但王安循例这一辞,却让他又感到还正有机会。从天启一登基,王体乾便看出了,乳母客氏是个最能使天启言听计从的人,因此他便走了客氏的门路,把司礼监提督太监这个位置从王安的手里夺了过来。
客氏答应给王体乾谋取司礼监的提督太监,是有个先决条件的。她的条件还很苛刻,那便是,一旦王体乾当上了司礼监的提督太监,一定得让魏忠贤提督东厂,而且要打破旧规,不是魏忠贤该听王体乾的指挥,而是王体乾要听魏忠贤的。这样的条件已经苛刻到颠倒了上下,但王体乾没有别的办法,也只有答应下来了。客氏对魏忠贤这么关心,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一种对食的关系。所谓“对食”,乃是当时宫中的一个隐语,凡是宫里的大太监,和宫女或者是一个别样的女人,共同组成一个像家庭一样的形式,过着像是夫妻一样的生活,便称为有了对食的关系。在对食的关系中,女的一方也被称为“菜户”,譬如客氏,人们也可以说她是“魏忠贤的菜户”。客氏原来乃是和太监魏朝(魏忠贤曾拜在他的门下)就有对食关系的。魏忠贤既然师事魏朝,客氏便成了他的师母,两个人混得很熟。后来魏忠贤和客氏感到更投缘,竟挤走了魏朝,结成了对食关系。客氏在内廷中,原本很不起眼,一向是碌碌无闻的,但是自从天启即位为帝,因为他像婴儿爱母一样爱着客氏,她也忽然声价大增,顿时成了很有影响的人物。客氏骤经此变,立时变得欲望极高,胃口极大,什么都想抓入手里,什么都想弄来试试。她最先碰上的一个障碍却是王安,王安那时正管着宫里的事情,不能由着客氏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客氏很快便把王安恨上了,正设法治他,却巧碰上了王安虚辞司礼监的事,这可正对上了客氏的心意,也促成了她和王体乾所做的那一笔交易。魏忠贤并不是自幼净身,被送进宫里,从做个小太监而慢慢升上来的人,他之作为内监,走的却是“自宫求职”的那条路。他所以要自宫,是因为赌输了钱,欠下了赌债,不得已,才自宫了想逃进宫去躲赌债的。由于他以前曾寄身赌场,社会经历很丰富,加上他的记性又好,所以虽然识字不多,却比那些自幼进宫的太监多一些见识,有很多事,魏忠贤干起来,比别的那些太监显得漂亮,所以他在宫里升迁得倒也不慢。由于见事颇明,魏忠贤早就觉得王安是他的一个障碍,因此和客氏商量着,寻个由头,把王安降为南海子的一名净军,又趁着王安上路时,派人在路上把他给杀了。
除掉了王安,魏忠贤借助于客氏,竟成了最为天启信赖的一个人,渐渐地,天启把什么事都交给魏忠贤去办,从此就开始了有明一代最荒唐、最腐朽、最混乱的“天启的乱政”。对明史有些研究的人都说,明代的灭亡开始于张居正身故后的那几十年,由于万历的横征暴敛,朝纲败坏,已经种下了因,开了个头,后来又由天启纵容魏忠贤扰乱天下,更酿成了个不治之症。天启夭亡,在位没有几年,所以没能使国家及身而亡,却把那个烂摊子交给了末一个皇帝崇祯,让他背上了个“亡国之君”的名声。这不过是些大略的说法,但似乎还有点道理。
魏忠贤自成为天启皇帝的贴身人以后,很快便看清了这位新天子的一切。他觉得,这位皇帝其实还是个孩子,既不懂世事,也没有读什么书,但又和其父亲与祖父一样,是个极贪财又极好色的人。魏忠贤对于宦官惑主的那些招数也是很精的,他在财、色这两条路上,尽力来引逗这个年轻的皇帝,让皇帝一心扑在这上面,再顾不上别的。为了让天启增添精神,魏忠贤命人献上了一种名为“灵露饮”的**,请天启服用。天启服了这种药酒后,果然感到精力大增,非常尽兴,于是爱之不舍,大量服用,后来竟出现了全身浮肿,行动无力等不良后果。明代诸帝的寿数都不高,以活到三四十岁的为多。而天启在诸帝中又是寿命最短的人。他在位只有7年,才活到23岁便去世了。他的早亡,虽说还有些别的原因,但贪恋女色,大量服用**,实在是很主要的原因。
