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六年四月,在安陆已经嗣位为兴王的朱厚熜,被迎进京来,又将继明武宗之后,嗣位为帝。朱厚熜初抵京师,即在京郊暂驻。这时首辅杨廷和忙将礼部早已拟具的嗣位仪节命人送往驻地,请朱厚熜先行过目,然后再依序次第而行。这时的朱厚熜,虽然才只有十五岁,但他在安陆护理国事已经两年有余,倒也颇有历练,很懂些公事了。他看过了仪节,见那上面所开的,竟先要把他立为皇太子,然后再依父死子继的方式,即位为帝。以为这全是按照“为之后者为之子”的那一套定出来的,很不以为然。他把手上的仪节,交给了跟着他入京的兴王府长史袁宗(上自下丰),说道:“遗诏以我嗣皇帝位,并没有先要我来当皇子,这个仪节,很不合用!”他命袁宗(上自下丰)把仪节退了回去,并告诉他们,仪节应改过另拟。
朱厚熜的首次抗议,并没有引起大学士杨廷和的重视,他只略改了些词句,就又重行递上,主要的仪节,还是让朱厚熜从东安门入居文华殿,然后再择日登基。还是那先被立为皇太子,然后再择吉即位的老仪式。杨廷和这样做,是他误以为,朱厚熜对于这些仪节大概不很懂,所以才会有请另拟之意,现在照旧给他送回去,大概也就可以知道,这种仪节是定而不可再改的了。但是,朱厚熜并没有因杨廷和的重申前议而改变想法,他再次重申,此来是奉有遗诏,叫他继位为帝,并没有要他先来当皇太子,礼部所拟的这一份议节,他决不能照办。最后,朱厚熜还拿出了最坚决的一手,说是如果非此不可,那么,不如把他送回安陆,这么办,他绝不依从。朱厚熜的第二次拒绝,才惊住了杨廷和,他这才看出,这位来嗣位的人,年纪虽并不大,实在却很难缠,他这最后一招,宁可不干,也不曲从,更没有回旋的余地。杨廷和以及众廷臣,都是习于旧礼,认定了“为人后者为之子”的那老一套的,他们认为,这是有如天经地义的事,历代入承大统的帝王,都是这么做的,怎么能够改呢?可是不改又不行,嗣位的人已经说了,不改就不干!能不能另选一个呢?时间很紧,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他是千里迢迢地接进京来的,来了又退回去,也真是个笑话。廷臣们正在为难之际,却巧皇太后张氏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她派人来问首辅和廷臣,由群臣劝进,不知道可行吗?杨廷和与诸臣都觉得,这个办法倒好,于是发动朝臣,让他们纷纷上笺劝进。朱厚熜在他的驻地接到了这些劝进笺,也认为这样倒可行,于是加以认可,并且定出了程序,日中时从大明门入宫,并派员往告宗庙社稷,他自己则先去拜谒大行皇帝的几筵,然后再去朝见皇太后,最后才出御奉天殿,即皇帝位。朱厚熜自己所定的这一套仪节,完全是按一个已被立定为皇太子的人,履行即位的一些程式,略去了先被立为皇太子的那一套仪节,在这一点上,他总算战胜了那些守旧的廷臣们。朱厚熜在即位后,便得颁发即位的诏书,在诏书中,他看到了“奉皇兄遗诏入奉宗祧”一语,觉得这还是“为之后者为之子”的意思在那里作祟,心里很不高兴。他沉吟了很久,最后才点头认可,答应把诏书发了出去。他觉得,此时不宜做得太急,有不少的事,都得在他已经登上帝位之后,再慢慢争持、改变了。
朱厚熜所想要争持的,不仅与他自己的帝位有关,而且还与他的父母有关。他总想着,既然他已被拥上了帝位,那么,他的父母便也要与他的帝位相应,在称号上也该有点儿变化。他的父亲不应该再被人称为兴献王了,他的母亲,也不能还只是个王妃,见了太后张氏,还要矮她一头,向她叩拜。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对那种“为人后者为之子”的想法最有反感,才不肯依着那一套仪节来进行登基。他一直在想,他的父亲朱祐杬,也该有个帝号,他的母亲,也应该被人尊为太后。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把这些弄到手,但他却相信,只要他坚持着想要这么办,总会有法子办好的。他的这些想法,与皇太后张氏和在朝的诸臣都有冲突,此后,他一直与他们在争持着,虽然也不断出现了一些人来支持他,帮助他和反对者相争,但他所面对的那股反对的力量实在太大了,他们联合着争持了好几年,才渐次成功。因为这种争持,主要偏重在礼法方面,所以被人称为“议礼之争”,或简称为“议礼”,有时又被称为“大礼议”。
在履行了嗣位的仪式以后,朱厚熜便已经是在位的皇帝了,他已经宣布了,“到明年将改之为嘉靖”,所以第二年他又被人称为嘉靖皇帝,成为一个继位已定的新天子。这位新天子,初即位时倒还很有干劲儿,办起事来干净利落,虽然一上来就被议礼占去了一些时间,但接下来还是干得不错。因为他原是个远离帝都的藩王,对朝中的各项是非,其看法颇与民间的舆论相近,至于对朝中的重大弊端,也更有“旁观者清”的好处。对于钱宁和江彬两人,朱厚熜真是闻名久矣,所以他才一即位,便即明令把他们都予以斩决,以快民心。对于朝中宦官的为害,他也很清楚,特别是到处派去一些宦官,让他们到那里出镇,或是开矿采矿,或是采办方物,或是竟在那里开办皇店等,都是必须速予除去的害民之事。所有这些,早在他还是外藩之时,便已深知其害,觉得应该除了才好,所以也是他才即位不久,便命司礼监的太监们,速将正德年间派往各地的太监都召回来,并且还要加以声明,以后决不再派。嘉靖对在内廷的大小太监,也都管得极严,有罪常是立予杖责,有的还常被打死。甚至在杖死后还要陈尸示警。列入八虎之数的谷大用和魏彬,都曾前往安陆,办理过迎立的事,当时朱厚熜先后都曾赐给他们一些金币,作为奖赏。在他即位以后,给事中阎闳上疏奏论谷大用,把他在西厂时所作的种种罪恶,都揭露无遗。朱厚熜据奏,立命将谷大用降为奉御,发往南京去司香火。但后来论奏谷大用的仍连续不已,便又被发往康陵,让他去为明武宗守坟墓。然而奏论谷大用的仍不肯停,最后终于抄了谷大用的家。魏彬是接替刘瑾出来掌管司礼监的,在嘉靖即位后,司礼监的工作已经改由他从兴邸带来的太监张佐予以接管了。但是给事中杨秉义、徐景嵩、吴严等人还是要追论旧事,他们揭发了很多魏彬和刘瑾以前相互勾结所干下的坏事。这些事,嘉靖在改元后本想略而不问,但因论者不已,最后终于把魏彬赶出宫去,勒令闲住。八虎中的其他人,如丘聚、高风等人,各自也都以党奸为恶的罪名,受到了处分。张永虽然是在诛除刘瑾一事上有功,但最终还是没能躲得过,御史萧淮奏劾他蛊惑先帝,党恶为奸,也受到了勒令闲住的处分。后来萧淮又奏称张永曾在江西干了很多不法之事,于是又被降为奉御。直到嘉靖八年(1529),大学士杨一清等奏陈张永实在功高,又查清了他在江西时并无过恶,因而张永才得无罪,并又成为掌管御用监的太监,还又让他提督团营。
嘉靖从兴邸至京,随身带出来的太监,重要的有张佐、鲍忠、麦福、黄锦等人。在他即位为帝后,这些兴邸旧人,都各自得任为二十四衙门中的一些要职。但这些人在兴邸时都受到过极严的管理,所以在任职时都是兢兢业业,谨慎从事,并以这种做法管理和教导他们的下属。正因如此,所以在嘉靖临朝的45年里,在外为恶,或是权倾人主的大珰之类的人,还不多见。
新君即位,照例要大赦天下。嘉靖特别注意于在正德年间以言事而得罪的诸臣,凡是被囚被黜的,都予以复官,有些业已身故,则予以赐祭致恤。这些事,都使嘉靖得到通朝的称颂,如果没有议礼上的冲突,他们君臣之间一定会很和睦。