天启还有个特别的癖好,便是喜欢独自营造一些房屋模型一类的小屋子。这是他在幼年时,孤单无伴,独自躲在一角里自寻其乐,渐渐养成了的习惯。他乐此不疲,倒练出了一手很好的手艺,每日里劈削刨锯,油漆彩画,做出了一些十分精巧的亭台楼阁。在他即位为帝以后,无论是工具或材料,比以前都要精美、方便得多,天启干得就更带劲儿了。每当他干到兴趣极浓之时,投入在他的工作之中,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也不愿想。魏忠贤很快就发现了天启的这个特点,每逢碰到什么颇有关碍的事,便专在这个时候来向他启奏。天启哪有心思理这些,总是他才一来奏,便厌烦地不断地要把他赶开,挥着手向他大嚷:“你快去吧,怎么办都好。别再来麻烦我!”这样,魏忠贤就算已经领了圣旨,什么都可以由着自己的意思去办了。
魏忠贤虽然识字不多,但在社会上混过,办起事来很懂得先后缓急。即以他扩张自己的势力而言,他就是由内而外,从上至下,一步一步顺势而来的,所以事情发展得很快,在很短的时间里,他竟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地位上仅次于天启,声威却比天启还大得多的人物。他已经成了明代第一个人称九千岁,生祠遍天下,出警入跸,与帝王无异,无人可与为比的流毒于天下的大珰了。
魏忠贤自从把王安从内里除掉了,便一力干起了肃清内外的工作。在内廷,他最注意的是曾和王安亲密共事的人,凡是属于这一类的人,不拘大小,他都要把他们赶出宫去。还有些不肯归顺、依附他的人,他也要除掉。在这些人里,最招他忌恨的人,大都还要暗暗地加以杀害。其他的,有些是发往南京,有些则是被安插到各个陵墓上去做净军之类的工作。在外廷,魏忠贤首先想抓住的便是内阁,他想方设法把依附于他的人塞进内阁里去,用来加深自己的影响。先后经他塞入内阁的阁臣,便有顾秉谦、魏广微、黄立极、冯铨、施凤来、张瑞图等六人。在着手安插阁臣的同时,魏忠贤在内外各官中也大量安插了向他输诚效忠的人。他施展的范围很广,内而九卿科道,外至抚按州县,都有很多他的人。在这些党羽中,最为他看重的乃是崔呈秀,魏忠贤把他看成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最贴心的人。崔呈秀是蓟州人,万历四十一年(1613)癸丑科的进士,他入仕之初被授以行人之职,在天启初年,他已升任巡按御史,在淮扬一带巡察。那时候,顾宪成家居讲学,在他周围聚集起来的一些人,已经形成了声势浩大的东林党。他们议论朝政,抨击权臣,已经成了一个具有进退阁臣力量的集团了。崔呈秀暗想,自己如果能够加入东林党,借着它现有的威势,倒是个可以飞速前进的道路。这么想着,他便多方钻营,想要加入东林党。但是东林党却一向是以正直清廉为号召的集团,而崔呈秀又是个声名狼藉、贪污卑鄙早就出了名的人,东林党如何会容纳像他这样的人呢?崔呈秀多方钻营都没能达到他的目的,不由羞恨成仇,暗自发誓,将来他若得法,决不与东林党善罢甘休。崔呈秀在淮扬一带察看时,由于那一带是富庶的地方,他受贿更多,不想却被都御史高攀龙察觉了,高攀龙便与吏部尚书赵南星商定,二人联合把崔呈秀的贪污行为予以参奏。奏后有诏,着将崔呈秀革职候勘。当时有很多人都认为,像崔呈秀这样证据确凿,最少也要判个戍罪。崔呈秀面对着这场大难,又急又怕,苦苦地思索怎么才能够逃脱。他想到高攀龙和赵南星都是东林党人,又都是反对魏忠贤的,便决定去投靠魏忠贤,劝魏忠贤打击声势日大的东林党,借此来解救自己。他设法见到了魏忠贤,先是跪在他面前,拜魏忠贤为父,然后才说到东林党的声势日大,不动手打击他们,将来会吃他们的大亏。魏忠贤正在因东林党多次阻碍了自己而想要做一点儿什么,听了崔呈秀的话觉得很投机。在和崔呈秀进一步商议从哪里下手才最得力时,魏忠贤又发现崔呈秀因想投入东林党,对那里的一些情况比别人都熟悉得多。魏忠贤得到了崔呈秀这么个人,很高兴,首先便命给事中李恒茂上疏为崔呈秀讼冤,然后又以中旨替他复了官。从此,崔呈秀不但烦恼俱除,而且成了魏忠贤的干儿,官运倒特别亨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