嘉靖和群臣之间的冲突,是在他的父母应有什么称号上开始的。最初,杨廷和在决定应以兴王嗣位时,全没想到,在这种事情上还会有什么麻烦,待到在嗣位的仪节上出了问题,几乎闹得下不了台,他才知道这位新君虽然年轻,却不是可以全由他来安排的人。有了这点儿认识,他办事特别加了小心,在派人往安陆去迎兴献王妃,还有兴献王的神主应该加上什么称号等事上,他还特别查了史书,把载有汉定陶王、宋濮安王等人故事的地方,拿给礼部尚书毛澄看,他觉得就可依此为据,新天子应以孝宗朱祐樘为父,称为皇考;对于他自己的生父朱祐杬,则改称叔父,称为皇叔考,兴国大王;他的生母,则应称为皇叔母,兴国太妃。新天子对兴国太妃,应自称为侄皇帝。由于兴献王并无别子,可另立益王的次子崇仁王为兴王,以奉兴献王之祀。杨廷和自觉他的这些决定,有凭有据,不能另有别议,所以在决定时还说,“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毛澄在廷议时,把杨廷和的意见交付众议,在廷诸臣也都认为确应如此,于是作为廷议,奏了上去。嘉靖对这个奏本很不满意,但因是廷臣公议,要想改变很不容易。他知道,最主要的关键还在首辅杨廷和一个人身上,打通了他那一关,要改便非难事,过不了他那一关,要改便很费手脚。嘉靖考虑再三,决定在杨廷和身上下点儿工夫。他多次把杨廷和召入内廷,在偏殿赐茶详谈,反复地向杨廷和说明自己的想法,希望杨廷和能体会他的意见。嘉靖认为他这样做,实在已经是做到了极处,杨廷和总该有点儿活动了。然而杨廷和却认为古今的至理都在他的手里,为了维护至理,他也极为固执。他们几次交锋,并无结果,最后嘉靖只好把那奏本又发还廷臣重议。虽经重议,实际依然如故,杨廷和还领了蒋勉、毛纪两位阁臣,同向新君面奏,他们说,所有前代入继即位之君,凡是追崇所生的,于典礼都有违碍,只有宋儒程颐对濮王之事所作的议论,才最得义理之正,足为天下万世法。他们又说,目前兴献王虽由崇仁王主祀,但他日如皇嗣繁衍,仍可由皇次子为兴献王之后,而改崇仁王为亲王,则天理人情就都尽善尽美了。杨廷和、蒋勉、毛纪等人的话,只在为兴献王主祀那一点上略有些改进,其他仍是原样,这如何能使嘉靖满意,于是他又把奏本发回,要他们再加详议。就这样,三上三下,双方仍是各自坚持,最后嘉靖只得暂将奏本留中,以待再议。
嘉靖和廷臣们各自坚持己见,久议不决,出现僵局的事情,早已哄传内外,几乎成为人所共知的事了。有些人,虽够不上议论朝事,却也自议论不绝。他们的意见,大都和廷臣们一致,因为那乃是人们熟知的道理,而且又打出了先贤程颐的旗号,更有根底了。当然,也有些人觉得皇帝也还有他的道理,不过大都不敢说,一来是那些道理还不太成熟,说也说不全;二来是这样的人太少,想说时,向四周看看,早就胆寒了;三是怕背上“离经叛道”“逢君之恶”等类的坏名声。但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有人站了出来,为明世宗朱厚熜添上了一些舆论的力量。最先站出来的那个人,乃是正在礼部观政的进士张璁。这个张璁,他原是个七试不售的举子,他在乡试得中后,便于弘治十二年(1499)入京会试,以备得中进士可以入仕。但是他的文运极差,每科都不能得中,一直考到正德十六年(1521)的辛巳科,他才得中为二甲第77名的进士,历时已有二十余年,年纪已有47岁了。本来,张璁在正德十二年丁丑科落第时,已经很是灰心,打算不再应考,就以举人赴部应选,弄个小官做做,也就算了。但在那时他却结识了一位长于星相术的御史萧鸣凤,张璁在将停考之前,特请萧鸣凤为他推算了一番。萧鸣凤劝他万不可灰心,说是下一科他便可以得中,而且中了以后便可骤然而贵,再有几年,便会有入阁的福分。张璁对于入阁之说,只当它是神话,但他已苦试多年,对于再试一科,倒也不算什么。谁想他这一科果真中了,不禁令他忽又想起萧鸣凤的很快就会入阁之言。他在礼部观礼之时,也正是嘉靖与廷臣间的争持之日,这事忽然触动了张璁的灵机,他想嘉靖一人孤身而战,很为困难,如果有人挺身而出,予以相助,定会被看中,那么萧鸣凤的话,也许就真会应上了。张璁原来就并不以廷臣们的那老一套为然,至此更觉只有驳倒他们,才会有自己的出路,于是他加紧检阅群书,想给嘉靖找出一些依据。
张璁头一次上给嘉靖的疏文,是从“孝莫大乎尊亲”说起来的,首先他说嘉靖要尊崇他的生父、生母并不为过,不仅决不为过,且很合乎孝道。然后他又说,汉成帝与宋仁宗,他们的情况与目前不同,他们都是早就被立为嗣,并且养在宫中直到嗣位的,所以“为之后者为之子”这个说法正好适用于他们。而今日的情况和那时却大不相同,新君既未被预立为嗣,又未被养育在宫中,所以遗诏才直称,“以兴献王长子嗣立为帝”,并没有说到要先来入继为子的意思。张璁在疏文中又说到了称生母为皇叔母并不可行,如果称皇叔母,则相见时当行君臣之礼,以子而臣其母,于礼实有未合。最后,他又说到,继统和继嗣大不相同,不一定是父死子继。他举例道,汉文帝承惠帝之后,是以弟继兄;汉宣帝承昭帝之后,则是以兄孙为继,若必夺此父子之亲,建彼父子之号,则古有高伯祖、皇伯考为称者,难道都不得称之为统么?张璁的疏文洋洋洒洒,说的都是嘉靖闷在心里,想说又说不周全的话,这一下子,不觉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这个张璁可在理论上替他找到根了。嘉靖大喜过望,不由便说,“此论出,吾父子获全矣!”即刻便把疏文交付廷议,让他们从速议定回报。
在廷议上,张璁的疏文并未得到丝毫的重视,诸臣们都只认为那是一篇意在逢君之思的邪僻怪文。首辅杨廷和不屑地说,“秀才安知国家事体!”径直便把这件批下来交付廷议的奏本又给驳了回去。嘉靖遭到了首辅的封驳,马上也拿出了他的办法,他把杨廷和、蒋冕、毛纪三人都召入文华殿,在那里他把自己的一道手敕交给了他们,让他们出去行文,把他的父母尊为皇帝和皇后。杨廷和等看了手敕,又回奏道:“《礼》谓为所后者为父母,而以其所生者为伯叔父母,盖不惟降其服,而又异其名也。臣不敢阿谀顺旨。”手敕随奏又给封了回去。
正当君臣相斗正酣的时候,凑巧从安陆被奉迎来京的兴献王妃也到了。这位王妃的行径和她的儿子嘉靖很相似,她行抵京郊,一听说她的名号还没能定妥,立刻便命车马暂停,先驻在郊外,并且声称,名号未经议定,她就决不进京。这一来,杨廷和等人更觉忙乱,不知如何是好。正在他们派人到兴献王妃那里去不断劝说都得不到结果之时,不想嘉靖又给他们加上了很大的压力。原来嘉靖听说她的母亲不肯入城,很是伤心,不觉泫然泪下。愤激之余,他又想到了薄天子而不为的那个念头了。他向阁臣们说,事竟如此,他真不想再干了,还是放他归藩,到安陆去母子相聚吧!连皇帝都不想干了,这真使首辅和诸臣都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了。偏偏正在此时,那张璁又递上了一篇名为《大礼或问》的文章,里面又说了许多和诸臣相悖的意见。杨廷和等对于这个被他们认为是逢君干进的张璁,真是既鄙视又头疼,只想让他早点走开,于是赶忙给他安排了一个南京刑部主事的官儿,催着他到南京上任去了。赶走了张璁,杨廷和等才得安下心来,不断地和嘉靖在兴献王妃进京的仪节上进行磋商。
杨廷和等人和嘉靖进行了多次磋商,最后彼此的意见才逐渐接近。嘉靖认为,他的父母只被称为兴献帝和兴献后,意有未足,觉得在帝、后之上还得加上“皇”字。称为兴献皇帝和兴献皇后,那才见得完美。至于兴献妃入宫的仪节,他认为,从中门而入和谒太庙这两点是必不可缺的。所有这些,杨廷和等都认为太过逾礼了,但是因为嘉靖抱了个如不依他宁愿退位的主意,为了避重就轻,他们不得不予以曲从。只是在要加“皇”字的这一点上,他们认为,无论如何也得顶住。于是杨廷和与蒋勉同向嘉靖奏道:“汉宣帝继孝昭后,谥史皇孙、王夫人曰悻考、悼后;光武帝上继元帝,钜鹿、南顿君以上立庙章陵,皆未尝追尊。今若加皇字,与孝庙、慈寿并,是忘所后而重本生,任私恩而弃大义,臣等不得辞其责。”在这里,杨廷和与蒋勉使出了他们最厉害的、也是最后的一招:自请罢斥。自请罢斥,原是久已有之的做法,但因历时已久,它的作用不断发生变化,到了明代,它已可表示很多的意义,有多种运用的方法。譬如,偶一不慎,把某件事办坏了,来个自请罢斥,可以既见自己知罪,却还表现出可以知而不论的意思。如果为人奏劾而自请罢斥,则是用以见出气愤,所想得到的却是加以安抚,或是温旨慰留。君臣之间如发生了深刻的分歧而自请罢斥,则是表示激烈的坚持,不依所请,当真就要掼纱帽了。杨、蒋二人这一次的自请罢斥,就是显出来有“不合则去”的那一种。这一招引起了很大的震动,一时上疏请留的人竟多达一百多人,疏中还都说到了称皇非是,杨、蒋必当慰留。在这样的来势下,嘉靖只好暂且妥协,下诏慰留杨、蒋,并且申明以孝宗为皇考,慈寿皇太后为圣母,使问题暂时得以解决。
事情实在是决而未决,首先是因嘉靖很不甘心,他最恨杨廷和,觉得竟有那么多人上疏来和他作对,完全是由杨廷和扇动起来的。这口气嘉靖并不想忍下,他一定要设法把那些人拆散,这种什么都得由杨廷和做主的局面,再不能让它总是不变了。使事情决而未决的,另外还有个原因是来自张璁,他被迫出京也很不情愿。他觉得他的论疏已经得到了嘉靖的欢心,以前萧鸣凤预言的他能骤然而贵的话,好像已经有了一点苗头,这条路,他应照直走下去才是。他在南京刑部里还结识了一个也是身为主事的桂萼,他们不但很谈得来,而且桂萼也是在议礼这件事上留了心的,他也认为,从这条路上,可以尽力闯一下。桂萼是江西安仁县人,正德六年(1511)辛未科的进士,因为名列三甲,已经没有被选为庶吉士的可能,只做了个榜下即用的江苏省丹徒县的知县。桂萼这人志大才疏,生性又颇刚傲,惯于使气,因而和上官的关系总是搞不好,他到南京为官,便是几经波折,最后给挤到这个冷板凳上来的。桂萼比张璁更狡谲,他也早看上了“议礼”是一条捷径,又听说张璁已经上过疏文了,并得到了赏识,劲头儿就更大了,于是他便开始和张璁合作,一面共同研究历代入继为君的诸般史实,一面加意留心,看京中有些什么有关这一方面的情况。
张璁和桂萼,共同在南京研究了两年,在有关入继为君的种种问题上阅读了很多的史籍,他们觉得不论谈到这一方面的什么问题,都能从容应付了。关于京中的情况,经多方探索、联系,他们觉得情况也和以前大不相同。如今他们已经不是很孤立的了,在议礼方面,现在又有了霍韬、席书和方献夫等几个人,也是站在嘉靖这一方的。当然,他们也是一开始就受到了冲击,被当成了逢君干进的小人。这些人虽然都著有论疏,但敢于把疏文递进去的,却只有霍韬一人,而他的疏文一经递上,也就被逼得只好谢病回籍了。方献夫和席书,他们的论疏虽已写就,但都没敢上递,倒是因与桂萼素有书信往来,把疏文都寄给了他。他们又告诉桂萼,近来皇帝好像又有些动心,似已有了想把谢病回家的霍韬重新召回的意思。还有件更重要的事,便是阻力最大的大学士杨廷和,已经由于议论未合,致仕而去,朝中也有些松动了。张、桂二人仔细研究了这些讯息,一致认为时机确实已到,于是决定先由桂萼上疏,再论继统与承嗣有别,同时还把席书和方献夫的两疏也都附上,并说愿将他们的疏文都交付礼官,如有必要,他们还可以入京与礼官面质。
嘉靖在这两年里,也读了些有关这一方面的书,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并不像廷臣们所说的那样,尊崇生身父母乃是偏重私恩,有违古训。他的自信日增,所以在看了桂萼的疏文后,很想把张璁、桂萼、霍韬等都召进京来,加强自己的力量。恰在这时,嘉靖又收到了桂萼的第二疏,还有张璁的另一疏。张、桂二人在疏文中,所说之意极相近,他们都认为嘉靖入承大统,乃是本诸“兄终弟及”的古礼,高皇帝法前王,在他的《祖训》里也说过此事,这根本与那种为子为后之说毫不相干。现在主要的争持之点应是以生父为皇考,而不是在名号上做什么文章,由王而帝,又由帝而皇帝,其实都是些末节,最要紧的倒是这本生父之称,首先要去掉,不然则是,“父子之名既更,推崇之义安在,”实在没有什么意义了。“本生父”这个称呼,嘉靖早就感到不快了。因为他自嗣位以来,要以明孝宗为父,并称之为皇考,所以他的生父,便被定称为“本生父”,用来作为区别。他很不愿意这样,但又无法可想,只好强自忍着。如今看到了张、桂二人的疏文,才觉得,这些都是多余的麻烦,若按他们所说的来办,便什么事都没有了。他迫不及待,马上便下诏,命张、桂二人从速入见。
在这期间,嘉靖还有一件烦恼的事,便是他想为他的父亲兴献王建庙的事又受到了阻拦。反对建庙最激烈的一个人,就是大学士蒋冕,他不但以天变为戒,而且最后还力请致仕,表现出自己的坚决。嘉靖原来就认为,蒋冕是和杨廷和一个鼻孔里出气的人,他惯于以求去为武器,使嘉靖不得不暂时放弃自己的意见,并予以温谕慰留。如今在建庙上他又用这一手来要挟,嘉靖觉得,实在不能够再忍,便不再予以慰留,任其致仕而去了。另一个激烈反对立庙的人,是编修邹守益,他不但反对为兴献王立庙,并且还认为称他为皇考也不该。嘉靖认为邹守益人微言轻,对之不屑一顾,径直便把他投入诏狱究治。另外还有修撰吕柟,御史段续、陈相,吏部员外郎薛蕙等人,也都因上疏攻击张璁和桂萼,被嘉靖投入了诏狱。
那时蒋冕已经离开内阁,阁中只留有费宏和毛纪二人了,费宏早在正德六年(1511)便曾入阁,但是到了正德九年,却为钱宁所陷,因而致仕家居。他重新入阁,是在正德十六年,明武宗已经去世,明世宗即将入京嗣位时,又被召回的。他重入阁时因资历略浅于杨廷和,所以只任次辅,杨廷和致仕后,费宏便继之而为首辅。费宏为人平易,对于议礼,他既不像杨廷和那样,处处以自己的见解为是,但又并不随声附和。毛纪是跟在杨廷和后面,依据旧说坚持过一番的,如今也正在亟亟求去,对于诸事已全无心过问。所以这时的内阁虽说尚有两人,但实际上在理事的,却只有费宏一人。由于费宏办事随和,他和嘉靖很快便达成了协议,称兴献帝为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又将已被称为兴国太后的兴献妃,也加上了尊号,称为本生圣母章圣皇太后。那时张璁、桂萼虽然都已被召,但是尚在途中,费宏认为既然尊号已定,再召张、桂入京已无必要,嘉靖认为实际确也如此,于是便命张、桂二人仍回南京。张、桂二人是在入京的路上接到命他们回南京的钦命的,但是他们却不想听命,因为他们都认为,此番进京,应是他们的飞腾之始,如何肯就此罢休?他二人计议了一番,便飞速回奏道:“礼官惧臣等面质,故先为此术,求遂其私。若不亟去本生之称,天下后世终以陛下为孝宗之子,堕礼官欺蔽中矣。”他们这样一说,使嘉靖的心又活动起来,不但重又让他们进京,而且还派了人去迎候他们,以便可以尽速赶来。